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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23 發表於 2011-8-18 20:02

小樓傳說3-前生 (完)

[i=s] 本帖最後由 4023 於 2011-9-1 08:02 編輯 [/i]

外傳之前生(碧血漢卿前傳)

    阿漢是誰?

    阿漢是宇宙歷5432年出生的一個普通公民。目前正在過去的若干歲月的某一條支線上,進行他的畢業論文實踐。也就是說,這位公民,直至目前,仍然還是學生。

    阿漢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個問題就比較複雜了。

    聯邦的官員長嘆:「他本來是我們寄予深厚希望的人?」

    某著名科學家在日記中寫:「阿漢本來是可以讓人類科學更上層樓的人。」

    星際學院總院長在備忘錄中錄下他充滿遺憾的表情:「我曾經以為,阿漢會成為學院之星,學校的希望,所有師生的光榮。」

    這些嘆息,無不表明阿漢雖然只是一個普通公民,但他有極不普通之處,然而這一系列話,最重要的卻只是一兩個詞,比如「本來」「曾經」這些詞,很清楚地告訴所有人,對阿漢的所有美好希望,最後全都在冰冷的事實面前幻滅了。

    阿漢是誰?

    首先,他是個普通公民,普通的身體,普通的長相。當然,身體和容貌是否普通在這個可以隨便改換身體,任意修改遺傳密碼的時代,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腦電波,精神力。

    現代人的腦容量開發幾乎達到百分之百。腦電波之活躍,精神力之強大,已不是古代人所能想像的。

    然而,阿漢一出生,對他的腦電波測試就顯示,他的腦電波強度是普通人的三倍,他的精神力之強,是普通人的五倍。而這樣的異常強度,就是億萬人中,也未必會有一個。

    這意味著,只要他願意,只要他肯努力,他將擁有遠比普通人強大的力量,他學習任何東西,都會非常快捷,他領悟任何東西,都要比別人迅速。

    人們相信,現代社會,很快又會出現一個奇才。各行各業的人都開始爭奪他,其中以科學界最為努力。

    現代的科學已經發展到極致了,停步不前很久了,人類的腦容量,已經無法容納更複雜的程式,更精密的算法,更神奇的想像了。他們需要擁有超常能力的人來接班,來敲開緊閉太久的門,展現一個新世界。

    而其他行業都在拚命爭奪他。就連軍界和政界都頗為動心。

    戰爭早已消失了幾千年,軍隊做為某種裝飾品而存在,紀念著已成逝水的歷史名詞,他們太希望有人擁有超常的智慧和創意,給軍隊一個閃亮的天地。

    政界有著同樣的想法,在這個科技發展到極致的時代。一切都可以交由機器處理,所有人自出生起就不愁衣食,每個人都可以得到最高的生活享受。不需要付出,不需要勞累,在這種狀況下,一切的犯罪都不存在,一切的義務都不需要,政府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相對的,政體也不再進化發展,人類根本無心尋求最佳的政治體制了。

    多盼望有一個人可以打破這沉沉死水,可以讓人類看到未來的希望,可以使人類重新擁有古人的熱情,追求,執著。可以讓政體有新的發展,新的發現。

    人們在這個生來擁有超於常人力量的阿漢身上寄予了極大的希望。不管他選擇什麼道路,相信他都可以創出一番讓人驚訝的事業。

    然而,人們很快失望了。

    阿漢的確擁有無比強大的精神力,但另一方面,他還有一個讓人無比鬱悶的弱點,他懶得出奇。

    在若干年後,幾乎所有知道阿漢的人,對他的評語都只有一個字:「懶,出奇地懶。」

    有人厚道一點,會說他隨遇而安,然後乾笑一聲,補充解釋:「這種懶得去改善身邊的一切,環境再惡劣也可以安之若素,也叫隨遇而安吧。」

    現代人可以隨意更換身體,人們可以用不同的肉身,享受種種的樂趣,吃喝玩樂,無盡奢華,飛馳戰鬥,鍛鍊體魄。

    而阿漢自出生以來,就只帶著一副不變的肉軀,整天能躺就絕不坐,能坐就絕不站。

    現代人類已經可以自由變幻出沙灘海洋,狂風暴雨,每天一個新奇,每天一種變化,人生永遠不重複。

    阿漢卻可以連續三百年,浮在星海中,看著星星,睡醒了就發呆發完呆繼續睡。

    現代知識無窮無盡浩如宇宙,即使用知識傳輸裝置,也往往永遠學之不盡。

    可是阿漢卻只用了一個小時,使用傳輸裝置學會了普通的生存知識,和人類常識,就信手丟開,這人世間,好像再沒有任何事可以吸引他,再沒有任何知識,可以讓他願意費心去學習。

    現代社會,雖然人人都不愁衣食,而強大的科技也能做出各種各樣的幻化,美麗的愛情,浪漫的人生,傳奇的經歷,一切一切,科學都能提供,在精神上,誰也不愁睏乏。然而漫長的人生總還有寂寞之時,大部份人都會選擇一些工作,一些事業,做不做出大成績來反而不重要,沒有生活壓力的工作,讓人倍感輕鬆愉快。人們可以自由地選擇一切自己感興趣的事來做。

    然而對阿漢來說,他唯一的事業,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用遠古時代人類的話來說,那是豬一樣的幸福人生啊。

    當然,人們不會讓他們寄予厚望的奇才就這樣浪費生命。從阿漢懂事以來,在他身邊遊說他,教導他激勵他的人數不勝數。

    而他,從來只是一邊打著呵欠,一邊舉起把人權法案第六百八十一章第五十二條,放大書寫的牌子「人生而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加以干涉。」

    於是,身邊所有的呱噪在一瞬間停止。阿漢幸福地再打一個呵欠,世界終於安靜了啊。

    當然,也有人語重心長,對他談人類歷史,談人間現狀,談人生意義,真個是曉以大義,痛心疾首,彷彿全人類的生死存亡就取決於他的勤勉於否。

    而他只是睜開睡意矇朧的眼,懶洋洋說:「現代世界很好啊。所有人只要願意都可以吃了睡,睡了吃,永遠不為生活發愁,多麼幸福。政治體制也許還不完善,國家制度也許的確有些問題,科學也許還有發展的空間,但是,要達成新的進步和發展,得多麼辛苦,多麼勞累啊。現在一切雖不完美,但也沒什麼大問題,幹嘛還要辛苦去改變呢。」

    總之,他的理論就是,外在的一切或許不完美,但要讓他用自己的辛苦勞動而讓一切完美,那麼他寧願安逸得享受現在的不完美。

    世界都已經大同了,人類怎麼就還不知足呢。

    當然即然決定接受這一切的不完美,那麼不完美製度下某些讓懶人鬱悶的事,他也只有默默忍受了。

    比如人都有選擇生活方式的權利,但人必須受教育,這不是權力,而是義務,每個人都要上學。雖然在現代科學下,分佈在星系各處的人,可以在同一個班學習。可以在同一個老師的教育下十年,卻彼此不需要見一面。可以隔著星海研究課題,卻不需要擠在古人那樣的同一間教室中。

    只是,畢業之前的論文實踐卻無論如何取不得巧,偷不得懶。

    阿漢再怎麼不情願,也不得不整頓行裝,第一次,全班二十個學生並一位導師,來到了一個地方,照面集會。然後,通過小樓,傳送到了某條時間線的某年某日某月。

    小樓是他們的時間傳送門,也是他們在古代的據點。

    第一次來到古代,人們並沒有好奇的到處玩鬧,在無數次的光電模擬中,有關古代的一切知識,所有生活,他們全部瞭然於心。古代早就沒有任何新奇有趣可言了。

    大家有一個月時間,學習群體相處,以便融入古人生活中,在這一個月時間,必須選定自己的論文題目,然後化身成一個小小的胚胎,進入母體,慢慢在人間出生長大展開一段人生。

    在這一個月中,連阿漢在內,全班二十個學生,一位導師,朝夕相處,人與人之間,有了很深的瞭解。

    阿漢是個什麼人,他的導師和同學,對他評價不一。

    莊教授提起阿漢就犯心絞痛,他一生見過無數學生,什麼怪僻的性子他都能好好教導,只有這個阿漢,讓他只能挫敗得嘆息:「他是個比最聽話的優等生小容還要乖,卻又比最不聽話的壞學生輕塵還要讓老師頭痛的學生。」

    提到阿漢,優等生小容總是會笑笑:「如果他肯用心一點點,我就再沒機會拿第一名了。」

    說起阿漢,壞學生方輕塵總是很鬱悶:「你們這幫人,總說我偏激,可我再壞,也比那小子好吧。你們說我心如鐵石,哼,那小子的心倒不是鐵石,整個一金鋼鑽啊。」

    性格最正直的勁節一向都說公道話:「他是個很不錯的人,他雖然看起來很懶散,但他只要答應過的事,就一定做到。份外的事他雖然從來不做,但屬於份內的事,他也絕不會推給別人。他雖然總說不管事,可要有人在他面前處於不幸,他一定伸手相助。他不懂得欺騙,不知道虛偽,不明白人類可以有七八張面具,隨時更換。他身上有著忠誠,善良,誠懇,明朗,純真,等一切也許人類已漸漸忘記的美德。」

    當然,這樣的溢美之詞是否誇大,這還有待商椎。再聯想一下勁節有些老好人的性格,這話的可信度就要相對降低一點。

    總之全班師生,除了阿漢之外,其他人聽完之番話大多搖頭嘆氣,而阿漢本人睜開剛睡醒的眼,半夢半醒地問:「有這麼好的人嗎?是誰,有空介紹給我認識。」

    而張敏欣說起阿漢來,兩隻眼睛都會閃閃發光:「阿漢啊,他可是世上最好玩的人,這人世間,若沒有阿漢,該多麼寂寞無聊啊。」

    每當綽號為小樓魔女的張敏欣說起這番話時,其他同學,就會一邊用力嘆氣,一邊猛打寒戰。

    這個時候,阿漢還年少,這個時候,他第一次來到古代。相比他所有的同學,他是唯一一個不曾研究過古代生活,也不曾玩過古代遊戲,更不曾用科技摸擬過古代一切的人。

    他對古代的認識,如一片白紙,從來不願意思考的大腦不得不為自己選擇什麼論題而辛苦地轉動。

    就在這個時候,人類史上最後一個同人女,小樓最可怕的女魔頭張敏欣帶著讓人見之喪膽的詭異笑容,站到了他的身後。

    所有同學都屏息閉氣,寒毛直豎,感應到危險,紛紛退開。只有遲鈍的懶鬼還坐在那裡發呆。

    歷史的車輪朝前轉動,命運女神在雲端露出的了微笑。

    阿漢那命定的模擬即將開始了。


第二章 陷阱

   「阿漢,你想選什麼樣的模擬題?」大灰狼扮成親切的外婆,滿臉微笑地發問。

    小紅帽眨著純真的眼睛:「不管什麼題目,只要不用辛苦,吃吃喝喝睡睡混混過了就行。」

    「那你選好了嗎?」某種惡毒的動物給雞拜年的時候,笑容永遠都是慈祥而甜美的。

    小雞明顯缺乏危險意識:「當皇帝,當大官,這樣就不用幹活,不用辛苦了吧?」

    張敏欣連連搖頭:「阿漢啊,你對古代太不瞭解了,你以為過去的皇帝就和我們現在的執政官一樣,什麼事也不用管,做在椅子上當擺設,一切交給科技和制度自行控制嗎?來來來,我給你看看資料。」

    伸手隨意在觸屏上按幾下,調出朱元彰,雍正等出了名勤政的皇帝每天處理的奏摺量,以及平常的行事日程表。在滿意地看到阿漢臉色蒼白之後,又笑嘻嘻說:「當大臣要憂國憂民,要上報君恩,要下報百姓,那日子之慘啊,吃頓飯都不安生,有個歷史上的著名忠臣,每次吃飯最少要三次中斷,把嘴裡的飯吐出來,臨時趕去辦公,就連洗個頭都會有公事纏身,要捏著濕淋淋的頭髮跑出去幹活?」

    阿漢愣頭愣腦地問:「這個古代沒有人類工作保護制度嗎?要是過勞死可怎麼辦?」

    「沒辦法啊,對落後原始人類的覺悟我們不能期望太高不是……」張敏欣很憂鬱得嘆息一聲。

    阿漢想了想,遲遲疑疑問:「我可以做只享福,不干活的皇帝嗎?」

    「可以啊,這太容易了,你來看……」張敏欣轉瞬調出紂王,楊廣等等若干皇帝后期窮侈極奢,暴政無數,令得民不潦生的內容。兩眼亮晶晶得問「你想做這一類皇帝還是……」手指連揮,又是一堆貪官權臣推行惡政,盤剝百姓,賣國欺君之後,整日花天酒地享盡榮華的資料「這些人裡有你中意的類型?」

    面對這麼純潔,這麼熱情,這麼關懷的問題,阿漢頭上大滴的汗落下來:「這個,這個,好像又太過份了。」

    「那你想幹什麼?」

    阿漢又托著下巴想半天,才有些不確定地問:「要不,我當皇后得了,找個女主當政,女尊男卑的國家,我當皇后吧。這總不用管國事了吧?」

    「可是要管理整個後宮啊,後宮中爭寵奪愛,勾心鬥角,陰謀暗算,已經夠可怕了。幾千人的後宮啊,上百個小老公,外加給皇帝把一堆兒子女兒帶大,你確定你幹得了?」張敏欣手指在觸鍵上,後宮風雲從來都是影視界的最愛,隨便調幾部作品出來,都可以把純潔的阿漢同學給嚇趴下。

    「我當妃子吧,妃子不用管後宮。」

    「可是妃子要負責爭寵奪愛,非常辛苦的,還要對皇后晨昏定醒,天不亮,就要梳洗打扮去給皇后磕頭請安。去得晚了就挨罵挨罰,一輩子別想睡懶覺,你確定嗎?」

    「我當有錢人家,或當官人家的少爺,做官啊,賺錢啊的事都是當爹的干,我只要負責吃喝睡就行?」

    「真的嗎?來來來,我介紹一本千古名著《紅樓夢》給你看,這位少爺是出了名的清閒沒事做,你看看這一段,他上學,這一段,他寫作業,還有這這一段,作業不好,學業不佳讓老爹的臭罵,還有這這這一段,挨打……」

    「行行行,實在不行,我當平民老百姓吧?」

    「平民百姓?我的天,你以為是我們這個時代,人一出生,就享有一切嗎?在古代,普通百姓一出生就要為衣食所苦,一日不做則一日無食。種田,做工,經商,哪一樣不需要整日勞心勞力,怪不得古人活到七十歲就古來稀呢,生活壓力太大了啊。」

    「那我當隱士……」

    「當隱士好啊,有個姓陶的放著官不做,跑去采菊東籬下,結果窮得餓肚子,每天帶著老婆在田裡幹活。」

    「這個,算了,我還是當大俠好了,聽說大俠從不用為生計操心……」

    「我說,你指的大俠是現實中的,還是我們立體電影中的,那些從武俠小說改篇過來的立體電影不能信,裡頭的大俠從來不用換衣服,從來不用上廁所,錢就隨便掏,幾千幾萬得用來救濟窮人,幾十萬幾百萬地賭博喝酒,從來不交待這錢從哪來,你以為當大俠的全有聚寶盆啊?現實中的大俠,還不一樣要做事,賺錢養活自己還不夠,吃著自己的粗茶淡飯,還要管著全天下的不平之事,那叫天生的勞碌命啊。」

    「那我選……」

    「其實……」

    「要麼就……」

    「這個……」

    阿漢強打精神,勉力提出若干選項,而張敏欣則笑盈盈見招折招,一一駁斥。總之古人的生活,全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當皇帝要日理萬機,當乞丐還得挨家討飯,又要孝敬花子頭,竟是沒有任何身份可以讓阿漢繼續他那豬一般的幸福歲月。

    四周的同學們各自做各自的事,談各自的話題,卻無不豎直了耳朵,聽他們對話,人人嘴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也只有阿漢這種對古代瞭解如同一張白紙的傢伙,才會被張敏欣所欺騙。張敏欣所提出的不過是特例罷了。當皇帝只要選好合格的大臣,十幾年不管朝政也不會讓國家動盪到哪裡去,當官只要選好合適的閒差,光拿工資不干活,照樣悠閒一輩子。而不務正業,坐吃祖產的公子哥更是一抓一打把,只可憐小白兔一般的阿漢同學啊。

    阿漢雖然屢遭打擊,但也談不上有什麼憂慮。他的天性對任何事,都不會太在意。能找到可以偷懶的人生固然好,找不到,也不無謂再費心,大不了到了最後,隨便找個論題,以後就聽天由命,管他未來如何。

    就在他所有的勤勉都在和張敏欣的對答中用光,雙眼漸漸合往一處,眼看就要結束這場談話時,張敏欣笑吟吟說:「我倒知道,每天只需吃吃喝喝,不用幹活,所有的事都有人家操心,還被人寵愛疼惜的某種生活。」

    阿漢的精神微微一振:「什麼?」

    張敏欣笑若春風:「男寵。」


第三章  確定

   「男寵是什麼?」阿漢對古代職業的知識貧乏到只知道有帝王將相,漁樵耕讀,士農工商,最多加上下人和乞丐,其他的就再沒有概念啦。

    「這個啊,比較複雜,來來來,我給你看看資料。」張敏欣的雙手又開始飛快地點點按按摸摸碰碰。

    虛空的屏幕中,出現無數的圖樣和文字「這是我從已經湮沒的古代文學中,發現的一朵奇葩,人稱耽美,而喜歡這一類作品的多為女性,又稱同人女。這是我從已經散失很久的文檔中,找來的殘章斷篇,據說一般出於兩個古代文學基地,一名晉江,一名露西弗。」

    本來無論有多少文檔資料,只要用傳導儀,可以轉瞬傳入腦海中,但張敏欣堅決反對這一行為。

    她對阿漢振振有詞的理由是:「你的腦海如果是一個空蕩蕩的空間,傳導儀不過是把整個圖書錧的收全部傳到你腦子裡,讓你的腦子成了個圖書館,但要翻看某一章某一節,還必須努力地在無數書堆中去翻找。就算傳異儀給了你無盡的知識,以你那懶惰的性格,也不過是讓這一切漸漸沉寂去腦海深處,慢慢忘懷,根本不會去翻尋,去回憶,去思考。沒有人翻看的圖書館,再大有什麼意思?來來來,還是我們一起,運用人類傳統的方式,用自己的眼來看,自己的口來讀,自己的腦來記吧。」

    總之,阿漢就這樣被逼著霸王硬上弓,讓張敏欣生生夾纏了三天三夜,對著虛空的屏幕,看盡無數耽美的故事。

    而其內容,基本上大同小異。

    也就是某小受。不知道哪裡特別突出,哪裡特別著人愛,總之因為種種在後人來說,完全看不出來的原因就被小攻愛上了。而小攻基本上全是大人物,皇帝啊,王爺啊,再不濟也是什麼莊主啊,教主啊。在他們愛上小受後,自然是把小受心啊肝啊,疼愛惜啊,捧在手上怕跌了,含在口裡怕化了。哪裡還捨得讓他勞心勞力,啥事也不讓干,安頓在後宮啊,花園啊,秘密基地啊,等一系列地方,總之要有麗日晴天啊,百花飄香啊,樓台亭閣啊,等等等,再加上下人啊,美食啊,最精美的大床啊……

    猶其是床,一般都很大,很軟,很華貴,很舒服,其原因當然是小攻經常要在上頭,拉著小受做某種原始運動。

    這運動看起來是很累的,不過,好在受累的一般是小攻,小受基本上沒啥要干的事,隨人家胡鬧就行了。

    而這些皇帝啊,王爺啊,莊主啊,教主啊,基本上,是沒什麼正事可幹的,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關心小受吃得香嗎,睡得好嗎,日子悠閒嗎?其後就是在最漂亮最舒服的床上,艱苦運動來著。

    張敏欣調出無數耽美文檔,以快進方式,加以她自己的解說,很如意地讓阿漢看到所有她要他看的情節。而她不想他看的情節,比如小受曾是狀元啊,將軍啊,某派少年英才啊,哪怕被皇帝王爺教主收為男寵也憂國憂民憂武林,勞心勞力,不斷得忍受的污辱誤會,為國家為民族為百姓為武林同道奉獻自己,不斷犧牲自己的一切。整日累得茶飯不思,末了還三天兩頭吐血,最後心力交瘁,這種凡涉及辛苦的內容,一概飛閃而過,就算人家聚精會神地盯著看,也跟不上文字閃掠的速度,更何況阿漢完全是氣息奄奄,雙眼似睜若閉,要說看文檔,不如說是硬被張敏欣的催命魔音灌輸情節介紹。

    「總之呢,在古代,男風是很流行的一種時尚,有空的話,你可以看看《品花寶鑑》,算了,我看你也沒空,而男性與男性之間,發生關係也是很平常的事,不會引起社會大眾的反感。男性之間的關係有多種,有上下的,有平等的,有主從的,而這多種關係中,可以讓某一方,啥事也不用操心,每天只需要吃吃喝喝睡睡,最多在漂亮的大床上,閉著眼睛讓人家辛苦辛苦的,就只有男寵了。身為男寵,不用為衣食操心,所有一切,自有主人買單,他的工作就是吃飽喝足睡得香,讓主人有一個對象,可以嘿咻嘿咻地辛苦。」

    阿漢看得眼花繚亂,喃喃道:「你說古代的皇帝大官都很辛苦,要操心天下,日理萬機,可我看他們,好像最大的煩惱只是小受不高興,國家也好,百姓也罷,通通不及小受回頭一笑,看樣子他們全都挺悠閒的。」

    張敏欣不慌不忙,從容回答「是悠閒,可你看他們,日也運動,夜也運動,一日二十四小時,生命不息,運動不止,你仔細看看,這些運動細節,多麼講究,多麼複雜,有這麼多要注意,才能完成一次,完美的,雙方都高興的運動,你確定這麼辛苦的事情,你做得了,就算一次做得了,你確定你一天十二個時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輩子幾十年,能永遠運動不息,鞠躬盡瘁,死而後己?」

    阿漢打個寒戰:「這個,這個,還是算了。」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在陳述若干事實之後,張敏欣總結髮言」最適合偷懶的職業,莫過於男寵。」

    阿漢點頭:「那麼,我的論題,就是古代男寵的生活吧。」

    「那怎麼行?這也太沒挑戰感,沒有成就感了吧。我幫你選一個,就叫論愛情中的懷疑猜忌獨佔欲和傷害。」

    阿漢一怔:「為什麼?」

    「咦,你沒仔細看嗎?一般的男寵雖然也有吃有喝,但也未必永遠那麼清閒,時不時的還要侍酒啊,演舞啊,奏樂啊,參加娛樂工作。只有被小攻捧在手心上的那個不用,整天藏在家裡,連看都不肯讓無關的人多看一眼。這是為什麼?一般來說,這些小受都曾被小攻誤會過,傷害過。而後真相大白,小攻悔不當初,痛不欲生,從此千倍百倍來回報小受,小受說一,絕不說二,小受說太陽從西邊出來的,他立馬下令,說太陽從東邊出來的一概處斬。只有得到了這種地位之後,才能真正一生閒適無憂啊。」

    張敏欣一邊說,一邊又點動屏幕,調出若干片斷給阿漢欣賞。

    阿漢結結巴巴道:「可是,小受被誤會時,會受很多傷,會讓他們那個……」

    「這有什麼?揮鞭揮得手臂酸麻的不是你,做激烈運動以懲罰那個出力的也不是你。書裡小受慘叫是他們怕痛,我都不怕痛,你這個精神力強過我好幾倍的還怕痛嗎?也就是不用吃書裡小受吃的苦,卻可以得到書裡小受所受的一切優待,我給你挑的這個論題不好嗎?」

    「可是……但是……這個……那個……」

    「可是什麼,就這樣辦吧?」女王張敏欣揮手做出決斷,十指飛快打出:「模擬人,阿漢,論題,論愛情中的疑猜忌獨佔欲和傷害,第一候選身份,男寵,來確定吧。」

    一把抓起阿漢的手,按在確定鈕上。

    阿漢遲疑了一下,卻也沒有掙扎反對。

    電腦確認了阿漢本人的確定之後,發出接受資訊,選擇相應條件中的訊息。

    張敏欣悠然而笑,在論題確認之後,是不可以再更改的。電腦會根據阿漢的條件,為阿漢挑選合適的父母,讓他去投胎,並對他做適合論題的人生建議,也會把適合論題的那種性情殘暴多疑冷漠寡恩之人做為試驗對象,給出阿漢接近的信息。以後的故事一定會非常之精彩。

    就這樣,阿漢的命運被定了下來。他是最早一個給出論題內容,也是最早接收到相關電腦信息,而投生人間的一個。

    他的第一世,過得讓每一個同學看到,都啼笑皆非,而老師只得嘆氣,就連記錄他相關信息的電腦,都險險當機。

    勁節對此的評價是,乾笑兩聲:「阿漢同學比較純潔善良,不知道人性中有醜惡黑暗的一面。雖然,天真過了頭就是愚蠢,純真過了界,就是……我說,咱們還是換個話題吧。」

    小容嘆息著:「阿漢太可憐了一點,要不,咱們給他幫幫忙,出出主意。」而這之後,是否越幫越忙,自然就有待事實加以證明了。

    只有輕塵提到阿漢,冷笑一聲:「你們真以為他是純真愚蠢才上當的嗎?所謂大智若愚,他根本是無情到對一切漠不關心,這一切中,包括他自己。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他在乎的,什麼都不勉強,什麼都可以。他喜歡過懶散的生活,但要無法懶散那也無所謂。他不是被某惡女欺騙,他只是不喜歡再有一個人在耳邊煩個不停,所以乾脆如了她的意。他是那種懶到就算知道眼前有一個陷阱,也懶得繞開的傢伙。只有這種人,才是真正的冷漠,真正的無情,嗯……我要向他學習,是否只有這樣,才可以完全不受傷……喂喂喂……你們怎麼全這幅表情,我是受傷了啊,為什麼你們從不相信……我傷人?……我傷人也是因為我自己傷得太重了,同情……沒有人同情我,我為什麼要同情別人……別走啊,聽我說完……」


第四章 長大

   阿漢的第一世,出生於一戶貧窮人家。在他之前,已經五個哥哥,三個姐姐了。家裡根本窮得揭不開鍋,所以他這無關緊要的一個孩子被賣出去,是理所當然之事。

    在他小得還不需要參加任何勞動之時,已被再三轉賣。五六歲時,已顯得有些眉清目秀,看來長相不會太差,於是,在最後一次轉賣時,他被送進了男娼館。

    當然,這其中,並不是完全沒有小樓力量的引導的,雖說小樓中人,不被允許使用非人的力量,但若不加以引導幫助,天大地大,也許離著自家論題十萬八千里,這輩子就過完了。

    想要研究帝王的愛情,總要有足夠的身份和機會接近君主,想要研究富人的生活,至少要有留在富人身邊的資格和理由。

    阿漢五歲半的時候,進了男娼館。在人世間的生活,已經使他大開眼界,古代科技落後而原始這已經是人所共知的了,好在他對於身外享受從來沒有大的要求,倒是可以很快適應。只是古代人的生活心態,種種規矩,讓人覺得很奇怪。然而即使是好奇,和驚異,他也只是淡淡看著,這是別人的世界,別人的天地,再不合理,再詭異的一切,他也只是個旁觀者。不會有不平感,不會有激動,不會有熱情。

    做為一個偶然的介入者,對很多事,他幾乎已見怪不怪了。然而,在男娼館中,他還是大開了一番眼界。

    各種各樣服侍男人的訓練,對違反人體自然生理的種種匪夷所思的要求,阿漢從來都是聞所未聞的。

    在男娼館中,他是很受管事喜歡的孩子。

    多少剛進來的孩子,哭天喊地,嚎哭哀叫,小一點的嚷著叫娘,天天喊著要回家,大一點懂事些的,乾脆就鑽天打洞得想逃跑。

    代代年年月月,從外頭剛進來的人,永遠是這樣,要大人辛苦地調教,一個個地打服。

    只有阿漢很乖,乖得出奇,雖然他總是懶懶的,但該學的東西,一向會很聽話認真的學。他份外的事從來不做,可份內的事,也從不會推委。

    小小的男娼館,當紅的,過時的,老闆,男娼,打雜,學徒,竟是一個眾生圖,無數繁複的紛爭和心機,無數的勾心鬥角。但這其中,從來沒有阿漢。

    他不和任何人交頭結耳,不跟任何人結交甚厚,不拉幫結派,不搗蛋生事,從不抱怨零花少,伙食差。每天的學習結束之後,他無非是吃了睡,睡了吃,讓所有管事都無比省心。

    這個孩子因為懶,將來也許不能大紅大紫,但他從來不結仇,不惹事,長相也還清秀,做個不上不下,收入平平的男娼,應該是沒問題的。

    阿漢十二歲的時候,開苞的日子訂下來了,然而,在那之前三天,他遇上了狄飛。

    因為阿漢從來都很乖很聽話,所以,管事對他幾乎沒什麼約束,他可以自由出入男娼館,隨便到處走動,只是阿漢向來很懶,就連出門散步次數都少得可憐。

    這天是接到了電腦的提示,讓他去河邊撞他命定的人,他這才懶洋洋出了門。

    在河邊一直等啊等,等到天都黑了,行人全都不見了,才藉著月色隱隱約約看到上游有個很大很大,像是人體的東西順水而下。

    他拿根粗樹枝,惦起腳,努力地勾啊勾,好在水勢很慢,好在他站的地方也挺平坦的,終於把那暈迷的人給勾了過來。

    那人一頭的雜草爛泥,也看不清長相怎麼樣,只是滿身傷痕,到現在還在流血,看起來頗嚇人。

    阿漢辛苦而努力地生起一堆火,小心地把他的衣服全脫下來烘乾,為他擦淨血跡,把自己的衣服一條條撕開幫他包紮。

    等所有的工作做完,他累得一屁股坐在那人身旁,唉,想當男寵,其實也蠻辛苦的。

    憑良心說,他是想守夜,好好照看這個男人的,但在這一輩子最劇烈的一次勞動之後,還是頂不住睡魔的引誘,小小的頭一點一點,漸漸就沉入夢境了。

    醒來時,看到一雙冷漠而威嚴的眼睛,耳邊聽到的聲音也是冷硬的:「小孩子,是你救了我嗎?你想要什麼報答?」

    阿漢想也沒想就答:「我是男娼館的小倌,你讓我做你的男寵吧。」

    他沒有注意到那雙眼睛,在一瞬之後,浮上的輕視和不屑。或許就算注意到了,也不會在乎。

    一天之後,阿漢被贖出男娼館,送進嘯天莊,成為江湖巨擎嘯天莊莊主狄飛的男寵之一。

    電腦對他的所有指示到此完全,以後的一切必須憑阿漢自己的能力去應付。如何完成論題,這是每一個學生自己的功課,小樓不會在此給予任何幫助。

    所有的成敗得失,一切後果,都應該則學生自己承擔。從那以後,小樓和阿漢的指導聯繫中斷,而意念聯繫也只有小樓這邊主動發訊息,阿漢才能夠接受。在任何狀況下,無法由他對小樓求助。

    這個時候,其他的同學也已紛紛入世,進入輪迴,展開自己的歷程,小樓的中央控制室,只剩下莊教授掌控全局,對於這個必須同時注意二十個同學的導師來說,也不可能把注意力多放在一個學生身上。

    阿漢很幸福地開始了他吃飽喝足不干活的男寵生活。

    在大得嚇死人的嘯天莊的某一個角落,有一排房子,每一間裡住著一個啥也不用干,就整天吃吃喝喝,等著主人召喚的男人。

    這些人最小的是十二歲的阿漢,最大的也不超過二十二歲,大多長得陰柔漂亮,異樣俊俏。

    園子有單獨的廚房,一天三頓飯,大家去廚房外的大食堂吃,每人都有份例,吃完了之後愛幹什麼幹什麼。

    每人每月有二兩銀子的份例零花,每人也要遵守一些規矩。什麼不得隨便找相好啊,出門要報備得到允許才可以,什麼,莊裡某些禁地不能闖,前莊不能隨便去一類的。

    這些規矩自然也有人照本宣科在阿漢耳邊講過若干次,阿漢雖然每次都是半睡半醒半迷糊的聽,但以他的懶散,也根本不可能會去違反規矩。

    整個院子裡除了這些男寵之外,就是幾個下人,兩個廚師負責做飯,三名下人負責打掃各處房間,做若干雜務,一名管事,負責所有的銀錢支出,以及管理所有人。

    園子裡的男寵們,和男娼錧的小倌也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大部份人都很喜歡打扮自己。雖說一切衣食用度有莊上出,但很多人還是情願把自己的份例銀子,一半用來買漂亮的衣飾,或某些據說特別香,或特別有保養柔嫩皮膚功能的油膏,另一半則大多用來給管事好處。求他幫著他們找機會能多多接近主人。

    對於這些男寵來說,隨著年華老去,不可測的未老,愈加可怕。只有獲得主人的寵愛,才能一步登天,脫離苦海,更何況,只憑著每服侍主人一次,當月就可以多十兩銀子,而且在三天內,廚房只做自己喜歡的菜式,還讓下人恭敬送到房裡,不用去大食堂擠著吃飯,已經是極大的好處了。

    縱然不能得到寵愛,多服侍幾次,多攢些錢,將來也是一條出路。

    所以,這小小園子裡的明爭暗鬥,竟是沒有停過。沒被召喚的日日幽怨,氣急敗壞,奉過幾次召的趾高氣揚,頤指氣使。

    常有人莫名其妙掉進池塘,也會有人生個小病,居然越治越糟糕,還會有人被從房中搜出許多不屬於自己的財物,極口分辯從來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竟也有人,半夜被赤身裸體和別的人在一起被發現,臉若死灰。

    相比於恩客眾多的男娼館,在這個只有一位主人的可依附可指望的地方,種種大戲,頻繁上演,看得人眼花繚亂。

    然而,這一切,全都與阿漢無關。他依然和以前一樣,每天除了去食堂吃飯之外,幾乎不出門,天天關門睡大覺,外頭的爭爭鬥斗,根本沾不到他半片衣角。

    剛開始他進來,所有人都防範他,認為他是主上的新寵,可是,連續三個月,主上沒召他一次。漸漸大家對他的敵意就消散了。不得寵的人也開始想要拉攏他,得寵的人,口角言風,極盡諷刺他。

    但無論善意惡意,他都不以為意。所有的陰謀紛爭,都近不了他的身,入不了他的心。

    他的生活,無限安逸自在,幸福,快活,他幾乎要感激張敏欣了。

    然而,這樣的快活並沒有持續很久,這小園子裡,不受寵的男寵常有,但一直沒被召見侍奉的,只有他一個,漸漸下人們都開始拿冷眼看他。漸漸去吃飯時,就算他到得早,也被趕到最後,留給他碗裡的,只有剩菜殘湯。

    漸漸,每月個人份例下的衣服,用品,他能分到的,多是殘次品,又舊又破的布,一打開就破的扇子,任何一件東西,分到他手上,幾乎就是不能用的了,甚至連每月的份例銀也再沒有發到他手上。

    這時他還不知道,因為自己不被注意,因為自己被不聞不問,所以管事的,已經理直氣壯地開始私吞他名下的一切東西了。

    但他安之若素,飯冷一點,菜少一點有什麼關係,他對於生活的要求一向很低。別人排擠他,任何事把他趕到最後,這也無所謂,多等一會兒就是。

    人家諷嘲他?這個,那話是嘲諷嗎?不好意思,沒聽清,光顧打瞌睡去了。

    他不爭不吵不抱怨,安靜而無聲地接受這一切。剛開始連管事都有些不好意思太苛待他。然而人心素來不得足,過份的容讓和安順,一旦讓人習以為常,就會有更加過份的要求。

    先是廚房的師父要求他幫忙砍柴切菜,後是打雜的小廝要求他幫忙打掃房間和院落,再然後,是其他的男寵理所當然,理直氣壯的,把他當下役來指揮。

    阿漢不喜歡做事,不喜歡一切辛苦勞累的工作,但他,從不迴避應負的責任。男寵是不用幹活,可以白吃白喝的,但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像別人那樣盡男寵在床上,讓主人運動的責任,那麼,要求他工作,似乎是理所當然的。

    於是,雖然不情願,但他依然沒有推拒,於是,因為他的好說話,加到他的身上的工作,漸漸越來越重,甚至要他一個人做兩三個人的事。他依舊不吵不不鬧,其原因倒不是因為他性子好,而是他覺得相罵打架實在太費精神,太勞心勞力了。雖然工作也很累,但至少不用花心思,只是干死活。

    阿漢就算幹了四五個人的活,但給人的感覺,依然是他很懶,因為他就像塊木樁子,從不主動做事,你踢一下,他才動一下,你叫他去廚房拿鹽,那麼,哪怕旁邊的醬油瓶倒了,他也絕不會順手扶一下,除非你自己再加一句叮囑「把那瓶子扶起來。」

    每天早上,要人去叫他起床,每樣工作,要人一樣一樣地交待,少說一句,他就不做。

    所以,他的工作雖是園子裡最繁重的,可大家還是很理所當然地罵他懶得像頭豬。

    阿漢並不生氣,只是多少有點鬱悶,他那不干活光享受人生的夢想,怎麼就這麼破滅了呢。無法主動聯繫小樓,他只得自己轉動腦子來思考問題,對了,張敏欣說過,做普通的男寵不行,要做當寵的男寵,才可以達成他的夢想,可當寵的男寵怎麼做呢?

    他開始努力回憶自己在半夢半醒中被押著看的那些耽美小說細節。

    印象中,那些男寵,根本不必做什麼事,就當寵了啊。

    只要你是小受,只要你是主角,那麼,哪怕你只是一堆男寵之中,相貌最平凡,知識最平乏,本事最低劣的一個,小攻也會遇上你,注意你的。

    你走路會撞到小攻,跌倒會掉進小攻懷裡,跳牆會落到小攻頭上,唱歌小攻一定聽到,私奔小攻肯定碰上,就算閉著眼睡覺,小攻也會從天而降,落到你身邊。

    小受不需要費任何心機,不需要做絲毫努力,也不必有特別出眾的才能,只要你小攻一碰到你,立刻會覺得你與眾不同,其他人全是腳下的塵土,立馬把你當珠若寶,寵上天去。

    阿漢努力地想啊想,想了一陣子,最後的結論就是,不是不寵,時候未到,等著吧,小攻總有一天會出現,總有一天會愛上他的,他總有一天,會得回他那豬一樣的幸福生活。

    於是,他也就再不多費心思了,每天照舊做他的工作。雖然很辛苦,他也不抱怨,日子就這樣如水一樣流逝。轉眼就是四年,阿漢十六歲了,卻仍然沒有再見過他的主人。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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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相遇

    大亂驚至的那天早上,阿漢正在睡懶覺。很奇怪的是,隱約知道已經很晚了,卻沒有人來叫他去幹活。外頭似乎亂鬨哄的,不過,這都與他無關。翻個身,繼續睡。阿漢從來不曾擁有勤勞的美德,能偷懶就偷懶,自動自覺參加勞功,這離著他的思想境界差得太遠了。

    你自天塌地陷,他自一覺酣然。管他世界變成什麼樣,與他又有什麼關係。

    這一覺可算是數年來,睡得最暢快最舒服的了,從晚睡到早,又從早睡到晚,一直睡到肚子幾乎咕咕響,這才迷迷糊糊爬起來。

    走出房間,發現左右房間全部靜悄悄,小院中,並無一個人走動。他也懶得思忖,一逕往大飯堂走。飯堂中空空蕩蕩,別說人。連個飯粒也沒有。轉而奔廚房,灶台都是冷冰冰的,可見很早的時候,這裡就熄了火。

    阿漢懶得思考這是為什麼,如果不是肚子餓得厲害,沒準他會乾脆回頭繼續睡大覺,然而現在生存的本能,迫使他不得不一路向外走,一路尋找可問之人,可食之物。

    所有的門戶院落的看守蕩然無蹤,一條條道路,一座座院落,全部空空如也,天地之間,寂靜得呼吸可聞。只有地上常有些散落的衣服雜物,似乎是人們手忙腳亂得拿著一堆東西奔走,不慎滑落下來的。

    如果是普通人,一覺醒來,發現自己似乎被全世界給遺棄了,就算不發瘋,也會緊張恐懼到極點,只有阿漢是個怪物,也不知道是遲鈍還是冷漠,連心情都沒有絲毫變化,繼續往前走,除了餓得有點難受的肚子,基本上沒有任何事可以困擾他。

    再然後,頭頂有風聲襲來,他才堪堪抬頭,一個黑影已經重重得壓在他身上,兩個人一起趴到地上去了。

    阿漢雙手支地,慢慢站起來,低頭時,看到一雙冷漠而威嚴的眼。

    阿漢笑了,原來小說都是真的,原來果然不管小受在做什麼,小攻一定會從天而降,來到他身邊。

    一如四年前一樣的滿身血跡,一如四年前一樣,頭髮散亂骯髒,他依然看不清這人的面容,但他記得這雙眼。

    強大的精神力,讓阿漢擁有最強的記憶力和學習力,任何事物,他只要看一遍,聽一回,只要他願意,就一定可以記得住。只是,懶怠的本性,使他永遠缺乏創造力,拓展力,所以,正常來說,像他這種人,不會有大的成就,但也不應該混得過份慘才對。

    可惜這個時候的阿漢,縱然生於塵世十六年,對於古人的世界,瞭解得也實在不比一張白紙多多少。

    所以,他居然笑嘻嘻對狄飛說:「主人,我叫阿漢,是你的男寵之一,你可以多多寵愛我嗎?」

    而對於忽然間抬手扣向他咽喉的五指,根本就視而不見。

    對於狄飛來說,生死危難,成敗得失,都已經是尋常之事了。這世界,這江湖,從來如此,所有的一切都要在血與火中搏取,所有的一切,也必將在血與火中失去。

    生生死死,都不過是遊戲本來的規則罷了。

    所以,在這次被五大幫聯手狙殺身受重傷,而各地分舵的高手,還沒有趕到支援的情況下,他迅速下令全莊上下人等盡快疏散,各人的生死禍福,各自負責。

    但他也不算完全寡情無義,自己帶傷出去,衝殺多次,吸引走五大幫最多的注意力,最後破重圍而去。五大幫緊急調派人手,灑出漫天大網,不管他從哪條路逃走,都必然逃不脫狙襲。

    然而,誰也沒想到,他竟又會回到,他剛剛逃出的莊園。一來,他身有重傷,無力遠逃,二來,不知道在久遠的過去,有什麼人說過,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四處搜查的時候,往往會忘記原點。

    於是,他悄悄一人,帶著滿身傷痛,強提最後一口氣,逃了回來。這也是他下令讓所有人離開的原因之一。

    在這個鐵血的人世間,他不相信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人相信他。莊子裡人多眼雜,幫不上忙,卻只會添亂,誰也不知道,最後關頭,出賣他的人會是誰。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才剛剛回來,就被人撞破。

    他已經不認得四年前,把他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小孩了。他更不知道,有一個救命恩人,在他的羽翼下,被所有人忽視地活下來,大難來臨時,沒有一個人記得叫他一聲,提醒他一句,就此紛紛散去。

    看到阿漢的這一瞬,他心頭唯一升起的,只有殺機。不管這個一臉迷糊的小孩子是誰,他都不能給自己留下絲毫後患,在這生死存亡之即,豈容良心。

    他猛然抬手,十指成勾,直扣向阿漢的咽喉,然而,耳邊忽然聽到一句話。「主人,我叫阿漢,是你的男寵之一,你可以多多寵愛我嗎?」

    就算是狄飛一生屢驚大變,不管面對什麼詭異之事也可面不改色,這時也不覺一怔,手上一頓。

    就算是這個完全不知羞恥,急於邀寵,說出這種話也太直白了吧?而在這個時候,也不是說這種話的時機吧?

    他幾乎以為自己是傷勢太重,產生了幻覺。

    只這一遲疑間,剛剛提起的真氣,全然渙散,胸口如絞如沸,痛不可當,一口血生生噴出來,染得阿漢身上,一片觸目的紅。

    阿漢一把扶住剛站起來,轉眼又搖搖欲倒的狄飛,滿臉都是關切,說出來的話足以氣死人:「你不要死,你死了誰管我的吃和住。」

    狄飛氣得原本慘白的臉色,轉眼紫紅,這人到底怎麼回事,不會是特意跑來羞辱他的吧。

    沒有人會相信,阿漢完全是誠實地表達自己的心情。狄飛恨不能把阿漢殺之而後快,可是,已經渙散的真息再也提不起來,他連抬手都做不到,根別提殺人了。武功雖已暫時失去,但多年習武的耳力卻讓他聽得到越來越近的奔馬聲,腳步聲,他很清楚,用不了一柱香的時間,五大幫的人就會全面殺入莊中,四下搜查了。

    他勉力提了提精神,幾乎不太抱希望地說:「扶我往後園走。」

    衣食父母的話,當然要聽。阿漢很有職業道德地依照狄飛的指示,扶著他一路行走,很快走到後園某個很肅穆的大房間外,打開房門,竟看到裡頭擺著的是一具黑色的大棺材。

    換了旁人,多少都會愣一下,阿漢卻即無忌諱,也無常識,很聽話地扶狄飛進房,很聽話但也很費力地推開沉重的棺蓋。

    狄飛輕輕拍拍棺材:「江湖廝殺,生死無定,從這莊子建成的那天起,我就一直為自己準備著棺材。他們自會去四方尋我的蹤跡,他們自會在莊裡尋找所有的密道密室,又怎知……」他在阿漢的幫助中,吃力地翻進棺材躺好,眼神死死地盯了阿漢一會兒,這才慢慢道:「你去把來路重走一遍,要是看到地上有血跡,就擦乾淨,別讓人查到這裡來,不要說出我的行蹤,以後,我自會承你的情,你要什麼,我給什麼。」

    阿漢一聽立時高興起來,眉開眼笑地點頭:「好啊。」

    狄飛眼神微冷,淡淡的不屑又浮了起來,這種人,真的可以信任嗎?只是,也別無他法了。狄飛暗嘆一聲:「蓋上棺蓋吧。」然後手指在某處機關輕輕一按,棺材底板憑空向下翻去,整個人即時無影無蹤,這裡依然是一副空空的棺木。

    阿漢蓋上棺蓋,很聽話地向外走,一路看地上可有血跡,看到紅色的就擦掉,這樣慢慢往前去,直到聽見雷鳴般的腳步奔走聲,抬頭處,看得無數人飛快得跑進來,四面八方圍過來。

    四處都傳來叫聲:「有人,這裡有一個人。」

    在下一刻,阿漢的雙手被忽然扭住,很用力地反扣在背上,腿上吃了一記重踢,身不由己跪下去,頭髮被人拉住,頭被迫上揚,視線及處,眼前忽然多了一個人。

    很高大的身材,很猙獰的表情,臉上還有一道長長的刀疤。

    阿漢思考了一下,這麼不美形,又沒有什麼特別冷峻啊,飄逸啊,從容啊,甚至殘酷的表情神態,長相也不出眾,從耽美文的經驗總結來說,應該不會是主角,連當戲份第三第四的小攻也不夠格。

    耳邊聽到一個冷硬的聲音:「你是什麼人?」

    阿漢很聽話地回答:「我叫阿漢,是主人的男寵。」

    「所有人都走了,為什麼你還在這裡?」

    「我一直在這裡啊,一覺睡醒人都走了,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也不知道,我要去哪裡。」

    刀疤臉點點頭,就這麼一個長相普通,身材單薄還不會武功的傢伙,就算是男寵也肯定不得寵,人又這麼小,沒經過風雨,面對突發事件,無所適從,直到現在還沒逃走,倒也合理。

    他也懶得對這麼一個小人物費精神,很公事化地問一句:「知道狄飛在哪嗎?」他根本沒期待得到答案,只打算等這人答一句不知道,就直接一刀砍死了事。

    然而,下一刻他聽到了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我知道。」

    誠實是一種已經被世人淡忘的美德,阿漢一向很誠實,他從來不說謊。

    勁節說他是不懂得什麼叫說謊,小容認為他是不屑於說謊,而輕塵,從來只是冷笑「我看那小子,根本就是懶得去編謊話罷了。」

    知道就是知道,對於實事求是的阿漢來說,誠實地回答問題,是很正常的事。

    四面八方忽然響起低低的驚呼,刀疤臉眼睛裡忽然閃出狼一樣的綠光:「他在哪裡?」

    「我不能說。」

    刀疤臉一怔:「為什麼?」

    「因為我答應過他。」

    問題一個比一個驚異莫名,回答一個比一個簡單直接。

    答應的事一定要做到,這是做人最基本的原則吧。對阿漢來說,人生就是如此簡單的。所以,他永遠不能明白,這些人臉上,赤橙黃綠青藍紫,變來變去的顏色是怎麼回事。

    刀疤臉低下頭,牛般的大眼睛定在阿漢面前三公分處:「你幫我們找到狄飛,從此之後,榮華富貴任你享用。」

    阿漢考慮了一下:「榮華富貴是不是指從此之後,我可以不愁吃不愁喝,什麼也不做,一直到老死,連在床上陪主人運動的工作也可以不做?」

    刀疤臉愣了愣,這才說:「是。」

    「太好了。」阿漢滿臉笑容得感嘆一聲,然後搖搖頭「可是,我事先答應了主人,就算榮華富貴比當男寵好,我也不能說。說話不能不算話的。」

    刀疤臉咬了咬牙,一把揪起阿漢衣服,把他生生拎起來:「不知死活的小子,不讓你見見我們五大幫的酷刑,你還不知道馬王爺有三隻眼。」

    酷刑?阿漢略略一怔,沉睡在腦海深處的記憶開始翻動起來。

    好像那些耽美書裡的小受很少有不受刑的。大部份時候是被小攻虐,也有時候,是被小攻的敵人虐。

    張敏欣說,如果虐人的是第三第四主角,那麼不論小受和他們有什麼深仇大恨,在深刻瞭解了小受的高見亮節不屈骨氣之後,他們都會死心塌地愛上小受,疼他護他保他,為了救他反出組織也是常事。

    如果虐人的只是一般小配角,那小受沒準還要多受一點苦,因為一般配角只會非禮小受,強小受,絕對不愛上小受,不過,他們所有卑鄙無恥的行為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襯出小受全身上下的閃光點,那叫一個金光閃閃瑞氣千條啊,事後,小攻會更加愛小受,更加寵小受,天天把小受護著懷中,什麼事也不捨得勞動小受。小受也可以藉著受過傷受過刑,理所當然地啥活也不干了。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張敏欣的總結是,不經歷風雨,怎麼見彩虹,所以,酷刑不用怕,虐待不用怕,所有的一切磨難都是為了最後的完美結局做準備的。後媽雖然多,但幸福早晚會降臨的。

    阿漢再次仔仔細細地看了刀疤臉一眼,再次確定,這個人,絕對,絕對,不可能是第三第四主角。啊,暴風雨,你來吧,我不怕你,不過……

    他略略有些心虛地想,其實我對彩虹的要求不是很高,那麼,暴風雨是否可以不用太猛呢。

    想了又想,他小心地舉起一隻手:「這個,我可不可以提個要求。」

    刀疤臉發出威脅之後,就見阿漢一臉沉思,心中冷笑一聲,再硬的骨頭,聽到五大幫的刑堂也會嚇軟吧。

    果然,很快阿漢開始提要求了。他挺了挺胸,大聲道:「你儘管說。」

    「在讓我見識酷刑之前,能不能先給我點吃的,我真的很餓了。」


第六章 受刑

   阿漢很快就見識了古人的諸般酷刑,而若干五大幫的用刑者,也在見識了史上第一詭異受刑人之後,紛紛崩潰了。

    話說,最開始,是由某膀大腰圓橫眉怒目的大漢,在陰森森暗沉沉的刑房裡,對著阿漢綸圓了膀子死命甩鞭子。

    眼看著阿漢的頭漸漸低下去,鞭手很滿意地點點頭,被濕了水的鮫鞭這麼一通狠揍,換誰也得全身脫力,瀕臨暈眩。不過,他是受過高等訓練的一級用刑師,下鞭子非常懂得掌握力道,

    怎樣讓人痛到極點,卻又不使人暈過去,這是一種極高的技巧。

    所以,他揉了揉有些痠痛的膀子,咧開嘴,露出一口焦黃的牙齒:「你還不給老子招出來。」

    沒動靜,沒有人理會。

    鞭手發出一聲怒吼,鞭子在半空中甩出噼啪響聲:「小子,你還沒受夠罪,是不是?」

    刑房中依舊一陣靜悄悄。

    鞭手冷笑一聲,好小子,骨頭還真硬,慢慢揚起鞭子,正準備再給他一頓,忽然聽到了一個詭異無比的聲音。

    他眨眨眼,一定是聽錯了。

    然而,下一聲又響在耳邊,他不得不晃晃腦子,肯定是聽錯了。

    在第三聲響起時人,他一聲咆哮,撲過去,抓著阿漢的頭髮,把他低垂的頭拎起來,看到他緊閉的雙眼,也無比清晰得聽到打鼾聲。

    鞭手面無人色,踉蹌後退,做為一個優秀鞭手的自尊自信,榮耀與尊嚴,剎時之間,碎了滿地。

    天啊天,他全力以赴,打得手酸肩膀痛,結果是讓受刑的人舒舒服服睡著了。

    幫主啊,我辜負了你的信任,師父啊,我對不起你的栽培教導。

    「你他媽的給我醒醒,快醒醒。」當頭澆下的冷水和歇斯底里的大叫,讓阿漢不得不從香甜的夢境中醒來。

    一張開眼,就看到一張扭曲到變形的臉:「你,你,你,你竟敢在我用刑的時候睡著,你,你,你……」

    因為過於激動,鞭手根本連話都說不清了。

    阿漢了愣了一下,看看對方一副受打擊過度的樣子,不由有些抱歉了,連忙誠心誠意地倒歉說:「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我太久沒吃飯,太餓了,沒精神。要不,你給我點吃的,我儘量凶⒁飭Γ凰貌緩茫俊?

    鞭手更加瘋狂:「你你你,你敢戲弄我……」

    阿漢愕然:「我沒有啊……」

    鞭手根本不等他說完,瘋了般大吼:「老子今天讓你知道,什麼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刷得一聲亮出他的殺手鐧。一根粗如小兒臂,上面掛滿倒鉤的鞭子。鞭上一片暗沉異色,彷彿是無數已經發黑的鮮血。

    在下一刻鞭子狠狠抽到阿漢身上,帶起一大塊的血肉

    阿漢打了個呵欠,撐起昏昏欲睡的眼皮,不能睡啊不能睡,再睡的話,這個人可能就真瘋了,但真是好無聊,好沒力啊。到處都是暗沉沉的,刑房裡只有單調的揮鞭聲,對了,那人喘氣的聲音好像也漸漸大起來了。

    空氣中,都是腐臭的氣息,身上只有痛的感覺(這個……應該是痛的吧……)

    小樓中人的精神力遠比普通人強大,這使他們對痛苦的忍耐人超過普通人的十幾倍,而阿漢的精神力卻比小樓其他人還要強大四五倍,相比之下,的痛苦,要想觸動他,真的是太難了。

    現在,他真是又餓又倦,真的好想好想睡啊。可是,如果因為他睡覺而讓某個人理智崩潰,陷入瘋狂,他那小小的良心,多少還是有點不安的。所以不得不苦命地撐住。

    直到據說是五大幫第一鞭手的某人喘著粗氣,棄鞭坐倒,胸膛起伏不斷,不得不靠雙手支著地,才勉強不倒下去。

    阿漢非常體貼得問:「是不是很累了?要累了就休息一下,沒事的,我不急……」

    鞭手氣急敗壞:「我急……」

    他咬著牙站起來,再次拿起鞭子。

    阿漢很認真地問:「你真的不累嗎?那鞭子好像很重,你前前後後,好像揮了一百多下了?腰不酸嗎?腿不疼嗎,胳膊不麻嗎……」

    他的語氣是那樣真誠,關切之色溢於顏表。

    鞭手顫抖著手舉高了鞭子,抬頭看看阿漢,在揮下去的那一刻,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把阿漢嚇了一跳:「你打吧,你打吧,我沒意思!」

    然而鞭手已經無法聽進他的任何話了,他一邊慘叫著,一邊轉過身,衝出刑房,過了很久很久,那淒厲的尖叫聲,還不斷得傳來。

    話說,五大幫排名第一的鞭手,在某次行刑其間,忽然瘋狂。在家人好友的悉心照顧下,用了足足三個月時間,才慢慢復元。只是從此之後,只要一走進陰暗的房間,一看見長長的,象鞭子的東西,就會不停得尖叫。

    幸好五大幫在江湖鬥爭中失敗,不再需要鞭手,鞭手失去謀手工作,一家人退出江湖,在鄉間耕地種田,和樂融融,安然渡過幾十年光陰,得以終老。

    在鞭手失蹤之後,刀疤臉再次出現。冷冰冰陰沉沉的牢房裡,開始溫暖明亮起來了。火熱的爐子生起來,一排的烙鐵排得整整齊齊。

    刀疤臉暗沉著臉拿起燒得通紅的烙鐵逼近過來,滾燙的熱氣,撲面而來,隨著皮膚焦爛的聲音,他慢慢從嘴角扯出一個猙獰的笑容:「你招不招?」

    「招什麼?」阿漢很清純很無知地問。

    「狄飛在哪裡啊?」刀疤臉的額頭有青筋在跳。

    「可是我答應過他不能說的啊?」阿漢覺得這人很不講理。

    「你敬酒不吃吃罰酒。」刀疤臉咬牙切齒地死命把烙鐵往阿漢胸口上狠狠地按

    阿漢微微皺皺眉,這皮肉燒焦的臭氣可真難聞啊。

    刀疤臉努力讓自己兇狠的臉上現出溫柔的笑:「你想要榮華富貴嗎?「

    「想。「」你餓了這麼久,想要雞鴨魚肉嗎?「

    「想。「

    「你想要停止被人這樣折磨嗎?」

    「想。」

    刀疤臉盡力用誘惑的語氣說:「那麼,把狄飛的下落說出來吧。」

    「不行。」

    阿漢的每一個回答,都是誠實的,都是發自真心的,所以根本不需任何思想鬥爭,無比地干淨俐落。

    在刀疤臉抓狂之前,他又很好心地提醒了一句:「這鐵塊已經涼了人,再拿著也沒什麼用,這麼重的東西舉在手上應該很累吧,放下吧。」

    然後因為耳邊響起的完全抓狂的聲音,而不得不皺起眉頭,真的是很刺耳很難聽啊。

    在刀疤臉之後,阿漢覺得自己開始倍受重視了,刑房裡經常擠滿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多衣服穿得十分光鮮亮麗,個個眼睛都有長往頭頂的趨勢,卻都還能降尊迂貴地低下頭對他細細打量。

    阿漢很鬱悶,因為來的人多了,他幾乎沒有什麼機會睡覺,還得提起精神來應付一大堆的問題,而且還是一些已經問過很多遍,完全沒必要再重複的單調問題。

    在刑房外的看守,對於刑房裡的動靜,對答,都幾乎可以閉著眼地背出來了。

    鞭子破空聲中,往往重複著問。

    「你是誰?」

    「主人的男寵。」

    「你叫什麼名字?」

    「阿漢。」

    「你進莊幾年了?」

    「四年。」

    「你主人對你好嗎?」

    「還好吧,管我吃管我住。」

    ……

    ……

    皮肉焦臭味和燒焦的聲音響起時,問題開始進一步。

    「你主人召過你服侍嗎?」

    「沒有。」

    「你主人給了你什麼,你對他這麼忠心?」

    「他管我吃和住啊。」

    ……

    ……

    基本上這個時候,問話的聲音就有些不夠平穩了,而回答依舊乾淨俐落,無比簡單。

    骨頭被折斷的聲音聽得人毛骨悚然。這時候的問話,基本上就有一些激憤了。

    「你真的知道他在哪?」

    「我知道啊。」

    「你為什麼就是不說,你真想被活活打死嗎?」

    「我答應過不說的,當然不能說。」

    磨牙的聲音咬起來。

    「你為什麼不能說,你為什麼這樣忠心?」

    「因為我答應過啊。」

    無比單調毫無懸念的對答,最後一般都會結束於用刑者仰天長嘯欲哭無淚的悲涼心境中。

    而這個時候,如果阿漢不是昏昏欲睡,如果阿漢比較關心眼前人的心理狀況,他可能會小心地發出一點問題。

    「這個,我能問幾個問題嗎?」

    為了套出他的話,用刑的人,基本上都會強裝出笑容:「你問?」

    「你為什麼要抓主人?」

    「江湖爭霸,成王敗寇,素來如此。他即名動天下,風光無倆,自然有無數人想把他踢下來,取代他。」

    「啊,你們想把主人踢下來,代替他,然後像他一樣老是弄得自己滿身是血,一身是傷,到處逃命,讓別人把你們的家人全趕走,把你們的手下抓起來打。」阿漢越想越糊塗,古人的價值觀好奇怪,主人的處境很值得羨慕嗎?為什麼這麼辛苦地要取代他呢。

    「不是這樣的。」正在用刑的某個江湖大名人,額頭的青筋已經在跳舞了「身為武林一方霸主,會有無限的榮華富貴權勢地位。」

    阿漢瞪大純潔如小白兔的眼睛:「那麼多榮華富貴,權勢地位,他還不是弄得一身傷,自己的人都保不住。」

    「成為霸主的人自然有無數人想要挑戰取代,我們戰勝了霸主,是我們的本事。」

    阿漢點頭:「然後你就慢慢得讓別人來挑戰取代,然後滿身傷得逃跑,唉,這麼辛苦就為了這種目的。」

    審問的人已經開始要抓狂了:「不是,那是幫主們的決策,當霸主的是幫主不是我。」

    「啊,原來不是你笨,是幫主笨,那你幫著幫主幹這些事是為什麼?」

    「當然是為了榮華富貴,為了以後可以不愁吃穿,可以一世安逸。」

    阿漢搖頭:「可是我也不愁吃穿,我本來也可以一世安逸,還不用天天做事像你這麼辛苦,你有沒有考慮過要改變職業什麼的。」

    「天啊,我求求你,告訴我狄飛在哪吧,要不然幫主不會饒了我們。老張發瘋了,老李訓問不利,被打死了,老王昨天還在刑房審你,今天已經被送進刑房了。」

    「啊,你們的幫主怎麼這麼壞?你們為什麼還要為他做事呢?不管做什麼,有付出就有收穫,當廚師也好,做漁夫也罷,只要好好工作,都可以一世好逸,衣食不愁的,為什麼要做這麼辛苦的事,服侍這麼難侍候的主人,還隨時會被打被殺呢?對了,我的主人為人就很不錯,我在他這邊白吃白喝了四年,他都不來管我,也從來不會罵我打我的。要不你就……」

    在慘叫聲響起時,守在刑房外的兩個守衛一起搖了搖頭,第七個崩潰的犧牲者已經出現了。

    這個叫什麼,好像外號是什麼什麼搜魂手,據說無論多麼節烈勇毅之士碰到他都會哀哭求饒。

    本來幫主還答應,這次只要能問出口供,就直接升他做刑堂堂主的。

    其實阿漢並不是完全對刑罰那麼不在意的。

    一開始的挨鞭子,被火烙都罷了。其後的老虎凳辣椒水也還沒事。只是十根手指被掰斷三根,被壓爛三根,還有三根被拔掉整個指甲,最後一根手指被一根針狠狠從針頭紮到針尾,這就有點過份了。

    再到後來,全身上下都被澆上一種不知什麼的熱膠,等冷卻後生生撕下來,把身上的皮肉,大塊大塊地帶下來,就實在有些疼了。

    不過,相比身上的疼痛,他的不解和好奇,更濃一點。

    被用刑用得過份時,他會忍不住問:「你們真是很聰明,怎麼會懂得這麼多讓人身體感到痛楚的方法?「

    正在行刑的現任刑堂堂主大人板著一張臉:「本座嘔心瀝血三十餘年,深通所有刑訊手段,你若再不招供,就等著一一嘗遍吧。」

    「三十年,我的天。」阿漢驚呼「整整三十年就研究這種事?怪不得你們的觀念這麼愚昧,你們的生活這麼落後。」

    阿漢覺得很不可思議,這些古人們,用盡那麼多時間,精力,心思,就為了研究怎麼傷害同類的身體,怎麼催毀同類的意志,如果這些時間用來發展科技,建設祖國,那人類的生活,肯定會有質的提升吧。

    如果是天生像他這麼懶倒也罷了,可明明這麼勤勞,卻把勞動用在最無謂的地方,真是……

    唉,古人的價值觀實在是讓人不能理解。

    因為腦子打著轉得往死胡同裡擠,精神力被自然分散,所以,身體雖然痛得厲害,但也不是完全承受不了。

    其實阿漢算是幸運。逼供的手段絕不止他所承受的這些。比如萬蚊噬身啊,比如全身血脈逆衝啊,甚至給活人抽筋剝皮等等詭異手段,絕對能讓即使精神力強大如阿漢也會哀號慘叫的。

    但是,阿漢的身體太弱了,他從沒練過武,四年來的飲食越來越差,造成營養不良,又受了多日的拷打,身體極之虛弱,就算是五大幫的人,也不敢把所有的酷刑毫無保留地用在他身上,唯恐這小小的男寵一口氣上不來,還來不及問出口供就死掉了。

    於是,在刑堂堂主受挫之後,五大幫的幾位幫主,終於露面了。赫赫有名的江湖霸主,四方奇英,不得不對一個無名的小小男寵正眼相待。而幫主果然比手下聰明,他們很快就找到了阿漢的弱點,並付諸實施。阿漢也很快就屈服求饒了。

    對付阿漢的方法太簡單了,不讓他睡覺,不給他吃的。這就足夠了。

    派人一天十二時辰看住他,每次等到阿漢撐不住眼皮擱一塊,即刻一盆冷水澆下去,立時把人澆醒。

    同時在牢門外,擺上大魚大肉美酒佳餚,剛剛從崩潰狀態下回覆過來的刀疤臉大吃大喝。看到阿漢眼巴巴全是渴望的表情,心中無比痛快啊,真是什麼仇都報了。

    直到阿漢嘴角開始流口水,刀疤臉才慢吞吞拿了個大大的雞腿在阿漢面前晃啊晃,滿意地看著阿漢被香味勾得兩眼發直:「想要嗎?「

    「想!「簡直不用聽回答,看他一臉垂涏的樣子就知道了。

    「告訴我狄飛在哪?「

    「不能說。」

    刀疤臉再次咬牙,把雞腿伸到阿漢的鼻子前:「你不想要這個?」

    「想。」

    「說,狄飛在哪。」

    「不能說啊。」阿漢覺得自己非常委屈。

    「想要嗎?」

    「想。」

    「說。」

    「不行。」

    單調的問答重複若干次之後刀疤臉氣急敗壞地把一整桌的吃物全掀到地上。

    阿漢很可憐得抿抿嘴,努力忍住口水,真是太太太浪費了啊。

    刀疤臉放棄了用食物引誘阿漢,只把銅鈴般的大眼越瞪越大,死死盯著阿漢。只要他一有睡意,第一時間,冷水伺候。

    如此,不出兩天,阿漢出聲求饒:「求求你,讓我睡一會吧。」

    刀疤臉一躍而起,一把抓住阿漢:「你說什麼?」

    他連聲音都顫抖了,倒讓阿漢十分驚異,呆呆望著他,過了一會兒才懂得說:「求求你,讓我睡一會兒吧。」

    「你求我了,你終於求我了。」刀疤臉激動得全身發抖,眼中蘊滿不輕彈的男兒淚,天啊,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啊。

    他滿臉得意,手指直戮到阿漢的鼻尖上:「你也會求饒,你的骨氣呢,你的忠肝義膽呢?你也不過是個普通人,你也軟弱卑劣,你也不過如此,哈哈,你羞不羞愧啊,哈哈哈哈……」

    一邊說,一邊仰天狂笑,只覺多日的委屈在這一刻終於洗淨了。

    阿漢怔怔望著他,只覺莫名其妙:「我為什麼不可以求饒,我想睡,你不讓我睡,我求你讓我睡。這又有什麼不應該,我為什麼要羞愧,我沒有殺人,沒有打人,也從來不罵人。又不是我做壞事,又不是我不許別人睡,人生來就需要睡眠,順從這種天性,有什麼需要羞愧的嗎?」

    看看刀疤臉的臉又開始變得鐵青,他遲疑一下,才非常小心地請教:「還是有什麼事我不知道,我不懂得的嗎?你教我好了。是不是想睡覺就是軟弱卑劣,如果是,那也沒關係,只是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羞愧。你想不想睡覺,你也羞愧嗎?還是你們對羞愧的理解和我不同,你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

    刀疤臉閉上眼,深深吸氣,再用力吐氣,然後猛然發出一聲雷霆之吼:「閉嘴。」

    阿漢立刻很乖地閉上了嘴,其實他個人是很期望對方命令他閉眼的。真的好想好想睡一覺啊。

    刀疤臉牙齒咬得咯咯響,半晌才問:「說,狄飛在哪,說了就讓你睡。」

    阿漢嘆氣,為什麼這麼久了,他們還是要不停得問呢:「我不能說啊,我答應過的。」

    「你不想睡了嗎?」

    「我想啊。」

    刀疤臉剛剛恢復點紅潤的臉色又開始發青:「你都已經求饒了。」

    「求饒是求饒,不能說的事還是不能說啊。」阿漢茫然問「這完全是兩回事啊。」他確信,古人的邏輯觀也肯定有問題。

    刀疤臉現在全身開始發抖起來,越抖越激烈,最後再次發出一聲仰天大喊:「天啊。」

    在恢復神智之後的第三天,他第二次崩潰。

    不讓人睡覺的惡人走了,世界恢復安靜了。阿漢差一點也要感激得熱淚盈眶。趕緊閉上眼,睡吧睡吧,快睡吧,很快就香夢沉沉了。

    當然,這樣的幸福是不可能持久的,沒過多久,全身就是一涼,冰冷的刺激讓他不得不從沉夢中醒來。

    只是次數多了之後,對於冷水他也慢慢適應了,整個人居然沒有馬上清醒,還處在半夢半醒之間,迷迷糊糊得隱約聽見幾句對話。

    「這人就這麼油鹽不進嗎?」

    「是,幫主,都怪屬下們無能。」

    「聽說,此人不過是個小小男寵?你們刑堂號稱天下骨頭最硬的好漢落到你們手上,都可以軟成一攤泥,對付不了一個小小男寵。」倨傲而不滿的聲音,充滿了冷意。

    撲通的響聲代表著什麼,那砰砰砰的聲音不會是在磕頭吧,阿漢迷迷糊糊地想,如果真的是,會傷到頭的。

    「幫主饒命。」

    「罷了,就再給你們一個機會吧。即然此人是個男寵,沒準天生賤骨,用刑逼不出來,找幾個男人,讓他好好快活一番,也許他就什麼都說了。」

    冷森森的聲音裡,帶著明顯的惡意。

    阿漢顫了顫,半夢半醒間覺得一切似乎非常熟悉。對了。張敏欣給他看的一堆耽美故事中,十個小受有九個會受刑,九個受刑的,有八個會聽到類似的台詞。那麼,下面等著他的是什麼呢?

    強?輪?殺?完再殺?殺完再?邊邊殺?邊殺邊?

    這個,暴風雨到目前為止,是不是太猛了一點啊,彩虹啊彩虹,你為什麼總是姍姍來遲。



第七章 歸來

    在那位幫主下達命令之後,刑房從大小行刑手,到從裡到外的看守一起聚集了過來。不過在圍著阿漢沉默了半柱香之後,大家開始乾笑著議論起來、

    「那個,幫主已經走了。」

    「幫主也是隨口說說,未必當真的吧。」

    「是啊是啊,應該不當真的。」

    「這小子也就這兩天嘴硬,估計過不多久就招了。」

    「沒錯沒錯,咱們也不必多費那個心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打著哈哈,很快往四下散去。

    阿漢被他們圍著吵,睡意再濃也醒了。這裡心裡還一片迷糊愕然,怎麼和書上說的不一樣啊。他心地純淨無垢,想到就問,絕無一絲遲疑:「不是有人下令要你們強我嗎,為什麼你們都走了?」

    幾個沒走遠還能聽清他話的,一起大翻白眼,做要暈倒狀。

    最靠近他的行刑手跳起來一腳狠狠踢在他的身上:「媽的,你小子犯賤是不是?不讓人操你不舒服是不是?你也不想想你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誰肯上你?誰他媽瞎了眼睛會上你?」

    阿漢即也不氣也不惱,更不可能會感到羞憤欲絕,他居然只是低頭看了看自己滿身已經發黑的鮮血,和大大小小,甚至已經開始潰爛流膿的瘡口,然後很誠實沒有一絲不甘得點頭:「你說得對。」

    對他來說,這一切就像問一加一等於幾,對方答覆為二一樣,完全是一個簡單到極點的問題。

    以前被張敏欣逼著看書時就曾對這一類情節大為不解過。

    雖說古代男風盛行,但畢竟不是人人都有這種性向或喜好的,還是有不少人根本不愛這調調,甚至有可能有厭惡之感的。而就算有這種喜好的,也不是個個喜歡當眾表演活春宮的,多少也該有幾個人會有不潔或不適應的感覺吧。

    可是,在很多情況下,往往只要某上位者一聲令下,所有的下人,其中有護衛啊,保鏢啊,士兵啊,看守啊,僕人啊,最少十幾二十人,多則五六十人,全都一下子變成了同一性向,毫不猶豫,全無絲毫心理爭扎,甚至爭先恐後地侵犯小受,這也太奇怪了。

    難道古代的軍事化訓練,或是幫派訓練,為了追求統一團結,配合無間,連性向都訓練成一樣了?

    而且,就算是有這方面的性向,動則對一個被長期監禁折磨的人實施強,還無限銷魂,還是讓人不能理解。且不說,一個人再長得漂亮,身材再好,經過長時間的折磨,受過大小刑法,之後,基本上也就不成人形了。長期的監禁一般也不會解決個人清潔衛生問題。讓鮮血乾透又添新的血,傷口暴露在空氣中,發炎,流膿,長瘡,甚至可能會有蛆蟲,牢房裡的草堆可能會有無數小爬蟲,陰濕的空氣,腐臭的環境是滋生有害細菌的最佳地點.看到一個黑乎乎血糊糊的人,眼前無數被血腥吸引來的蒼蠅亂飛,一手摸過去,凝結的黑血,發白的粘膜,慘黃的膿液,稀稀軟軟粘糊糊臭烘烘一手.要精神多堅定,意志多頑強,性衝動多厲害,才能對這樣的人產生慾望。才能完全不介意美感,享受,以及衛生問題,實施性行為?而且一次性是十來二十,甚至五十個人同時如此?

    而就算這一切都忽略掉,過多的人對同一個實施輪,人家的***還沒幹,自己就挺槍上馬。即使人人都心理變態,但安全方面就沒有人考慮嗎?就真的沒有人在乎惹上什麼髒病嗎?難道古代這些人,每隔一段時間都做全身檢查以確定所有人都沒病,大家都可以放心?這可能性實在太小。

    那唯一的解釋只能是那些人過於忠心,過於聽話,為了老大的一句話,冒著心理和身理同時受巨大傷害的危險,奉獻出自己的生命和健康,以完成這種詭異的酷刑了。

    古人真是神奇,這種吃力不討好,損人不利己的刑法他們也想得出來。

    而相對來說,五大幫的組織性,紀律性就大大不足了,雖說幫主的這條命令是很不人道的,但幫主一走,他們就敢這樣陰奉陽違,看來,這樣的幫派,應該沒什麼大前途。

    以思考學術問題的嚴肅性,阿漢懶洋洋地轉動了一會兒腦子,也就不願再深究下去,即然沒有人打算強他,他也就閉上眼,繼續他香沉的美夢了。

    行刑手早就死了心了,也就懶得再把他推醒,自顧自出了牢門,偷懶去了。

    這一覺阿漢睡得很沉,很香,很甜,似乎有幾聲遙遠的慘叫傳來,他也懶得去思考,懶得睜眼,堅持讓神智在溫暖的黑甜鄉中休憩。

    他不知道牢門開處,有一雙威嚴而冷漠的眼正在打量他。

    他不知道,在他一夢之間,外面的世界已天翻地覆,消失已久的狄飛忽然出現,不但傷勢痊癒,功力竟似更上層樓。

    而狄飛手上所有暗藏的力量,在一瞬間同時暴起發難。

    五大幫轉眼即遭擊潰。這一方霸主的地位,他們到手還不到一個月,就已淪為階下囚。

    狄飛在牢門前遲疑了一下,為那腐臭的氣息而皺了皺眉,隔著牢門向裡看,黑乎乎蜷做一團的那東西就是個人吧。隱隱有蒼蠅的嗡嗡聲,到處都是斑駁發黑的血跡。他從不害怕鮮血,卻絕對厭惡這樣的髒骯和腐臭。

    他轉身,步出牢房,走過陰暗的通道,直到再看見麗日晴天,才淡淡問:「阿漢是個什麼人?你們查出來了嗎?」

    有人在他身邊恭聲道:「他在後園住了四年,院子裡的公子和下人,一致說他是個胸無大志,只圖安逸的傢伙,說起眾人對他的印象,每個人的都是眾口一詞,象豬一樣懶。」

    狄飛眉一揚,一個象豬一樣懶又想要安逸的人,怪不得當時他會有說那樣的話呢,為了榮華富貴,總也是該付出一些代價的。

    「他從哪來,為什麼我的園子會收納這種人。」

    「當初他是李總管帶進來的,而在和五大幫的戰爭中,李總管已經被殺了,經常在李總管身邊辦事的那個助手,也不知自上次之後逃到哪去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報到,所以暫時我們竟不清楚,他的底細到底如何,又為什麼會被納入莊中。」

    狄飛點點頭:「李總管是老成之人,即然是他帶來的人,應該沒什麼問題。何況他當時應該很小,一個小孩身上,能有什麼陰謀,想來是他小時候樣子清秀漂亮,李總管便隨意做主,收進莊了吧。」

    「主上說得是。」那聲音頓了一下,方道:「只可惜李總管這麼老道的經驗也會看走眼,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此人現在的容貌,不過平平而已。」

    狄飛沉默了一下,才淡淡吩咐:「好好照顧他。」

    「是。」

    阿漢醒來之後,世界就變了。黑暗的牢房變成了華麗的房間,到處是小蟲子的茅草,變成了軟棉棉香噴噴的床榻被子。

    身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乾乾淨淨,所有的傷口都包得妥妥噹噹,身邊有一堆丫環,一堆小廝悉心服侍,外加一堆大夫專心給他看診。

    他第一個念頭就是,彩虹終於來了,幸福的生活終於來了。

    而後的生活果然無比幸福。他什麼也不必做,什麼也不需要說,所有的一切,別人為他辦得妥妥噹噹,就連擦身換衣,這種事,他都只要閉著眼享受就行了。

    雖然藥汁苦一點,雖然身上的傷痛一點,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有吃有喝有睡,他什麼也不用操心,自然就整日昏昏睡。

    為他治病的大夫說他身體虛弱,容易昏睡,小心地為他上藥,為他治傷,輪班守在他的身邊。

    他傷得極之嚴重,脅骨斷了一大半,手骨臂骨不是折斷就是錯位,十根手指基本上就是半殘了。而身上大塊大塊流膿潰爛的傷口,更是慘不忍睹。再加上長時間受折磨身體無比虛弱,所以他的恢復,十分緩慢。

    不過,他卻是個極配合的病人,從來不喊不叫不鬧,整日就是暈暈沉沉,睡睡醒醒,任人擺弄他的身體。

    這其間,狄飛也來過一兩次,但他每次都不知道是在昏迷還是睡覺,一次也沒清醒過。狄飛看看他的情況,問過大夫幾句,便又走了。

    用了足足半年時間,阿漢才不再需要天天被藥水養著,身邊也不必再有大夫日夜隨侍了。只是他十根手指已經有六根完全沒有了知覺,只是他走路已經變得非常緩慢,而且還一拐一拐,姿式難看,只是他身上的衣服必須穿得嚴嚴實實,從領口到衣袖,都不能露出一絲一毫,否則很容易嚇著人,只是他從此再也用不得大力,幹不得重活,只是從此,只要遇上陰雨天氣,每一根骨頭都會呻吟痛楚。

    不過,這一切對阿漢來說,當然算不了什麼。他有一間大得嚇死人的房子,還有專屬於他的開滿奇花異草,養了很多珍禽異獸的院落。專門服侍他的下人,從裡到外就有十幾個。每天給他安排的飲食都是最美味最精緻的,因為他身體虛弱,甚至還請了藥膳師父來為他做食物。

    隔幾天就會有莊主的賞賜送上門來,一堆堆金銀珠寶,一個個古玩玉器,單子上的列成一串又一串,很多東西還有很長,很繞口,很不好記,但據說代表非常珍貴的名字。

    從今以後,不憂衣食,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終於回來了。

    阿漢懶得多想,只管盡情享受人生。他沒有空和身邊的下人做任何深層次的主僕感情交流,但也從不提任何要求,從不指使人,從不打人罵人。

    他的生活幸福得就像一頭豬一樣。每天睡覺睡到自然醒,喃喃得說一聲餓了,就有人送上最好的食物,吃飽喝足,伸個懶腰,到園子裡走走,曬曬太陽,倦了就睡眼朦朧地回去繼續睡。

    他甚至連身邊幾個下人叫什麼都懶得多問,對於外面發生了什麼事,這個世界有什麼變化,更是全不在意了。

    不過,他不在乎,自然也有人在他耳邊動不動得說。

    「五大幫灰飛煙滅了,幾個幫主,死的死殘的殘,捉的捉逃的逃,五幫的門下,全都下場悽慘。」

    阿漢偶爾也會想,五大幫完了,那些刑房裡出出入入的夥計們怎麼樣了呢?相處了這麼久,對他們多少還是有一點感情的。唉,早說什麼江湖霸主爭來爭去已經夠蠢了,還硬跑去給蠢人當手下似乎更蠢,榮華富貴沒弄上手,說不定就沒命了。

    對了,狄飛好像也是什麼什麼霸主,也經常一身傷地逃命,啊呀呀,你可千千萬萬不要再讓人給打倒了,否則誰來養我啊。

    「莊主能絕處逢生,敗中取勝都是因為公子鐵骨錚錚,凜然無懼,誓死為莊主隱瞞行蹤所致。莊主對公子無比感念,無論公子想要什麼,莊主一定會答應的。」

    對於下人來說,主人的前途就是自己的前途,巴結討好是免不了的事,可惜這位主子好像天生少根筋,下頭人為了爭取更靠近他的位置,為了拿到可以貼切身服侍他的資格,暗裡斗生斗死,他卻好像到現在還沒弄明白,貼身僕役和院外掃地的下人之間有什麼區別,甚至連名字都叫不上來,碰上這種沒心沒肺的主子固然讓人氣惱。不過,若能讓他更牢固得鞏固地位,至少在外頭,還有足夠耍威風佔便宜的機會。

    當然,很可惜的是阿漢對這種明顯的暗示指引完全不能領會,點點頭,打個呵欠站起來:「累了,我去睡了。」

    把一幫氣得臉發青的傢伙拋在身後,我的天啊,吃了睡睡了吃,你,你,你,你是豬啊。

    又是一覺醒來,阿漢的神魂猶在沉沉好夢中未曾回歸現世,耳邊只聽一聲冷笑:「太陽落山,你才醒過來,真是好福氣啊。」

    阿漢暈乎乎睜開眼,側過頭,看入一雙冷漠而威嚴的眼眸中。

    床前的人,面目出奇地英挺,眉飛若劍,目寒如星,五官如刀刻斧鑿一般有一股逼人而來的剛毅之氣。阿漢過目不忘,這張臉雖陌生,他卻認得那一雙眼,當即釋然一笑,趕緊坐起來,不管怎麼樣,對衣食父母必須有相應的尊重,身為男寵,一定不能忘了職業道德:「主人。」

    狄飛靜靜看了他一會,這才道:「你已大好了。」

    阿漢點頭:「好了。」

    狄飛又沉默了一下,方道:「這段日子我很忙,畢竟五大幫剛被誅滅,瑣事繁雜,也沒什麼空來看你?你過得好嗎?「

    阿漢猛點頭:「好。「這樣的好日子,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狄飛又再猶豫了一會兒,才道:「幸虧你為了保密,讓我有機會療傷復原,我答應過,只要你為我保守秘密,無論你要什麼,我都給,你現在想要什麼?」

    他在江湖上出了名的一諾千金,絕無更改。他的一句諾言,真是無比貴重,此時此刻,他已經決定,無論阿漢要什麼,他都一定給他,哪怕是要他的一半權力和財富也一樣。

    權力和錢財,只要努力就會擁有更多,生命卻只有一回。

    他雖素來狠毒殘忍無情,但說出來的話,卻從來沒有做不到過。

    阿漢愣了一愣,要什麼?可是他的生活非常滿足,非常幸福啊,他能要什麼呢?他仔細地想了想,記得張敏欣說,做為男寵要想永遠得到這種幸福生活,就必須被主人所寵愛,那麼……

    他眼神一亮,喜滋滋地說:「主人,你能夠寵愛我嗎?」

    狄飛的臉先是一青,復是一白,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閉了閉眼,語氣說不出的冷峻:「話即是我說的,無論如何,自會做到。即然這是你的要求……」

    他慢慢站起身,坐到床上,猛得一伸手,阿漢的衣服被整個撕了開來。

    阿漢睡覺的時候穿的當然是貼身的單衣,被這一把撕開後,他才一怔,赤裸的上體已經被摟入一個懷抱中,接著,冰冷的吻落到了額上。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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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紅人

    狄飛確定他已經很努力了,在任何時候,面對任何人,他都可以發誓當時他真的很努力了。他知道阿漢身上的疤痕很醜,所以他撕開了阿漢的衣服,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他只是閉上眼,去吻阿漢。他只是把這當成一場責任,想要盡力去完成。

    有難關就破除難關,就困難就解決困難,從不逃避,從不後退,這一向是他的作風。

    但是,即使閉目不見,雙手的觸感依然告訴他這人的身體如何不堪。

    這一塊硬硬的是什麼疤,這一塊手感很粗的又是什麼皮膚,這一塊肌肉是不是早已經壞死了?

    即使不去想,手的感覺仍然忠實地傳遞到腦子裡,他很自然地在腦中幻想懷抱中人,全身大大小小的傷疤和因受傷而深淺不一的肌肉顏色。

    他咬牙,我忍。

    手慢慢地滑下去,沒有正常人身體的柔韌感,沒有正常人肌膚的光滑感,所觸的一切,全都是粗糙的。

    他深呼吸,我忍。

    無意中接觸到他的手,軟垂的骨節碎斷的肌肉完全沒有彈性的手指,讓他聯想到最初見到他時那腐爛的狀態。

    他打個寒戰,我忍。

    手再往下方去,有些畸形的腿,他必須把那雙腿分開,但是……

    忍無可忍了。

    他忽然重重把阿漢往後一推,袖手站了起來,臉色鐵青。

    阿漢被推得砰然一聲倒回床上,因為坐的位置不對,後腦勺直接撞到床欄上,好大一聲響。

    狄飛皺了皺眉頭,嘴唇一動,想問一聲,卻又轉作冷哼。

    阿漢倒是沒放在心上,復又坐起來,莫名其妙看著他。

    剛才狄飛抱著他,他也知道這是要寵愛他了。他也不是完全不懂的,十二歲之前,在男娼館裡,該學的都學會了。

    只是因為狄飛的動作太僵硬,嘴唇太冰冷,和學過的情形不太同,他也就沒敢把男娼館學來的那些扭來扭去的動作,哼哼哈哈的媚叫什麼的用出來,怕不小心用錯了地方。

    所以,這時,他只茫然看著狄飛,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狄飛淡淡地問:「你想要我寵愛你,其實也是為了你的地位穩固,榮華富貴,長享不衰,可以永遠過安穩日子,不用再操心衣食,對不對?」

    阿漢有些吃驚地睜大眼:「是啊是啊,你怎麼一下子就猜到了,你真是太聰明了。」

    狄飛愕然,他說這話完全是為了給自己下台階,已經準備好,無論阿漢怎麼分辯,怎麼分說他一往情深,自己也只做不信,堅持原來的意見,萬萬沒想到阿漢這麼配合,完全順著他的話說,這也太……

    他瞪大眼,難得吃驚地望著阿漢,猶豫了半天,硬是沒弄明白,阿漢那話到底是不是反諷或是譏嘲,還是什麼別的以退為進的手法。

    但是在阿漢那等待的眼神中,他幹咳了一聲說:「即然如此,我每隔一段日子都會在你這裡過夜,我只做我自己的事,不碰你,你也不必理會我。只要讓所有人以為我寵信你,你的地位就自然穩如磐石,如何?」

    「好啊。「阿漢眼睛閃閃亮,男寵雖然可以白吃白喝不干活,床上的工作還是要做的,雖說體力活是由主人幹,但多少還是要付出一點勞力的,現在,主人居然連這些活都不讓他幹了,真是太體貼了。

    他無比感動地說:「主人你太好了,你是世上最好的主人,遇上你我真是太幸運了。」

    狄飛眼睛瞪得更大了,這,這,這,這是正話還是反話,這是誇他還是罵他,什麼時候,他居然連別人的表情和話裡的意思,都開始分不清了。

    然後,阿漢又再說了一句讓他幾欲吐血的話。

    「這個,主人,我現在可以繼續睡了嗎?」

    狄飛的眼睛基本上已經可比銅鈴了,他慢慢地點頭,聲音幾乎是從牙齒縫裡擠出來的:「可以了。」

    阿漢點點頭,重新往被子裡一窩,眼一閉,幸福的人生啊,我的主人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啊。張敏欣,幸虧你給我指了一條明路啊。

    狄飛還站在原地,象塊木頭一樣,完全失去動作的能力,他他他,真的就這麼睡了。

    雖說自己是嫌棄他,可是他是男寵啊,好歹也要說幾聲,我什麼也不要,只要主人,我對主人忠心耿耿的話吧。雖說明知他要的是榮華福貴,但場面話還是應該交待幾句的啊。他就這麼睡了,把自己這個當主人的晾這裡了。

    雖說,你不用理會我,這話是自己說的,但是,他執行的,是不是也太徹底了一點。

    他是主人啊,主人啊,這人居然看都不多看一眼,客氣話也不說一句,一點招待照料服侍的意思都沒有,從頭到尾他連床都沒有下,現在就這麼直接要求睡覺了。

    這算什麼?

    戲弄?賭氣?欲擒故縱?還是什麼,新的,他完全不懂的,閨中情趣,擒心手段。

    狄飛僵在原地,一下也動不了,只是愕然地望著阿漢,直到阿漢的鼾聲響起來,他才真的相信,這人是真真正正的睡著了。

    在一覺睡到傍晚之後,在把他這個主人晾到一邊之後,就這麼大大方方毫無愧疚地再次睡著了。

    睡睡睡,就知道睡,簡直象頭豬一樣。

    狄飛傍晚來到阿漢的房間裡,為了營造寵信他的事實,不得不在這裡一直呆到天明。

    阿漢安安穩穩得睡,他只得傻站著,傻坐著,來回踱著步,感受著無聊啊,孤獨啊,沒勁啊,鬱悶啊,種種負面情緒。

    聽著一聲又一聲的打鼾,默默得硬著頭皮熬時間,一次又一次把牙齒磨得發出可怕的咯咯聲,拳頭握了又鬆,鬆了又握。

    這人居然真的睡了,這麼深這麼冷這麼長的夜,這傢伙就真的這麼大大方方把他擱這不管了。

    狄飛深呼吸,長長吐氣,坐了下來。罷罷罷,即然長夜漫漫,沒有什麼可做的,不如練功算了。

    他沉凝閉目,潛運內息,可是,本該天地俱忘,為什麼那響亮的鼾聲還是震耳欲聾,害得他幾乎就真氣走岔,走火入魔。

    他不得不閉目,繼續深呼吸,不斷在心中默念「說話算數,言而有信。」以防自己忍耐不住,跳起來,一掌打死阿漢,或是乾脆摔門走人。

    苦等再苦等,好不容易,等到天朦朦亮,這位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一方霸主,最為年青勇悍,從不畏懼任何事絕代高手,簡直是逃命一般得跑掉了。

    而這之後,阿漢的園子,熱鬧得無以復加,無數人來拜訪,聊天,送禮,拉關係,這一切狄飛即不知道,也懶得理會。

    阿漢很痛苦,他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從早到晚,要在他面前晃來晃去,說個不停。

    他想要睡覺,他想要休息,他想要什麼都不管。

    來訪的客人,倒不敢打擾他睡覺,只是一個個在外頭苦等。從早等到晚,也一句不滿的話也不說。

    阿漢不喜歡應酬,但他不懂得如何拒絕,他也知道,把客人關在門外,是很不禮貌的行為。好在他是個很聰明的人,他很快學會了在客人來訪時讓下人關上門和窗,讓光線變暗,而自己的坐在房間裡最陰暗的角落招待客人。

    他慢慢練成了端坐不動,閉目睡覺,一邊睡,一邊時不時以不同的節奏點頭,偶爾嗯,啊,哦幾聲的絕招。

    而這樣一一應付過來,居然長長久久沒有人發現其中的古怪。他喜歡坐在陰暗處,又有誰敢叫他起身。他不願起來送客,又有誰敢說半句不滿。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他現在是紅人,能巴結上他,那就是福份。

    被主上寵愛的人,驕傲一點,愛搭不理一點,自是理所當然的。

    只是,是否真的有人心中不介意,就非常難說了。

    來拜訪他的人,固然有莊裡地位較低的弟子,但也有很多已有極高地位的管事,壇主,為了和莊主拉好關係,前來拜訪他。

    也有和莊子有生意來往的大商家,為了做大生意,前來巴結他這狄飛的新寵。

    甚至有狄飛的男寵或姬妾,前來同他親近示好,也還有一兩個,當初在園子裡一起居住,後來因五大幫之事而逃亡,最近又跑回來的老男寵,厚著臉皮來拉近乎,套關係。

    而阿漢不管來的人是誰,一視同仁,同樣待遇。這些人在被阿漢接待之後,也都是笑嘻嘻告辭的。

    不過,據說有人腳下生風,據說有人無端端把路上的大石獅子打斷了頭,據說有人回家後把家裡的紫檀木桌給拍爛了,據說有人房裡的杯子茶盤,在一天之內,全都打碎了。

    「這麼一個醜八怪,也不知道主上喜歡他什麼?」

    「哼,這叫小人得志,就真以為自己了不起了。」

    「咱們看看他能蹦達幾天。」

    相似的話,在很多人之間流傳,但沒有一個人,敢當著阿漢的面說出來。

    因為,阿漢真的很受寵,不管有多忙,不管有多累,每隔七天左右,狄飛就要在阿漢這裡過一夜。這對從來不會對任何人長情的狄飛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凡狄飛的屬下,以及仰承他鼻息的小幫小派,或與他有來往的商戶們,不得不承認,阿漢的特殊地位。

    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日子裡,所有對阿漢的不滿,還只能被壓抑在暗處,所有人在面對阿漢時還是笑臉盈人。阿漢的居處,永遠客似雲來,各式禮物,如流水般被送進來,各種禮單都列得老長老長。

    阿漢素來是懶得理會這些事的,禮物的貴重與否他也完全沒有概念。他從不查問這些禮物,對禮單也從來不查看。人家送,他就收,他不收的話,人家會纏著不走,影響他休息,他收了,人家立刻眉開眼笑。讓別人高興,這是一種美德,他一向是很與人方便的。

    這時,阿漢身邊服侍的人,也早看穿自家主子完全是個糊塗蟲。服侍他不用恭敬,不必周到,只要讓他好睡好吃就行了,真是輕鬆啊。

    最重要的是,這個主子太好應付,太好影響,甚至太好指使了。

    打著他的招牌,哪怕是這園子裡一個掃地的,出去都算是響噹噹的人物,走到哪,就有人巴結到哪。下到門房,上到管事,人人油水足足,所有送禮的人,都不會忘了他們那一份好處。

    更重要的是,阿漢這人好控制。

    只要乘他迷糊的時候,說一聲:「公子爺,這位李壇主的事,你已經答應為他辦了。」

    阿漢迷迷糊糊問:「我答應了?」

    「是啊。「

    「那你記下來,我為他辦。」

    「好。」管事滿面紅光得揮筆在厚厚的冊子上又重重添一筆。

    這真是最好糊弄的主子了。人又好說話,而且他說過,只要答應了一定辦到。這也是,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收了那麼多重視,也不可能不辦事啊。只不過是他自己的迷糊,懶得去記,所有的事,都要人幫他記好。他事後,一樣一樣,照著記錄辦就是了。

    這大大小小的事,也不必完全辦完,只要辦個一小半,事後的酬勞,就夠他們這些當下人的三輩子富貴榮華了。

    跟了這麼個主子,真是幸福啊。



第九章 美言

    狄飛再次來到阿漢的住處.所有的侍從們都很識趣得像以往一樣退了下去,留給他們一個絕對清靜的小世界。

    狄飛連看都沒多看那個吃飽了睡,睡足了吃的阿漢一眼,逕自在桌前坐下,自袖中取出一份冊子,信手在燈前翻看。

    連狄飛都想不到,他和阿漢的相處,最終會以如此平靜地方式延續下去。

    他還記得約定達成的那個晚上,自己的不舒服不自在。他也記得每一個實踐約定的日子裡的無聊與無趣。

    幾個月的時間,讓他不得不承認,阿漢真可以隨便把他當做一個無關輕重的人,自去安睡如故。或許詭異,但沒有虛偽,或許不可思議,但似乎真不是欲擒故縱。

    而他,也曾有很長時間,不能適應這種對待,這種態度。儘管是他自己先一步嫌棄阿漢,但被阿漢這樣冷淡,還是讓他極不習慣的。

    如果不是他素來言而有信,如果不是一再提醒自己有諾必踐,也許,他早已按捺不住,狠狠給阿漢一番教訓了。

    然而,出於對承諾的遵守,使他不得不繼續咬牙忍受這樣的輕忽和無視,不得不每隔幾天來到這裡過夜,不得不在外人面前營造一個對阿漢寵愛無比的假象。

    從初時的驚異,到後來的憤怒,到漸起的不平。從坐立不安,到六神無主,到心煩氣燥,然後,再到情緒慢慢平復,心靈漸漸平靜。

    或許,人的習慣真是非常可怕的力量,他竟也漸漸開始接受,這完全不把他放在眼中的奇特態度,他竟然可以心平氣和地渡過一個又一個的漫漫長夜。

    他常會帶著帳冊或資料,在這裡靜靜翻看,他也會一個人靜坐苦思種種籌謀計劃,他也曾在燈前研墨,把偶然而起的念頭,苦思之後的決定記錄下來或寫下命令手書。若有精神,他會靜靜打坐,修煉武功,若是倦了,他便也伸個懶腰,大大方方到床上,把那睡得雷打不動的人踢到床角,自己理直氣壯把他的整張被子都搶過來用。

    從來,他的身邊都不曾少過人。幼時,他是家中的逆子,少時,他是連師父都漸漸開始畏懼,絕對青出於藍的弟子。出道江湖,做惡行善,有人敬,有人畏,有人懼,有人恨。曾被無數敵人明傷暗算,也打倒過無數敵人,以後依然會有無數敵人的明刀暗箭等著他。

    曾被無數人擁護,侍奉,尊之為主,也曾遭許多次背叛傷害,現在仍被無數人奉為主上,但將來也必會繼續遭到背叛。

    不管是哪一種態度,從來沒有人,可以視他如無物。

    他身邊有很多人,但他不信任何人。不管是最寵愛的姬妾,還是最有能力的手下,或是最貼切身的侍從,都一樣。

    來到他身邊的人,都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這是理所當然。當他足夠強大時,人們臣服於他,那當他軟弱無力時,所有人離棄於他,這也沒有什麼不對。

    在這個時候,他不愛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人愛他。

    下屬會查顏觀色,侍從會猜測他的心意,姬妾會盡力求歡。

    他不討厭,也不拒絕,這樣的感覺也不是不好。

    只是,當策劃機密時,從不敢讓任何人靠近,只是,當偶然傷感時,從不敢讓任何人留在身邊。

    只是,當想要安靜時,縱然身邊的人,聽話得不發出一絲聲音,他也知道身處的世界,並不清靜,他也依然會擔心,偶然的悵然,一瞬的失落,會讓他的落點清晰暴露在人前。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揮退所有人,把自己保護在一個孤獨的空間。

    而這一切,現在,似乎都改變了。

    當他開始習慣阿漢的目中無人之後,他也漸漸學會了視阿漢如無物。他可以大大方方在阿漢的房間閱讀最機密的資料,因為他知道阿漢根本懶得偷看。他可以毫無猜忌,把自己想到了最新的計劃在阿漢房中記錄下來,因為他知道,那頭豬,根本不懂要窺探。他可以自自然然在人前運行他最高深的心法,而全不擔心被人查出他的武功師承以及弱點,因為……

    那種笨蛋,不可能會有這種眼力或知識吧。

    甚至當他忽然悵然傷感起來時,也不必擔心,被人發覺。那人一定是在呼呼大睡,絕不似某些忠臣的下人一般,畢恭畢敬立在眼前,卻隨時注意他的一舉一動,猜測他的每一點心思和行動,或許那也是忠誠的表現之一吧,不過,忠誠也不是永遠都讓人感覺舒服的,何況他從不相信忠誠。

    在經過多方次的試探,和多番實踐之後,狄飛確定阿漢只是一個幸運的白痴。而他,並不討厭在某種情況下和一個豬一樣的白痴,共處在一個房間中。

    雖然,有的時候,他還是會因為不甘和氣憤,而莫名其妙把牙齒磨得咯咯響,但也僅此而起。

    無論他看書也好,謀劃也罷,甚至只是什麼也不干,坐著發呆,或是上床睡覺,這小小的房間裡,永遠有著另一個人的鼾聲,另一個人的氣息。讓他覺得,其實,他並不是完全摒棄了整個世界,其實這個黑暗的夜晚,並不孤單寒冷。

    多好,有一個人的溫暖,有一個人的氣息,卻不必受一個人的干擾。

    那個人,不會吵他,不會鬧他,不會恃寵提要求,不會藉故接近,不會在眼前晃來晃去,他只是安靜的,滿足地,過他豬一樣無聊的日子,這似乎也並沒有什麼不好。

    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是非,有人的地方,就有心機得失,然而,這一切,似乎全都與阿漢沒有關係。

    感覺得到他,卻不必去和他相處,狄飛幾乎以為這樣省心的生活方式會一直繼續,直到這一天,他再次來到阿漢房中,想和以前一樣,自顧自坐下看帳冊。本來應該睡著的阿漢卻從床上坐了起來:「主人,我可以和你提一些事嗎?」

    狄飛幾乎有些驚奇地看向他:「你說。」

    阿漢從枕頭底下拿出一本厚厚的冊子,走下床,遞給狄飛。

    狄飛愕然接過,信手打開,只看一眼,便即愣住。

    「七月四日,江州分舵王總管送玉璧一對,請求公子幫忙讓他兒子進總舵當差。」

    「七月五日,錦繡莊李老闆總上好錦緞五十匹,希望公子能幫忙勸莊主,繼續和錦繡莊訂約。」

    「七月六日,臨江副分壇主林峰送金百兩,求公子幫忙,讓他頂壇主的空缺。」

    「七月七日,莊主侍姬林楓兒送上好玉環五對,求公子勸勸莊主,閒暇時,也去她的楓林院走走,若能分沾雨露,必不忘公子之德。」

    「七月八日……」

    這一行行記錄,看得狄飛目瞪口呆:「這,這是什麼?」

    「有很多人送禮給我,很多人希望我幫他們辦事。我不答應他們就不走。他們都說要辦的事很簡單,只要向主人美言幾句就行,我說我不懂怎麼美言,可是我身邊的管事說,美言很簡單,只要抽個空,給主上隨便提一提,主上記在心裡就行了,我想即然很簡單,那就別讓他們天天賴在這裡不走,再說,我迎客人時也迷迷糊糊的很想睡覺,不是很清楚,管事說我答應了,我想就算答應了吧,也不是很難的事。」

    阿漢摸摸頭,接著說:「不過,事情太多了,他們說的時候,我也沒仔細聽,都記不住,全讓管事幫忙記的,這麼多事,一件一件對你提,那多辛苦。即然那些求我辦事的,還有我身邊的管事下人,都說事情很簡單,只要隨便向主人提一提就行了,那麼我當然就隨便提一提,然後把帳本交給主人,主人你自己看好了。」

    狄飛還是直著眼,傻瞪著阿漢,過了很久很久,低頭看看手上的古怪帳本,再抬頭看看阿漢那一片坦然的臉和清澈純淨的眼,然後,放聲大笑。



第十章 變化

    狄飛內息深厚,倒不至於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卻也難免伸手按住肚子,為了他一方霸主的面子,不動聲色地掩飾笑至腹痛地事實。

    他一邊笑,一邊望著阿漢:「你……你……你就是這麼給人美言,這麼給……人辦事的……」

    話說得斷斷續續,是因為每說幾個字就忍不住想要笑一笑。

    「是啊,我是照我答應的事辦的,有什麼不對嗎?」阿漢坦然地回答。

    狄飛死死地望著阿漢的眼,很久很久,在那清澈的確裡,找不出一絲虛假,半點戲謔,幾乎連他自己都真的相信,阿漢是完完全全認為事情應該這麼辦,所以才辦的。其中沒有任何心機手段,即不是為了表示清白,也不是想以特別的方式博人矚目。

    狄飛微微笑起來:「如果我不答應你要幫人做的這些事,那又如何?」

    「有什麼關係?我只答應幫他們美言,但聽不聽我的美言是你的自由啊,我答應的事一定要做到,我做到了,就盡責了,不過……」阿漢皺了皺眉,忽道「要是你不答應,他們送我的禮,我是不是就要還回去?」

    狄飛的唇角略略一勾:「你捨不得那些貴重的禮?」

    「這和舍不捨得有什麼關係?」阿漢愁眉苦臉地說「那麼多人,要一個個上門把禮物送回去,那得多辛苦啊。」

    狄飛又是一愣,隨即又搖搖頭釋然微笑,這不是標準的阿漢式回答嗎,在這個人身上,發生任何不合情理的事,都不值得吃驚吧。

    「不必你來做,你只要吩咐一聲,讓管事的把所有禮物送回去就行?」

    「那就好了,不用我來做就行。」阿漢即時眉開眼笑,煩惱全無。

    狄飛深深看他一眼,這個怪物啊,無論是高興或憂愁,理由都是如此不可思議。無論他如何用盡目力來探索來猜測,阿漢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每一絲表情變化,都不見絲毫虛假和牽強,那些驚人財物的價值對他來說,真的是全無意義。

    不知為什麼,他皺了皺眉頭。他追尋榮耀,掌握權利,他喜歡那站在高處,俯視眾生高高在上的感覺,他喜歡天下萬物盡在掌中的快意,而錢財富貴,於他,不過是糞土。這些年來,遍歷江湖,看過無數不同的人,也確有脫出名利之困的超卓之士,視錢財富貴如浮雲。但無論是他自己或是其他人,都比不得阿漢。阿漢心中,是根本就沒有錢財富貴的存在。

    他看著滿面歡喜的阿漢,輕輕地問:「這麼小的事,也值得你一會兒發愁,一會兒高興,你住進這園子這麼久,還沒學會怎麼支使下人嗎?」

    阿漢想也沒想便答:「支使別人也是要費心思的啊。他們都是人,有手有腳有腦子,該幹什麼自己會想,我為什麼要幫他們想好,然後再告訴他們,他們又不付我工錢。」

    此等歪論,聽得狄飛愕然以對。阿漢又道「我是男寵啊,我的工作又不是支使下人。」他點點頭,理直氣壯地總結「我的工作是服侍主人啊。」

    狄飛為之氣結,服侍主人,說得真是好聽,這傢伙服侍過自己嗎?又或者,在他的腦海裡,看到主人來了,自己大刺刺躺進被窩裡睡懶覺連招呼也不打一聲,代表著服侍。

    鬱悶的怨言在舌尖上繞了一圈,又小心地收了回去,他還真怕自己把心裡的不甘說出來,這小子就真的撲過來,很努力,很盡職地服侍自己。

    算了,他不需要這頭豬的服侍,豬這種東西,還是只適合吃飽了睡,睡飽了吃。大不了等得養肥了,哪天他心裡不痛快了,宰了炒豬肉,燉豬骨,煮豬血吧。

    他心裡正自鬱悶,阿漢已經回頭向他的那張大床走過去。他很自然地問出一句一說出口就立刻意識到自己愚蠢的話:「你幹什麼?」

    「睡覺啊。事情已經辦完了,當然要睡覺。」阿漢打了個呵欠,往床上爬。

    狄飛閉上眼,深呼吸,開始在心中默念,不要生氣,不要生氣,千萬千萬,不要生氣。

    重複十次之後,這才睜開眼,看看床上那已經縮到被子裡的傢伙,慢慢地說:「那些禮物人家送給你就是你的了,你辦不辦得成事,和那些禮物的歸屬已經不相干了,不必讓人再送回。」

    阿漢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顯然,要送回禮物,他只會為付出勞動而煩惱,不送回禮物,他也不致於為保有這批財富而高興。他心無旁騖,自自然然很快就進入夢鄉。

    狄飛在把拳頭握得卡卡響,牙齒咬得發出咯吱咯吱聲之後,才意識到心平氣和了這麼長時間之後,又一次怒不可抑了。

    心中漸漸升起迷茫與不解。他很少真的生氣,因為,基本上沒有什麼人有機會惹他生氣。

    看人不順眼,殺掉便是,面對敵人,滅掉就好。被人打敗,受人暗算,有一點憤怒,一點仇恨,但更多的感覺,也不過是自己還不夠強,活該。遭人出賣,不會有半點意外,把叛徒除掉就行了。

    真正的生氣,真是太久太久不曾有過。就如真正的快樂,也太久太久不曾降臨。即使殺死最可怕的敵人,即使得到最強大的勢力,感覺也已經麻木了。

    而就在今夜,就在短短的半柱香的時間,他從縱聲歡笑,到氣悶難當。

    有多久不曾笑得這麼肆意這麼盡興,他已忘懷,正如他幾乎不記得除了阿漢還有什麼人,能讓自己氣成這樣一般。

    殺人的衝動,憤怒的感覺,在心底咆哮,低下頭,慢慢翻起那厚厚的帳冊,看著一條條記錄,一個個人名,他的唇角漸漸勾起一個冷酷的弧度,這世上,可以用來解恨的人或事,從來不會太少。

    阿漢一覺醒來,狄飛早已如以前歷次一般,不見蹤影。他自然全不放在心上,懶洋洋起了身,才伸一個懶腰,門外已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恭敬地問:「公子起來了?」

    阿漢的反應很遲鈍,絲毫沒有覺得不對勁,順口便答:「嗯!」

    兩扇門被無聲地推開,漫天陽光下,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恭敬地把腰彎到最低:「小人們這就服侍公子洗漱。」

    話音方落,便有一少女一幼僮,捧著清水,手巾,細鹽等物,迅快而無聲地進來,一左一右,在阿漢面前雙膝跪下。

    阿漢漫不經心地掃視了他們一眼,這一男一女都眉目清秀漂亮,但也絕對陌生。不過他連自己的事都懶得太關心,下人們的來來去去,自然是更加不放在心上的。

    只是方才那中年男人已經乾淨俐落地拜了下去:「小人方鴻,自今日起領十八名下人,為公子辦事,等公子洗漱用餐之後,小人帶所有下人過來,給公子請安。」

    阿漢淡淡嗯了一聲,自顧自洗漱。

    方鴻心間微凜,一個小小男寵,被人如此大禮服侍,不見絲毫不自在,坦然而受,眉目不動,一夜之間,身旁所有的下人被撤換了個乾淨,連眼神也不變一下。這人物,只怕真不簡單啊,倒怪不得主上要把他身邊的人全都……

    想到自己的前任的下場,心中更是凜然。何止是他,便是那跪在阿漢面前的兩個稚齡男女,想到前任們的下場,也都是心中驚懼,戰戰兢兢舉著洗漱用具,都眼皮都不敢抬一下,來直視阿漢。

    他們哪裡知道,阿漢雖然沒有什麼人分三六五等的階級觀念,但卻有著每個人都有選擇生活方式的自由觀念。他不會叫人家跪,但人家自己跪在他面前,他也絕對不會費那個工夫叫人家起來。

    他只是懶人,不能算好人。如果有人在他面前奄奄待死,他也許會本著人道主義順手救一救,但如果有人在他面前自殺,那他也一定會充份尊重別人的選擇。

    他向人下跪不會覺得羞辱,別人向他下跪,他也不會不安。他服侍別人,覺得這只是職責,別人服侍他,他也同樣坦然接受。

    至於身邊的人被換盡而不驚不動,不是因為他的定力好,純粹是因為他根本沒有意識到應該驚奇。

    阿漢不知道自己在別人心目中,已經成了個高深莫測,甚至有可能心狠手辣,殺人不見血,轉眼就把得罪自己的人全部除掉的可怕人物。他洗漱之後,閒閒出來在太陽下繞著花園走了一圈。

    方鴻寸步不離地跟在後面,手裡捧著花名冊和開支帳目,恭敬地問阿漢要不要看看帳,或讓新來的下人集體來拜見。

    阿漢哪有那個勤快,自是搖頭不迭:「你們該幹什麼幹什麼,不用問我,問了我也是不管的。」他一邊說一邊往飯廳而去。

    方鴻愁眉苦腦跟在後面,能主事的,誰願意問你。可想想前頭那幫人的下場,誰還長著天大的膽子,敢自作主張啊。

    這等腹誹之詞,他自是不敢說出口的,只是快步跟過去。

    阿漢已在擺滿了好菜的桌前坐了,吃得甚是開心。

    方鴻不敢打擾他,只好垂手站在阿漢身邊候他吃完再說。

    誰知沒過多久,外頭就傳來騷亂之聲。

    「讓開。」

    「王管事,請自重!」

    「媽的,你們這幫狼嵬子,老子掌事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在哪玩泥巴呢,敢攔到我頭上來了。」

    「王管事,公子的別院,外人不可亂闖,主上的規矩,你也是知道的。」

    「走開,否則別怪老子不客氣。」

    遠遠得從園門處,已傳來高昂喧鬧的爭吵聲。

    方鴻眼神微動,側眼看阿漢,還在吃吃喝喝,他像是根本什麼也沒聽到,自然就更加聽不出那爭吵的人,就是服侍了他很久的王管事。

    幾個月的追隨服侍,連一絲表情變化都換不來,薄情如此,狠心如此?

    這時園外,已傳來爭執拉扯撕打之聲了。

    方鴻皺皺眉,他想等阿漢示下,可是阿漢不發話。他想要請示,又想到剛才阿漢說了,就算問他,他也不理。

    他暗中咬咬牙,這位主子,可真是高深莫測,難服侍到極點了。

    不得己只得硬著頭皮出去,指揮其他下人去攔截。

    「王老哥,你也是莊裡的老人了,怎麼就為難兄弟我……」

    「我呸,什麼兄弟,你要真是兄弟,真記得我照應過你,提攜過你,今兒我落難了,你就該抬抬手放我過去。」

    「王老哥,你這不是要我的性命嗎?莊主的鐵令,誰敢違抗。」

    「我懶得你和羅索,給我閃開。」

    「即然如此,就不能怪我不客氣了。」

    外頭的爭吵已經升級到打鬥了,呼呼的風聲,慘叫聲,不知是人還是東西倒在地上的什麼,混雜成一片。

    在桌前服侍的兩個下人,臉都白了。

    阿漢卻還且斟且飲,筷下如飛。

    他不是不知道有人在外頭打架,不是不知道叫的人是以前的王管事,但這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說他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動,倒也不錯,以他的懶,只要那山不砸到他頭上,他是不會多動一下的,又何況是人家鬧事。

    他是男寵,不是警察,不是治安管理員,所以,要說他心狠,從某個方面來看,的確無人能比。

    一般的事,只要不鬧到他的眼皮前,他決對是樂意聽而不聞的。

    然而王管事,到底是莊裡的老人了,雖是個下人首領,竟還真有一身老練的功夫,硬生生衝開了阻礙,一身是血,滿頭是灰地衝進來,一見到阿漢就飛撲了過去。



第十一章 求情

    王管事直撲過來,抱住阿漢的腳就跪在了地上:「公子救命。」

    阿漢愕然看著他:「怎麼了?」

    王管事老淚橫流,一把鼻涕一把淚和著臉上的鮮血灰塵全哭到阿漢的衣服上去了:「莊主要我們的性命,現在,只剩公子爺能救我們了?」

    阿漢莫名其妙:「他要殺你們做什麼?」

    王管事臉色慘白,拚命在地上磕頭:「公子爺,小人們知錯了。小人們不該慫恿公子收受賄賂,小人們不該從中漁利,小人們不該在禮物數目上欺瞞公子,偷盜公子的財物為己用,小人們不該仗著公子的威勢,在外橫行,小人們不該仗著公子慈善,怠慢公子……」

    他每說一句不該就在地上磕一個頭,淋漓的鮮血,就這麼灑在了阿漢的腳上地上。

    阿漢聽了一會兒,總算是聽明白過來了。

    敢情是這幫以王管事為首的下人,在發覺自己是個糊塗懶人之後,在服侍上敷衍了事,卻在撈好處上,極盡心力,不但胡亂在外頭收禮,甚至別人送給自己的禮,他們在禮單記錄中,都偷偷減數字,暗中賺走一大半。而仗著他得寵,在外頭橫行霸道,敲詐勒索,打人罵人,欺負地位低的人,那更是經常發生的。沒想到狄飛一次性要給他們算總帳,所以跑來求阿漢相救來了。

    阿漢聽完只覺莫名其妙:「是你犯了法,是他要處理你,找我幹什麼?」

    王總管想不到他撇得一乾二淨,愣了愣方痛哭道:「公子,求求你念我我們服侍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這個……」阿漢看看王總管「你拿工錢了嗎?」

    王總管又是一愣。

    阿漢沒等他回答,點點頭:「應該是拿了。首先,你要搞清楚邏輯,第一,你是為主人工作,不是為我工作。是主人讓你來照料我的,不是我的要求,所以,我不欠你人情。」他伸出一根手指,和善地解釋「其次,主人也不欠你人情,因為你付出了工作,而他支付了相應的報酬。」他伸出兩根手指,又循循善誘地說「第三,你拿到了足夠的薪資,卻沒有做好相應的工作,是你的失職。做為你的老闆,做為支付工錢的人,主人有權要求對你做出處罰。」

    他看著已經完全愣住的王管事,和和氣氣地繼續解釋:「第四,你負責管理我的東西,卻偷竊我的財物,嗯……這是刑事罪,也就是說,如果由官府來處理,那是要打板子上夾棍,關班房的。我知道這裡的律法很嚴苛,偷了一個饅頭要關好幾年,被抓住偷錢包要砍手指,這都是很平常的事。那麼,算算你偷了我多少東西,多少錢,我不在乎,但做為整個莊子的執法者,管理者,主人要嚴格處理,那是也是完全合乎情理的。第五,你收受賄賂問題,這個,我知道,有公職在身的人,收賄賂是犯法,你只是私人的管事,可能不算犯法,但從整個莊子的角度出發,主人以莊主的身份處罰你,還是理所當然。第六,你們在外頭欺負人的事,我不知道你們做過多少,也不知道做到哪一種程度,如果打了人,或佔別人的利益為己用,那也是犯法,也是應當處罰的。第七,你們服侍我盡不盡力的問題,我也不清楚,反正我沒冷著沒餓著,我也就不在乎這些事,但綜合以上六點,主人無論是從情理上還是法理上,都有絕對的理由對你們進行嚴格的處罰,我沒有任何理由來插手過問,整件事和我無關,和功勞或苦勞什麼的也沒有關。你明白了嗎……」

    阿漢看看已經完全成呆滯狀的王管事,看來是不明白,不過,算了,他只是個男寵而已,傳道授業解惑這麼高尚的工作,不在他的職責範圍內。

    他提起筷子,準備繼續未完的早餐。

    王管事,愣了半天,阿漢說了一大堆一二三四五,他硬是沒完全弄明白,不過,那意思就很簡單,無非就是,你去死吧,我才不管呢。

    他忙又抱著阿漢的腳號號啕大哭:「公子你大慈大悲,大人不計小人過……」

    自認很講理的阿漢有些頭疼地皺皺眉,無可奈何繼續和他說道理:「你怎麼還是搞不清楚狀況呢,整件事和我沒關係,又不是我讓主人抓你的,而且,第一,我並沒有大慈大悲過,以後也不打算大慈大悲。第二,你是一個成年人,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做的事負責,你犯了法,就要接受處罰,如果我為一個該處罰的人說情,讓他逃避本應由他承擔的責任,那也同樣是犯罪。你想想,要是有個清官要把殺人犯處斬,有人跑出去為殺人犯說情,那這人是不是妨礙司法公正……嗯,這詞你是不是聽不懂……」

    眼見阿漢露出不耐煩的神色,領著一干人等站在門前做出等阿漢指示姿式的方鴻終於暗中嘆氣,王老哥啊王老哥,小弟已儘量給你機會了,奈何你的主子太心狠了,怪不得我了。當下伸手一揮,幾個下人便要過去,強行把王管事拉走。

    王管事知道時間不多,面無人色地大喊:「公子,就算我等有罪,但這是上百條性命啊,你就發發慈悲吧……」

    阿漢終於愣了一下,抬頭對拉住王管事要往外扯的下人叫了一聲:「你們先等等。「然後注目王管事「上百條性命……」

    王管事感覺機會就在眼前,忙道:「今日一早,莊主拿了公子的帳冊,讓人按記錄請客,把所有帳冊中送過禮的人全部請來做客,席上說得了一件新奇之物,要請眾人觀賞,大家都很高興地湊趣說要看一看,萬萬料不到莊主讓人捧了那帳冊,給大家一一翻看。然後莊主在席間翻臉,把客人全部拿下,令人細細訊問,發現了很多人送的禮和帳冊中的數目不符,又令人把我們捉去,把諸人分開一打一嚇一查,我們做過的所有不法之事,皆被莊主查得一清二楚。莊主發怒,要把涉及此事的上百人全部打死。我等跪哭求恕,莊主才道,除非公子能出面去求情,他或許會考慮饒過我們的性命。公子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屠浮……」

    王管事後面的話,阿漢已經聽不太清了,他皺起眉頭,非常鬱悶地嘆口氣:「上百條人命,這個,好像真是很嚴重啊。」

    「他在哪裡?」狄飛伏案翻閱新併入莊中的幾批江湖勢力的花名冊,漫不經心地問。

    「還在怡園等候莊主。」回答的聲音恭敬而小心,而且回答的人,非常謹慎地沒有就某人等候的方式做以說明。

    狄飛微微挑挑眉,繼續翻看名冊,只是眼中一個個的名字漸漸模糊,已經足足十個時辰了,他雖自問定力極佳也不免漸漸心不在焉。

    今天一大早雷厲風行的霹靂手段,嚇得所有人心驚膽顫,顫悚不止,卻不知在狄飛心中,這一切,都不過是微末小事罷了。

    收受賄賂,為了得到更多的好處,更高的位置,更靠近主人的機會更挖空心思鑽營,這都算不得什麼。

    人有私心,才會畏懼權勢力量,貪圖富貴榮華,人有私心,才會為他所控制,才能被他所馭使。

    他不是君子,不是好人,不是清官,他不過是個黑道霸主大豪罷了。對於手下人的私心,和私底下的一些小動作,他向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水至清而無魚,有容乃大,真要計較得多了,只怕在這個人世間,就很難有今天的局面,今天的霸業。

    他不介意這些小事,這些小動作,只要不太過份,由他去便是了。他所要防的只是一個度。人有私心無所謂,人想為自己爭取利益無所謂,但若為此私心而極大地傷害了莊子的利益,就絕不允許。

    不給人好處,又怎能使望別人忠心,做為主人,對於手下近人得些好處,大多都是默許的,然而手下若為了好處而膽大到欺瞞主人,才是上位者的大忌。

    他不怕手下人私德有缺,他只恨有人膽大包天。他不怕手下人私下勾連,他只需要讓所有人知道,他有足夠的精明看破騙局,他有足夠的冷酷施以處罰。

    所以,該迷糊的時候,迷糊些無妨,但偶爾發作一番,宰幾個打幾個激幾個,殺幾隻雞給所有的猴子看,讓人知道,他是不可欺之主,現在大家能明明暗暗得多少好處,都是主子寬容,若真敢欺瞞哄騙,以為他是可以被操縱影響的,那麼,下場就極為可悲。

    這一次,與其說是因為阿漢的事件,讓他看到下邊的不正風氣,有心大力矯正,倒不如說是自從他擊敗五大幫後,手下眾人日益驕橫,行事乖張,他正好借這個機會,大力整頓一番。至於那一百多個人,自然不會全殺。那些人裡,雖有僕役下人,倒也確實有下屬中,頗有能力之人。還有一些與莊子有生意來往的人,只是合作夥伴,而非下屬,雖說都懼於他的威勢而卑躬屈膝,雖說,他不是不敢殺,但殺得多了,讓人心都寒了,怕了,讓天下人聞狄飛二字而生疑忌驚懼,對他未來的霸業,並沒有好處。

    他原本的打算不過是找個機會讓阿漢來求求情,他藉機為難阿漢一番,然後,再把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以及幾個行事過於不妥,又不太聽教訓的人物給宰了,以為警示,其他的人,各加相應的責罰,放了便是。

    相比這一百多人的下場,他更好奇的是,阿漢會不會被王管事說服,會不會出面來管這件事,會不會來求自己?

    想起那個總是不把自己放在眼裡的傢伙,狄飛眼中心中都不覺升起不平之意,如果他來求自己,自己該怎麼玩弄他,才能發恨呢。

    整整大半天,狄飛依舊照常理事,神色不見半點變化,情緒也沒有什麼大的改變,只是在內心深處,無比地期盼著阿漢的到來,每隔半柱香的時間,就有人及時把阿漢處的一切變化通報過來。

    而在得知阿漢見過王總管之後,就破天荒離了園子,來找自己時,他眼中終於流露出快意來,淡淡吩咐身旁下人:「你們知道怎麼做了?」

    於是,阿漢就開始不停得在莊裡轉圈子,問張三,張三說,主上在南邊,到了南邊不見人,問李四,李四說,主上在北邊,趕到北邊找不到人,問王二,王二說,主上明明在東邊啊,跑到了東邊再問麻子,趙五答,主上剛才是是在這,不過,現在已經往西邊去了。

    就這樣阿漢在一堆人的支使下,繞著整個有小半個城大小的莊子,轉了足足三四圈。就算是白痴也該發覺有古怪了,可是阿漢居然還真是不斷笑咪咪地走,笑嘻嘻地問人,找不到就再往下一站去,沒有一絲不耐煩。

    所有人對他的定力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人真是好修養啊。哪裡知道阿漢是個能不動腦就絕不多思考的人。人家指東,他就走東,人家指西,他就走西,反正又不費腦子,最多就兩腿累一點罷了。至於有人在設計他,為難他,整他,這種念頭,根本是懶得浮上來。

    多走走,也不會太累,時間長一點怕什麼,反正他有的是時間。

    於是,走走問問,問問走走,他從頭到尾笑咪咪,而奉命戲弄他的一干人等,從一開始的冷漠好笑,等著看好戲,變成驚奇,不解,非常不明白,接著是暗中打賭,他能撐到什麼時候才發作,才著急,才有大的情緒反應,而等到所有人下的注都賠光之後,大家的耐性已經反過來被磨得一乾二淨了。

    好在狄飛的耐力足夠強,淡淡吩付一聲:「說我有事,讓他在怡園等我,我辦完了事去見他。」

    已經對捉迷藏遊戲厭倦的一眾下屬這才松了一口氣,趕緊去傳話卸包袱。

    怡園是整個莊子的一角,說是園子,其實是個完全荒廢的地方,多年沒有人打掃過,小小的園子裡,樹木未有修整,長得亂七八糟,破舊的亭子,發臭的池水,滿園枯黃甚至有些焦乾的落葉和泥塵,很少有人能待在那裡超過半柱香時間。

    然而,阿漢卻在那兒等了狄飛足足四個時辰。而等待的方法是……

    是扯了幾塊大樹葉住地上一墊,自己躺下去,拿塊大樹葉子遮上眼,安安穩穩睡去了。

    這個時候,幾乎整個莊子都為狄飛和阿漢之間的事驚動了。所有人都在暗中注意事件的發展。

    畢竟是上百條人命啊,阿漢的鎮定功夫再好,也強撐不了多久吧,已經耽誤了快一整天了,他應該也會想到,時間一長,萬一他還沒見到莊人,人已經被殺光了又該怎麼辦。不管怎麼樣,他都不可能一直耐住性子到最後吧。

    就連狄飛也懷著異樣的心情,期待著將來的發展。並在心中為阿漢可能的求情反應,求情方式做出種種猜測,卻不知道阿漢早已一夢酣然,睡得無比香甜,至於那一百多個等他救的人……這個,他很有同情心地想出點力,很有公德心地到處找人。現在人家都說有事要辦,讓他等著,他當然乖乖等了。至於什麼先拖延時間,把人殺掉,你再來求情也來不及的這種多餘的顧慮,以他的懶惰,根本是不可能把念頭轉過去的。

    所以,他毫不多心,更沒有絲毫心事,即然要等主人,即然要等很久,即然沒有別的事可做,那麼他自然就可以沒有半點心虛地自去睡他個天昏地暗了。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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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代價

    「你給我起來。」雷鳴般的咆哮聲和猛然被拋上九重天的暈眩感,讓阿漢從睡夢中睜開眼睛,下一瞬,就重重從半空中跌到地上,阿漢揉揉眼睛,對著頭頂那張鐵青的臉笑了一笑:「主人,早上好。」

    狄飛的定力一向很好。他曾經耐心地用了足足三年的等待,換來一舉成功天下驚。他曾經為了狙殺一個最可怕的敵人,把自己埋在沙粒當中足足九天。他曾經為了尋找一個合適的契機,冷眼旁觀殺伐,等到無數敵方和己方的人死傷殆盡,才在最好的時機出手。

    然而這一次,他沒想到,僅僅一天一夜,他的耐性就被這個小小男寵給磨光了。

    他懷著那樣隱密的期待,等待著,卻遲遲沒有任何讓他愉閱的回應。手裡押了一百多個人,有不少都是莊裡頗有才能本領的青壯骨幹,有很多人身後都在牽絲絆藤的關係背景。有很多只是服從於他卻還沒被他完全併入勢力的合作者。現在殺不得,放不得,倒反而是他自己僵在那裡了。

    僅僅一天一夜,不利的流言,浮動的人心,已令事態向惡劣的方向發展,而無數暫時退避他的鋒芒,伺服暗處的敵人已經開始行動,或以利誘,或以勢逼,以動搖其他臣服於他勢力之下,或想要與他合作的眾人的心意。有這番被捉的一堆人做活見證,讓人知道與他狄飛合作不會有好下場,也足以讓很多人生出二心了。

    本來的打算,不過是藉機殺幾個無關緊要之人,立立威,敬敬猴也就罷了。本來只不過是想要讓那個似乎永遠對任何事都無所謂的懶豬動動容罷了。

    本以為,阿漢若稍有良心,必不忍一百餘人因他而死,就算他沒有良心,想到一百多人因他而死他所必須承受的怨恨冤仇,也一定會前來相求,他只不過是想要為難這傢伙,看看他痛苦的樣子,不知所措的表情,他只不過是在鬱悶了很久之後,想想稍稍痛快一點點而已,這個要求,很過份嗎?

    為什麼他等等等,等到的只是盡職的密探們暗中送來的一道道消息,那些浮動的人心,那些詭異的流言,那些暗中頻繁奔走的人。

    有時候敵人也讓人不得不佩服,雖然坐在這個位置就知道有無數人覬覦,就知道時刻要面對敵意和暗算,但世人的行動力還真是出人意料啊,僅僅一天一夜,已有了這麼大的成就。

    坐等敵人行動,不是他的風格,然而,是他自己親口說,除非阿漢親自來求他,否則絕不饒一人性命的話,這台階卻又叫他如何去下。最終不得不忍了胸中一口悶氣,親自來見阿漢,卻萬萬沒想到,他以為的,那個一直在苦等他,應該已經等得焦燥不安的傢伙,其實竟睡得如此香甜。

    因為這個人,他不得不處在一個進退兩難的僵局中,因為這個人,他不得不面對自己內心因此人沒有前來痛哭流涕拚命哀求而泛起的失望和沮喪,不得不承認自己心中曾有的期待和盼望。

    這一天一夜,他在焦灼得等待,而這個人,卻睡得這麼舒服自在。

    這一瞬間的殺意,自是理所當然,因這暴漲的殺機,而發出的怒吼,以及猛然把一個正打酣的人抓起來往天上扔,當然更加合情合理。

    可惜,阿漢對於眼前的殺身之禍,完全沒有一絲體認,笑嘻嘻打完招呼,就直接話入主題:「主人,我聽說,你因為我的原因,要殺一百多個人,他們都犯了罪嗎?」

    狄飛鐵青著臉,慢慢把拳頭握得咯咯直響,一字一頓地說:「他們為謀私利而實施賄賂手段,便是有罪。」

    阿漢點點頭,有點不解地問:「我知道賄賂是有罪,但我不知道是死罪?」

    狄飛冷笑:「我說是死罪,就是死罪。」

    阿漢怔了一下,他完全沒有聽出狄飛這話裡指的是我即是法,乃是人治的極端表現。他的世界基本上沒有什麼人會去違法,法律也就成了擺設。但常識性的知識中,他還是瞭解法制世界的原則的。而來到這個古代之後。分別被封閉在男娼館和這座莊子裡生活直到現在,根本沒認真接觸過外面的世界,對這個世界的法律他僅有的瞭解,只是很不人道,有時候偷個饅頭也要坐幾年牢,以此類推,賄賂要處死也是很正常的。

    狄飛即這樣說,那就肯定是死罪。這讓他臉上露出一絲遲疑。犯了法當然要接受法律制裁,不過,只是賄賂就要殺死,這法是不是太嚴了。但惡法也是法,理論上,對法律不滿意,應該去要求合理更改法律,而不是讓現有法律的審判無效。再說,古代的法律雖然過於嚴格而不人道,但在當時,這種法律可以出現,並能實施下去,自有他的社會基礎在。一個超時代的人到原始時代去討論人權問題,根本就是個笑話,也是對古人生活方式的不尊重。

    他不知道應不應該出口求情,但一百多條性命,即使是他這麼懶的人,也不敢太過漠視。為難了一下,決定充其量的盡盡力說說,要是狄飛實在秉公處理,大公無私,那就沒他什麼事了,回去接著吃吃喝喝曬曬太陽睡睡覺好了。

    「這個……」阿漢抓抓頭,為措詞苦惱了一下子「我是說,有沒有可能從輕處罰,我是指,在不影響公正的情況下,在允許的範圍內從輕處罰。」

    狄飛臉上慢慢綻開猙獰的微笑,原本出奇俊朗的面孔忽得有些詭異了起來:「你想就憑這一句話,什麼代價也不必付,就換走一百多條人命嗎?」

    「代價?」阿漢愣了愣,看著狄飛忽然間似乎有些肌肉扭曲的臉,再看看他額頭不停往外迸的青筋。這個,主人的表情似乎很不對啊,好像都快要發瘋了似的,為什麼?

    他皺起眉頭,開始苦苦思索。以他那可憐得緊的見識,唯一能用來思考的借鑑,自然就只有當初昏昏沉沉倦極欲眠,卻被張敏欣硬逼著看的一堆耽美了。

    他的記憶力絕對天下第一,但前題是他真的用心去記了。而當時他完全是迷迷糊糊,只為應付張敏欣,一目十行,顛三倒四,看得非常混亂,記得也不是特別清楚。

    印象裡,所有故事中小攻發狂的理由,都只能是為了小受。

    那麼,主人就是因為我而發狂了。我為別人求情,他為我而發狂,這兩件事之間又有什麼聯繫呢?

    阿漢不得不開始層層推理。

    嗯,對了,一百個故事中的小攻,有九十五個是有權有勢而且動不動不把人命當回事,別說一百多條人命,一下子殺幾萬人,屠幾座城,好像都是很平常的。而基本上,這個時候,善良的小受都會據理力爭,歇力阻止。而小攻放棄原來殘忍念頭的條件有不少,但最多的一種就是小攻要求清高的倔強的小受做出妥協。讓小受和小攻上床啊,親熱啊,戀愛啊……甚至是做出許多獻媚的動作……

    阿漢點點頭,然後站起來,張開手臂,抱住狄飛,很重很重地在狄飛臉上親了一口,然後問:「主人,現在可以從輕處置嗎?」




第十三章 情敵

    狄飛一口真氣走岔,胸口即時一陣劇痛,臉色剎那間蒼白中透出鐵青,再無一絲人色。他不得不閉上眼,拼盡所有的意志力克制自己殺人的衝動,拚力把忽然間在體內橫衝直撞的真氣收納歸位。

    小小一個男寵,卻做到了他所有強敵都做不到的事,把他激怒到幾乎走火入魔的地步。

    他全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不停得在心中大聲吶喊,鎮定,鎮定,不用理他。他是什麼小人物,不必為了他而失了方寸。

    於其說他是不想恩將仇報,殺死阿漢,倒不如說,他是害怕過於高漲的殺意和憤怒讓他再也無法控制沸騰四散的真氣。

    然而,縱然如此,那心中極度的憤怒,依舊讓他有一種想要發狂的衝動。

    這個人,他,他,他,他竟敢……

    他是什麼東西,就這種一見無奇的長相,就那樣不堪的身體,居然還敢如此不知羞恥沒有自知之明地跑來色誘他。

    他以為狄飛是什麼人,他以為他自己又是什麼人?

    狄飛氣得想要憤聲長叫,可不知為什麼,在憤怒至極之時,竟仍有一種想要縱聲長笑的感覺。

    阿漢見到狄飛全身顫個不停,滿意得點點頭,唉,原來那一堆耽美小說都是真的,小攻在感情上的執著,真的是很不可思議啊,只是小小親一下,他就激動成這個樣子了,要是再親密一點……

    狄飛勉力把散亂的真氣歸入經脈,徐徐睜眸,看進阿漢那純淨得不帶一絲雜質的眼眸中。眼前的少年眼中臉上都是笑意,歡欣鼓舞地再問一次:「現在可以從輕發落了嗎?」

    那樣純粹的歡喜和快樂,讓狄飛忽然愣了一下。他始終不能確定,這個少年,到底是故意戲弄他,還是真的蠢到什麼不可能的事都當真,可是,這樣一雙的眼,這種仿若嬰兒的純淨,卻讓他那忽然間揚起的手遲疑了一下,沒有落下去。

    強大的內力早已凝聚,落掌間可開金石,何況這只是血肉之軀。然而,為什麼竟頓在空中,要說他血修羅狄飛竟會有不忍之心,那是連他自己都不信的。然而,這一掌終究沒有擊下,只是若不報復,這一腔郁恨,又如何得平,便是他自己也是不甘心的。

    他睜眸,揮掌,手頓,不過是轉瞬間事,心中的那沒來由的遲疑猶豫也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

    若讓他思考決定,到底是殺還是不殺,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結果如何。因為在這個念頭轉完之前,園門外已傳來一聲恭謹的呼喚:「莊主!」

    狄飛揚眉,怒氣和殺意悄悄溢滿天地之間,他進來之前已經說過,若無他的招呼,任何人不得打擾。莫非自從有了這個怪物阿漢,他的手下,都要學著一個一個讓他不順心,還是覺得,他真的成了活菩薩,慈悲為懷,掃地不傷螻蟻命了。

    似乎感覺到即將到來了危機,站在園門前的男子,及時說了一句話:「我們找到他了。」

    狄飛身形一震,然後倏然轉身,因為轉身的動作奇快,帶起一陣疾風,因為嫌正在他面前的阿漢礙事,信手一推,阿漢已是應聲跌了個暈頭轉向。他摸著腦袋搖搖晃晃抬起頭,卻見狄飛眼中迸出無比激越的光芒,雙拳無意識得在身釁握緊,聲音裡也帶著不可掩飾的緊張:「是他?」

    門前的男子沉默得點頭。

    「走!」乾淨俐落的一個字之後,狄飛的人已到了園門外。

    阿漢這才醒悟過來,大聲說:「主人,你還沒答應我呢?」

    狄飛眼見就要飛掠的身影為之一頓,回頭望向阿漢,臉上是明顯的不耐,眼中是惡意的猙獰:「即然你有心為他們求情,那就替他們擔點罪過吧。一共一百一十六人,你跪足一百一十六個時辰,我便饒了他們。」

    話音還沒有落,他的人已經渺無蹤影。

    狄飛不知道,如果他要讓阿漢做一百一十六個小時的工,阿漢沒準就會把一百一十六條人命給拋棄不管了。不過,如果只是跪著那麼簡單,別的什麼也不用干,那麼,倒不是不可以考慮的。

    阿漢也不知道,狄飛一離開就吩咐人去把關起來的那些人,擇身份大小,犯事輕重,加以選擇地放關罰赦,至於阿漢跪不跪,其實已經不再重要了。

    然而阿漢心眼比較實,說到必會做到,動心機,玩手段,鬧玄虛,撒大謊,完全都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所以,他真的跪足了一百一十六個時辰,沒有人監督,沒有人負責,沒有人逼迫。他只是覺得,要想得到,就應該付出,這一切理所當然。所以,驕陽如火也罷,夜風襲體也罷,周身麻木也罷,雙膝如有萬針刺攢也罷,虛脫無力奄奄一息也罷,痛苦,憂愁,憤怒,不平,這些情緒,根本連一點漣漪都泛不起。

    至於一堆和他沒啥關係的人,會不會感激他回報他,這種問題,更不是他這個懶人會費勁考慮到的。

    他的身體到底和普通人一樣,甚至沒有練過武功。若不是他有著超強的意志力精神力,就算有捨身救人的偉大念頭,也絕對撐不下來的。

    縱然如此,等他跪足一百一十六個時辰之後,也即刻大病了足足一個多月才慢慢將養好了。

    好在經過了這次風波之後,派到他身邊服侍的人不敢有半點不周,全心全意照料他。又有最好的大夫給他看病,最好的藥用來將養身子,他終是漸漸好了起來。

    他的小園子也開始漸漸熱鬧,又有許多人時時上門,依舊經常收到禮物。

    不過,現在上門的客人大多是狄飛的侍妾男寵,送來的,不再是珍貴的財物,而往往是幾株漂亮的花,一些好吃的點心,或是某某夫人親自下廚做的小菜,一些養身的良藥,一些精緻但談不上多貴重的小擺設。

    來的客人更是熱情而且人人自來熟,見面就喊,大哥,兄弟,人人都說論身份他們都是兄弟姐妹。一見他要起床,就急忙阻止,快別起來,身子還沒好,別經了風。

    這不過是客氣話,阿漢倒是當真的,他正好也懶得應付客人,這下索性連床都不起,直接在被子裡坐起來,隔著床帳,像以前應付客人那樣迷迷糊糊,隔一回兒,應一聲罷了。

    這些來的客人倒從來不求他做事,只是特別愛坐下來閒聊。人人都像和阿漢無比親密,個個對他剖心相待,似乎所有人都恨不得把自己從出生到現在的歷史都講給阿漢聽,什麼時候遇上莊主,什麼時候被莊主收納,如何真心真意追隨莊主,這些年來,怎麼服侍莊主,俱皆講得詳細周到。

    然而又都免不了,說起阿漢對莊主多麼有特別意義,莊主對阿漢多麼關心多麼喜愛。他們對此又是多麼佩服,多麼為莊主高興,多麼一心一意,希望和阿漢多多親近,一起為如何更好地照料莊主而盡心。

    這些話阿漢一概左耳進,右耳出,隔著床帳嗯嗯嗯地應付。

    說話的只當阿漢這個糊塗蛋真是拍拍馬屁就忘了自家幾兩重,真個坦然把所有的誇獎都接受了,每次到了這個時候,十個有八個會做出義憤之色:「可惜啊,近日莊主被那妖孽纏住,便是冷落了我們倒也罷了,竟是連你都放開不顧了。」

    另外兩個沒有把怒形於色的,則多會淡淡然看似漫不經心談起,近日莊主又把什麼什麼無價之寶送到怡園去了,昨日莊主又賜了那位主子什麼什麼,今兒莊主已經是連續第十天宿在那邊了,然後再看似忽然想起地問:「漢兄弟,自你病後,莊主來看過你嗎?前些日子那人身子不好,莊主沒日沒夜守了他三四天。莊主對你素來疼愛,想必也不輸於他吧。」

    來做客的各色人等,不管用的是哪一種語言技巧,目的很明顯都只有一個。

    可惜的是,阿漢為人遲鈍又懶散,有厚厚的床帳做掩飾,他可以大大方方坐著睡覺,客人的話,從來十句裡面只聽一句,又過了足足一個多月,在每天輪流來這裡做客的一干人等,個個露出疲態,人人聲嘶力歇,每位都眼睛發紅心浮氣燥飲食失調,還有好幾個來探病的自己都病倒之後,他才勉強把每回偶爾聽到的一兩句話結合在一起,弄明白一件事。

    主人有新寵了,他有情敵了。.



第十四章 爭寵

    對於阿漢來說,男寵只是一份職業。一份可以保他吃穿無憂的工作罷了,所以,妒忌這種感情,他是不可能擁有的,不過,聽說主人有新寵,而且寵愛得特別厲害,從那以後就再沒去過任何一和男寵或侍妾那裡,包括他這裡,他多少還是有些擔心的。

    擔心的自然是哪一天狄飛發覺用不著他了,不願意再花錢白養一個人了。至於以前他到底有沒有讓狄飛用得著,這個問題,當然就不是懶人有可能自覺反思的了。

    他終於有些認真地開始去打聽,主人的新寵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無論是他身邊的下人,還是來訪的客人,自然都不會說那人半句好話的。

    「那個姓白的,長著一張小白臉,穿件白衣裳還死不肯換,也不想想,就他那病奄奄,有事沒事對著海棠花吐血的樣子,還真以為自己是白衣劍客不成。」

    「我們只當他是和你一樣好相處的人,只說大家都服侍莊主,常常走動無妨,偏他永遠冷著一張臉,愛搭不理,我們一片熱心腸,生生貼了冷面孔,真以為主上寵他,就眼睛就長頭頂上去了。」

    「對咱們冷冰冰,倒是對卑賤的下人們很是和氣,聽說他對身邊的人,從不說重話,還不讓下人給他下跪,不讓人叫他主子。說什麼一般都是人,沒什麼誰高誰低的。哼,這樣會收攬人心,能是什麼好東西。」

    「主上對他何等體貼,為了他,在十天之內,把荒廢的怡園變成莊子裡最精美的所在。為他引長河之水,為他移遠山之樹,為他養珍禽異獸無數,為他把金銀珠玉象流水般送進園子裡。為他說一聲想吃京城鄭記的包子,派人星夜入京,累死了三匹馬,硬生生把個名滿京城的鄭廚子抓來當他的專用廚師,為他喜歡的糕點,把全城的同類糕點,一天之內全堆到怡園。」

    「那人是個癆病鬼,走兩步喘一喘,三天兩頭生病,哪一回身子不舒爽,莊主不是沒日沒夜守著他。換了是我們,得了這莊主這樣的深情,還能不百死相報,偏他,竟是個全無心肝之人,待莊主也是一般得冷若冰霜,時時觸怒莊主。聽說莊主,常常在怡園裡一站就是一夜,風露濕衣,又或是狂風暴雨的時候,莊主也總是站在園子外頭,望著裡面。便是鐵石心腸也該感動了,偏偏這個畜牲竟是全不動容,可憐咱們莊主一片真心啊,可憐咱們莊主的身子啊……」

    通常說到這種情況時,說話的人,都會紅著眼睛,抽出手帕擦著眼角哽咽那麼一兩聲,以表現自己對做為衣食父母的狄飛有多麼多麼關切在乎,對某個恩將仇報的眼中釘又有多麼切齒痛恨。

    無論是真心喜愛狄飛也好,擔心未來的生活也好,害怕無所依靠也罷,看著無數金銀珠寶進入怡園,而自己卻沾不上半點眼紅也罷,總之除阿漢之外,狄飛身邊每一個侍妾男寵都把那個姓白的男子,恨得咬牙切齒。

    以前狄飛雖寵阿漢,倒也沒有冷落過誰。大家的待遇都差不多,阿漢自己也深居簡出,從來不出來亂晃刺人的眼,更沒做過什麼驕橫之事讓人不順心。

    可那位一進來。狄飛就再也不碰任何人一下了。那人性子冷冰,便是在路上正面碰著,你滿臉笑容迎上去,他卻連眼角也不看你一下,便與你擦肩而過,足能把人給氣得當場暈倒。

    他當紅得寵,所有人都捧著他,所有的光華都屬於他,所有人都奉迎他,所有人都在怡園外鑽門路。

    當下人的誰不會看眉梢眼角,他們那邊的份例東西雖照舊送去,卻已不如以往名貴精巧,臨時想吃什麼好點心好菜,廚房那邊說,要先給白公子做。看中什麼綢緞飾物,管事的說,僅有的那份已先送去給白公子了。偶爾想玩玩,守衛們說,這處園子今兒白公子在遊玩,請迴避,那處林子明兒白公子要去,請各位明天也別上那去……

    誰能忍得下這口氣。只是又有誰不知狄飛是個精明又狠辣的主子,真要使手段,未必瞞得過他的眼睛,萬一讓他知道,報復的手段,誰也承受不起。更何況,在此之前,狄飛除了阿漢,從未表示過對誰有什麼特別。誰敢保證鬧起來,狄飛會在乎他們的性命。

    即是如此,倒不如去騙那個聽說特別笨,特別好哄的阿漢出頭,他到底也是狄飛專寵過的人,或多或少,比他們份量總足些。

    卻不知阿漢聽了這些話,也頗痛苦地經歷了一番思想鬥爭。

    那位不知道哪裡來,也不知道叫什麼的白公子的諸般說明,怎麼讓人聽得那麼熟呢,熟得讓他生出的第一感覺就是,狄飛愛上這個人是理所當然,狄飛如果是主角,如果是小攻,那麼,要不愛上那位白公子才是不合理呢,但是……

    他要愛上了白公子,會不會趕我走呢?

    阿漢很鬱悶很悲傷,印象中,小攻碰上了喜愛的小受,十個有九個會散盡侍妾和男寵的啊。

    這叫他以後吃誰的喝誰的穿誰的睡誰的啊?

    怎麼辦怎麼辦?

    對那個白公子出手?爭寵?

    可是,爭寵啊?多麼辛苦,多麼勞累,多麼費腦力心力精力的事情啊?

    說良心話,阿漢不是沒打過爭寵的主意,不是沒有像很多故事中的邪惡第三者那樣,轉過類似嫁禍啊,下毒啊,造謠啊,一類的惡毒念頭。

    但一想到,要把這些陰謀付諸實施的諸般細節,種種勞心勞力的事,立刻頭皮發麻,眼皮發漲,全身打寒戰。

    再轉念一想,不對啊,他之所以選擇當男寵就是為了吃吃喝喝不干活,過豬一樣的幸福生活,可要是為了當男寵而費盡勞筋,操盡心力,累死累活,這,這,這……這他還要當男寵幹什麼呢?

    想通了問題,阿漢自覺大徹大悟,也就不再理會那些一日三十遍在耳邊響起的嘮叨聲。正所謂,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無米炊。過一天是一天,享受一天算一天。沒準狄飛人好,就算要遣散男寵,還會給一大筆錢,讓他可以繼續這麼混吃等死呢。

    主人的新寵並沒有給阿漢幸福安逸的生活帶來更多的影響。那位據說得到無限榮寵的新人,從來沒出現在阿漢面前,阿漢也沒有足夠的好奇心,讓他勞動貴趾,去瞧瞧對方是何等人物。

    只除了,主人不再出現在他這裡,對他來說,只要有吃有喝,主人存在於否並不重要。

    只除了,下人的服侍不再過於恭敬,奉迎的人,不再數之不盡。對他來說,只要不餓著不冷著,能日日睡到自然醒,這些事少了,他還覺得省心。

    只除了來訪的那些姐妹兄弟,漸漸聲音粗啞,眼睛發紅,神色憔悴,不過……唉,反正他也不是什麼心細如塵的人。

    生活就這樣平靜無波地過去,變故來的時候,很突然,完全沒有任何先兆。

    白天裡阿漢依舊好吃好喝,到晚上,高床軟臥酣夢去,自此,仍無絲毫不安,或心虛,心悸等不詳的預兆。

    醒來是因為那一聲如雷的暴喝:「誰也不許進來。」

    阿漢愕然睜眼,尚自恍惚,又聽得砰然一聲,隔著被子也覺寒氣森然。他忙坐起來看,卻見狄飛鐵青著臉,立在房門前,大門早已被震得大開,深夜的寒風,肆無忌憚得湧進來。沒有燈光,星月黯淡,黑暗中,狄飛的面目僅隱約可辯。

    阿漢愣了一下,狄飛已經足足三個多月沒出現過了,他幾乎以為自己的生活中沒有這個人了呢?而且,以前也從不曾見狄飛這樣半夜三更,這般氣勢洶洶忽然出現。

    他只愕然叫了一聲:「主人。」

    狄飛冷哼一聲,忽得回袖一拂,房門啪得一聲,關得嚴嚴實實,在下一刻,狄飛的身影已經直接出現在床前。

    阿漢卻只是呆呆坐在床前一動不動。所以雙臂轉瞬被鐵一般的雙手牢牢抓住.

    在黑暗中,狄飛的表情一片模糊,只有那雙眼,如同猙獰的惡狼,滿是殺戮的殘忍,而撲面而來的酒氣更讓阿漢微微地皺了皺眉,輕聲喚:「主人……」

    狄飛只是定定得看著他,眼神裡似要燃盡天地的狂熱和似要凍結塵世的冰冷竟似同時存在,他的手慢慢地收緊,阿漢可以聽得到自己身上骨節被捏得咯咯做響的聲音。

    「你們都是一樣的,冷漠,無情,沒有心肝……」狄飛的聲音,緩慢,冰冷,滿溢著殺意和恨意「我這般待你們,有什麼不好,有什麼對不起你們,你們要將把我好好的一顆心,這樣踐踏……」

    阿漢只是聽得暈頭轉向,一片迷茫,再次不解地問:「主人……」

    狄飛卻忽然仰天長笑起來:「你真以為自己有多麼清高出塵,我就真不敢碰你一根指頭嗎?你也不過就是個男寵,你也不過就是我的一個小玩意。」

    他的眼睛裡全是狂熱的醉意,他的聲音,卻又像清醒冷靜到極點。被子早已被掀下床,下一刻,裂錦之聲,預示著阿漢的衣服被一把撕開。

    因為寒冷,讓阿漢本能得抬起手想要扯住被掀開的被子禦寒,或許狄飛在這一刻誤以為他要反抗,阿漢的右手剛抬起來,手腕就被牢牢抓緊,隨即發出一個很清但也很脆的聲音,預示著他的右手被生生折斷。

    阿漢只是低低啊了一聲,也沒什麼大的反應,整個人就被翻轉過來,按在床上,接著下身一涼,想是褲子已經四分五裂了。

    雙腿被無情地打開,然後是微微一痛。

    沒有絲毫潤滑地,絕然無情地,以傷害為目地得強行刺入,換了普通一個未經人事的男子怕要慘叫著暈過去了。

    但對阿漢來說,也不過就是微微一痛。

    他整個人被按趴在床上,無法轉頭,無法抬起身子,看不到身後的一切,只是感覺一個身體不斷得在自己背上上上下下壓來壓去,壓得不太舒服,身後有什麼東西進進出出,真是很單調很無聊的運動啊。

    阿漢用沒受傷的手,托起下巴,開始思考。好吧,他知道,他終於開始做男寵份內的工作了,這就算是所謂的服侍了吧,雖然和以前男娼館教的情形有些不同。他是不是應該努力回憶一下以前學過的怎麼扭動身子,怎麼媚叫,以求讓主人得到最好的享受呢。

    念頭剛轉到這裡,他又低低悶哼了一聲,他的腿在受刑後有些畸形,無法張到最大,正在狂熱中的狄飛感到不耐,索性生生把他的一隻腳給扯得骨頭斷裂,這才能讓他肆意暢快。



第十五章 憤怒

    就算是絕世高手,宿醉醒來,一樣頭疼欲裂.

    狄飛低低呻吟著撐起身子,手按在額頭,老半天,才慢慢鬆開.散漫的目光觸到身下毫無動靜的身體,才倏然一凝.

    昨夜發生的一切,遙遠得似若夢幻,卻又清晰得可以記清每一個細節.

    他與他之間的爭執,憤怒,痛苦,如火如焚,至今想來,猶覺心痛.

    只是恨至極處,依舊不忍心對那人動手,太知道他的驕傲,清楚一旦用強,粉碎的東西,就再不能拼回.太清楚他的體弱,雖有拔山之力,卻又斷斷不忍傷他一指.

    只是這滿心恨火,滿腔痛憤,卻又往何處去發洩.

    狄飛無意識地皺起眉,低頭看看不醒人事的阿漢.

    似乎有些吃驚,又似乎理所當然.

    在那借酒澆愁至理智崩斷的一刻,來到這裡,似乎是唯一正常的選擇了.

    在他的身邊,也只有這麼一個人,像那人一樣,如此漠視自己,也只得這麼一個人,像那人一樣,彷彿從來不曾在他的掌控中.

    他毫無憐惜地把所有的憤怒和仇恨都發洩在阿漢的身上.但是此刻醒來,看著阿漢那扭曲的手和足,看著他全身的青紫淤傷,看著他滿身未淨的體液,還有那滿床的鮮血就算是狄飛,多少還是有些心虛的.

    他雖素來心狠手辣,但阿漢畢竟曾救過他的命.這樣待他,似乎太過份了一點.

    他清楚得記得自己昨夜有多麼瘋狂,以他的身體,今晨醒來,都有一陣虛弱地感覺,可見有多麼放縱,一夜之間,他不知道瘋狂地發洩了多少次.而方式又極其粗暴.換了身體稍弱一點的人,就是死在床上,也不奇怪.阿漢僅僅只是暈過去,已經算是身體非常好了。

    狄飛一邊胡亂抓起還算乾淨床帳,擦了擦自己的身子。在床上四面尋覓,發現他自己的衣服也在昨夜被撕開了,沒辦法,只得從中找了兩三塊大一點的布片,暫時圍在身上。

    他以前沒有真正在這和阿漢上過床,沒有準備他的衣服,而阿漢身形比他小得多,阿漢的衣服他沒法穿。雖然理論上,他在自家男寵的房裡撕破了衣服不算什麼大事,但不為什麼,他就是不願意讓外頭的下人,來為他更衣,來看到,他這一刻的樣子。

    這時耳邊忽聽到一個輕鬆的聲音喚:『主人,早上好.『

    狄飛一怔抬眼看去,見阿漢正眼神明澈地望向自己,臉上的笑容和剛才的招呼一樣,自然親切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也不是沒有過醉酒胡為,他也不是沒有過殘暴對待姬妾男寵的。次日醒來,對方不是面目蒼白,有氣無力,就是敢怒而不敢言,眼淚汪汪,縱然有幾個強顏歡笑,也明顯看出笑得有多牽強。而阿漢的笑容和招呼,卻和以往沒有一絲不同,落落大方,彷彿日昇月落一般自然。

    然後,下一刻,狄飛又聽到一句,他完全不能理解的話。

    「我像不像娃娃?」

    「什麼?」狄飛覺得自己應該用力掏掏耳朵,以確定耳朵沒壞。

    「看來是不像了?」阿漢點點頭「即然連娃娃都不像,我身上又沒有布,所以自然更加不可能是破布娃娃了?」

    狄飛抬起手,想敲敲腦袋,確定自己真的已經酒醒,剛才聽到的莫名其妙的話,並不是幻覺。

    阿漢有些費力的撐起身子,打量自己到處青紫,無數淤痕,外加帶了許多白色體液的身體,聞聞空氣中的異味,再看看床單上的血,然後,又試著抬了抬斷骨的手和腳,沒啥問題啊,基本上和無數故事中描寫的場面沒什麼不同啊?的確沒什麼可以讓人聯想到破布,外加娃娃什麼的,那麼為什麼一百次裡有九十五次會看到這個詞呢?明明身上連塊布條都沒有啊?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按理說,聯想到死屍或是剛出生的嬰兒,或是什麼爛泥,理論上更像一點點吧。

    阿漢用沒受傷的手,繼續托著下巴,研究學術問題。

    狄飛沒想到,這受了一夜折磨的傢伙,竟好似沒事人一般,把自己幹晾在這了,他愣了愣,才懂得咆哮一聲:「阿漢!」

    阿漢這麼遲鈍的人,聽到這聲音,也知道不對勁了,他茫然抬眸:「主人,你是不是不太高興?」

    狄飛面沉似水,從牙齒縫裡擠出字來:「你說呢?」明明剛才他還覺得對不起阿漢,怎麼一轉眼,他感覺分明是阿漢欠著他了。

    阿漢很不好意思地用手抓抓頭:「這個,我知道,我做得不太好了。男娼館說,男寵應該取悅主人的。應該抱著主人不停得摸摸親親,讓主人開心,就算感覺索然無味,也要不住地哼哼唧唧,叫幾聲,我要,我要,我的心肝,我的主子,我的祖宗,你饒了我吧,你殺了我吧,你幹死我吧。這樣主人就會快活了。被打被折磨的時候,要嬌滴滴,欲絕還迎得喊,不要,不要,要壞掉啊,什麼的。這些我昨晚都沒做好,不過,真的不能怪我。我很努力想摸你親你,可你折斷我的手,又把我壓得動不了。我也很用力地想要叫給你聽了,可是,你不停得在我耳邊吼吼吼,吼些我都不知道說什麼的話,我不管叫什麼,都沒你的聲音壓得聽不見。當然,我昨天睡過去,是有些不應該,可是,整整四個時辰,你都不停得在一上一下,一撞一撞,不斷重複同樣的動作,真是太單調了,雖然是生命不止,運動不休,但是,太無聊了啊,我睡著也是很正常的,是吧。」

    隨著阿漢的懺悔,狄飛的臉越來越沉,到最後,基本上比鍋底還要黑了,阿漢幾乎每說一個字,他頭上的青筋就要用力那麼跳一跳,該死的,剛才他居然會覺得內疚,他居然會覺得對不起這個傢伙。

    「你是說,你根本沒有暈,而是睡著了。」

    狄飛慢吞吞一字一字地說。

    「是啊。」誠實的阿漢,誠實的點頭。

    狄飛也點頭,他一邊點頭,一邊抬手,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捏得咯咯作響,他非常確定,自己非常非常非常得想要抓著這傢伙的脖子把他拎起來,慢慢地把他的笑容一點點撕碎,親手把他挫骨揚灰。

    也許是因為動作幅度大了一點點,他剛剛披在身上的幾塊破布,很自然得就滑落下去,立刻一片清涼。

    阿漢看看他全裸著挺立在面前的身體,笑道:「主人,你的身材真是好。」

    一大早,自從狄飛夜闖而入,阿漢身邊的下人們,就一直守在門外,以防莊主呼換。從晚上守到大白天,日上三桿,驕陽高掛。只聽房門砰得一聲打開,一陣疾風旋過。有人兩眼發暈,有人被勁風帶得一跤跌倒在地上。

    眼花的揉眼,倒地的站起,大家面面相覷,那個影子是莊主嗎?太快了,看不清,應該是吧?

    那個,這個,為什麼……莊主,好像沒穿衣服……

    這這這,這肯定是看錯了,絕無可能的。

    咱們莊主雖行事出人意料,作風有異俗流,可從沒聽說過他有裸奔的愛好。絕絕對對沒可能。就算他輕功好得我們都看不清他的身影,也絕不至於不穿衣服到處跑的。

    肯定是咱們看錯了。

    大家用眼神做完交流和推理之後,由阿漢貼身服侍的兩個小廝進去看了看,等再出來時,臉上的表情都充滿了同情。

    眾人圍過去,同樣用眼神問,怎麼樣?

    兩個小廝一起搖搖頭,唉呀,慘慘慘,怎一個慘字了得。

    咱們自調到這位主子身邊,還是第一次遇上莊主留宿,原來受寵信竟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這寵愛來得果然不簡單啊。

    做下人的,當然不敢議論這種事,兩個小廝急忙招呼著人,打水,拿藥,給自家主子清理。

    阿漢懶洋洋躺在床上,剛才狄飛不知道怎麼,忽然氣得臉色鐵青,低頭隨便抓條大破布往腰上一圍,轉身奪門而出。他小小地為自己沒有盡到男寵取悅主人的職責而內疚了那麼一下下,也就不再放在心上了。

    兩個小廝小心地進來,看了看他的情況就又無聲地退了出去,沒過多久,裝滿熱水的洗澡桶,乾淨舒適的手巾衣服,全為他準備好了。

    然而,第一件要做的事,卻是為他清理最隱密的傷口。

    阿漢隨意地趴好,負責為他清理的小廝看著阿漢那完全撕裂的傷口,臉色一片蒼白,倒好像受傷的是他一樣。他戰戰兢兢伸出手,整個人都哆索得不像話,好不容易按下去,就是不敢往裡探。

    莊主姬妾男寵都很多,不得寵的,無非是給塊地方,一人一間房,包你吃住,一切由你自己打理,自生自滅,就像這位主子以前那樣。

    稍有地位些的,房子大些,有一個隨身服侍的人。再得寵一些的,就會有獨立的園子,三到十個不等的手下。

    像這位主子和怡園那位,居然能有這麼多人服侍,已是特例了。

    他們都是從別的主子那兒調過來的。以前他也服侍過其他得寵的公子爺。也不是沒有見過莊主因為心情不快,而被粗暴弄傷的時的主子。替主子處理善後,清理身體,是件大大的苦差。受過罪的主子,不敢對莊主有異議,火氣發在他們這些小人物身上,卻是絕無問題的。沒錯尚要找出錯來打打罵罵,何況受傷後的身體,特別容易被觸動痛處。

    若是清理那一處,更是幾乎要冒著被打死罵死的險,才能有過關的機會。

    可是,以前從不曾見過哪位公子的秘處,竟傷成這個樣子的,他已經不敢指望不觸痛主人,但是要怎麼樣才可以做到,即為他清理乾淨,又不讓他痛得太厲害。

    想到這位主子受寵的程,想到以前那些服侍他的一干人等差一點全被活活打死,這個年少的小廝,臉上簡直沒了人色。

    阿漢等了半天,沒見動靜,回過頭來,看到這少年蒼白的面容,以及其他一干下人簡直如同赴死般的表情。他愣了一下,似乎有點明白,笑笑說:「我不怕痛的,你隨便用力好了,弄乾淨就好。」

    轉過頭,自自在在,安安心心,把腦袋擱在枕頭上,又等了半天,還是沒動靜,他隨口說一句「你快些啊。」

    那小廝一凜,全身一顫,手指往內一探,然後,僵住,同一時間其他一干人等,一起屏住呼及,只用眼看,他們也可以想像,剛才那一瞬,有多麼劇烈的痛楚。

    然而阿漢連呼吸也沒有絲毫變化,他又等了一會兒,才說:「怎麼不繼續。」

    眾皆愕然望著阿漢,負責清理的小廝幾乎是機械化地開始動作,直到這一艱巨任務完成,他還是兩眼發直,完全沒有恢復思考能力。

    阿漢是沒當回事,其他人,全身衣服都被汗濕透了,正常人剛才那一番清理,那就如受地獄酷刑一般,不慘叫連天,罵不絕口,對身邊的人連打帶罵才怪,怎麼這位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聽說他就是因為被敵人抓住受盡酷刑也沒出賣莊主,所以才有今日之地位的,果然是個特別能忍痛的怪物。

    因為阿漢手腳斷了,沒法洗澡,大家只好直接把他抱到大盆子裡,一邊分出兩個人去把整張床所有的床單被縟都換新的,一邊為阿漢擦洗身體。

    阿漢大大方方坦然地展開身體,隨大家擺弄。更讓眾人生出極不可思議的感覺。他們是從各處侍姬男寵那兒抽調過來的人,服侍過各種主子,為主子擦身換衣,打理歡愛過後的身體痕跡都是常事。但就算青樓出身的侍妾或男寵,對於這種事,多少還是會有一點點羞澀,對於自己身體的一切隱密處,由人拔弄擦洗,都會有點兒小小的不自在,讓人看盡自己縱情歡愛後的樣子,也不可能完完全全適應自如。

    但阿漢不同,他是完完全全地不在意,好像讓人這樣服侍,這樣擦洗,這樣清理,就和平時服侍他吃飯穿衣一樣,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對阿漢來說,他們的時代,思想波可以自由地游離於身體之外,人類可以隨意更換身體,的一切神密性神聖性都已經不存在了。

    來到現世,每一次入世,每一番輪迴,所用的肉身,也不過是臨時的皮囊,完成論文的工具,把弄髒的工具拿給別人清理,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呢。



第十六章 流年

    阿漢手足折斷,一身是傷,本該即刻找大夫來看,只是身上歡愛的痕跡太過叫人難堪(雖然他自己完全沒有難堪的感覺。)所以下人們替他洗淨身子,換了乾淨衣服,躺回已整理好的床上,方才請了莊裡最好的大夫來。

    這莊裡的大夫給阿漢把把脈,看看狀況,也多少知道怎麼回事了,留下了給密處用的藥,為他把斷折的手腳上好板子,開了些保身的藥。原本應該叮嚀切忌房事,不過,做主的不是阿漢,而想讓狄飛忌房事,這話,誰敢開口,於是也就免了這份麻煩。

    阿漢又開始過他躺在床上不下地的休養日子,好在他天性懶散,不以為苦,倒也不放在心上。莊裡有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藥,又有人專心服侍,日子倒是過得悠閒。

    只除了一個半月後,狄飛再次出現,一夜之後,舊傷還沒好的阿漢再次傷上加傷。然後又是清洗,整理,請大夫。

    再然後,整件事,就形成了一種規律,每隔一段日子,狄飛總要出現一次,每次他匆匆來去之後,阿漢的狀況都會極慘。

    整整一年,阿漢竟是從沒有傷好過。

    知道內情卻又不敢對外人多嘴的下人和大夫嘆息搖頭,這年頭,想要寵幸真是不容易,便是阿漢身邊服侍的人,現在看他的眼神都漸漸有了同情之意。又哪裡知道,整件事中,最鬱悶的人不是阿漢,而是狄飛。

    也許是舊恨未消,也許是因為,的確全莊上下,只有阿漢才能給他在那人面前方有的無力感,也許是因為,他覺得,即然阿漢不怕痛,那索性就放手讓他痛。也許,僅僅是因為,他不服氣,阿漢在面對種種折磨的從容。幾乎每一次,他被那人激怒,每一次他一片真心被那人輕視,他忍無可忍又不忍發洩在那人身上時,每一次他滿腔慾火,卻又不忍對那人用強時,都會很自然地去尋找阿漢,然後,在阿漢身上,再次找到更多的挫折,和更深的憤怒。

    第一次是一時失控,第二次是有意去找麻煩,第三次是連續失利之後的怒火中燒,第四次之後,基本上也就沒剩什麼理智了。

    一開始只是在那人身邊遇上了挫折才會到阿漢身邊來發洩,到後來,只要生活中略有愁悶,就會出現在阿漢這裡了,再後來,就是沒有事,隔了一段日子,他都會忍不住到阿漢那邊去。

    這樣一種奇特不甘心和執念,讓他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裡,把他能想到的一切殘忍的方法都對阿漢用光了。

    打也罷,罵也罷,皮鞭也好,蠟燭也罷,穿刺也罷,束縛也罷,總之他是費盡心機,累死累活,阿漢每每因為覺得無聊,而不捧場地半路睡著。

    阿漢從不抵抗,於是一切強暴的行為,倒沒了樂趣,阿漢從不畏懼,於是一切的殘忍沒了意義,阿漢從不哀求,於是,最後他只能臉色鐵青得一次次把手指捏得咯咯響。

    他也曾要求阿漢做出最下賤的娼妓都不肯做出的卑賤姿態,然後嘲諷他不知羞恥。阿漢滿臉訝然地問:「為什麼要羞恥?我沒有殺人,沒有放火,沒有做害人的事,為什麼要羞恥,姿式是你要我做的,如果你不羞恥,我為什麼要羞恥。」

    狄飛額冒青筋地問:「我殺人,我放火,所以我該羞恥?」

    阿漢點頭嘆息:「是啊,生命是上天最珍貴的賜物,不懂得生命之美好的人,當然應該感到羞恥,不過你能及時領悟,早早改過還是……」看到狄飛鐵青的臉色,他只好及時改口「你放心,雖然道義上你是很不對的,但我不是衛道士,我只是個懶人,最多也就說說,你實在不肯改,我也不能把你怎麼樣。」

    他也曾給阿漢服下過最強的春藥,用盡辦法挑逗他。他卻不知道,阿漢的精神力無比強大,可以輕易忽視的感覺。痛感即然不能刺激到他,同理,快感也是一樣的。

    即使身體不耐地蜷起,即使四肢不安得燥動,即使秘處,自然地昂揚,他的精神卻超然於之外,無比清晰,完全不受影響。

    當他冷笑著說:「碰都不碰,你就起來了,果然天生賤。」

    阿漢居然可以清清楚楚地說:「啊,那主人你也是天生賤。」

    狄飛大怒:「你好大的膽子?」

    阿漢奇怪地問:「難道不是這樣嗎?我吃了這種藥變成這樣叫賤,你吃了這種藥,也會這樣的啊?難道你竟不會?難道你竟沒有正常的生理反應?這個,難道……」他有些不忍地說「你不行了……」

    看到他滿臉的同情,狄飛失去理智地撲向阿漢:「你試試我行不行?」

    他已經完全忘記自己本來是打算讓阿漢被春藥折磨地半死不活,開口求他碰他的了。

    他當然也曾命令阿漢像他第一次說過的那樣,做出親熱的動作和迷醉的姿態來。阿漢是個絕對絕對缺乏創新力卻有著驚人的記憶力和模仿力的人(當然,前題是他有心去記,而不是無心去睡)所以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他熟悉人體每一分每一寸,他每一個動作,都直指身體最敏感,最無力抵抗的位置,他的聲音無限煽情,他的表情,無比沉醉,就連眼神都一片迷濛痴醉。

    如果狄飛以前不認識阿漢,只是第一次與他上床,一定會因為他的服侍而得到最高享受,一定會因為他的表現,而自覺雄風天下無敵,感到無比滿足。

    但正因為阿漢是一個命令一個動作,讓他感覺到,這一切都是虛假的,他並沒有任何讓阿漢沉迷的力量,所以阿漢的表現越是完美,他的心情就越是鬱悶。

    而且,阿漢演得是這麼好,好得完全看不出一絲破綻,讓他在失去自信的同時,也不由懷想,以前他身邊所有的男寵和侍妾與他行房時,都是那麼沉醉快樂,都說他很厲害,如今想來,說不定全都是假的,全都是騙人的,全都是為了取悅他而做的戲。說不定他根本就是……不行……否則,怎麼會連一個小男寵都降不服,否則,怎麼會,費了這麼多苦心,也難以打動那個人。

    極度的鬱悶,和失落,讓他再次惡狼般撲向阿漢,試圖以行動找回自信,當然,最後的結果,還是他一大早灰溜溜一個人逃走。

    生活就這樣繼續著,阿漢受傷受傷再受傷,明正言順得躲在溫暖的床上,不用起來。狄飛越鬱悶越折磨阿漢,越折磨阿漢越鬱悶,惡性循環越來越嚴重。

    阿漢這個第一受害者完全沒有什麼憤怒的感情,可是其他的侍妾男寵們,都快急瘋了。

    一年多的時間啊,主上忙完工務就趕到怡園那邊去給那冰人做受氣包,偶爾去見見那個整天就會睡懶覺的怪物,除此之外,其他們,別說是沾,竟是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這位已經一年沒添新衣了,那個覺得自己的首飾過時了。這一位昨天跟怡園一個管事迎面撞著,居然讓一個下人冷嘲熱諷了一通。那一個哀嘆說,家裡的親戚朋友,再也不上門逢迎了。

    這個說,月例減了,那個嘆,丫環又調了二個到怡園去。眾人怨氣衝天,阿漢的門檻再次被踏破。

    可是阿漢仗著受傷啊,有病啊,這些理由,連坐起來的功夫都省了,直接躺在被子裡招待客人。別人說的話,他有沒有聽進去,那真是鬼也不知道。

    沒有人能理解,為什麼,那位主子當紅得寵,卻從來不在乎唯一能分寵的阿漢。正如沒有人理解,為什麼阿漢對那個佔盡莊主寵愛的人,不但沒有敵意,甚至連一絲好奇心都沒有。

    然而,現在,指望能在莊主耳邊說上話的,有機會動搖莊主心意的,也只剩下這個一年多來,恩寵不減的人了。

    只是縱然旁人費盡心機,阿漢卻是兩耳不聞窗外室,一心只做懶散人。直到一場殘忍的謀殺,打破了一切平靜。

    剛剛還鮮活的身體,就那麼血淋淋地躺在了阿漢的面前再無半點聲息.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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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受傷

    死者無辜地躺在阿漢的床前,剛剛的活潑可愛,已變作沉沉死氣。房中一片靜寂,鮮血紅得觸人眼目。

    整個房間只剩下一聲聲嘶心裂肺的哭泣,刺得人耳痛頭暈

    「小白,我的小白啊。」美豔的如姬搖搖欲倒,滿眼淚痕,滿腔悽楚,那哭聲,實是在聞者傷心,聽者落淚。而她的眼睛,只知道痴痴地望著地上七竅流血而死的小貓。

    身邊兩個丫環忙用力扶住她,「夫人,不要太傷心了。」

    「是啊,小白它一隻小貓,能得夫人這麼疼愛,就是死也值得了。」

    如姬痛哭不止:「你們哪裡知道,它雖然是隻貓兒,卻通體雪白,說不出地漂亮可愛。這莊裡的日子,雖說富貴榮華,卻也寂寞淒涼。要不是早早晚晚,有它在我身邊陪伴,我早就熬不下去了,誰想到,誰想到……」

    如姬掩面痛哭。

    兩個丫環一起點頭:「說起來也怪,那貓兒剛才還在夫人懷裡乖乖的,誰知那糕餅一端上來,它就跳起來搶著吃。」

    如姬泣道:「都是我寵壞了它,一聞到香氣,它就犯饞,我又是什麼好吃的都舍得給它的,誰知道……「

    她眼神忽然一凜,轉頭怒視剛剛端糕點上來的丫環:「這糕點誰做的?」

    丫環臉色蒼白:「大廚房那邊許師父做的,公子愛吃,我們每天都去端起過來,從來沒出過事。」

    如姬厲聲問:「大廚房裡不有什麼人?」

    「大廚房從不讓無關之人進入,裡頭有什麼人我們不知道,我一直都是在外頭接東西的。」

    如姬思考了一下,這才問:「你們來的路上,撞著誰了沒有?」

    丫環遲疑了一下,這才道:「回來的路上,我碰上在怡園做事的小瑛了,說了一會子話,就再沒遇上別的人別的事了。」

    如姬臉色一變,恨恨地咬牙:「果然是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她扭頭對著床帳道:「弟弟,你如此寬容大度,可惜卻有人生性惡毒,根本容你不得。」

    阿漢對於那些莫名其妙扯關係,論排行,趕著叫他哥哥弟弟的若干人等,根本就沒分清過誰是誰。剛才那隻可愛的小貓在把他的糕餅搶走吃光後,忽然七竅流血死掉時,他倒多少也覺得有些難過了。畢竟這麼一隻圓滾滾小雪球般的貓兒,實在讓人喜愛,叫人很想抱在懷裡疼愛一番。

    不過,這如姬的傷心涕泣卻實在讓他有些吃驚,看如姬哭的那個樣子,他懷疑就算狄飛死了,如姬也未必會傷心成這樣。

    不過,眾生平等,她就是對一隻貓感情比人還深,阿漢除了佩服她境界高,倒也沒什麼別的意見。

    只是如姬哭了半天,阿漢卻沒精神奉陪半天,漸漸得就又迷糊起來了,所以如姬剛才那句話,他是根本沒聽清。

    如姬說完,只道阿漢就算不暴跳如雷,也得咬牙切齒,誰知等了半天,終於聽到了聲音,卻似乎是微微的鼾聲。

    如姬美麗如花的臉剎時間扭曲若鬼怪,什麼討好啊,懷柔啊,原定策略早忘個精光,尖著嗓子大叫一聲:「阿漢。」

    半靠半坐在床上的阿漢正在半夢半醒中,被嚇了一跳,忙忙坐正:「什麼事?」

    如姬咬牙切齒:「姓白的想害死你?剛才要不是我的小白為你擋了一劫,你就……」

    阿漢茫然問:「什麼姓白的?」

    如姬身子一顫,幾乎跌倒,也不知道到底恨的是誰,咬牙切齒地說:「怡園那個姓白的?」

    「他害我?」阿漢更加茫然「現在是他得寵啊,按我的經驗,現在最應該最可能發生的事,是我們陷害他,基本上百分之九十的戲劇衝突都是這麼來的,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是他陷害我啊?」

    哪一本小說也沒說過哪個得寵的小受,偏要害不得寵被冷落的人,不得寵的人聯和起來要陷害當紅的小受,這倒是最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

    阿漢說來自是言者無心,如姬絕對提聽者有意,煞時間臉色一片慘白。

    不知道是因為仇恨,還是因為什麼別的原因,她說話的時候,聲音竟在顫抖:「小白是吃了你要吃的糕點才出事的,拿糕點的人,曾經碰上過姓白的手下,若不是他下毒,又會是誰?」

    阿漢摸摸鼻子:「是嗎?難道我其實也是很得寵的。」

    他也沒注意如姬幾乎氣暈過去的表情,唉,果然得寵是會有是非的,所有故事中的小受一得寵就要被明刀暗箭當靶子了,唉唉唉。罷罷罷,被人下毒陷害是主角的宿命,也就不用太奇怪了。

    如姬氣得手指發抖,這個人,到底有沒有弄明白重點在哪裡:「他如今要害你,你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阿漢愕然了一下「這個,他要害我,這只是推理,疑罪從無,沒有證據,不能認定為事實。」

    如姬氣得臉色鐵青:「他存心害人,哪這麼容易叫人抓住把柄,你要不反擊,只怕他不會收手的。」

    阿漢再次抓抓頭:「那……以後,我吃的東西大家注意一點,不要讓別的人或小貓小狗碰。」

    如姬等待著,房裡所有人都等待著,然而,再也沒有下文了。

    過了很久,如姬才詫異地問:「就這樣。」

    「是啊,就這樣。」阿漢道「我知道你為你的貓,誤吃我的東西而死感到難過,以後應該不會再有這種現象了,你可以放心了。」

    如姬一個踉蹌,她已經理智全失到想要撲過去,掐住阿漢的脖子大聲叫喊:「你到底明不明白,現在需要討論的是什麼……」

    然而,在她將要做出可能的粗暴行徑時,阿漢身邊的侍從已經及時衝過來擋在了床前。

    對於日夜隨侍在阿漢身邊的人來說,他們多少已經瞭解到自家主子那氣死神鬼的本事已經多麼可怕了,如姬夫人不怕死,他們可不敢讓這位主子被磳破一點油皮。

    如姬堪堪被架住,阿漢只覺困擾不堪,不過是一場很平常的拜訪,怎麼又是死,又是毒,又是哭,又是鬧的,他正猶豫著,不知此時送客是否無禮。

    外面忽傳來一聲大喝;「阿漢公子,莊主有請。」

    眾人皆是一驚,狄飛雖常寵幸阿漢,但每一次都是自行前來,從來不能曾召過阿漢前往。至於以前和別的侍姬有過的遊園啊,舞樂啊,飲酒啊,取樂啊,等等活動,自從怡園那位主子來後,就再也沒有發生過,自然就不需要召人卻助興了,這一番有別以往的舉動,令一眾下人都是愕然,如姬本來就很已又青又白的臉,更加難看了幾分,讓人一見之下,很容易對狄飛的眼光產生極大懷疑,怎麼居然曾經寵幸這麼恐怖的女人。

    至於阿漢他唯一的反應,只能是打著呵欠,有些埋怨狄飛多事,卻又很盡男寵職責地懶洋洋下床了。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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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孤狼

    阿漢公子,事關重大,老夫不得己偽傳莊主之令,請你到來,還望你不要見怪。」白髮白眉白鬚的老人神色凝重地說。

    阿漢為他那同傳說中古代聖誕老人一模一樣的長相大感驚奇:「你是誰?」

    老人一愣:「事態緊急,公子不要開玩笑。」

    阿漢訝然:「我問你是誰?這是開玩笑嗎?」

    老人露出審視的表情:「你真的不認識我。」

    阿漢誠實地點頭,十分忠厚老實的表情,讓人很難懷疑他話裡的真實性。

    老人眼中精光一閃,有著隱隱的怒氣。他是誰,他可是名動天下的擎天莊的副莊主,莊中偌大基業的第二號人物,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就算是狄飛對他也客氣三分。

    莊裡上上下下,就算沒見過他的人,一看他這白鬚白眉,貌似神仙的樣子,也能認得他是何等尊貴的人物。就算是怡園那位主子,待莊主都不假辭色,見了他,也多少保持一點禮儀。

    偏這個小小男寵,仗著莊主的幾分寵愛,竟似連他都不看在眼裡了,此人到底是真認不得他,還是假認不得他,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人明顯從來沒在乎過他這響噹噹第二號人物,不但沒見過他的面,倒似連他的樣貌長相,也從沒認真打聽過。

    如今看來,今日之事,他願也罷,不願也罷,都由不得他不做了。徜能立功,是他的造化,要是丟了性命,那也不過是他的命數。

    老人心間沉吟,臉上卻是神色不動:「阿漢公子,我是誰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莊主受了重傷。」

    阿漢嚇一跳:「他受傷了,嚴不嚴重,不會死吧。」

    老人自是不知道,阿漢純是擔心萬一狄飛死了,沒有人管吃管住了,只是因他那沒有教養的話而皺了皺眉,

    真個不學無術,死不死地掛在嘴裡,連一聲無恙都不會說。

    「這正是我們所擔心的。莊主內外傷極重。卻不肯讓大夫看診,也不肯上藥裹傷,若就此惡化下去,只怕性命也將不保。」老人面色凝重。

    阿漢愕然:「為什麼他受傷不肯醫?」

    老人苦笑:「說起來,這也是莊主一直以來就有一個古怪的習慣。受了傷之後,絕不看大夫,甚至不許身邊任何人靠近,若是有內傷需要調息,就把所有人都趕得老遠,他自己運功,旁的人,便是連看一眼,都會有性命之憂。若是外傷,則更加不管不顧,只由著傷口自己止血結痂罷了。至於這到底是為什麼,我們這些下屬也實在並不知曉。莊主武功絕代,素少受傷,我們當下屬的平常自是不好說什麼。但這次情況不同,莊主中了關東七大高手的連手伏擊身中三掌二指一腿,而刀傷劍傷暗器傷竟不可計數。莊主卻還是如以往一般的倔強性子,自己回了他的擎天園,把所有下人都遠遠趕開,嚴令進入者死。我們不管怎麼勸,他也不讓我們叫大夫來看視。別說他的內傷極其嚴重,而一身外傷也頗為可怕,若不處理,只怕……」

    老人說到後來,眉眼之間,無限憂愁,堂上其他人的表情,皆十分沉重。

    若說他們關心狄飛的生死安危,自是沒錯的。

    擎天莊好不容易從五大幫的打擊中翻身過來,如今是一方之霸,而今堂上眾人,哪個不因此受益,身家財產,權勢富貴,皆無比豐厚。若此時狄飛有個三長兩短,天下各大勢力乘人之危,群起而攻,他們眼前擁有的一切,轉瞬便會化做流水落花去。

    阿漢豈知眾人這麼深的私心,只是點點頭:「我明白了,那叫我來做什麼?」

    「莊主嚴令,我等下屬不敢違背。只是莊主的性命又是天大的要求,耽誤不得。我們只得請來阿漢公子,莊主對公子素來寵愛,公子若是肯進去相勸,莊主便是生氣,想來也不至於將公子如何。」老人溫和地解說著,有關這些年來,在狄飛受傷期間,不應召而入,或是被他們強行命令硬著頭皮進去的弟子,是怎麼被打得脅碎骨折,死無全屍的,他是一句也不會提的。

    「可是,怡園的白公子不是比我還得寵嗎?為什麼不找他?」阿漢的問道。

    老人嘆息一聲:「公子也該知道,怡園那一位,性子素來冷僻,只怕對莊主的關懷,未必有公子深切。」

    四周眾人一起點頭:「是啊,誰還能比阿漢公子更關心莊主呢。」

    心裡想的,和嘴裡說的,自然又是完全不同的一番話了。

    開什麼玩笑,找那位去,那位公子,見了莊主,從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聽說莊主要死了,沒準他比誰還高興呢。

    再說了,萬一莊主一生氣,一失手,把他打死了,回頭問我們要人,誰交得出?

    那可是莊主的心尖尖,命根子,誰敢拿他的性命開玩笑。

    你雖說也常被寵幸,可真以為咱們是瞎子聾子,真當我們是那些不受寵耳目也不靈通的男寵或侍姬,哪一回他從你那出來,你不是傷得起不了床。可見,莊主就算喜歡你,怕也有限得很。

    說起來,像你這種只會吃了睡睡了吃的東西,死了也就白死,正好省了糧食了呢。

    阿漢聽不到眾人的腹誹,只覺他們講得有理,便點了點頭:「明白了,我該怎麼做?」

    老人大喜:「阿漢公子答應了。」

    「當然答應,他要死了,我可活不成了。」沒吃沒喝自然是活不成的。

    只是,這話聽了卻實有同生共死之意,就連老人也愣了一下,略略遲疑,這才道:「請公子入擎天園去,勸莊主接受大夫的診治,要實在勸不動莊主,至少要讓莊主上藥裹傷。」

    阿漢點頭,毫不遲疑道:「行。」

    為了他吃飽喝足,豬一樣的幸福人生,有什麼是他不敢做,不能做,不願做的呢。

    所以,很快,他就帶了最好的傷藥啊,布條啊,靈芝啊,雪蓮啊,人參啊,外加一堆各種各樣,冒著不同的香氣或是臭氣的所謂各類靈丹妙藥,走過了擎天園。

    不可否認,狄飛很沒有取名字的天份,自己的基業叫擎天莊,他的園子叫擎天園,他的住處叫擎天樓,完完全全,沒有一絲一毫的創新精神。

    擎天園說是一個園子,其實一進園門,就是一大片池塘,僅留一道小橋通過。

    正值夜深之際,天地寒徹,池水上似有一絲薄霧籠罩,小橋在霧中,似見非見,似有若無。阿漢渡橋而過,在這煙塵濃霧之間,倒似憑虛步空,涉水而行。

    穿過小橋,便是一大片花地。沒有任何名貴的花草樹木,倒似山間最常見的野花閒草,在濃霧中,淡淡開放。

    每一步踏下去,都是柔軟的,不知已踩壞多少花草的生命,每一步行去,都是冰涼的,帶著露水的花木悄悄濕了衣襟。

    若是換了旁人,不知會生出多少情懷,幾番暇想,

    可惜阿漢是個天生遲鈍的傢伙,全無一絲詩意情懷,就這麼橫行直入,推開大門,走進空無一人的大廳,步步上高樓,按照那白頭髮老頭的指點,找到他要找的房間,輕輕推開虛掩的門戶,眼前是漫天漫地的黑暗,以及黑暗中,燦然生光的一雙冷酷眼眸。

    很多人都知道,血修羅狄飛有個受了傷,絕對不許人靠近,不許人治傷的毛病,卻從來沒有人知道,他這個怪脾氣是怎麼來的。

    他還記得他幼年的時光,還記得那日日在鞭子下練功的苦難日子,弟子們優勝劣汰,弱者就算被強者打死,也不算什麼大事。幼時一起練武的師兄弟們,一個個死去,隨著時光流逝,已經不大記得清容顏了。唯一永生不忘的,是那個他一直愛惜照顧保護的小師弟,在他於一年一度同門比武中,好不容易擊敗若干敵手後,卻跳上台來,挑戰已經受了無數內外傷的他。

    是怎麼遇上小師弟的,是為什麼覺得他比別人好,為什麼不忍心看他受欺負,為什麼要盡力幫他護他,都已經忘了。

    忘不了的是擂台上,招招式式的無情攻擊,忘不了的是每一擊都對準他的傷處,迫他忍受無以倫比的折磨,忘不了的是那瘋狂的叫聲,你是最強的,打敗你,我就是最強的,再也沒有人可以欺負我,再也不用提心吊膽了。

    忘記了他是怎麼帶著身傷心傷在所有同門師長的冷眼中,與自己所保護的人周旋的,忘不了的是,他徒手穿過小師弟的身軀,死死扣住他的心,然後,毫不留情地捏緊。手裡的熱,鮮血的紅,小師弟絕望而怨毒的眼,他都已不記得了,記得的,只是冷然一擊時,冰雪般的心境。

    這麼多年的江湖爭殺,無數的苦難,無數的艱險,他都已淡忘了,唯一記得的只是,永遠,永遠不要示弱於人,永遠永遠,不要讓人看到你軟弱的樣子,永遠永遠,不要讓人覺得,某一刻的你,弱得只要輕輕一擊,就可以被摧毀。

    因為,人心太過軟弱,軟弱得不能抵抗任何誘惑。因為,人性本來是惡,只要一個小小的契機,人就會在轉瞬間,變作魔鬼。

    所以,他學會了,傷得越重,表現得越若無其事,身體越虛弱,笑得越是傲岸自得。受傷的時候,他總是斥令不許任何人靠近。有時候,他傷得很輕,卻假做很重,引得旁人自以為得計,乘虛而入,被他隨手斬殺。

    他刻意做幾件佯傷誘敵或引誘自己人露出真面目的事,然後用最殘忍的手段來殺戮折磨,並故意把這行徑宣揚得天下皆知。

    果然,從那以後再沒有人敢在他受傷時,不經他呼喚,來到他的身邊,不管是傷是真重還是假重,沒有人願意拿自己的性命冒險。

    然而,他的閱歷終究不足,他的心,終究還有溫暖柔弱的角落。他還記得那個燈火下盈盈微笑的女子,崇拜他,愛慕他,稱他為主上,視他若夫郎。為他薦枕席,為他戰江湖,為他做羹湯,為他縫新衣,然後,為了他大戰後一身的傷痛,淚落如雨。

    是受傷讓人軟弱嗎?是痛苦讓人無法拒絕別人的接近嗎?他還記得那女子是怎樣無限關心,把最烈的毒藥,當做傷藥,灑在他的傷口。

    在他被萬蟻噬身,鋼刀剜肉的痛苦折磨時,在他真氣消退,胸悶欲嘔,根本無力做戰時,四面伏兵盡出。

    他已看不到那女子美麗的容顏上得意的笑容,他已聽不到那女子銀鈴般笑容裡的殘忍惡毒,他看不清,也聽不見。他不能思考,他無力逃脫。

    於其說是憑著毅力苦撐,不如說,他是憑著狼一般的本能在拚命。狼的狠,狼的拼,狼的悍,狼不懼死,所以,他竟然沒有死,即使如今回想,他依然驚奇,在那種困境中,他竟得不死。

    雖然那一戰令得他遍體麟傷,雖然那一戰使得他足足休養了半年才慢慢復元,但他終究沒有死。

    只是,從那之後,他那受傷後再不容人接近的怪僻,從此真正牢不可破,只是,從那以後,再重的傷,他也不肯用藥。

    他知道,聲名赫赫又如何,天下驚懼又如何,在骨子裡,他不過是一頭孤獨的狼。受了傷,只會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悄悄地療傷。

    再重的內傷,只要夠堅持,總能壓得下來,再重的外傷,由著他去吧,血自己會止,傷口自己會結痂,狼的命,從來都是賤的。生生死死,由天命去吧。

    這人世間,沒有任何他相信的人,他也不期望別人相信他。

    他得到世人最豔羨的權勢地位,但是,他從不知道自己要那權勢到底有什麼用,只是,生命如此漫長,即然爭權奪利可以打發時間,那麼,就去爭奪吧。

    他有無數下屬,但是,他從不相信他們,他只覺得,那不過是交易,他給他們權勢富貴,他們回報以暫時的忠誠,如果有一天,他不能給予這權勢富貴,或別人給的更多,那麼忠誠的轉移也是理所當然。

    他不怕背叛也不恨背叛,因為,早已不再期待忠誠,如果一個人,會因別人的背叛而死,那也只是因為他的愚蠢,怪不得旁人。

    他有過無數姬妾男寵,無數床上歡愉,但他從不讓任何人為他生下血脈,他沒有親人,也不需要親人。因為,他自己也不被人任何人需要。

    他只是一頭孤獨的狼,受了傷,只要一個人,找一個冷清的地方,悄悄得躲起來,等待著,他在人前,只能是風光的,威嚴的,強大的。他的軟弱,他的無力,他的孤單,他的寂寞,他不允許任何人窺看。只除了……

    這一次真的傷得很重很重吧,重到他回來時,竟在怡園門前止了步,有那麼一刻,他真得很想進去,很想最後看一看那個人,最後聽他說一句話。

    這一次,真的傷得太重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活下來。然而,他也並不是十分在意。只是那一瞬在怡園之前躊躇卻終究讓他感覺到了痛楚。

    只是,依然沒有進去。

    男兒於世,豈能以傷口示人,行祈憐示弱之事。

    在他風光萬丈時,他願把所有的的珍寶都獻出來博那人一笑,在他悽慘無奈時,他所能選擇的,也只能是一個人,獨自看著傷口慢慢流淌熱血。

    最終,他依然不需要任何人,正如任何人都不需要他。

    沒有了他,擎天莊的人,依然會在這個名利場中,繼續追逐爭鬥,沒有了他,那些口口聲聲,愛他愛得要死的男人和女人們,依然可以帶著他們多年的積蓄,好好得活下去,也許會找到另一有權勢的人,對那人說,愛你愛得要死吧。

    沒有了他,那人,或者更快活一些。

    他在黑暗中獨自思考,身體的痛楚已經不再重要了。努力了許多次,依然無法順利讓真氣在體內運轉周天,只是氣息越來越急促,只是,覺得,天地之間,很冷,很冷。

    他慢慢地蜷起身子,如同那些沒有出世的嬰兒,無助而柔弱,只是四周是空曠寂寞的暗夜,而不是母體無盡的溫暖。

    他在黑暗中冷酷而譏誚地笑了。他傷得重,所有人也知道他傷得重,可是,有以前無數先例可循,不管是好意還是惡意,別人依然不敢進來,不敢靠近他。

    也許他就這樣,在這黑暗而冰冷的世界裡,一個人,一點點得死掉,讓屍體一點點得僵硬,過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後,才會有人壯著膽子進來,看見他,也許已經腐爛生蛆的屍體。

    他在心中輕輕嘆息,到底,還是失敗的人生啊,最驕傲的狼,在死去時,也懂得找一個沒有人能看到的地方,獨自歸去,再不讓人尋到它的屍體。可惜,他卻連如此簡單的事,也無法做到了。

    門開的聲音讓他凜然一驚,猛然睜大眼,卻覺眼前暈眩陣陣,他根本已經無力看清黑暗中正漸漸接近的人影。

    是什麼人,竟如此大膽?只是,即然進來了,那麼,不是他死,就是那人死,結果已定,是什麼人,已經不重要了。

    他閉上眼,冷靜地調均呼吸,冷靜得運起最後的內息,抬手一掌劈出。他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別人的。來的若是關心他傷勢的下屬,明知他的禁忌還要進來,死了活該,來的若是想乘他受傷取他性命的刺客,這一掌肯定傷不著人,死的應該就是他。

    不過,誰死誰活,重要嗎?

    他微微冷笑,然後,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主人,你不會死吧。」

    心間微微一驚,腦子還沒有思考,手卻自然而然地一偏,當胸的一記重擊,擦著阿漢的肩頭過去了。


第十九章 療傷

    阿漢悶哼一聲,跌倒在地上,手裡一堆瓶瓶罐罐藥粉紗布掉落一地.他心痛得大叫,也顧不得肩頭疼痛,手忙腳亂地收拾,一邊又有些放心地喊:「主人,你力氣還這麼大,應該不會死吧。」

    狄飛咬了咬牙,暗暗咒罵自己,剛才怎麼就會莫名其妙移開掌力,居然沒把這小子劈死呢?這人一張嘴,就足以把人氣死。

    阿漢懷裡抱了一堆東西,重又小心地靠近狄飛。

    狄飛在黑暗中冷冷瞪著那漸漸接近的身影,嘶聲道:「出去?」

    阿漢嘆氣:「主人,如果你乖乖吃藥上藥,我立刻就出去。」

    狄飛慢慢地捏緊拳頭,在黑暗的至深處冷冷地笑。

    阿漢已來到他身邊,輕輕放下手上的東西,伸手想要去碰觸那帶著冰冷氣息的人,然後,胸前傳出骨頭折斷的脆響,整個人飛了出去。人向後飛跌,耳旁掠起的勁風中少不了一個冰冷的聲音:「不走,就死。」

    「砰」得一聲之後,阿漢重重撞到牆上,然後慢慢滑跌下來。而狄飛也在盡一切力量壓抑著不能控制的喘息聲。慢慢收回剛剛擊中阿漢胸口的右掌,用左手握住,整個感知除了冰冷,還是冰冷。

    直到低低的咳嗽聲微微驚動他,抬眸間,隱約的黑暗中,那小小的影子慢慢挪動起來。

    狄飛閉上眼,慢慢吸氣,一定一定是他受了重傷,力氣不足,絕對絕對不可能是因為心軟或任何別的原因,才沒有盡全力,竟然讓那傢伙活下來了。

    阿漢慢慢地試著動了動身子,想要站起來,然而胸口驚人地痛了起來。骨頭斷掉甚至移位的痛楚倒無所謂,但是被擊斷的脅骨沒有處理,任何稍大的動作,都會讓他的斷骨,不斷刺痛他的內臟,稍一不慎,體內的臟器可能會刺出重傷,這種可怕的傷痛,才讓阿漢也微微皺起了眉。

    他不敢站起來,也無力站起來,只好慢慢得向狄飛爬過去,不敢有較大的動作,他一邊爬一邊劇烈得咳嗽,不得不用手掩往嘴唇,感覺有什麼溫熱的東西,不斷得落在手心上。

    狄飛森冷地再次說:「出去。」

    阿漢嘆氣:「主人,我真的很想聽你的話……」一陣猛烈的咳嗽讓他無力把話說完,好不容易等到咳嗽完,才能喘息著說「可是,如果你不治傷,搞不好就會死掉的。」

    「你真不怕死。」狄飛盡力讓語氣冷漠而威嚴,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剛才強行擊出的兩掌,已經把他最後的力量全部用盡,現在,死亡的威脅也就只能嘴上說說罷了。

    阿漢繼續嘆氣:「我怕死,所以才不能讓你死,你死了,沒有人管我,我會餓死的。」

    狄飛為之氣結,,剛才看到他一邊咳嗽一邊爬過來的時候,自己肯定沒有感動,絕對絕對沒有一絲一毫愚蠢的感動。

    阿漢慢慢地爬到狄飛身邊,伸手摸索著想要查看他的傷:「這地方怎麼連蠟燭也不點。」

    狄飛憤怒得抬手想擋開他:「你走開。」

    阿漢便適時握住他的手。

    狄飛忽然一顫,那突然間從指尖傳來的溫暖,讓他清醒得意識到,在阿漢來到之前,自己的身與心,有多麼冷,多麼寒。而指尖感覺到的溫潤,讓他確定那一定是咳嗽時吐在掌心的血。

    他才莫名地一閃神,耳邊忽聽到一個儘量溫柔的聲音:「乖,別怕,吃藥一點也不苦的。」

    剎那之間,狄飛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吐著血去撞牆了事。天啊,為什麼他要為這種白痴走神。

    他奮力想抽回手,然而讓他驚愕的是,就連這樣的力量自己都已失去,就這樣被阿漢死死抓著手,繼續勸他治傷:「我知道每個人的意志都應該遵重,我知道,就算有人活得不耐煩了,一心要找死,那也是他的自由,不過,我真的不能讓你死啊,你死了,我可怎麼活?」

    為什麼明明應該很感人的話,狄飛卻莫名得覺得,自己應該恨得磨牙才更加合適,合理。

    但是,此刻他的身體軟弱得根本無法抗拒,如果這個人硬要給他上藥,他也無力拒絕。

    心中怒憤如火一般燒灼著他的心,對他來說,情願傷重而死,也不要無能為力地任人擺佈自己。怒極之際,心中忽然一動,想起一件極遙遠的事,忽然輕聲道:「你真的想要治好我?」

    「是啊。」阿漢連聲說。

    「好。」狄飛冷冷道「脫衣服。「

    阿漢一愣。

    狄飛一字字道:「同我行房,我的傷就會好.「

    阿漢又是一怔,沒立刻答話。

    狄飛冷笑:「你不是想要救我嗎?」

    阿漢摸摸頭:「嗯,那個,真的能治傷?」

    「別人不能,但是我能。」狄飛那冷酷的眸子,在黑暗中,閃過冰冷的異色。

    若是旁人,聽到如此荒堂的建議,斷然不會相信,但阿漢卻沒有懷疑別人的習慣,剛才多問一句以確定,已經是很難得的了。即然狄飛這樣說,他便再不遲疑,真的立刻寬衣解帶。

    黑暗中,狄飛看不清他的動作,只聽得到悉索之聲,他極緩慢,極冰冷地說:「我傷得太重,沒有力氣,所有的事,都要由你來做。」

    阿漢嗯了一聲,沒有半點置疑。

    狄飛自己卻微微皺了皺眉,他知道阿漢胸口骨頭斷了不止一根,若真的行房,讓他做為承受的一方做盡主動的事的話,必有許多極大的動作,那樣的痛苦,就算是最硬郎的鐵漢,也會恨不得死掉算了,阿漢他再能忍痛,也應該……

    思索在這一刻忽然停頓,因為一個溫熱的身體就在黑暗中悄悄得貼近過來。兩個身軀無比親密地接近在一起時,那無窮無盡的溫暖,讓他的身體自然地違背自己的意志,去依偎去擁抱去融入。

    那溫暖的唇從什麼時候,開始由額頭,徐徐下向移去,那神奇的手,從什麼時候,開始慢慢從肩部向下滑落。

    狄飛在心中冷笑,是啊,差點忘了,這小子,也是男娼館出來的,就技巧來說,永遠不會差的。

    他聽見低低的悶哼聲,他知道,身體極度的糾纏,必是又讓那人的內腑被斷骨刺痛。然而,除了那幾乎微不可聞的悶哼聲,懷中身體本能得微微顫抖,幾乎讓人無法查覺他的痛苦。

    極盡熱情的擁吻,柔若無骨的身體,悄悄遊走的手,正在褪去他的衣服,然而又悄悄僵在空中。

    狄飛微微冷笑:「就算是衣服被冷去的血糊住,撕開就是,你以為,這世上,只有你不怕痛嗎?」

    那雙手如奉綸旨,用力一撕,狄飛痛得微微顫動一下,暗自咬牙,小子,用得著這麼聽話嗎?一報還一報,他忽得雙手抱住懷中人,在地上猛然一滾。

    雙臂間的身體極劇烈得顫動一下,那極力壓抑的低低呻吟,讓他升起極度的滿足感。

    他在黑暗中猙獰地笑著,向那最溫熱的方向深深吻去。


第二十章 溫柔

   阿漢覺得,他長久的生命中,從來不曾如此疲憊過,醒來的這一刻,眼皮重得讓他懷疑自己也許根本沒有力氣睜開.

    已是清晨了吧,似乎有淡淡的陽光照進原本黑暗的樓閣中,只是,頭暈眼花,根本看不清陽光下那挺身而立的人.

    他動了動嘴唇,想呼喚一聲,卻覺得,連發出聲音都是十分辛苦的事。直到那張臉慢慢地湊到面前,他才勉強認出狄飛的面容。

    昨夜還應該是傷重待死的人,今天居然出奇得神清氣爽,眉眼清明,看不到一絲一毫重傷疲憊的樣子,只是臉上卻帶著明顯的譏嘲之意:「醒過來了,感覺怎麼樣?」

    阿漢輕聲喚:「主人。」聲音微小地幾乎聽不見。他試圖坐起來,卻發現,絲乎連移動一下手指,都無比艱難。

    就連痛楚都非常非常得遲鈍,只是覺得很無力,很無力,很累,很累。彷彿全部的生命力在一瞬之間,被抽取了個乾淨。讓人什麼也不有想,什麼也無力做,只想就此昏睡,沉入最深的黑暗世界,直到天荒地老,再不醒來。

    這種感覺和他平時貪吃貪睡,享受人生,只想睡在溫暖的被子裡,永遠不起來,感覺截然相反。

    阿漢略略有些不解。雖然他昨晚骨折了,雖然,一夜歡愛,使他傷上加傷,但以他的精神力,縱然稍覺痛楚,也可以盡力忽略這種痛苦,怎麼會變成這樣呢?明明昨晚主人沒有多少力氣,並不像平時尋歡那樣粗暴無情,也沒刻意在他身上增加別的傷口,為什麼竟然會……

    一夜之後,狄飛已然神完氣足,冷冷看了看阿漢:「這就是你不知死活的下場。」

    阿漢略覺茫然地看著他,時間久了,眼前的一切勉強可以看得清楚了。狄飛就那樣赤裸著身體,居高臨下望著他。原來行房能治傷,這事竟是真的,一夜之間,奄奄一息的人,竟像奇蹟般得大有好轉。不過,估計這這種事只能治內傷,不能治外傷。狄飛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卻還一樣猙獰可怖。因為昨晚一直在劇烈運動中,所以傷口的血液無法凝固,到現在,他身上仍有許多地方在滴血。

    不過,狄飛顯然不把這些小傷放在心上,只冷冷看了看阿漢,就逕自走開,這裡是他的房間,隨便就取了幾件替換衣服準備換上,若不是他的耳目極靈敏,幾乎就聽不到那一聲,微弱得幾至不可聞的呼喚:「主人。」

    狄飛挑挑眉,轉身:「你還想說什麼?」

    阿漢慢慢地用手撐著地,想要坐起來,這麼簡單的動作,他做來卻無比緩慢,他可以忽略胸口傳來的陣陣痛楚,卻無法讓痠軟無力的身體,做出超出他極限的動作。

    狄飛冷著眼,靜靜地看著他的掙扎和努力。

    很久很久,阿漢才能勉強坐起身,他滿頭都是大汗,動作極之緩慢,但卻持續不懈地在地上慢慢向前摸索,撿拾。有的時候,不得不依靠雙手的幫忙,以爬行的姿式,才能到達他的目的地……短短幾步之外。

    狄飛看著他慢慢地,把紗布,傷藥,一一撿在手裡,看著他,慢慢抬頭望向自己,很慢很慢,扶著牆,支撐著站起來,然後在向自己邁步的那一刻,重又跌倒下去。

    那樣重重的一跌,狄飛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重重一震,他胸前的骨頭還是斷的,這麼劇烈跌倒的動作,稍一不懈,就可能讓他的某個臟器被生生刺穿。

    眼看著阿漢的臉蒼白中透出慘淡的青綠,他一手仍然捧著那些藥,一手開始顫抖著扶著牆,試圖再次站起來。

    狄飛濃眉緊緊皺起,終於大步走近,扶住他已經完全不受意志控制,正在劇烈顫抖的身體:「你要幹什麼?」

    阿漢鬆了一口氣,想要回答,卻覺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只能慢慢得用打哆嗦的手打開藥瓶,把藥粉往狄飛正在流血的手臂上灑。

    曾經有過的記憶如此鮮明得在腦海中浮現,狄飛不由自主,微微一顫,然而,他即沒有鬆開手,也沒有推開阿漢的手。

    他靜靜得看著藥粉零零落落灑在創口上,他靜靜看著阿漢用已經抖得不成樣子,且沒有半點力氣的手試圖為自己的包紮,卻又一次次失敗。

    良久,他才輕輕問:「你這樣,就是為了給我包紮傷口?」

    「嗯。」阿漢儘量用最不費力的聲音回答。

    「你沒發現,我已經沒有大礙了嗎?」

    阿漢不得不打起精神,卻又實在有氣無力地說:「可是,你還是在流血,我答應過,一定要讓你處理好傷口的……」

    除了虛弱,還是虛弱,除了疲憊,只有疲憊,阿漢明明累得只想放棄所有的意識,就此沉入長久的休眠,偏偏又死死掙紮著不肯閉目,只因為,他眼前,依然有鮮紅的血在流淌。

    狄飛木然看著他繼續與虛弱的身體抗爭著,完成為自己治傷的工作。這個笨蛋難道沒發現,他的身體狀況,比我糟糕了多少嗎?

    他慢慢地咬了咬牙,然而,出口的卻是:「你累了,就睡吧,傷口我自己包紮?」

    阿漢一驚,露出欣喜的一表情:「你答應處理傷口了?」

    狄飛點點頭。

    阿漢立刻抓緊機會談條件:「要好好治傷,要看大夫?」

    狄飛露出忍耐的表情,略一遲疑,還是點了點頭。

    阿漢對他笑了一笑,在下一刻,完完全全沉入了黑暗世界裡。在狄飛的懷抱裡,手足垂落,低下頭去。

    這短短的一瞬,狄飛心頭一跳,幾乎以為,這個虛弱到極致的人就這樣在自己眼前死去了。那麼微弱的呼吸和那幾乎感覺不到的心跳與脈膊,讓人幾乎不敢相信,這還是一個活著的人。

    那麼久那麼久,他一直期待看到阿漢軟弱的樣子,他一直希望自己能憑真本事讓阿漢暈過去,然而,這一切發生在眼前,他卻發現,其實,自己並不是特別高興。

    在園外等了一天的莊中高層人物,終於在黎明時分,看著他們的主人抱著那個小男寵走了出來。主人神清氣爽,舉步從容,完全看不出絲毫重傷的樣子。看來,昨天的傷,也只是表面上嚴重罷了,根本不能真正影響到主人。江湖一直傳說,血修羅狄飛的傷勢輕重,根本沒有人能看得出來,每一個想乘他傷重殺死他的人,最後的下場是自己傷重而死。

    如今看來,果然如此。

    大家感嘆著,互相給個眼神,咱們這位主子,果然深不可測。至於他懷中那個生死不知的人,就沒有誰會付予多少關心了。

    阿漢不知道是狄飛一路把他抱回去的,阿漢不知道狄飛叮嚀了自己身邊的人一些什麼,阿漢不知道,自己暈迷了足足十三天,不管什麼靈丹妙藥,灌下去,一概吐出來,阿漢不知道,除了狄飛之外,幾乎每個人都認為他是死定了。

    再強大的精神,也需要身體來負荷。精神力可以漠視一切傷害與痛苦,卻無法超越身體的極限,當身體因為用盡所有生命力而無法再維持清醒時,縱然擁有神祇般強大的精神,也終將無所依歸。

    直到阿漢醒來,那軟弱虛憊的感覺依舊揮之不去。不同於以前他因為懶散而喜歡賴床,現在,就算外面有再好的陽光,他也沒有力氣,沒有意願,從床上起來。

    以前,除了睡覺,他最喜歡吃吃喝喝,現在,就算世間最美味的食物放在他的面前,他也沒有食慾。

    然而他身邊的下人,卻似乎異常強硬,不管他樂不樂意,該吃的,該喝的,確定對身體有補益的東西,就算他不肯,掰開他的嘴,也要硬給他灌下去。

    多日來,狄飛沒有來探望過他一次。阿漢也沒往心裡去。相比以前的懶散,他現在是什麼也不做,卻整日疲憊不堪,什麼事也沒有力氣想,沒有力氣在意。

    他自然就更加不知道,幾乎每天自己這邊的管事都會親自向狄飛報告有關他身體的情形。每一次,狄飛都只是面無表情的聽,只是偶爾下幾道極強硬的命令。

    「不管他喜不喜歡,大夫開出來的藥和食補的膳食,一定要按量給他灌下去。」

    「不要理他賴不賴床,外頭陽光好時,用繩子子綁也綁他出來,在陽光下走動,他走不了就扶著他,他站不住,坐在椅子上推也行。」

    無論如何,在狄飛的強硬處置下,阿漢的身體在兩三個月後,終於開始漸漸好轉。只是,似乎上天也看不得阿漢慢慢復原,繼續過他豬一般於世人無益的生活。

    於是,在某一個深夜,全莊的第二號人物,那個眉毛鬍子全都白白的老頭,親自來到了阿漢的房間,抬手間,幾個侍夜的下人,全都被點中睡,沉沉睡去。

    而本來沉睡的阿漢卻被叫醒,眼睛還不及完全睜開,意識還迷迷糊糊之際,已聽得一個聲音道:「阿漢公子,主人又受了傷。」

    阿漢睜開眼,有一瞬的茫然,然而他立刻明白了過來,什麼也不說,只是默默得起床。他的動作依然不太利索。

    老人看看他顯得病懨懨的神態,微微皺眉,卻也一樣不說話,只靜靜旁觀。只是是待阿漢穿好衣服,下床走路,走得太慢時,他才有些不耐煩得一伸手抓起阿漢飛掠起來。

    勁急的夜風中,阿漢好奇得問:「為什麼主人又受了傷,不是說主人很厲害的嗎?怎麼老是受傷?」

    「最近幾乎每隔幾天,就有江湖上頂尖的高手來找莊主決鬥。莊主上次受傷,雖然不太嚴重,到底沒有全好,屢次與人決鬥,元氣一直不能復元,便是鐵人這連番決鬥下來,也終是撐不住的,直到現在,才受重傷,已是極了不起了。」老人神色倏然沉重下來「說起來江湖人士對莊主素來的敬畏三分的,不知為什麼最近會有這麼多人來挑戰。我們懷疑是莊主曾受重傷的消息洩露出去了,但關係莊主傷勢之事,我們一向是全力保密的。此事當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所以,這一次為了確保消息不外洩、我不得不讓其他不相干的人全昏睡過去,公子莫怪。」

    阿漢聽得莫名其妙:「即然受了傷,為什麼還要不停得和別人決鬥?為什麼人家要決鬥,就一定要應戰?」

    老人則是更加莫名其妙:「人家要決鬥,我們怎麼可能不應戰?莊子的威名還要不要了,莊主的臉面還要不要了,江湖巨擎的身份還要不要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都覺得對方完全無法溝通。

    此時已至擎天園外,照例大包小包大瓶小瓶的藥物往阿漢手裡塞。阿漢也不再多說什麼,就逕自進去。

    靜靜盤膝在黑暗中運氣療傷的狄飛,再一次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再一次看到房門被推開,今夜月色極明極亮,一個似乎是極弱小極伶仃的身影,踏著自外而入的月光,很慢很慢得走進來。

    狄飛覺得自己應該驚奇,經歷了那麼嚴重的教訓,他怎麼還敢來。狄飛又覺得自己完全不該有一絲驚奇,這個時候,這種情形,能夠自黑暗中踏著月光走近他的,也只能是那個人。

    阿漢走得很慢很慢,但到底還是到了狄飛身邊。「主人。」他輕輕喚,帶些欣喜:「今天沒聞到血腥氣,你傷得沒有上次重吧。」

    狄飛沉默不語,不知為什麼,忽然不想回答阿漢任何問題。

    阿漢見他不應答,便也不再多說什麼,彎下腰,把手上的若干東西全都放下然後開始脫衣服。

    聽到寬衣之聲,狄飛那沉寂不動的身軀猛然一震,忽然爆發般一躍而起,一把抓住阿漢,力量大得幾乎要把他揉碎了:「你瘋了嗎?你想幹什麼?」

    「給你治傷啊?」阿漢很平常也很不解得答「你不是說這樣能治傷嗎?而且上次效果那麼好?」

    狄飛氣得莫名得顫抖起來:「你到底是不是白痴,上次我好得那麼快,你卻變成那個樣子,誰都知道,是我吸了你的精氣真元造成的?」

    阿漢茫然不解:「你吸我的精氣真元?」

    狄飛氣得咬牙切齒:「每個人都有獨一無二的精元,而邪派常用交合之法,采旁人的精元,以增自己的功力,以左道旁門的採補之術,直接吸走健康者的精元,可以比任何靈丹妙藥更有效得治療傷勢,使人快速復元,只是被吸者,重則當場身亡,輕則終身癱煥,就算再好一點,沒死沒殘,也必要短命許多年,你知不知道?」

    他說得如此憤怒,如此激動,阿漢聽得卻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說行房能治病,原來這叫採補啊?」

    狄飛冷下眼,鬆開手,因為忽然遠離那溫暖,讓他的手心空空寂寂,他閉上眼,沉下心,等著那寒夜中的溫暖在徹悟後迅速離去。

    然而,下一刻,一個赤裸而滾燙的身體,就這樣將他緊緊擁抱住。

    狄飛猛然一震,那劇烈的震顫,讓他以為,一顆心將要跳出胸膛,他脫口再次問:「你想幹什麼?」

    「給你治傷啊。」阿漢再次回答,答得簡單直接「即然採補能治好你,那就太簡單了。」

    黑暗中,那彷彿比千個太陽更熾熱的唇吻下來,深深重重,纏綿無盡。

    狄飛死死咬牙,他想推開這個瘋子,不知為什麼,幾十年的功力彷彿在一瞬間消失怠盡,他手腳僵木得任憑那溫暖絲絲縷縷侵入他孤絕的身軀,無情得一寸寸趕走原本的冰寒。

    那手溫柔而靈動,巧妙地點燃他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那唇熾熱而溫暖,由額頭慢慢滑向頸側從最敏感處一點點移動,慢慢到了他的耳垂,輕若游絲的聲音響起:「主人,我求你一件事?」

    狄飛依然咬著牙,僵硬著聲音答:「你說。」

    阿漢難得求他,若是以前,他會得意他會冷笑,而此時,他卻只想靜靜凝聽,因為他知道,這個的請求,必定和他所想的,所以為的,任何正常人有可能提的,大大不同。

    「如果,下次你再受傷,不要找別人,不要對別人用採補之術,來找我吧。」阿漢想了想,又補充「在我死之前,來找我吧。」

    狄飛抬手,再次抓住緊貼住他的胴體,聲音莫名得有些嘶啞:「你知道你這樣活不長的?」

    「所以,我才說,至少在我死之前,不要找別人。」阿漢微笑,這人給他衣食,供他安居,如今受了傷,自己付出一點,幫他復元,是理所當然的。即然這種治傷法,會損及生命,為什麼要讓別的人承受呢。所有的生命都珍貴而平等,這個時代的殺戮殘忍,他懶於介入,但份內之事,為什麼不去做好,至少在他死之前,可以幫助其他的生命,擔下這劫難。

    於他,這只是很自然的想法,於狄飛,這樣的話語,這樣的要求,卻如驚雷閃電,震人心魂。他嘶聲道:「我答應你。」

    在下一刻,終於放開所有的自制,將那身體緊緊抱住,任神智就此沉溺於無限的幸福與苦痛之中。

    阿漢醒來的時候,身在柔軟的被縟上,溫暖的床帳中,耳旁有一個聲音輕輕問:「覺得怎麼樣?」

    阿漢愣愣得看了看狄飛帶點關切的眼,然後才說:「有些虛弱,不過比上次好很多。」

    狄飛笑笑:「縱是採補也有輕重深淺之分,施術者可以掌握住一個度,在治療自己的同時,儘可能減少對方的傷害,雖說這樣一來,治療效果可能會差一些,不過,也足夠了,至少現在,等閒來一個兩個高手,我還是可以應付自如的。」

    看看阿漢依舊蒼白的臉色,和困頓的神情,他依舊有些歉然,嘆道:「本來你的身子還沒完全好,我不應當如此待你。只是,我受重傷的消息被人傳出去,很多人都想乘火打劫,為怕我躲避,個個都明目張膽來挑戰,據我的探子報來的消息,不出兩天,最少有三路高手會來到這裡。我要想保住我今日的地位和足以震動天下的威勢,就不得不盡快讓自己復原。我信不過大夫,也從來不喜歡用藥,何況,就算以醫藥之術,也很少有立刻見效的,你又讓我答應,不能對別人施術……」

    他的聲音儘量溫柔,一邊說,一邊輕輕伸手,理平阿漢額頭散亂的一縷頭髮,又順手為他扯了扯被子。

    阿漢震驚得望著他,臉色極之複雜,過了一會兒,才輕輕道:「主人,你從來沒有這樣待過我,從來沒有這樣和我說過話?」

    狄飛笑道:「我這樣不好嗎?」

    阿漢還是用極之奇特的目光望著他,又過了很久,才問:「主人,這是你的溫柔嗎?」

    狄飛微笑:「你說呢?」

    阿漢的身軀彷彿劇烈得震動了一下,卻又一語不發,只是眼神變幻莫測,閃過種種光芒,直直得望著狄飛,很久,很久,也不肯稍稍轉眸,身體更長長久久,保持著這個姿式不曾動彈一下。

    就算以狄飛的定力,在這種目光下,也沒撐多久,就忍耐不住地問:「你這是干什麼?」

    「主人,我是在很用心,很用心,很努力,很努力地,愛你,喜歡你,為你的溫柔而感動啊。」阿漢坦然答。

    狄飛濃情密意的話,聽得足夠多,卻還不曾聽過,這樣直白,這樣簡單的話,他素知阿漢是決不會說謊的,一時心中大悅,竟覺說不出的舒暢,忍不住朗笑出聲:「你這個小白痴啊。」

    這一次阿漢暈倒在擎天樓後,狄飛不但親自送他回去,親自叮嚀人為他擦身換衣,親自把他送上床,親自為他蓋好被子,不害他床邊守了他一夜。在阿漢醒來後,又一直在此處停留了足足一天一夜,第三天,才去理事。

    如此榮寵,如此關心,於狄飛對阿漢而言,竟是從不曾有過的。所以狄飛離去後,阿漢身邊的人,直接把他當菩薩來小心服侍了。

    阿漢卻似心有疑慮,把管事叫到面前來提問題:「管事,有件事,我不太明白,你能不能幫我想一想?」

    管事連忙笑道:「公子請問,屬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阿漢問:「如果有一個人三天兩頭對你拳打腳踢,欺負你,辱罵你,你會不會恨他?」

    管事還以為他要問多麼深奧的問題呢,以至於剛聽到這麼簡單的話時還呆了一下,這才答:「會。」

    「那麼,要是有一天,他忽然不打你了,或是,打得很輕了,你會不恨他嗎?」阿漢像個好學的小學生一樣問。

    「當然還是恨,我不會因為別人本可以殺我,卻只剁了我一隻手就不恨他。」

    「那麼?」阿漢思索著「如果有一天,他忽然,不但不打你,還對你很好,你跌倒了,他扶你起來,你受傷了,他問候你,你還會恨他嗎?」

    「如果他折磨了我三年,卻在某一天對我稍微好一點,我就把三年的痛苦全忘掉,那我就是聖人了。」管事冷笑說。

    阿漢露出迷茫之色:「可是,我聽說過,有很多人都是這樣,被人肆意折磨,又打又罵了好久好久,卻因為別人某一次不經心的溫柔而感激涕零,覺得別人本來可以對自己無比粗暴,誰知這次居然不粗暴反而很溫柔,他多麼好,多麼善良,對我多麼體貼,於是從此就肯為他生為他死。」

    管事愕然:「這種人,如果不是瘋子,就是天生犯賤。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會在被抽了一頓鞭子再給一顆糖後,只記得那顆糖的。」

    阿漢很慢很慢地點頭:「也就是說,被一個常打你的人偶爾溫柔對待之後,不喜歡他是完全正常的。」

    「自然。」

    阿漢皺起眉頭,托著下巴,唉聲嘆氣起來。

    主人啊主人,你不能怪我啊。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地學習張敏欣給我看的那些小受們的感情變化了。在發現做為主人的你忽然給予的,百年難逢的溫柔之後,我真的很用心很用心地去感受你的溫柔,去努力讓自己感動,我很用心地想,你多麼偉大,多麼高貴,多麼了不起,卻肯這樣溫柔地對待我是多麼了不起,我應該多麼感動,多麼激動,多麼多麼地動心啊。

    可是,我真的找不到哪怕一絲一毫這樣的感覺啊。

    為什麼,一百個小受,有九十個,在倍受折磨之後,會因為折磨他的人偶爾流露的一點溫柔,就愛生愛死,愛得決然無悔呢?

    主人的確不算上多壞的壞人,只不過常常打我罵我羞辱我喜歡捏斷我的骨頭罷了,我也沒有像無數經典小受那樣,痛哭流涕,賭咒發誓說我恨你。所以,在你忽然對我溫柔一把之後,我當然也做不到象經典小受那樣,立馬把賭過的咒發過的誓當放那個氣一樣的放掉,一轉眼就愛生愛死去了。

    啊,白管事說得對,沒準我還真是個正常人,一個正常人,即不是瘋子,也不是天生犯賤,所以,是沒法成為一個完美小受的。

    這可怎麼辦啊,我的主人,我對不起你,我未來吃喝無憂,被小攻當做掌中珍寶呵護的生活,不會受影響吧!

    相比於採補對身體的傷害,這種對未來安逸生活的不確定,才真正讓阿漢感到了極度的痛苦。


第二十一章 一諾

    之後的生活證明了阿漢的擔憂似乎只是多慮.現在狄飛待阿漢確是極好的。到阿漢這裡來的次數漸漸多起來,面對阿漢時,臉上漸漸有了笑容。有什麼好東西,除了怡園那份大頭雷打不動,其他的幾乎都搬阿漢這裡來了。

    縱使看到阿漢用他費盡心血奪來的南海玉珍珠,趴在地上打彈子玩,他也不過笑笑,便湊過來,陪他一同玩罷了。

    床弟之間,待他總算與往常大不相同了,再沒有像以往那麼粗暴,雖然還談不上有多溫柔,多少還是顧及了阿漢的感受了。

    只是,狄飛依然常常受傷。挑戰的事不但沒有停止,在他的勢力範圍內,又發生過多起暗算,騷亂,刺殺,等事件,他疲於應付各處火頭,心力交瘁,還不能不對挑戰者加以示弱,又要擺出超強之態,以震懾自己的下屬。

    幾乎只有在阿漢身邊,他才略略露出疲態。

    每一次,只要他神色稍顯黯淡蒼白,阿漢就只會無聲無息地抱住他,以自己的身體來暖他,以自己的臂來支撐他,以自己的生命,給他生命。

    他每一次,也只是苦笑著搖頭:「你這個笨蛋。」

    他無法拒絕阿漢,因為在眼前的重重危局中,他需要比往常任何時候更強大。他不能拒絕阿漢,因為如果他倒下去,就再沒有人可以保護一切他想保護的,其中包括阿漢。

    他只是儘量掌握住其中進退之度,只要能稍稍控制住傷勢,使其不至惡化,使自己在面對任何意外時都可以壓下傷勢加以應對便足夠了。他只得盡自己所能得減少阿漢可能受到的傷害。最好的大夫,最好的靈藥,最好的藥膳師父,在他的命令下,全都住在阿漢的園子裡,一召即到。

    但即使如此,他也總是舊傷未癒,又添新傷。但對他來說,只要不傷及元氣,倒也不是十分放在心上的。

    隨著他與阿漢關係的緩和下來,非療傷的房事也漸漸多了起來。只是因為阿漢過於強大的精神,痛覺和快感,對他來說,同樣都是沒法有大的觸動的。所以,狄飛的粗暴或溫柔,對他的影響也都很輕微。

    好在他受過絕對專業的訓練,所以就算並不覺得如何舒服快活,該有的反應一樣也不會少。只是,有的時候,反應過多,也不是太好的事。

    比如,當狄飛專心運動時,手足將狄飛緊緊纏繞住,同他契合得如同一個人的阿漢,會忽然蹦出一句:「主人,你最近時間比以前短很多,是不是受傷之後不行了。」

    正在緊要關頭的狄飛差點直接從床上跌下去,定了定神,咬著牙答:「你閉嘴。」

    阿漢漸漸也不太敬畏這個主人了,不像以前那麼言聽計從,聳聳肩:「又不高興了,你總是不高興。」

    狄飛喘息著冷冷道:「這世上,又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你每天做那麼多事,不是為了讓自己開心快活嗎?」阿漢奇怪得問「如果不是喜歡的事,為什麼要做呢?」

    狄飛悶聲不響,狠狠動幾下,這才咬牙切齒:「你這種白痴不會懂的。」

    「整天做自己不喜歡的事,到底誰才是白痴。」阿漢小小聲地嘟噥。

    狄飛恨恨瞪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明不明白?」

    「就算我在江湖,我也絕不會做我自己不喜歡不願做的事了。」阿漢大聲反駁「什麼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真的不由己嗎?還是根本沒有認真去想過,去嘗試過。不好的事,就是不好的,不正確的事,就是不正確的,讓別人和自己都不快樂的事,就是不應該做的,這和人在不在江湖有什麼關係?」

    狄飛倏然沉默下來,忽然伏下身,隨著某種激烈得律動,狠狠一口,咬在阿漢肩上。

    阿漢低低叫一聲,於其說是疼痛,不如說是驚奇。

    嘗著阿漢的血與汗,狄飛才沉聲道:「你不明白,身在高位的風光之後,是什麼樣的壓力和重擔,你怎麼會懂?走錯一步就是粉身碎骨,行差半步,便讓世人看輕?有很多事,就算不喜歡,也不得不做,有很多仗,就是不願意,也不得不打。」

    「如果你自己不看輕自己,別人看不看輕你,有什麼關係?如果你自己不願意,別人真的可以勉強你嗎?」阿漢依然不解。

    狄飛冷下眼:「夠了,只會躲在我的羽翼之下,外頭的風風雨雨,你知道多少?如果我死了倒了,你以為,你還有多少安逸日子過。」

    這話立時說中阿漢的心病,急忙說:「要怎麼樣,你才不會死,不會倒?」

    狄飛只道他關心自己,雖然表面上冷冰冰白他一眼,心裡多少還是高興的,卻又不得不嘆口氣:「除非我是天下第一高手,什麼人都無法擊倒。」

    阿漢恍然大悟,輕聲問:「啊,當天下第一高手是要武功很好的,經常練功的?」

    狄飛正值最最重要的關頭,再沒力氣應答他,只隨便點點頭,身子急速動了幾下,眼看就要達到快樂的頂點,忽然……

    本來緊緊纏繞著他的手足全部鬆開,在最最緊要的關頭,在他完全沒有防備的時刻,一個身體正在迅速離開他。

    狄飛先是一愣,又感到身邊一涼,心中一驚,然後是一種上下一齊要出血的極度鬱悶,他狂吼一聲:「你幹什麼?」

    阿漢緊趕著爬開兩步:「我總算明白,所有故事的霸主英雄們,雖說了不起,卻為什麼有那麼多不如意了,就因為,所有人都日也運動,夜也運動,無時無刻,不惦著運動,把練功全擱下來了,所以才老是挫折重重,動不動中人暗算,或陷入陰謀,要麼被人謀反推翻。我說,你還是別再這麼白白運動得浪費時間了,人家不是說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

    狄飛要還能有耐心聽他把話說完,他就不是修羅而是佛祖了,他狂吼一聲,雙眼通紅得叫:「我要殺了你。」飛撲而至,一把將逃脫不及的阿漢按得動彈不得,下體惡狠狠得刺下去,就此痛快淋漓。

    而此時,阿漢猶自嚷嚷著:「這運動又不好玩,一點意思也沒有,又不舒服,又這麼浪費時間,有這麼大把時間,你為什麼不練功呢,當了天下第一高手,再沒有人能打倒你,這多好啊。」

    他這裡為自己的安逸未來叫嚷不停,至於某人的在某方面的自尊自信,就此被刺得鮮血淋漓,他可是完全沒有意識到。

    日子就這樣慢慢地過去,狄飛與阿漢之間,雖然磨擦不斷,總算最終還是相安無事的。至少阿漢沒有再被整個半死,雖然氣得急了時,狄飛也會把整個房間,打得除阿漢之外,再沒一件完整的東西。

    雖然阿漢對運動開始推三阻四,每次見面,就苦口婆心勸著狄飛去好好練功,不過,總算他還記著男寵的本份,狄飛堅持的話,他也不會拒絕。

    事情發生的那一天,陽光正燦爛,狄飛行過曲橋,忽見池塘邊一樹桃花,開得豔奪人目,映得池中水上,都是絢麗的紅。

    他不覺微微一笑,不知為什麼,忽然想起那個總是懶洋洋躲在小園子裡,不願走動半步的人。

    如此春光好,怎麼就讓那懶人給辜負了呢。

    是那一日特別閒吧?是那一日陽光特別溫暖吧,是那一日花兒特別明媚吧,所以,他忽然間不想去理事了。笑著讓人在花邊池旁,備了桌案,令人去叫阿漢來陪他賞景。

    阿漢來的時候,還是愁眉苦臉的,見了他,張口就說:「這麼悠閒,這麼有時間,為什麼不去練功。」

    狄飛對他這句話聽得太多,已經麻木,原本是絕不會理會的,只是此刻忽有春風拂面來,讓他的心境,莫名有了點溫柔,於是他輕聲道:「你放心,我不是鐵石心肝之人,你這般待我,無非是見我近日受傷太重太多,所以盼我練好武功,再也不至為人所傷了。」

    阿漢愣了一愣,不是這麼回事啊,他開口正要解釋。狄飛卻似難得心情好,微笑如春風地拍拍身邊的椅子:『坐到我身邊來.『

    阿漢自然乖乖聽話。狄飛笑著為他倒了一杯酒,笑道:「對了,正要跟你說,服侍你的小傑,昨兒和別處的小廝打起來了。人家倒不敢怎麼不手,不過,他一個打三個,還把人打得到處跑。本來這也不過是小子們打架鬧事,原不必我費心,因是你身邊的人,才報到我處來。你說我該怎麼處置才好?」

    阿漢愕然:「打人是不對人,人家不還手,還打人,更加不對,應該處罰。」

    狄飛看看他:「他畢竟是你的人。上次那幫子人待你不好,罰了也就罰了,如今這批人,對你真的是照顧周到又細心,日日相處,也總該有點感情,你真願讓他受罰?」

    阿漢不加思索道:「他照顧我,和他做錯事,這是兩回事,不應該扯到一起的。不能因為他照顧過我,就可以做不應當做的事。」

    狄飛凝視他,有些心不在焉地道:』你與他,當真不同。「

    阿漢莫名其妙:」什麼?」

    狄飛回過神,笑了笑:「沒什麼,我只是想,你這樣的話,是不會有心腹的。」

    阿漢笑起來,眼神明朗而坦蕩:「我要心腹做什麼,我有主人就好了。」

    狄飛微微一震,眼神終於有了複雜的變化,他靜靜凝視阿漢良久,終於輕輕道:「從今之後,有我一日,總還有你一日的。你有什麼想要的,我總儘量為你辦到……」

    阿漢啊了一聲:「那麼,你能讓我做你最寵愛的男寵嗎?」

    張敏欣說過,只有成為最受寵愛的那一個,才能終身在霸主啊,王爺啊,皇帝啊,若干小攻的呵護下,過一輩子混吃等死的幸福生活。

    狄飛深深得看他一眼,不知為什麼,唇角輕輕飛揚起來,然後不知不覺大笑出聲,朗聲道:「好,我答應你。」

    阿漢剛剛展露笑容,還不及說什麼,就覺得一股森寒之意,逼人而來,就看到,狄飛那剛才還掛在臉上的笑容,忽然僵木一片。

    一個清冷的聲音遙遙傳來:「原來,他就是你最寵愛的男寵。」

    阿漢聞身回頭,曲水之畔,小橋之上,那人一襲白衣,襯得驕陽也失了顏色。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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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解釋

    那男子極是俊美,只那麼一襲白衣,站在小橋之上,便讓所有人的目光不能從他身上移開。相形之下,本來就容貌平平,又身帶殘疾的阿漢,被對比得簡直醜陋不堪了。

    幾乎每一個在旁邊的侍從,都很自然地生出一份感慨來,有這樣的絕品人物在眼前,怎麼主上愣是喜歡上那麼一個,連他們下人,都懶得多看一眼的殘廢呢。

    唯一不被那男子俊雅容貌給震住的,只有阿漢。那男子的容顏在普通人中,當然算是萬里挑一的俊美。但阿漢來自遙遠的歲月,在他的世界中,身體可以自行製造,自由更換,便是比那人好看個百倍的男子,也常常滿眼都是,隨手一抓就一大把。

    反倒是,阿漢這種懶洋洋從來不為自己更換身體,總以本來面目見人的怪物,成為稀有品種,走到哪裡,回頭率永遠比美男子高上不知多少倍。

    那白衣男子只是站在橋頭,眼神冷冷地望瞭望這邊,一語不發,便轉身離去。

    阿漢只覺一股大力推來,人飛出兩尺,砰得一聲,也不知道撞到什麼,頭暈暈得有點痛。他爬起身來,摸摸腫了個大包的腦袋,他不以為然得挑挑眉。唉,真是已經習慣了,他家的主子,有事沒事,就愛突然襲擊,莫名其妙把他這個擋道的障礙遠遠扔出去省事。

    他笑笑抬眼向前望去。不知所料,大力推開他後,狄飛已疾掠而出。那男子速度自是不如狄飛快,人才下橋,就被狄飛生生扯住,直跌入他懷中。那男子奮力掙出狄飛雙臂之間。狄飛激動得說著些什麼,那男子也冷漠地回答了些什麼。

    因為隔著遠,倒是聽不太清,不過看得出,應該是一場比較嚴重的爭執了。

    阿漢摸著隱隱做痛的腦袋想,啊,最受寵的男寵待遇就這樣嗎?是他對最受寵的男寵定義有錯誤,還是古人的承諾其實是根本不算數的。

    正迷茫間,聽到狄飛一聲怒喝:「所有人滾開。」

    聲猶未落,眾人皆作鳥獸散,阿漢還沒回過神來,已經讓兩個侍從一人挾一條胳膊給硬架走了。

    這兩人是狄飛身邊的貼身侍從,宰相門房七品官,地位與旁人不同,對阿漢也敢數落:「我的公子爺,咱們主上要和白公子說私話,你還站著不走,那不找死嗎?」

    「別真當主上寵你,就沒了進退,這麼點眼色也不會看嗎?「

    一邊說一邊跑得飛快,把阿漢扔回他自己的園子,他們也就各忙各的去了。

    阿漢走回自己的房間,窩回自己的床,摸摸腫起來的腦袋,,他的主人特意把他叫出去,就是為了說那麼幾句廢話,然後把他推得跌一跤再轟然趕走嗎?

    古人的世界,真是詭奇異啊。

    接下來的三天,即使象阿漢這麼遲鈍的人,也發覺不對勁了。身邊的下人,只是默默得做事,連一個說話的都沒有,世界忽然間就靜悄悄肅殺了起來。

    只有夜深人靜時,下人在門外說悄悄話,阿漢聽力還不錯,不是很困的時候,偶爾能撿著那麼兩句。

    「今兒莊主身邊的小玉被打個半死,還有阿風,什麼錯也沒犯,一樣被趕了出去。」

    「沒丟了性命已是極好了,誰不知道,莊主這次和白公子吵得那麼厲害,心情極度不好。莊裡哪一個不是戰戰兢兢,唯恐禍從天降。」

    「李先生說,這叫什麼什麼失火,咱們當魚的就要倒霉。」

    「唉……」

    房外的人嘆息。

    「唉……」房內的阿漢也嘆氣,莊裡真的人人心情不好嗎?怪不得這兩天的菜都不可口了,估計大師父也擔心自己成了被燒著的魚,整天提心吊膽,沒準鹽和糖都分不清楚了。」

    「莊主……」

    驚愕的聲音之後,是房門倒塌的轟然之聲。

    阿漢面不改色懶洋洋從被子裡起身,他的房門基本上就是個擺設,專門用來讓莊主大人練掌力的,以前也不知道壯烈犧牲多少次了。也就是最近這段日子,狄飛的火發得少,這扇門盡忠職守,多做了一段時間的工作。

    也不過就是一切回到重前,沒什麼好擔心的。阿漢起身掀帳,卻不覺一愣:「主人,你怎麼了?」

    才幾天不見,狄飛就似變了個人似的,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神情困頓,滿臉憔悴,兩眼佈滿紅絲。他探身過來,一把抓住阿漢的手腕。用力之大,讓阿漢可以聽到自己骨頭的脆響。

    他骨頭斷也斷得習慣了,也就懶得提醒狄飛自己的腕骨曾被他捏斷過,現在雖然長好,畢竟有些脆弱,經不起這樣的大力。

    好在狄飛似乎仍未完全喪失理智,總算及時控制了力道,聲音有些嘶啞得說:「你去,去向他解釋。」

    阿漢愣愣問:「什麼?」

    「你去向驚鴻解釋。」狄飛眼神幾乎帶點瘋狂「你是我的男寵,就算再受寵,也只是男寵,可是他……」狄飛聲音裡帶點痛楚「他是不同的,我從不敢以男寵待他,他是我最重視的人。」

    阿漢總算有點明白過來了:「白公子不高興。」

    「是,他不高興,而且還不承認他不高興。」狄飛氣急敗壞,一時也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高興。知道那人會不高興,不痛快,他心中的確有著竊竊的歡喜。但是,自己想要解釋,那人卻冷冷一句「我是什麼人,怎麼幹涉得了狄大莊主收哪個男寵,寵愛哪一個。」便再也不肯見他,不肯理他,實在讓他心浮氣燥,神魂不寧。

    是副莊主臨時一句:「即然白公子是因為阿漢而生氣的,為什麼不讓阿漢去解釋呢。他若心中喜歡莊主,不肯見莊主原是尋常,但他心中若嫉恨阿漢,倒正要見見阿漢,暗中與他相比才是。」點醒了他。

    他也是病急亂投醫,此時此刻也顧不得阿漢的感受,便急急趕來。

    倒也正好,阿漢卻是個遲鈍到完全感覺不到有什麼傷害,痛苦的傢伙,即然這是主人的要求,所以他想也不想就點頭道:「好。」

    反是狄飛聽他應得這麼幹脆,倒略略愣了一愣,這才定下神來,看著剛才被子裡起來,還沒穿上衣服,就讓自己硬拎起來。因為衣襯單薄而顯得有些寒不勝衣的阿漢,他心中終於微微一軟,這幾日來,一直纏繞不去的焦燥略退,暗中感到有些慚愧。

    他遲疑了一下,這才道:「我知道這事為難了你,只是……」他長嘆「盼你諒解我,驚鴻對我非尋常可比。他如今誤會我,只得你才能化解得開,我……」

    他目光深注阿漢:「你能這般待我,無論如何,我總有報答,總不至負你便是。」

    阿漢倒不理解他如此鄭重其事,有何用意,只笑說:「我去找他解釋好了,又不是什麼大事。」

    很久以後,阿漢不得不承認,世人眼中的大事,和他所以為的,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而在當時,第一世,世事人情,無知若白紙一張的阿漢,無論如何想不到,一件僅聽主人吩咐去辦的小事,會發展到那種地步。

    ******************************************************************

    「你來做什麼?」一直對狄飛閉門不見的白驚鴻,居然真的肯見阿漢,雖然他接見的態度冰冷而不屑。

    「主人讓我來告訴你,我是他的男寵,就算再受寵,也只是男寵,可是你是不同的,他從不敢以男寵待你,你是他最重視的人。」不得不承認,阿漢絕無做說客的天份,狄飛也是昏了頭,才會把希望寄託在這種人身上。他完全就是把狄飛的話一字不漏得重說一遍,而且說得不帶任何情緒起伏。

    就算是白痴也不會相信,說這話的人能有多少誠意在,所以白驚鴻的反應也就是理所當然。

    「我是什麼人,怎麼配和狄大莊主的男寵相提並論。」

    阿漢想了想,居然點了點頭:「說得也是,你的確不能和男寵相比。」

    白驚鴻一愣,差點沒從椅子上掉下來:「你說什麼?」

    阿漢像是完全聽不出他的譏諷之詞,笑說:「男寵也是一門工作,給予服務,也得到報酬。主人供我吃供我喝,給我衣服和住的地方,我就為主人做事,他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他在床上想要怎麼樣,我都聽他的。可是白公子你……」他偏著頭想了想「我雖然和你不熟,但我常聽人家說起你。主人給你吃最好的,住最好的,穿最好的,有什麼好東西都送給你,可是你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付出,只是心安理得得享受,而且,看起來好像主人永遠欠著你十萬兩銀子一樣,這樣很不好,做人要厚道啊。」

    他說來振振有詞,白驚鴻一張俊美絕倫的臉起初是因為驚愕,後來是因為憤怒,而變得扭曲了起來:「你住口,你是什麼東西,敢用這樣的語氣來羞辱我。」

    他憤怒得大喝,站起身來。

    阿漢眼也不眨一下;「我是主人的男寵啊,我也沒有羞辱你,我是在講道理。」

    白驚鴻氣急敗壞:「你,你,你怎麼敢拿出賣身體的男寵來和我相比。」

    阿漢平靜地反問:「男寵出賣身體,工人出賣力氣,師爺出賣知識,每個人都在出賣自己的一樣,來換取報酬,這又有什麼不對。這不過是一份職業罷了。男寵賣的只是身體,不是尊嚴,不是良心,男寵也不曾殺人放火,也不曾傷人害人,為什麼不能拿出來相比。至少男寵也是在自食其力,至少男寵得到多少就付出了多少。並不欠任何人。而你,現在……」他坦坦然說「似乎是什麼都不做,白白讓人養。你覺得這種身份比男寵更好嗎?。」

    白驚鴻臉色陣青陣白,跌跌撞撞,衝前幾步,讓人幾乎誤以為他要衝過來和阿漢撕打,然而,他死死瞪了阿漢好半天,也只是憤聲道:「你知道什麼?這一切又不是我要的,是他硬要給的……他……我……。」因為極度的憤悶,他連說話,也顯得有些語無倫次。

    阿漢恍然大悟:「啊,你是說,你每天吃的山珍海味都不是你自願吃的,是他掐著你的脖子捏著你的鼻子逼你張開口吃的,你每天穿的綾羅綢緞都不是自己要穿的,是他剝光了你的衣服,硬是一件件套上去的,你每天用的這些下人,都不是你要用的,是他拿刀架著你的脖子,逼你收的,你每天……」

    他說來平淡,白驚鴻卻已是滿面通紅,伸手指著阿漢,手指都顫得不像話:「你……你住口……」

    他嘶聲喊,然後猛然張口,噴出一口血來。

    四周響起一片驚呼,無數人迅速得飛撲過來,無數張臉滿是驚惶,無數個聲音都在亂轟轟得喊:「白公子。」

    只有阿漢低低咦了一聲,忽然記起,有人說過,這位公子閒著沒事,對著海棠花都能吐出兩口血來。

    他有些鬱悶地抓抓頭,沒這麼嚴重吧。他真沒什麼惡意啊。只是以前看張敏欣的書時,老見著一堆又一堆的小受,很不屑得對若干王爺皇帝教主等等等,說著,我才不在乎你的錢,我不要你寵愛,我不稀罕你的好東西。另一方面,卻又毫無不安得吃人家的山珍海味,穿人家的綾羅綢緞。他是真心地覺得,當男寵,怎麼也比這些人好。

    他只不過是想要說明,很多事,其實旁人是不能逼迫的。所謂身不由己,所謂被迫,在大多時候,不過是自己用來欺騙自己說服自己的一種手段罷了。

    他只是說實話罷了,怎麼就弄得人吐血了呢?難道真相永遠都是如此讓人不能面對,無法直視的嗎?

    阿漢感到迷茫且鬱悶。白驚鴻卻顫抖而堅決得推開過來扶他的人,雙目直視阿漢,臉上神情,竟不知是悲是喜,良久,才慘然一笑:「你說得是,我素來自視甚高,卻原來,我竟是個連男寵都不如的東西。「

    一句話說完,他雙眼一閉,直接往後就倒,接著又是一陣子震天響的驚叫。

    阿漢愕然,啊,這個,這個,似乎是比吐血還要嚴重一點啊。

    接下來。就是一片的混亂。神色慘淡的下人,緊張慌忙的大夫。大呼小叫的聲音,來去奔走的腳步,以及狄飛那雷霆般震怒的吼聲和冰雪般冷酷的眼神。


第二十三章 受刑

    粗硬而帶著麟片的鞭子劃破空際的聲音單調刺耳,強勁的力道使得每一記鞭子與血肉交擊,都帶起長長的血痕,以及肌破撕裂的聲音。

    血靜靜得滴落下來,很快就成了一片小小血泊。

    天地間一片靜寂,安靜得只剩下揮鞭聲,鞭子與血肉相擊聲,血液滴落聲。單調而沉悶。

    所有人都沉默著站得筆直,從沒有見過莊主如此暴怒,從沒有哪一次處罰一個小小男寵,竟要把全莊若干人等一起召來同時觀刑,從沒有哪一次,那位佔盡寵愛的白公子,臉色會如此難看。

    就算是一人之下的副莊主,此時也噤若寒蟬,很不自在地坐在側位上,小心地偷眼瞧坐在正中央,面色鐵青的狄飛,和神色漠然的白驚鴻。

    所有觀刑者都有硬著頭皮受罰的感覺,空氣中的肅殺和冷沉,讓人呼吸不順。幾乎人人都在心中埋怨著阿漢,怎麼就好端端惹這麼一場大禍,平白讓大家一起受罪呢。

    刑罰已經持續了很久,這是最粗最重最狠毒的麟鞭,就算是骨頭最硬的鐵漢,被打了這麼長時間,也會痛不欲生。

    然而,從頭到尾,阿漢都安靜得出奇,他甚至沒有像以前那些,嘮叨一些很無聊的話,也沒有不解得提出一堆問題,他安靜得看著事態變化,安靜得看著狄飛氣急敗壞,安靜得聽著狄飛發出指令,安靜得被人脫了上衣,吊起來當眾鞭打。

    他瘦弱的身體就這樣無所遮掩得展示在每一個人面前,他身上有無數道傷痕,只是已經沒有人記得,那些傷,是為了在困境中保護他們的莊主而留下的。

    相比之下,人們更對他那毫無美感的軀體,以及略略畸型的身體感到好奇,莊主對他長時間的興趣,到底是因何而來。

    狄飛一開始只是拉著白驚鴻怒氣衝衝地觀刑,一開始,他雖然下令當眾鞭打阿漢,並讓所有人來觀刑,但他自己卻是連看也沒有多看阿漢一眼,他只是無比焦慮地對著白驚鴻解釋。無比心痛地擔憂白驚鴻被氣壞的身體,無比氣憤得暗恨,阿漢平日裡不聲不響,原來早就對白驚鴻含恨妒忌,今日有此機會,竟這般出口傷人。

    他捧在掌心如珠如寶,捨不得碰一個指頭的人,竟被阿漢當眾那般羞辱。

    他是那樣地焦急,那樣地憂心,那樣得魂不守舍。然而,或許是時間漸漸長了,那一聲聲鞭響,終於還是慢慢喚回了他的心志,或許是因為白驚鴻一直冷心冷面不理會他,他說得太多,沒有回應,於是偶一分神,忽然記起了正在受刑的阿漢。

    於是他轉眸,抬眼,他看到了半身赤裸,全身除了臉部,幾乎已找不到完整之處的阿漢。

    那被吊在半空中的人,瘦骨支離,傷痕遍佈,新傷舊傷,重重疊疊,已不可分。

    他瞳孔微微收縮,一語不發。那麼多的傷痕,有多少是為了保護他而留下的,有多少是被他自己留下的。

    那樣清瘦的身體,怎麼那麼多的人參燕窩鹿茸何首烏,就是養不胖呢?

    他記得他曾怎樣傷害那個人,卻忘記了在熄盡燈火的黑暗中溫暖他的身體有多麼虛弱瘦小。

    長鞭劃破空際,帶起嗚嗚的響聲。落在人身上,聲音無比沉悶。那小小的身在在空中顫動著轉一個圈,無數的鮮血,隨著鞭梢灑落。

    狄飛慢慢把手攏到袖中,人們只看得到他森寒的臉色,不知道他指尖的冰涼。

    用刑時間有多久了,半個時辰還是一個時辰?他有些困惑得看著一記記鞭子重而有力地揮下去,以前為什麼從沒有發現,他的行刑手這樣用心,這樣賣力。

    抬頭看著阿漢的臉,那張臉上,沒有憤怒仇恨或痛楚哀求。

    如同以往無數的歲月一樣,坦然的容顏,明淨的眼眸,只是,帶點微微的不解,淡淡的困擾。

    隔著長空,隔著麗日,隔著無數人流,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天下最森冷的眼睛,世間,最清澈的眸子。人間最冷酷的雙目,紅塵最無垢的清瞳。

    狄飛微微一震,生平不懼任何血戰,任何強敵,然而這一刻,卻忽然有一種想要轉頭,不與那人目光對視的感覺。

    他曾毫不留情地處罰過無數人,他見過太多血泊中的嘶聲慘叫,痛苦掙扎,有人至死罵不絕口,有人到最後,依然哀哀告饒,然而,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平靜,那略帶困惑與不解的平靜。

    那個少年,和以前無數次一樣,視他為主人,無論他的要求是什麼,他只是無聲承受。

    即使他不解,他也不反抗,即使他困惑,他也不置疑。

    狄飛寒了臉,強迫自己望過去,他不能在屬下面前流露他的軟弱,他更不能讓白驚鴻看到他此時的心軟。

    那樣的血肉淋漓,那樣的伶仃瘦弱。那樣清澈得不帶絲毫紅塵雜質的眼,那樣明淨得,仿似不屬於人間的眸。

    也許在以後的某一天,他又會那樣仿似無心地問:「主人,你說要讓我做你最寵愛的男寵,你寵愛人,就會鞭打他嗎?」

    然後自己又會哭笑不得地搖頭。

    他總是這樣的。

    狄飛在袖中一根一根捏緊手指。是啊,幾乎都忘了,阿漢就是這樣的。或許他自己都沒有發現,他其實只是一個天真的,不知紅塵事的孩子,孩子不會撒謊,孩子只會想什麼說什麼,孩子不懂複雜的想法。所以,他總會說一些成人無法接受,無法相信的話。

    是啊,他忘了。阿漢連他都能氣得火冒三丈,又何況是心高氣傲的驚鴻。錯的不是阿漢而是他自己。是他用人不當,是他病急亂投醫。阿漢說了傷人的話,只怕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此刻縱然想起,也是枉然了。

    說出來的話,不能收回,否則做為莊主,他的威信何在,在白驚鴻受到如此傷害之後,他若不有所表示,又怎麼化解這場怨恨。

    所以,無論心中是否有懊悔惱恨,他依然只是面無表情地坐著,面無表情得看著這一場沒完沒了的刑罰。

    那樣的一雙眸,隔著無數的時間與空間,無數的人與物,遙遙望來,無恨無怨,只有淡淡的不解。每一鞭擊下,血肉橫飛,他只是這樣望過來。

    狄飛慢慢把手在袖中握拳。他忽然極害怕,害怕阿漢會這樣大聲叫他:「主人。」害怕阿漢就這樣明明白白地質問:「主人,為什麼?」

    他不能回答,為什麼?因為他自問自心,即始最開始,他沒有驚怒,沒有憤恨,沒有失去理智,在看到白驚鴻吐血氣暈之後,他能做的,也依然只是,下令,刑責。

    這世上,沒有是非,沒有對錯,沒有善惡,有的只是利害。在白驚鴻之前,小小阿漢,從來微不足道。為了白驚鴻,殺死任何人,犧牲任何人,又有什麼關係。

    然而,那鮮血為什麼那麼紅,那麼觸人眼目,那鞭聲擊下,為什麼如此刺耳,令人五內煩燥。這一場漫長的刑罰到底有多久,阿漢挨了多少鞭,他為什麼還不暈,他為什麼不哭叫,他為什麼不求饒,他為什麼不大喊,主人,看在我救過你的份上,饒了我。

    只要他說出一句,自己就有了台階下,只要他肯點明,曾救過自己的性命,那就連白驚鴻也沒有理由再加以為難。

    然而,他什麼也不說。

    阿漢從來都不說,阿漢從來不會為難他,從來不曾在他面前居功,從來不曾對他做過任何稍高的要求。

    他只是說,主人,請寵愛我吧。主人,讓我做你最喜歡的男寵吧。

    阿漢對他最大的一次要求,唯一一次談條件,只是說,你要讓大夫看你的傷。

    他從來不會說,即使被折磨得體無完膚,即使被打得遍體麟傷,他也不會記得提醒世人,他曾用他的生命,救過血修羅狄飛。

    然而,他不明白,世人有多麼善忘,當你自己不再提起之後,世人也就理所當然得以為,這一切,不曾發生。


第二十四章 出賣

    狄飛靜靜得等著,他幾乎有些無望得在等待。他等待,任何一個人,看不過去這無情的處罰,站出來說一兩句情。

    然而,他知道,他不會等到的。

    沒有人,會為阿漢出頭,因為不值得。

    阿漢從不懂拉幫結派,所以,任何侍姬和男寵都不會為他說情。阿漢從不懂得要如何收服身邊人,所以他身邊也不會有忠心護主的下屬。阿漢從不知如何示人以好,所以莊中的實權人物,全都與他沒有交情。

    阿漢不是白驚鴻,白驚鴻善待每一個下人,身邊有人犯了錯,無論有心或是無意,他總是挺身而出,代為說情。他身邊任何一個人,對他的忠誠,可能都勝過對自己的忠誠。

    白驚鴻親切和善,除對男寵侍姬們不理不睬,待莊中所有執事人員,都溫和有禮,有人需要幫忙,他一概會幫,有人需要他在自己面前說什麼話,他也一定肯出頭。

    白公子能給大家這麼大的好處,他若處此境地,或許會有很多人猜準莊主的心思,知道求情的好處,全都跳出來死保。

    但一個動則就被莊主弄得一身傷的小小男寵,一個明明聽了一堆流言,卻從不參予任何爭寵惡鬥不識時務的笨蛋,一個讓人狠心地毒死了自己的貓也無法挑拔無法利用的眼中釘肉中刺,一個收了一大堆稀世奇珍,卻又能面不改色全交出來,不肯幫人私相授受的不識趣的傢伙,一個身邊的人犯了錯,也可以坦然說,做錯事就應該受罰,和他是不是我身邊的人,有沒有服侍我,沒有關係的人……

    這種人,又有誰會為他出頭呢?

    狄飛心底冰冷而絕望,他等待著,至少會有一兩個人,還記得這人曾救過自己吧,至少會有一兩個人,還記得,這人曾在自己受傷時助他療傷,立有功勞吧。

    然而,他又是如此清醒而殘酷得知道,縱然有人記得,也沒有人會站出來,就像他自己,縱然清楚得明白一切,看透一切,卻又同樣知道,在沒有足夠台階的情況下,在無法下台的情況下,在不能確定是否會引起白驚鴻誤會,更加氣惱的情況下,他依然只能,冷酷得看這場遙遙無盡的刑罰繼續下去。

    他不能冒永遠失去白驚鴻的險,他不能讓阿漢成為他與白驚鴻之間,永遠不能拉近的鴻溝,他不能讓白驚鴻感覺到自己對阿漢異乎尋常的重視,他不能讓世人發覺,他對一個小小男寵,如此放不下.

    於是,他沉默著,等待著,心中明知絕望卻依然無言得注視那淋漓的鮮血,傾聽那刺耳的鞭聲。

    所有人噤若寒蟬,只除了……白驚鴻。

    他慢慢站起身,眼神漠然,聲音清冷:「對不起,這場鬧劇,我已經沒有興趣再看下去了。」

    他轉身,就要把一切的殘虐血腥,輕鬆拋下從容而去。

    狄飛猛然站起,一探手抓住他的胳膊:「驚鴻……」

    「怎麼,狄大莊主,還想我繼續坐在旁邊接著看這人被活活打死?然後讓人議論我的冷血無情。」白驚鴻挑眉冷笑「又或者,你希望我心腸一軟,替他說句好話?對不起,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狄飛臉色蒼白,一字一句緩緩道:「我知道你素來最看不起的就是男寵,他這樣的身份,還這般羞辱你,以你的性子,便是要將他殺了,也不是什麼稀奇。只是此人生來愚鈍,倒也未必真是有心。我痛打他至此,也是為你出氣。」

    白驚鴻完完全全不理會眾人旁觀,冷冷甩開狄飛的手,漫聲道:「是啊,我被人指著鼻子罵聲比男寵也不如,狄大莊主隨便抓個不三不四的人,打了一通,我便該出夠氣了,斷不能再這般不識抬舉了。可惜了,狄莊主,你素來只知強權凌人,只怕從不知道什麼叫士可殺,不可辱。你便是當著我的面殺了他,這羞辱我也永生難忘。」

    狄飛只覺胸口猛然一痛,連聲音都嘶啞了起來:「驚鴻,你何必如此,你明知我……」他的眼情忽得赤紅「我待你……」

    白驚鴻見他如此激動,也不覺微微一震,神色忽轉悲傷,卻又一咬牙一冷臉,冷冷道:「罷了,早知如今,當初你又何必派這樣一個人來辱我至此。」

    狄飛再次探手抓住他,眼中是萬丈驚濤的激越情懷:「你說,你說,你要怎麼樣,你要怎麼樣,才相信,這事不是我指使的,你要怎麼樣,才不再和我計較,你要怎麼樣……」

    他是那樣得憤怒,那樣的激動,只覺便是生生將一顆心掏出來,換來的,也不過是輕視與踐踏:「你要怎樣……才肯信……我的心……」

    那麼簡單的一句話,他說起來,卻是如此艱難,斷斷續續,停頓數次,終是說不完。

    白驚鴻終於動容,怔怔望了他半日,忽道:「你把他交給我處置。」

    狄飛一震,一瞬間,忽得失去了答話的力量。

    白驚鴻靜靜看著他,然後,微微笑起來,笑容悲傷而淡漠:「是啊,我有什麼資格處置你最心愛的男寵。」

    他輕輕拂袖,仿若拂開一片塵埃般要把狄飛甩開。

    狄飛猛然抓緊他,聲音似乎都緊了起來:「他不過是個男寵……」

    白驚鴻有些悲涼地一笑:「是啊,他不過是個男寵,可是,看到,看到你對他……」他輕輕地笑,搖了搖頭「罷了,他說得對,我果然竟是個連男寵都不如的人。」

    在他再次要拂袖離開之前,狄飛猛然一用力,把他抱入了懷中。耳邊聽到低低驚呼,胸膛感覺到極力的推擋,然而,他卻再不肯放手。滿心滿意都是。他在吃醋,他竟真在吃醋,他竟然肯在我面前直承他吃醋。

    這一種驚喜交加,使他在瞬息間把阿漢完全忘懷。

    白驚鴻似是未料到,他竟敢在這麼多人面前,做出這種事,努力掙扎幾下,掙扎不脫,耳釁聽得他低聲喚:「驚鴻,驚鴻……」

    他的臉先是一紅,後是一白,然後咬咬牙,在他耳邊說:「把那人交給我,你即說你喜歡我,我就容不得你身邊有其他人,你即說你喜歡我,我就容不得這樣的人來羞辱我,除非你說的全是假的。」

    狄飛垂眸,看著白驚鴻的眼。這樣憤怒的聲音,可是,聽來卻是讓人狂喜的。

    他容不得,他容不得,他終於也肯容不得了。

    然而,他依然遲疑;「他……他到底曾救過我……」

    「是啊,他到底曾救過你。」白驚鴻眼中掠過微妙的光芒「我不殺他,我只要教訓他。我只要讓他知道,不管他多麼得寵,不能這般待我。」

    他微笑:「你忘了,我素來是有仇必報之人。」

    狄飛靜靜望著白驚鴻,有多久,他們不曾這樣親近過,有多久,他不曾這樣對自己微笑過。

    很多很多年前的偶遇,那時他一襲白衣,撐一把青竹傘,乘一葉小舟,從霧水迷濛處而來,仿若從無數傳說,無數神話中,乘風乘雲乘水而來,仿若畫中的人,翩然入紅塵。

    然後,是無數的血淚交纏,無數的爭執殺伐,無數的彼此傷害。他用了多少心思,費了多少時間,一次次捧上赤熱的心,又一次次不得不正視彼此之間,如天淵般的距離,就在他以為絕望之際,終於,終於……

    驚鴻不能容狄飛的男寵,原來,這世上,依然有驚喜,只是,那個男寵畢竟是……阿漢……

    那本已忘記的一切,忽然逼人而來,剛剛自然消失褪色的身外人事物,重又來到身旁。皮鞭聲依舊響徹長空。血液滴落聲依舊清晰可聞。

    狄飛身子僵硬,他不用回頭,也可以想像得出那從始至終,不曾自他身上移開的眸子。

    他望著白驚鴻。那樣絕世的容顏,那樣絕品的風華。為了得他一顧,不惜傾了國,傾了城,傾了這人間的一切。

    然後,他微微笑笑,他清楚得聽到自己冷酷的聲音說:「好。」他清晰得感覺到,自己甚至很溫柔地對白驚鴻笑了一笑

    這是一場背叛,自然,很久以前,在他為白驚鴻而顛狂時,不曾仰天大喝,只要能得到他,不惜背叛任何人嗎?如果旁人能背叛他,他為什麼不能背叛旁人。錯的不是背叛者,而是信任別人的傻瓜。

    這是一場出賣?當然。但是殺人如麻的血修羅,心中還有良知的存在嗎?出賣又何妨。多少回他為白驚鴻而苦痛時,酒醉如狂,若能得到那個人,他不惜出賣所有的一切,不是嗎?

    出賣了,又何妨。

    他在心底冷冷地笑,冷眼看著自己對那絕世風華的男子極盡溫柔。

    鞭刑忽然間就停止了,狄飛吩咐了眾人散去。轉眼一大幫人便消失地無影無蹤,他又低聲和白驚鴻說了些什麼,然後就很快離開了。他走得那麼快,像有什麼在身後追趕,他走得那麼忙,所以才沒空正視那雙清眸明淨卻被他拋棄的眼眸。

    白驚鴻低低咐咐一聲,阿漢立刻被從半空中解下來。在他做出示意之後,在場最後幾個人也很快退得不見蹤影。

    他慢慢走過去,一點也不介意滿地的血腥,走到阿漢身邊,徐徐彎下腰,看著那血肉模糊的軀體:「你以為,我真的會被你幾句話氣成那樣?我只不過是要你看著他,親手把你交給我罷了。」

    阿漢愕然抬眸,好奇怪的行為,好詭異的心理。

    白驚鴻靜靜望著他,美麗的眼眸中,全是沉鬱的黑:「你永遠,永遠,不會知道我是誰。」

    「我知道。」

    白驚鴻一怔,眼中驚色一閃而過。

    「我知道。」阿漢平靜地說「我聽過的聲音,見過的人,只要我願意,我就可以一直記住,絕不會忘記。」

    白驚鴻的身體微不可覺得輕輕一顫,眼神愈發幽冷,死死盯了阿漢半日,見他眼神坦然,這才徐徐道:「你真的知道……」他語氣忽轉凌厲「即然如此,你就該知道我為什麼恨你。是你壞我大事,是你害我親人。是你令我淪為階下囚……」

    「階下囚。」阿漢仍覺驚愕。

    「是啊。」白驚鴻慘笑「看我如此風光的人,有誰能知道,我是被誰禁了武功,我是被誰斷了生路,我是被誰囚禁在此,全都是你……」

    「對不起!」阿漢忽如其來的三個字,讓白驚鴻原本氣勢如虹的話,便似被一把刀生生砍斷一般,倏然而止。

    「我不知道你是囚犯,以為你和我一樣,住在這裡,白吃白喝還不做事,所以上次指責你,是我不對。」阿漢坦誠地說「雖然我覺得這裡有吃有喝有住,是非常好的地方,沒有必要有什麼怨氣,但是,被關起來和自願住進來是不同的。我不該說你不好。」

    白驚鴻愣愣得睜大眼睛,看了阿漢半日,忽得搖頭慘笑:「晚了,不管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明白,都已經晚了,我不會放過你,就像我也不會放過他,不會放過我自己一樣。」

    他微笑,笑容說不出地淒涼,又說不出地絕望,他慢慢把臉湊近阿漢的臉,距離極近地觀察他,聲音極輕極柔:「你說,我應該怎麼對付你才好。我知道你不怕痛?我知道你也不怕人羞辱,不過……」

    他伸手,輕拍阿漢的肩,狀似多年的好友,對於轉瞬間染了滿手的鮮紅,視而不見,對於那因觸痛而自然抽搐的血肉,他只是揚眉淡笑:「就算殺了你,你若不痛,我如何快活?所以,為了對付你,我想了很久,很久,終於,想到了一個主意。」

    他把唇湊到阿漢耳邊,聲音親熱:「你想不想聽?」


第二十五章 識痛

    走進怡園時,狄飛的目光迅速向某一處院牆掃去。

    「你的耳目還是那麼靈。」白驚鴻微笑「我讓人在牆外教訓那人。你是不是想看看?」

    狄飛淡淡嗯了一聲,漫不經心:「隨你的意吧?」

    那人在受罪,他知道,不過,難得驚鴻肯消氣,難得驚鴻肯主動邀他賞花閒聊,難得驚鴻不再想起那不快活之事,那麼,為什麼,他還要多提起。

    今天,是花正好,水正美,陽光正燦爛吧。所以驚鴻才會對他微笑,所以驚鴻才會說起那麼多曾經讓他們快樂的往事。

    他沒有遲疑,擁那男子入懷。那人微微掙扎,卻又很快還抱他。是否長久的等待,終於有了結果,是否漫長的堅持,終於可以期待回報,可是,為什麼,他明明豎起雙耳,凝聚所有內力,仔細地傾聽。

    沒有鞭聲,沒有勁風聲,沒有咆哮聲,應該不是鞭打吧,不過,比鞭刑狠毒得多的刑罰,數不數勝數。

    隔得稍遠了,他又要分心聽驚鴻說話,所以,他無法確定,隔著一道牆的另一邊,用刑的人,有什麼動作。

    不過,聽不到慘叫,聽不到嘶吼,他應該不是太痛苦吧。

    驚鴻在說什麼,剛才沒有聽清,不過,不要緊,只要對他微笑,只要應幾聲「是啊」就好。還是專心一點為妙,讓驚鴻知道我心在不焉,又要鬧閒氣了。

    其實,驚鴻也只是想要解恨,無論如何,不會真的殺了他。其實,他素來不怕痛的。其實,這件事,他也不是完全沒責任的。其實,他從來不記恨的,所以,等事情了了,讓人給他看看傷,待他好些,也就是了。

    白驚鴻笑著攜了他的手,同他一起並肩坐下,捧起清茶,笑談起曾經有過的美好和歡樂。

    他靜靜地聽,微笑著凝視他這一生最愛的男子,看他眉梢眼角,漸漸有了歡愉。

    驚鴻說的每一句,他都聽得一清二楚,他可以微笑,可以點頭,可以適時插幾句妙語,二人一起仰頭大笑。

    白驚鴻提議下棋時,他微笑點頭。

    白驚鴻興致勃勃起身去拿棋盤。為了和狄飛好好相聚,他已遣走所有下人,這點小事,自己去做,自是無妨的。

    在他走開之後,狄飛慢慢垂下手,低下頭,望著自己腳尖的陰影。坐在長椅上的他,安靜得出奇,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瞬,他需要多大的力量,才可以克制自己,沒有一躍而起,奔向那只需兩三個縱躍,就可以到達的地方。

    是啊,他不怕痛。所以,他活該被傷害。

    是啊,他從不記恨,所以,可以毫無顧忌地出賣他。

    是啊,驚鴻不會殺他,所以,這一場背叛,可以沒有絲毫罪惡感。

    指尖的冷意一直流向心頭。他不會痛,可那無辜受的痛楚是他施予,他不記恨,可那一次次冤屈是他造成。驚鴻不殺他,可將他毫不留情推出去的人,是……是他自己……是他狄飛……

    「狄飛。」呼喚的聲音,明郎而愉快。

    他抬頭,看到白驚鴻手捧棋盤的笑顏。

    他曾誓願,用整個世界來換取的笑顏。

    隔著一堵牆,愛他的人在受苦,他愛的人,在微笑,他還能做什麼選擇呢。

    人性從來如此,世事自古如此,他的選擇只能是……

    他站起,微笑,接過棋盤擺好,笑著抓一把棋子:「猜先!」

    白驚鴻眸中笑意悠悠:「單!」

    如此陽光,如此鮮花,如此池水,如此清茶,如此人間。

    他魂裡夢裡,求而不得的的一切,如今已盡在眼前。

    他是血修羅狄飛,他不能言而無信。他不能把他親自交出去的人再要回來。他不能破壞眼前如此美好的一切。

    驚鴻今日的好心情,是為了什麼?

    為了能報受辱之仇,為了確定在我的心中,那小小男寵,微不足道。

    無論是為了哪一點,他都不能是愚蠢得開口求情,再一次把走到近前的人,推向遠處。

    所以,他微微閉目,真力潛藏收納,再不去試圖探查一牆之隔的地方,發生了什麼。他不想看,那人的血肉淋漓,他不想聽,那人的低沉呻吟。他只需要微笑著攤開手,在陽光下,對那眉眼如畫的男子說:「五枚,你先。」

    那種感覺是什麼,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自遇狄飛之後,就一直被這奇特的感覺糾纏。陌生的是,以前無數歲月中,從沒有感覺到,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如此激烈的痛。

    這樣的痛楚,讓阿漢即陌生,又無措。

    白驚鴻的話,彷彿還響在耳邊:「這世上,真的有完全不怕痛的人嗎?除非他是個死人,或是知覺麻木。只不過有人感覺靈敏,有人感覺遲鈍罷了。正如同樣被針刺了手,閨中的小姐會低聲痛叫,田間的農夫,也許根本茫然不覺,但如是狠狠一刀把整隻手都砍斷,不管是誰,一樣會痛不欲生。不管是堅強也好,不怕痛也罷,都有一個極限在,只要能打破這極限,天下第一的硬漢,也不過是個可憐蟲。」

    是這樣吧。再強大的精神,也依然有極限在。

    普通人挨了一刀,他只當是被蚊子叮了一口。可若是千萬之痛,同時發作起來,便是他,也會痛楚難當。

    這就是痛吧。所以,身體劇烈得顫抖,不是出於身體的本能,而是因為靈魂在呻吟,這就是痛吧,所以手足猛力地抽搐,十指拚力在青石地上抓撓,不是因為自然的反應,而是因為,精神在慘叫。這就是痛吧,所以才這樣陌生,這樣可怖,這樣讓人覺得生命的存在,清醒的意識,是上天最可怕的懲罰。

    是誰抬起他的頭,迫他的眼隔著牆洞,看著那美麗園林中並肩而立的人,是誰在他的耳邊不斷得重複:「公子有交待,讓我們不要只顧著用刑,你多瞧瞧裡頭的風景才好。」

    可是,好痛,好痛啊,我可不可以暈去,可不可以不要看。

    傳說中,人類為了保護自己,所以當感到極致的痛苦時,會自然地停止對外界的一切感知。

    但是做為小樓中人,做為精神力超然一切存在的生命,他們早已經忘記,如何讓自己強大的神志在面臨傷害時逃避到那黑暗的世界中。

    傳說中,普通的人,在承受痛苦時,會放聲大叫,以減輕身體的痛楚,然而,從來不曾感受到如此強大痛苦的阿漢,在這陌生境況下,真正手足無措,他甚至不懂得,他其實可以大叫大吼大聲嘶喊。

    隔著牆洞看過,園中花正美,草正綠,池水正青青。那映得落花流水兩黯淡的白驚鴻輕輕抬頭,對主人說了什麼,所以主人把他緊緊抱入懷中,再不肯放開。

    阿漢想要搖搖頭,搖掉那滿頭的暈眩,他想要沉沉睡去,再不醒來,為什麼不能暈倒,卻只感迷眩。

    好痛,好痛,不是身體,而是靈魂,在被一點點,一分分,一寸寸撕裂焚燬。否則為什麼這麼痛。

    「公子告訴莊主,你正在這邊受刑,莊主連問也沒多問一句,你一個小小男寵,還真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竟敢冒犯公子。」

    阿漢有些迷迷茫茫,恍恍惚惚得往前看,白驚鴻微笑的時候,主人眼中的,是溫柔嗎?騙人的,你說,要我做你最寵愛的男寵,我想,最寵愛的男寵,應該不會是這種待遇吧。主人,其實說話不算話。

    低低倒吸一口氣,身體痛得顫抖,卻又似連顫抖都是無力的。人類如此聰慧,從一片矇昧中,走向整個宇宙,從茹毛飲血,到能幾乎掌控世間一切。然而,為什麼這樣的智慧,卻只會用在如此殘酷的事情上。為什麼生為最高的智慧體,卻以研究如此深刻得傷害同類為樂。

    冰冷的水當頭澆下,把迷迷糊糊暈暈沉沉的阿漢重新拉回痛楚的深淵中。真的很痛啊。張敏欣說,不經歷風雨,怎麼見彩虹。可是,如果我不期待彩虹,是否可以不用經這樣的風雨。

    為什麼水會那麼冷,好像結成無數冰棱在身體內四處亂撞,把每一片血肉切割撕裂。張敏欣說,小受注定要被小攻虐,現在虐得越慘,將來小攻後悔越深。現在小受受的苦,將來,都會一點一滴,全都報到小攻身上。

    可是,這麼這麼痛啊。如果,我都痛得這麼難過,主人怎麼受得了。

    我不想要他痛,那麼,是不是可以求他,不要讓我痛。

    阿漢用勉力隔著牆洞望去。那兩個男子,一英偉,一清俊。並坐在一起,閒閒品茗,時不時談笑幾句,眉眼間都是快意的笑。

    記得白驚鴻說過「你要受不了,你就大叫你的主人來救你。看看當著我的面,他最後的選擇又是誰。不會有人堵你的嘴,痛得極了,你可以哭,可以叫,看看在我的面前,他會不會為你皺一皺眉頭。」

    好痛,好痛,可是,他們很快樂。打擾主人的快樂,是不應當的吧。其實主人,似乎是一個很少快樂的人。他有那麼多,為什麼,不快活。我就很快活,有吃有喝又有睡,如果主人可以更寵愛我一些,就更好了。

    真的好痛,可是,主人真的喜歡白公子,所以,還是不要叫他。

    張敏欣說,總有一天,小攻會愛上小受,總有一天,他會對小受最最最好,把他捧在掌中,含在嘴裡,把一切好的都給他。

    可是,我其實不要那麼多,我只要你稍稍得對我好一些,我只要你,不要,不要,讓我這麼痛。

    主人,我不生你的氣,我不報復你。將來,你後悔了,我不會不理你,不會讓你難過,讓你受折磨,那麼,是不是,你可以,可以,從現在,就開始愛我。不要等以後。

    因為,我真的,真的很痛。

    其實,我是很怕痛的。

    所以,主人,請你,快些,愛我,一點點,好嗎?


第二十六章 自殺

    放下決勝負的一子,白驚鴻抬頭一笑:「我贏了。」

    狄飛微笑:「棋藝見長啊。」

    白驚鴻目光淡淡掠過棋盤:「我贏了,是你分了心,還是,你根本不曾認真應對我的挑戰。」

    狄飛微微挑眉:「你也太過小看我了。」

    「是嗎?」白驚鴻微笑「是啊,你沒有分心,因為你知道我不會殺他,我不會對你言而無信,我雖然常生你的氣,可我從來不超過你容忍的限度,我雖然總是鬧脾氣,可我從不真的無理取鬧,你知道,我比誰都會掌握分寸,只要我還想得到,我要圖謀的一切。」

    狄飛臉上笑容微微一凝,轉眼又變做漫不經心,他隨手收拾棋子,渾若無意地問:「你說什麼?」

    「這些日子以來,我苦心孤詣,我暗暗隱忍。我刻意善待身邊所有人,不著痕跡收攬人心,能幫人的,我一定幫,只要有機會,就讓人欠我人情。我在一點一點,拉動你的根基,我一直以為得計,直到有一天,我發現,其實,這一切,你早已知道。」白驚鴻用纖長的指,慢慢拈起一枚棋子,在指間把玩「這真是一場可笑的棋局,你早已知道,卻冷眼旁觀,你早已發現,卻不聲不響,你高高在上,坐視我小丑般的行徑,這種感覺,是不是特別好。」

    狄飛沉默,一語不發。他抬頭看看白驚鴻,搖了搖頭,忽然間,再也不想解說任何事。

    是啊,他知道,他當然知道,能屹立江湖這麼久,他靠的,從來不是僥倖。

    在很久很久以前,偶遇白驚鴻時,月下飲酒,花前鬥劍,抵足而眠,通宵長談的無數歲月中,他或許,不曾防備,不曾懷疑。

    然而,五大幫的連番暗算,無不正中他勢力最薄弱處,最後的眾人圍剿,招招式式,都針對他武功中的破綻,他若再不醒悟,豈非可笑復可憐。

    之後的連番惡戰,之後的苦心孤詣,之後的成功反擊。他除盡五大幫,卻終究不曾殺了白驚鴻。遍佈眼線尋找他,出手禁止他的武功,並不是想要把他束縛關禁,而是唯恐他激憤之下,肆意尋仇,自己雖有容讓之心,終不能保證他行遍天涯,不被其他手下,聚眾所傷。

    知他內傷未癒,為他尋遍天下良藥,恐他鬱悶憂憤,為他在怡園中,遍植他最愛的花木,所有的珍玩寶物,一概送到他面前。

    知道他暗中的一切所作所為,不說話,不阻止,讓他有些事做,他總會安心一些。讓他感覺到正在一步步成功,他總不至於日日憂悶。

    知道他偷偷把自己受傷的消息通報出去,暗中慫恿各方高手如潮水般不斷來挑戰,他只是悄悄阻止了副莊主的暗中調查,然後忍下一次次的重傷,強裝無事,迎接下一個挑戰者.

    是啊,他是狄飛,他是血修羅,他豈是可欺可騙可瞞可哄之人。

    所以,手下人暗相奔走,逢迎阿漢與白驚鴻,他知道。阿漢的無知無覺,純淨坦然,他知道。白驚鴻看似高潔,暗相結訥,他知道。

    所以,男寵侍姬們勾連相結,私下挑拔,他知道。阿漢的從容應對,即不臭味相投,也不輕蔑不屑。所有的饞言陰謀,暗裡勾當他知道,阿漢的含笑接受,不傷人,卻也不讚同,不以為然,卻也不出言相譏,明明不喜愛,卻還加以忍耐,他知道。

    白驚鴻的目下無塵,對於他認為無所作用,不需容訥且又身份卑微如塵者是什麼態度,他也同樣知道。

    奈何,他愛的人是白驚鴻。

    奈何,經過那麼多背叛與殺戮,受過一次次重傷,他到底還是陷進了自己的愛情裡。

    明知被負,被騙。被傷,他依然不說話。

    明知白驚鴻對阿漢的怨恨是因五大幫之事而來,他卻總是在心中告訴自己,這是值得歡喜的,因為,他吃醋了。

    明知,這如許陽光,如許池水,如許笑顏背後一定別有用心,他卻一再對自己說,不要想,不要想,在這一刻,至少,讓我相信,這陽光,這池水,這鮮花綠草,和那笑容都是同樣真實的。

    即使虛假,他也情願這虛假,持續得更長一些。

    驚鴻,驚鴻,你從來不知道,你想要的權勢,只要你開口對我說,我就會立刻讓你如願。

    驚鴻,驚鴻,你從來不知道,我為你磨折了霸主的雄心,我為你斬盡了男兒的傲氣,我為你,抹殺了我最後一點良心。

    驚鴻,驚鴻,你從來不知道,所以你才會陷害我,暗算我,圍剿我,如今依舊謀算我。

    驚鴻,驚鴻,你從來不知道,你苦苦的謀劃,萬千重思慮想要得到的,其實只要你對我真心坦誠得說一句話,就可以到手了。

    這人間,有什麼事,是你開了口而我不能給你的。

    只是,我做盡一切,你不信我,我又何必一定要開口來訴說。來祈求。驚鴻,你可知道,我可以為你死,卻容不得你如此踐踏。

    說到底,血修羅狄飛,依然是個愚蠢的人吧,縱然曾受過多次背叛,縱然曾遭過無數慘痛,然而,一旦愛了,終究收不回來,然而,一旦愛了,縱然被背叛,被欺辱,被傷害,也依舊,無法回頭。

    我不是不想回頭,我只是,無力回頭。

    原來,血修羅狄飛骨子裡,和一個叫做阿漢的白痴,一樣愚蠢。

    狄飛握緊五指,數枚棋子在掌心擱得人生痛。一牆之隔的園外,有人在受刑,一牆之隔的園內,有人在受難。

    那受刑的人身痛,卻不知痛。那受難的人心痛,卻忘了,原來,自己其實在心痛。

    為什麼,驚鴻,為什麼你要把最後一層浮華的虛像在我面前,如此狠狠撕裂。

    白驚鴻望著狄飛,眼眸冷肅如霜雪:「你雖查知我的動靜,但為了不讓我起疑,並沒有在我身邊安探子,大的動靜你能事先查覺,但有些小事,你並不是完全在掌握,比如,現在,那個人,在受什麼刑。」

    狄飛猛然抬頭,他看不到自己的容顏,然而白驚鴻卻看穿那鐵樣男子眼眸中最深的恐懼。然後,他微笑,儘管他也同樣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微笑,何其慘淡:「我以前有所圖謀,當然不敢過份觸怒你,當然不致言而無信,令你生起防備,但如今,我發現,我的一切圖謀,原來早已在你掌握之中,你認為,我還會有什麼顧忌。」

    棋子灑落一地,有人影衝天而起。

    白驚鴻不言不動,低頭看破裂的棋盤和滿地亂轉的棋子,黑黑白白,一片紛亂。這一局棋,勝的,究竟是誰。

    轟然聲響中,煙塵四溢,他知道,那一堵院牆已經被人一掌生生擊穿,然而,他沒有抬頭,只是慘笑。

    院牆忽然碎裂讓用刑的兩個漢子面色大變,顧不得血肉模糊的阿漢,紛紛後退,看著紛紛煙塵中步出的狄飛二人一起拜倒,同喚「莊主。」

    不知為什麼,身體顫抖起來,不知為什麼,聲音也跟著顫抖,不知為什麼,會吶吶得補充說明:「是白公子命我們在此用刑的。」

    狄飛低下頭,看著阿漢,他見過無數血腥,無數死亡,然而,從不曾見過如此慘狀。

    左邊是一大桶滾燙的熱水,下面架著幹柴。右邊是濃濃的火堆,燃著烈焰。

    兩個手臂粗的大鐵刷子,一個在熱水中燙到最熱,一個在火堆裡直接燒紅,就一下一下,刷在人的身上。

    一點一點,刷得肉爛骨折,刷得不成人形,此時還有一隻大鐵刷子留在阿漢體內,另一隻由一個用刑人迷茫得拎在手裡,鐵刷上,尚有大量的血肉。旁邊還扔著一堆已經沒用了的大刷子,因為上面沾了大量內屑,不再鋒利了。

    狄飛閉上眼,深深吸氣,然後睜開,平靜地問:「你們用的什麼刑?」

    「白公子說,即然這人皮粗肉厚,不知痛,就給他刷得薄了。即然這人……」明明莊主不像是生氣,可是,為什麼身體會抖若風中落葉,為什麼,聲音會零落得不似人聲

    狄飛不說話,只是靜靜看著阿漢,他的臉色很平靜,很蒼白,無怒,無恨,無激動。

    那小小的身軀伏在地上,四周都是鮮血,那麼多的血,如同一個小小湖泊,一個人的身體,怎麼能流出這麼多的鮮血。

    「從今之後,有我一日,總還有你一日的。你有什麼想要的,我總儘量為你辦到。」

    他慢慢走近過去。那小小的身軀。血肉已成泥,四肢上的血肉幾乎全都刷爛了,露出白森森的骨頭,就連骨頭上都有深深的刷痕。

    如果他沒有出現,他們會這樣一直刷下去,直到把骨頭也刷成泥。

    「你能這般待我,無論如何,我總有報答,總不至負你便是。」

    他慢慢在屈一膝跪在阿漢面前,彎下腰,湊近阿漢的身體。

    阿漢已腸穿腹爛,那留在他身上的鐵刷子,就是因為刷在他肚腑之中,內臟之上,拿出來不便,所以才沒有被人及時取下來。

    這是什麼樣的痛楚,狄飛已經不能想像。

    他慢慢伸手,捧起阿漢的頭。

    他依然活著,依然有一雙明澈如嬰兒,不帶半點紅塵雜質的眼。

    這雙眼睛,曾這樣看著他,輕輕地問:「你能讓我做你最寵愛的男寵嗎?」

    狄飛的手居然沒有絲毫顫抖,他輕輕喚:「阿漢。」聲音極輕,極微,微小得,他自己都幾乎聽不見。

    阿漢的眼睛終於有了焦距,他看到狄飛,輕輕張唇,那麼小,那麼小的聲音;「好痛。」

    狄飛用右手,小心地托住阿漢的頭,左手收回在袖中彎屈,然後傳來極輕極微,似是骨頭生生被掰斷的聲音。

    他喊痛,這個不知道痛的白痴在喊痛。這個無論怎麼打怎麼罵,也不懂得痛的人,原來也會怕痛。

    狄飛覺得,自己會仰天長嘯,會淚流滿面,然而,他的聲音竟然沉穩得沒有一絲波動:「別怕,很快就好了,很快,你就不會痛了。」

    「你……主人……不要……再騙我。」阿漢輕輕說「我就來不騙……人的……」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微,狄飛不得不傾身向前。把耳朵湊在他的唇邊。

    「我……我會……好起來……的。你不要……傷心……」

    傷心,誰說我傷心,是我把你推到地獄中,當你血肉成泥之際,我在旁邊飲茶閒聊。我怎麼會傷心。狄飛冷漠而譏嘲地笑。

    他的手抵在阿漢的背心,即刻滿手鮮血,他的真力徐徐傳入阿漢的體內。

    阿漢遲鈍,不知人心變化,人情反覆,然而,在他生平最痛的那一刻,在他看到那個明明面無表情的人時,不知為什麼,他知道了,這個,應該叫做傷心吧。

    有了狄飛的真元支持,他說話,不再斷斷續續:「故事裡的人,不管受了什麼傷,不管被怎麼折磨,都一定會好起來的。所以,我會好起來的。主人。」

    「是,你會好起來的。你從來不騙人。你說的話一定做到,我知道。」狄飛微笑,他說過不說出他在哪裡,無論被施加怎樣的酷刑,也不說。他說過,要為他治傷,即使被吸盡真元,也還記得為他裹傷。

    叫做阿漢的男寵做到了每一句他說過的話,而叫做狄飛的霸主,輕易地把他答應不負的人,推入地獄。

    「主人,你快些喜愛我吧。我好痛,好痛。你要是喜愛我,就會把我捧在手心上,好好待我,」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如果不是狄飛內力耳力都驚人,根本聽不清。

    「我想你好好待我,我怕痛,主人,我怕痛。我答應你,你喜愛我的時候,我不會任性,我不會不理你,我不會生你的氣,我不會讓你和我一樣痛,我痛就夠了,你不要痛,主人,你可不可以……」

    再也沒有聲息了,狄飛靜靜地等,很久,很久,他一直維持一個姿式不動,他一直沒有停止輸入真氣,他等待著,一直。

    有一個叫做阿漢的白痴,他愚蠢,他傻,他可笑,但他說過的事,一定會做到。

    他說,我會很快好起來的,他說,不管受了什麼傷,不管被怎麼折磨,都一定會好起來的。

    所以,有一個叫做狄飛的霸主,在等待。一直一直,在等待。

    白驚鴻慢慢走近,看著那已變成泥雕木塑,彷彿永遠,永遠也不會再動彈的身影,淡淡地說:「我答應過,你不殺他。我也沒想殺他。我告訴過他,若是痛得厲害,可以大聲呼救,你就隔著一道牆,你一定會來救他的。是他自己不叫,是他自己不求你相救,所以,他是自殺的。」

    他微笑,笑容殘忍卻慘淡:「是你,讓他,自己殺死了他自己。」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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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配角

    張敏欣選的題目是論母愛之偉大。在人類最無私最美好的感情中,享盡快活,死死拖著不肯結束第一世的模擬,等到她八十餘歲的人間母親逝世,她懶洋洋結束生命,留給世間一個驚世孝女殉母的傳說後,輕輕鬆鬆回到小樓時,幾乎所有的同學都已經回來了。

    小容和輕塵已經在虛擬遊戲機中,斷斷續續,大戰了三十年,勁節懶洋洋和自己下立體棋也下了二十多年。

    不過,張敏欣最關心的卻是:「咦,怎麼沒看到阿漢?」

    大家你望望我,我瞧瞧你,這個攤手,那個聳肩。好不容易,有一位笑笑說;「這小子,睡了足有六十年,不知道做什麼美夢去了。」

    「回來得這麼早?」張敏欣笑問「成績如何?」

    成績?眾皆嘆息著搖頭。

    莊教授適時走進來:「我教了這麼多屆學生,第一次碰上這種情形,就連小樓的中央電腦也差點當機。」

    「不是吧。」張敏欣愕然「就算再濫,也不至於如此啊?」

    莊教挨苦笑:「我所教過的歷屆學生,就算再差的,至少入世歷練,也和論文扯得上關係。象輕塵是論帝王的完美愛情,雖然他覺得不完美,但於少有一個愛情擺出來讓他論一論。象小容,論託孤之臣的下場,就算下場不好,至少他還是託孤之臣。可是阿漢……」

    他鬱悶得連連搖頭,為人師表的驕傲幾乎碎落一地。

    方輕塵笑著解釋:「這小子論的是愛情中的猜忌懷疑獨佔等負面感情,可是,這也得先有愛,才能論啊。偏他這一世,從頭到尾,連愛的邊也沒沾著。直到他死,也沒見著愛的影子,人家愛他也好,他愛人家也罷,總之什麼也看不到。」

    「我估計他光惦著白吃白喝過豬一樣的生活去了,完全把做論文的事給忘得精光。」勁節笑著補充「從沒有一個學生會像他這樣,對於學業這樣不在乎,這樣不認真。我們的智能中央電腦都不敢相信這種事,一直認為是自己的記錄出了錯,不停得搜索搜索再搜索,什麼也搜不著,就反覆查毒,拚命找BUG,如果不是教授發現得早,整個系統都會崩潰。」

    小容冷笑一聲:「最可惡的是,這罪魁禍首一回來就直接跑去睡覺,到現在也不見起來。」

    張敏欣再也沒耐心聽下去,直接撲向操作台,調出阿漢的模擬記錄。

    「起來,混蛋,快起來。」咚咚咚,睡眠艙拍得驚天響。

    「好吵。」阿漢翻了個身,想要繼續睡下去,身上先是一涼,接著耳朵一痛,整個人生生被揪了起來「起來啦,教授說要倒扣你的分,你還有心思睡下去。」

    阿漢迷迷糊糊睜開眼,看清楚是張敏欣,好半天才嗯了一聲:「為什麼要扣分?」

    「你還好意思說?」張敏欣直接指著他的鼻子罵「一篇論文做得差也就算了,離題萬里,差點搞到系統當機,害整個小樓癱瘓也就算了,你居然還自殺?你不知道照規矩,除非是像我那樣,論文對象死亡,繼續留在世間沒有必要,否則任何形式的自殺,都代表考試態度不正確,應當倒扣分的嗎?」

    阿漢莫名其妙望著她:「我沒有自殺。」

    「你沒有?」張敏欣拖了他的手就走,一直到主控制台下,調出當日阿漢受梳洗之刑的記錄:「明明就隔著一道牆,你只要一張口,就可以叫到那傢伙,你為什麼不叫?你可以救自己卻不救,這不是自殺這是什麼?」

    「我根本不知道我會死啊?」阿漢終於從半夢半醒中完全清醒過來,居然瞪她一眼:「我正想問你呢,你給我的那些故事,沒有哪一個主角是因為受刑死的,不管受什麼刑,哪怕比我受的嚴重再多,最後都不會死,最後都可以救回來。」

    「沒錯啊,主角的確是九命怪貓,可不死之身是主角的專利啊。」張敏欣冷笑望向他「我什麼時候告訴過你,你就是主角了?」

    阿漢一怔,什麼?

    張敏欣笑道:「你只記著主角是不死之身,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那些配角,猶其是愛上小攻卻不被小攻愛的配角們是什麼下場。」

    阿漢愣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張敏欣手指飛快點按,轉眼調出若干她曾給阿漢看過的耽美資料:「你看,你看,這個教主,只因為那個愛他的師弟一心為他好,眼看小受刺傷了他,打了小受一掌,他就直接把自家師弟給宰了。你再看,這位莊主,就因為陪他無數年,痴心不改的男寵因為妒忌,罵了小受一頓,即刻讓自己所有的手下,把這男寵給輪至死。再瞧瞧這位皇上,就因為喜歡小受,直接把皇后給逼死了。這可是原配髮妻啊。還有,還有這個,他的妹妹因為愛他,願意用自己的命來救他那個小受的命,這位小攻,竟是眼也不眨一下就同意了。再瞧瞧,這位,人家那個第一男配,多用心啊,為他生,為他死,為他中毒,為他受傷,為他吃苦受罪十多年,救過他,幫過他多少次,數都數不清,怎麼樣,就因為對他的小受不太客氣,讓他給打成什麼樣了?再看這個,更厲害,小受說,如果我要殺你的兒子呢,他立刻答,你殺好了。小攻如此,小受也一樣,你看看這麼多小受,父親,母親,師父,哥哥,妹妹,未婚妻,被人家小攻殺殺殺,砍砍砍,到最後,小攻說幾句,我愛你,那死掉的,也就白死了。你看,父母兒女殺了都無所謂,你算什麼東西,一個小小男寵,對他心愛的人那樣無禮,打死你有什麼稀奇。虧得你被打成那個樣子,居然還不叫一聲饒命,你要我說你什麼好?」

    阿漢靜靜看著那些資料,沉默無言,過了一會,才問:「良心何在?」

    「什麼?」張敏欣愣了一下,才問「你也知道怪狄飛沒有良心?」

    「不,我是說所有故事中的人,對那些深愛自己的人,對那些曾多次幫過自己,救過自己的人,如此殘忍,良心何在?」

    張敏欣瞪大眼看著他,半日才搖搖頭:「要良心幹什麼呢?好人早就不當紅了,你不知道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嗎?你不知道,男人要酷,要冷,要帥,才有味道嗎?你不知道,有著悲慘往事的魔頭,殘忍卻猶存一絲溫柔的壞蛋,遠比標準的好人受歡迎嗎?這不過是耽美的故事罷了,又不是濟世救人勸人向善的教科書。殺人如麻又如何?血流成河又如何?殺幾個痴心的配角有什麼關係,這不更顯出小攻對小受多麼不同尋常,多麼愛若珍寶嗎?這算得什麼大事,你看那些故事中的人,殺人盈城,是為了奪取絕世美男,滅國滅族是因為看上人家的王子,動則禍害天下,只是為了成全一場愛情。所有的一切,在美麗的愛情光環下,都不再有任何醜惡可言。讀者要看的,不過是一場轟轟烈烈,要生要死,騙人眼淚的愛情故事,然後為那些因愛生,因愛死,因愛搞得全天下沒有一個人有好日子過的主角大大心疼一翻,說一聲,他們好命苦,也就是罷了。其他人,死得再多,也不過就是一個數字,誰會為他們多費一分心。只要擁有美麗的愛情,只要懂得去愛命定的小受,再陰險,冷酷,殘忍,自私,無情,偏激,都是可以理解的,殺戮再多,毀滅再多,作惡再多,都是可以原諒的,你明白嗎?」

    阿漢沉默,臉色迷茫,如同一個誤墜紅塵的孩子,無論如何,都不能適應這個他所不瞭解的世界。

    「狄飛他再不好,至少他愛那個命定的小受,為他生為他死,為他出賣一切也就沒什麼可指責了。」張敏欣信手點按,調出所有狄飛與白驚鴻相遇相識相戀的資料。「你看看,一個蓋世霸主,驚逢一個絕世美男,白衣飄飄,清貴出塵,心醉神迷,傾心相交,卻不料變生不測,屢遇伏擊,驚覺真相,痛不欲生,卻誰知對方也是戲假情真,關鍵時刻,下手不夠絕情,讓他有機會逃出生天,等狄飛東山再起,五大幫轉瞬飄零星散,四個師兄弟俱皆身亡,白驚鴻至此才恨滿胸膛,怨深若海,之後還有那麼多的糾纏不休。任誰一看,也知道,這兩個是標準主角啊,任何第三者冒出來,都是理所當然應該被犧牲的對象。一般的情況,自然是,他們吵一吵,鬧一鬧,死幾個無關緊要的路人甲乙丙,然後,他們誤會冰釋,發現對方才是這世上最重要的,於是大團圓結局。你啊……」張敏欣的手,再次指到阿漢的鼻子上「正常來說,你就是那個死了白死,作者和讀者都不會記得的路人甲乙丙。」



第二十八章 動機

    「你一回小樓就迫不及待,奔向睡眠艙,你就對你死之後發生的事,一點也不好奇嗎?」張敏欣微笑著按下按紐。

    屏幕上狄飛安靜地半跪在死去的人面前,身後白驚鴻冷眼而立。一片奇異的平靜中,就連鮮血的流動彷彿都帶著驚心動魄的聲音。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站在屏幕前的阿漢幾乎要昏昏欲睡了,狄飛才慢慢地站起來:「你說對,殺他的人,不是你。」

    他轉頭,面對白驚鴻,面容出奇地平靜:「這件事,我不能怪你。」

    阿漢打個呵欠轉過身就走。

    「你去哪?」張敏欣問。

    「睡覺。」阿漢有氣無力答。

    「都要倒扣分了你還睡?」

    「反正扣定了,下一次模擬還沒到,不睡白不睡。」阿漢頭也不回地走。

    張敏欣一皺眉,想要追上去,卻覺臂上一緊,是勁節抓住她的手臂,正平靜地對她搖頭。

    張敏欣正要用力掙開,抬眼卻看見小容也用不讚同的眼神看過來,她揚揚眉,笑笑,也就作罷了。

    等阿漢離開之後,方輕塵才笑說:「你這個邪惡的女人,故意調這一段給他看幹什麼,開始引他選那種要命的論題也就罷了,他好不容易脫身出來,你還要打擊人。」

    「我邪惡?」張敏欣冷笑「比起你慶國相王方輕塵,我善良得簡直可以做天使了。那麼大一個國家,因你而多年混亂,衰敗不堪,連累無數無辜,也不見你稍稍愧疚一下。我根本沒有打擊到他,用得著你們出來替天行道嗎?」

    「你真覺得你沒有打擊到他嗎?」小容皺眉道「阿漢又懶又遲鈍,但也不至於睡足六十年,馬上又想睡覺。這一場模擬讓他過於疲憊,就算他自己還沒有發現,我們難道就完全看不出來?」

    「六十年前,他回到小樓,彷彿對他死後的一切全無好奇,就這麼迫不及待得進入沉眠。他自己也許意識不到,可我們都該知道,他若沒有受傷,不會這樣疲憊不堪,不會這樣渴望休息。」勁節淡淡道「就算他為人遲鈍,和人相處久了,多少也會有一點情份在的。他不是笨,只是懶得算計人,也懶得猜測別人是不是算計他。所以,他雖然不深思狄飛的心意,但從心裡還是知道,狄飛不在乎他,就算隔著一堵牆,他被活活打死,對狄飛來說也沒什麼。他雖然不會為此太難過,但多少還是會有些傷心的。回到小樓,立刻進入沉眠,根本不去追究現世諸人的結果,是他很自然的自我保護。他一向遲鈍,只要你不提配他,他也許永遠發覺不了。一夢百年,當年的一切人與事,都化落花流水去,也許,他就那麼自然而然忘懷了。你卻偏偏要換醒他,提醒他,讓他面對這種現實,讓他真正確認,在別人的心中,他如此輕賤如微塵。再豁達的人,也會受傷的。」

    「即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讓我帶他繼續看下去,看一些,可能讓他愉快高興的事呢?」張敏欣笑問。

    方輕塵忽然大笑起來:「因為我們的道德完人小容,和大聖人勁節,偶爾也會和我這偏激的怪物同樣小氣,狄飛那傢伙如此混帳,怎麼能讓阿漢到最後還唸著他挺好。」

    小容白他一眼:「我們對狄飛的死活沒興趣,不過阿漢這人笨得要命。又不容易恨人,頂了天,也只是現在這樣略有點不痛快就是,真看到狄飛那樣,不但談不上解氣,沒準念他幾句好之餘,還要怪自己不好,讓他弄到這種下場。都六十年了,姓狄的屍骨都要化灰了,何必再為這種東西掛心。」

    聽他的語氣,張敏欣忍噤不住地笑:「容大聖人,容優等生,聽這口氣,你的心胸實在也大不到哪裡去。」

    小容挑挑眉,不說話。

    「張敏欣。」有點不客氣的聲音讓張敏欣轉過頭,看看神色不善的勁節「怎麼?」

    「你到底為什麼要把事情弄成這樣。」勁節神色略沉「阿漢沒有得罪你,這樣陷害他到底是為了什麼?以前我們以為是一樁小小玩笑,也沒管你。可是,我們都沒想到,人性可以黑暗成這樣,阿漢的第一世實在過得有些慘,就算我們的精神力遠遠超過普通人,接二連三,不斷受到這種折磨,也會對我們造成傷害的。他又懶又笨又不懂保護自己,以後還不知道要過多少世這樣的倒霉日子。你到底為什麼設計他?就為了你看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書,想從真人身上找刺激?」

    張敏欣沉默了一會,才慢慢地說:「阿漢擁有我們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與之相比的力量,如果他願意盡力發揮,運用,誰也不知道,最後的成就能有多大。可是,他卻有著最懶散遲鈍,甚至冷漠無情的心境。他不在乎別人,也不在乎他自己,他也不在乎我們的世界,他只想按他的方式,就這樣生活,把那萬中難求的天賦,就這樣的浪費掉。我希望他改變,我希望他有正常人的喜怒哀樂,理想和渴望。然而,他又是這樣木訥遲鈍,只有用最極至的感情來刺激他,才有可能觸動他。而在很多時候,恨比愛,擁有更強大的力量。人性中負面的情緒,遠遠超過正面的,黑暗比光明擁有更強的震撼之力,當人有了恨,也許才會懂得嘗試愛。當人有了期望,懂得理想時,也許才會真正去努力。」

    「但他擁有選擇生活方式的權力,任何人不應該以其他方式加以強迫。」小容冷冷說。

    張敏欣冷笑一聲:「我強迫他了嗎?我只是提出建議,你們可以說是引誘,但經不起引誘的人是他,確乏常識的人是他。就像張三誘騙李四說,想賺錢嗎?搶銀行去。於是李四真的去搶銀行了,能說整件事只有張三一個人錯,一個人壞,一個人有責任嗎?你們真不覺得他的生活態度極有問題,需要改進嗎?」

    她臉上漸漸露出激憤之色:「我們擁有不可思議的科技和力量,我們擁有古人們做夢都想得到的幸福世界,永遠充足的物質和絕對的自由,沒有罪惡,沒有犯人,沒有監獄,這是古人心中的天堂國度。但是,已經整整有兩千年了,兩千年來,人類的科學再無半點進步,人類的社會制度沒有一絲變化,人類失去了探索力和創新力,我們因循守舊,生活在強大的科技文明的搖藍中,但是,失去活力的文明,真的有可能永遠持續下去嗎?有沒有可能,到最後,我們看到的,是整個文明的衰弱和毀滅,是人類的真正末日。阿漢擁有最強的精神力,只要他肯,只要他願意,只要他能長時間專心努力的付出,最後必能得到遠超過普通人十倍,甚至百倍的成果。這種強大,有可能讓我們的世界發生真正的變革,讓我們死水一般的天地,產生新的變化,對這一切,你們就一點也不期待嗎?」

    「我很期待,如果是我擁有阿漢的力量,我一定會選擇我認為,對人類最好的方式,去努力,然而,我不會強迫別人,和我做一樣的選擇。」小容淡淡地說「這種生活方式,也許頹廢,也許無聊,也許對人類沒有益處,也許讓人看不起,但這是他的自由,我可以不認同,但沒有權力去幹涉。」

    勁節平靜地說:「早在二千五百年前,人類已通過最高的法律共識,在不傷害別人,不傷害社會的基礎下,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喜愛的生活方式,任何個人或國家,不得以任何理由加以干涉。生命的尊嚴,自由的尊嚴不可侵犯,即使以國家,以宇宙,以人類的名義也同樣不可以。」

    張敏欣冷笑:「以天下救一人固然不為,以一人救天下,亦不為,是嗎?」

    「什麼救不救?」小容微微皺眉「有沒有可能是你說想得太嚴重了。人類文明發展到了極致,想要有突破性的成就,本來就很困難,這不是阿漢的責任。」

    「什麼天下不天下,人類不人類,現代文明會不會毀滅,我還真沒看出來。」方輕塵托著下巴,懶洋洋地說「我只知道,如果我擁有阿漢的力量,而我又覺得自由自在的活著,比背負全人類的希望更快活,那我就會毫不在意地說,讓全人類滾一邊去吧,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小容看著張敏欣:「你真認為,以這種激烈的方式,喚醒他的感情和渴望是正確的嗎?遠古的神話說,混沌無七竅,他的朋友自以為為他好,替他鑿開七竅,卻導致他他的死亡。

    張敏欣沉默不答,良久才慢慢地說「反正不管你們現在說什麼都晚了,誰叫當初選題時,你們一起袖手旁觀看熱鬧,現在論題已經選了,照規矩是絕對不能改的。你們再批判我又有什麼用?」

    三個人男人相顧望瞭望,很快地三顆腦袋湊到一塊。

    「要不,咱們想法子幫幫阿漢。」

    「怎麼幫啊?咱們入世,雖然也多少吃點苦頭,但我們自己識得輕重,知道怎樣儘量避免受傷害,就算躲無可躲,也能有應付的辦法。可是他,根本就懶得費心思保護自己。」

    「有時候,連我都覺得,即然他自己這麼懶,那受罪也是活該。」

    「要不讓他學武,讓他當天下第一高手?」

    「你認為就那懶鬼會願意天天練功?」

    「他的強大精神力雖然讓他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武功可不是光靠腦子好就行的,必須千萬次地練習,讓身體牢牢記住那些動作,那些力量,才有用。」方輕塵前一陣子閒得無聊,看了一堆上古時代的武俠小說「那個什麼王語嫣,懂得全天下的武功,還不是隨便什麼張三李四都可以打她捉她搶她。」

    「可是,不會武功,卻很強大的人也有很多啊。」

    「是啊,可人家聰明,心眼一轉十七八個彎呢?你看我們心愛的同學,願意費力氣去思考嗎?」

    「就算不聰明,多少還有一技之長什麼的,善於用藥啊,懂得機關啊,能役使動物啊。」勁節大搖其頭「就阿漢那樣,哪怕讓他投生成皇帝,不用一年,也得讓人給謀朝篡位了。」

    小容仰天長嘆,三個男人一起嘆氣,都感到極度之鬱悶,非常地無力。

    三個男人嘀嘀咕咕商量來商量去時,張敏欣悠悠然坐下,好整以暇地欣賞屏幕上展示的一幕幕往事。

    剛才調出狄飛的畫面後不久,阿漢就走了,三個多事的傢伙跑來問罪,她沒機會關畫面,屏幕上依然一幕幕緊跟著狄飛,展示著人間的悲歡離合。她索性也不關了,笑吟吟再一次欣賞。

    說起來,狄大莊主的的下場,實在是……


第二十九章 流浪

    狄飛冷冷地說完一句不能怪你,便轉身離去,他甚至沒有回頭多看阿漢的屍體一眼.

    整個嘯天莊的人都知道,莊主把自己關在了書房裡,整整三天,期間除了吩咐過一次讓人把阿漢的屍體火化,當風揚其灰,再不留一絲痕跡在人間,就沒有再見任何人,人們甚至無法聽到書房裡有絲毫聲息.

    三天後,狄飛令人請來了白驚鴻.

    白驚鴻一踏進書房,就覺一道勁風迎面襲來,心中略略一驚,還不及反應,周身幾處大同時一熱,體內那久違了的真力自然流轉,那幾乎以為永遠不能再得回的力量,再次充滿四肢百骸.

    白驚鴻愕然望來,狄飛卻已平靜地袖手而立:「我想了很久,一直以來,我明明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麼,卻從來不肯給你,鬧到今天這種地步,是我的錯。」

    白驚鴻怔愕得望著狄飛,他原以為自己多番苦心,早已被狄飛看破,之所以隱忍不發,不過是貓兒戲鼠,以為取樂罷了。在發現狄飛對阿漢略有不同尋常之後,乾脆施出毒手,以此打擊報復,一心只想激怒狄飛,就算被殺,至少也要讓他不痛快。卻沒料到,這幾天,沒等來狄飛的驚風暴雨,卻似反得來意外之喜。

    狄飛卻根本看也沒有看他,信手一指堆滿了書冊的桌案:「你要的,不過是嘯天莊。這裡是所有的花名冊和帳冊,你拿去吧。」

    白驚鴻怔怔地望著書案,原本應該喜不自禁,可此刻卻莫名只覺手腳冰涼。他甚至連驚疑之心都來不及起,狄飛已經走向大門。他就這樣,與他擦肩而過,卻連看也沒有多看他一眼,就直接拉開了房門。

    直至此時,白驚鴻才叫了出來:「你什麼意思?」

    「你要的,我給你,也免得你再費心思。」狄飛沒有回頭,只淡淡回答。

    白驚鴻不敢相信,也不願承認自己開始顫抖:「你,你要去哪?」

    狄飛平靜地說「已經與你無關了。」

    白驚鴻猛然轉頭,眼睛忽然間紅了:「你就這樣把這個嘯天莊扔給我,我憑什麼讓所有人臣服於我?」

    「坦白說……」狄飛終於回頭,眼神漠然地看著白驚鴻「這也與我無關了。」

    「你……」白驚鴻終於失態得猛撲向狄飛,然而,他的手指僅僅碰到狄飛的衣角,還來不及用力抓緊。那曾充滿他整個生命,無論羨是妒,是痛是恨的人,就已飄然遠去。偌大身影,轉瞬而逝,快得讓人,來不及追尋,來不及挽留,來不及呼喚。

    離開嘯天莊之後,狄飛就一個人,擔風袖月,踏遍天涯。以他血修羅的名頭,自然不可以完全清淨。有人只道他被人推下權位,有心要打落水狗,有人為求名動天下,一心想要挑戰他,有人想要乘他落單時報仇,狄飛的麻煩,從來都是數之不盡的。

    他卻根本不放在心上,有人上門找事,信手打發了便是,連想也不多想。管他是否陷阱重重,險阻道道,反正他無牽無掛,可戰則戰,不可戰便避走,任人家站在大街上,跳腳罵狄飛是個膽小鬼,鬧得路人皆知,他卻躲在一旁,喝著酒連眉毛也不動彈一下,欣賞旁人謾罵的技巧。

    不需要顧忌威名,不需要考慮身份,肆意而為,任意逍遙,竟有一番,他以前從來不知道的自在。

    只是,很偶然,很偶然的時候,或許夜極深,或許月極明,他會忽然憶起,似乎在很久以前,有人笑話他當一方霸主時做的全是自己不喜歡的事,那時他都答了些什麼呢?記不得了,也不想去記.只是,這個時候,總可以放下威嚴,放下身份,放下所有其實很可笑很幼稚,很無聊的事,去做真正可以讓自己高興的事吧.

    然而,就連這樣的念頭,他也會很快忘記,自去天涯浪跡,卻不知道,什麼可以真的讓自己高興.他長笑,他高歌,他飲酒,他酣唱,然而,他不知道,他到底算不算高興.

    他走過很多地方,看到過很多事,也聽說過江湖一如既往紛紛擾擾,天下一如既往,諸國紛爭。然而,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他聽說,嘯天莊在經過若干紛爭後,終於安定下來,而最終做主的那個人,不出意外,果然是白驚鴻,不過,這也不能在他心中激起一絲漣漪。

    人們說起血修羅,總是搖頭嘆息,這個人以前是個鐵血的霸主,固然可怕卻不及現在這麼讓人頭疼。現在的血修羅,沒有了那麼多瑣務紛爭,武功似乎越發高得不可思議,現在的血修羅,沒有了嘯天莊偌大基業,行事,越發讓人不可測度。

    以前的狄飛,因有所求,尚可琢磨,現在的狄飛,無人知其所求為何,無人知其行止若和,他可以上一刻和你兩不相干,下一刻就出手要你的性命,他可以,上一日與你說笑談話,下一刻翻臉不認人。

    他的行動,完全沒有規律可言。

    他曾在花魁樓前,醉酒當歌,同人爭風吃醋,把個五陵名俠,江南才俊,紛紛打做落水狗。他曾在一夜之間,把滿城豪門巨富家中珍寶搜掠個乾淨,然後一日飛馳三百里,傾盡萬金,也不過只為買三壇桃花名釀。他會因賣花少女的一個笑容,而直接把調戲女子的街頭混混一拳打死,順便跑去把混混所屬的什麼惡虎幫給滅了,再順便把惡虎幫所吏屬的西江盟給砸了,再再順便就這麼單身一人,三日三夜,馳騁千里,一路去,把西江盟所屬的南方十八聯盟,全給挑得一乾二淨。

    一時天下為之大嘩,武林為之驚震,無數人都傳言又有什麼新魔頭要給天下帶來浩劫……

    然而此時,他已在慶國第一美人雪姬的船中,品酒賞月。為得美人一歡顏,他擲杯而起,一路累死十三匹馬,潛入離國皇宮,夜盜名琴月宵。卻只聽美人一聲琴曲,便從此長笑而去再不復歸。

    那一日,他在樓頭閒飲酒,也不記得是哪個大世家的公子哥剛剛出道江湖,一心要名揚天下,居然找到他的行蹤,拿了把劍就敢來挑戰。那時風景正美,陽光正佳,他的心情也正好,只管著喝酒看景色,把那少年人的謾罵當做下酒菜。閒坐樓頭探身看長街熙熙攘攘熱鬧非凡,樓下有個衣襯襤的少年正在吹簫行乞,看那衣著勢派,怎麼看都是個倒霉的讀書人。簫聲竟是出奇地悅耳好聽,他信手掏出大錠金子從樓頭扔下去,漫聲道:「好男兒何必行乞於市間,何不以此為盤纏,往赴京都,博個書生萬戶候。」

    那少年愕然抬眸,破爛衣衫,竟不掩眉眼間的清秀俊雅。

    那個被他視而不見的公子哥大聲道:「就這長相,行什麼乞,出去當兔兒爺,可比考狀元容易多了。」

    樓下那低如塵埃的少年眼中屈辱之色一閃而過,樓上那華服貴飾的公子哥,已變成一塊石頭,重重落了下去,跌個灰頭土臉還不及站起,一隻大腳無情地踩在臉上,冷漠得讓人全身血液剎時冰凍聲音傳入耳中:「道歉。」

    這位從小不曾遇過挫折的貴公子,絕對想不到,今天的挑戰絕不僅僅是一場屈辱的道歉就能結束的。血修羅狄飛一手拎著南宮世家的大公子,一手迎敵,從南宮世家的正門一路殺進,殺得血流成河,南宮家七大高手,或殺或廢。南宮家滿門皆被趕出南宮莊園,南宮家所有的珍寶靈藥名劍武功密笈和房契地契被堆在一起,連著整個南宮莊園,被一把火燒成灰焚的恐怖戰役,在江湖上流傳了很多很多年,只是幾乎沒有人知道,這一切,最初是為了什麼。

    正道大派昊天幫大弟子,因為與守寡的師弟之妻相戀而不容於師門,遭遇追殺被狄飛無意中撞個正著。狄飛懶洋洋信手救人之餘,打算照以往的行事規律,要麼不動手,一動手就直搗敵巢。被救的男女跪地苦苦相求,深感狄大俠相救之德,然師門恩重,斷斷不敢連累,否則他們絕不能心安。

    狄飛似笑非笑答:「一,我不是大俠,二,你們心安不心安,與我何干。」抬手敲昏了兩個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的人。

    等他們二人醒來時,才知道,昊天幫十八大弟子,被人打得滿頭包,吊在城門口示眾,最可憐昊天幫的幫主,一代宗師,正氣凜然的一方大豪,被人脫光衣服扔到全城最有名的風流老寡婦床上過了一夜,從此那位寡婦天天守在昊天幫門口,要他負責。那位據說鐵肩擔道義的一代大俠,從此再不敢在江湖上行走。昊天門灰頭土臉,閉門謝客許多年,自然就再也顧不上追殺兩個叛幫逃走的傢伙了。

    長河十三盟霸佔河道,一些熱血的民間漢子,純為不甘屈辱,結義聯社,想要爭一個公平,被血腥震壓,殘忍殺戮。長河十三盟在江山驅舟追殺僅存的逃亡之人,一路驅盡大小船隻遊人漁夫,偏趕巧狄飛閒來無事,正在船頭釣魚,居然有人不識相地指著他的鼻子喝令他滾開,依照他一向的行事準則,長河十三盟,自然就很快在武林中除名了。

    短短幾年之間,狄飛的名字,幾乎可以止小兒夜啼,以前的嘯天莊主,要顧忌到各方勢力,要注意整個莊子的立場,要孝慮屬下所有人的發展,行事多不敢做絕,現在的狄飛,無牽無掛無負擔,膽大包天,行事偏激。這世上,彷彿沒有什麼可以讓他害怕。就算天下英雄齊聚,可戰則放手一戰,不可戰,便脫身而去,武林群雄,數次圍剿都被他破重圍而去。

    得罪不起他,自然只能討好他了。錦城大豪,聽說血修羅出現在自家勢力範圍,敲鑼大鼓上門迎接,又是美酒,又是珍玩地送上來,半夜還免費奉送美人暖床。第一夜,千嬌百媚大美人被姓狄的怪物,大冷天地扔出來,凍個半死,第二夜,就有個漂亮的少男躲在了狄飛的被子裡。

    那個晚上,狄飛在燭光下,冷冷望了眼前稚嫩的孩子很久很久,然後……

    據說,半夜裡,錦城忽然翻了天,那個跺跺腳錦城晃三晃的大人物家中,火光衝天。沒有人知道當晚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自那之後,足有兩個多月,那位才敢出來見人,而且臉上看起來還帶著青腫。

    總之,狄飛是個即惹不起,也討不好的人,江湖上人,只好對他避之則吉。

    就連嘯天莊的人尋找狄飛,見了面叫聲莊主,湊過來想要說個什麼,通常還沒來得及靠近,不是頭暈眼花,被扔出三丈遠,就是被劈面幾掌,打得眼冒金星。基本上,啥話也沒空說了。

    如此若干次之後,再也沒有嘯天莊的人,敢尋找狄飛了。至於這些人是為什麼來的,是不是有人在後面指使,狄飛根本就懶得想。

    狄飛根本不知道他那純屬性之所至的隨性胡為,給後世武林乃於天下,帶來了怎樣的影響,也不知道,他最終會留給後世怎樣的傳奇,

    他只是隨行所欲地生活,興起游千里,翻臉便殺人。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理想,沒有事業,所有的空閒時間,不是飲酒觀景,便是練武,練武練武。他的武功高得如神如魔,萬里江山,幾乎讓他踏遍,如此悠閒的日子過了足有數年,直到那一日,陽光異常燦爛,曲江異常溫柔,江邊桃花異常奪目。狄飛的小舟正自乘風過,忽然間看到了江邊花如錦,忽然間,他臉上的笑容凝固住了。

    他站在船頭,慢慢地,慢慢地伸手按在左胸的某處,明明已是前生事,明明早已忘懷得一乾二淨,為什麼,這一刻忽然間如潮水般襲來。那一日陽光燦爛,那一日桃花明豔。那春水之畔桃花之下,有個少年笑著向他提過一個極可笑的要求,而他,微笑著允諾。

    那滿天燦爛的陽光猶如當日,那滿眼絢目的桃花猶如當日,然而……然而……再不會有人……用那樣清澈的聲音說一些最最可笑的話,再不會有人,用那樣清澈的眼,安靜地凝視他。

    他慢慢地蹲下身,慢慢地彎下腰,慢慢地用雙手努力地擁抱他自己,明明是春天,為什麼,這麼,這麼,這麼冷。

    那一日,春正好,花正豔,水正美。岸上行人如織,水中小舟來去,人們望著江水中那一葉飄零的小舟,舟中有一個本可擎天掣地的魁梧男子,此刻卻如同一個孩子般,在這樣的春日裡,蜷縮成一團,仿若置身萬年玄冰之中,止不住得瑟瑟發抖。



第三十章 魔教

    狄飛是在什麼時候停下流浪腳步的,後世已經沒有人能確切地考究出來了.人們只知道,從某一年開始,世人發現,消失多年的血修羅,隱居在某處名山之中,竹籬茅舍,自見清幽.而且他居然收了一群弟子.

    同樣沒有人知道他收弟子的標準如何,他的若干弟子,有人根骨奇佳,但也有人愚魯不堪.有人出身不凡,但也有人,僅僅只是農家子弟.有人是他順手救的落難之人,有人甚至出身邪派,為世人所不容.

    人們只知道,這些人拜入狄飛門下時,都還只是孩子.這個時候,他們都還有一雙清澈的眼眸.

    十年中,曾有無數人試圖尋訪狄飛,有那初出江湖的少年,對他心存好奇,有那懷刻骨銘心之仇的男兒,誓志報復,也有嘯天莊幾次三番示好求見.甚至連莊主白驚鴻都曾親到,然而,不是渺無人跡可尋,就是被狄飛的弟子出手趕走.

    有一次幾大江湖上頂尖的高手聯手闖入山中,一日一夜,眾人下山之時,個個面無人色.事後世人問及山上之事,諸人皆搖頭不答.其中唯有一人,在一次酒醉時,才失口說出:「那人間修羅的武功,已達到不可思議的境界,說他是當世第一,再無疑問。若想多活幾年,就不要為任何人,任何事,再去招惹他。」

    狄飛的弟子們漸漸長大了,對山下的世界,漸漸有了諸般嚮往……看到一個弟子眼中燃起渴望時,狄飛便淡淡打發他們離開,就算對方痛哭流涕表示要陪伴師父,他也不加理會。

    如許年少,豈會沒有雄心壯志,又豈甘大好身手,埋沒山野。如今他已無慾無求,教人武功,也不再求人回報,即然旁人心中的願望,不好說,不便說,他即知道,倒不妨替他們把這主意拿了算了。

    原本留他們在身邊,也不是為著愛才,不是為著善良,只不過是想看著那隻屬於孩子的,還不曾被紅塵沾染的眼眸罷了。這麼多年後,又還有誰,能像記憶中的某個人,縱然長大,也依然保有著,只有孩童才擁有的清澈。

    在他呵斥著把最後一個弟子趕下山之後,高山上又只剩下他孤孤單單一個人。形單影隻,對朝陽,望明月,偶然登到最高處,迎著長風,仰望蒼天。

    除非窖中酒盡,否則他根本不下山。也不再動收徒為伴的年頭。

    他的生活,只剩下,練功,練功,再練功。

    這樣活著,他不知道有什麼意義。就如同,他不知道死亡到度有什麼意義。如此漫長的歲月,不如去練功吧,隱約記得,許多,許多年以前,有一個人,總是一本正經在耳邊嚷:「快些練功啊,快去當天下第一高手啊。」

    現在,他雖很久沒和人動過手了,不過,估計當天下第一高手,也差不多了,只是,就算天下無敵,又如何呢?

    他以為,生活就會這樣繼續下去,簡單,平靜,直到最後。

    數年後,無數人馬,錦旗儀仗,玉馬金車,浩浩蕩蕩,敲鑼打鼓在山前駐紮時,他才忽然知道,弟子們紛紛離山的這數年之間,他雖隱居山林卻隱然成為了這些年江湖動盪的中心人物。

    當他那幾個鮮衣麗服氣宇軒昂的弟子滿面歡喜跪拜在面前,述說別來情景時,他才知道,原來,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這世界,竟發生了這麼多的變化。

    他當年,明明只是隨意任性,胡作非為,竟不知何時,成了許多人的恩公。比如當年南方十八聯盟,壓得南方小門派無力喘息,後來長河十三盟,逼得河道上討生活的男人們,以命相搏。與此相類的還有許多人,多是狄飛無意相逢,順手救下。如今這些人和勢力,都有了不小的發展,很多人行走江湖,竟是直接稱自己為修羅門下走狗。說起他狄飛,無不感動神往,稱他行俠而不望報,飄然來去,當真奇人風範。

    他的弟子陸續下山之後,因師承血修羅,剛開始,頗被找他報仇的人,以及別的名門正派為難過幾次,因負氣而集結在一起成立修羅教,欲與正道相抗,消息遠颺之後,當年受過狄飛恩義之人,大多來投。許多小門派,也不甘一直被大派欺壓,甘願全幫歸附。有受過他恩義的門派雖不來投,卻也結盟遞信,願做附庸。當年狄飛在昊天幫所救的一對男女,竟也來頭不小。男的本是昊天幫的掌門弟子,未來幫主的繼任人。江湖經驗豐富,心思縝密,長袖善舞,妻子竟也出身世家,知醫理,善施藥。二人因情義不容正道,相偕來投。丈夫協助處理教中運作,諸般瑣事,並管理與江湖各派的交往。妻子則負責教中醫藥諸務。最不可思議的是,當日狄飛在樓頭偶爾贈金相助的少年張楚臣,而今果然萬戶候。他在離國先中狀元,後入朝堂,多年經營,頗有一番勢力。後知狄飛弟子入世,又開幫立派,便暗中與之聯絡,以官府之力,暗助江湖幫派的發展。後離國與鄰國連場大戰,多方敗績。他以文臣之身,力主一戰。在一片主和聲中,以血書和身家性命說動帝王最後一戰。他一介書生,親歷戎馬,領軍做戰。其間狄飛的眾弟子,率領江湖豪傑,暗中相助,竟奇蹟般的得到大勝。張楚臣因功封候,入閣拜相,風頭一時無倆,暗中以舉國之力相助修羅教。

    如今天下人都知道修羅教地位最尊者共有八王,最高者為修羅王,乃是當初的血修羅狄飛。最神秘不為人知的是不動明王,沉凝不動如大地,安穩潛藏如寶藏。代表著修羅教不為人知的最大力量。這就是身後有強大官方實力的張楚臣。

    然而,幾乎沒有人知道,除去根本不管事,也不知道整件事的狄飛,以及完全不在教內的張楚臣,真正在最高層負責整個修羅教運作的,只有六個人。就連修羅教內部的人,也只道教主神出鬼沒,凡事,皆由六王出面,輕易不肯見人罷了。

    而今狄飛聽著他的弟子們,如何興奮地講述來龍去脈,看他們比手劃腳地講述,如今的勢力有多大,共有多少堂口,多少分舵,總壇有多麼富麗堂皇,而今的修羅教,竟似比當初的嘯天莊場面還要大。他只覺啼笑皆非。這人生,真是一個詭異的怪圈。當日他費了幾許心血,用來維持他的嘯天莊,為了馭使眾人,使盡權術,用盡手段,以名利權勢相誘,到如今,他什麼也不要,名利權勢卻都送到他的面前。

    對於那莫名其妙屬於他的修羅教,他完全懶得理會,只讓弟子們起來,看他們華服錦衣再也不適合那竹籬茅舍,對坐喝會兒茶,便打發眾人離開,至於那個去什麼總壇,當什麼教主,根本是不加考慮的。

    不過,他也沒有要求弟子為他澄清,或是去除他的教主之名,如今修羅教聲勢雖大,畢竟根基不厚,各大門派,虎視眈眈,卻按兵不動,不過是忌他狄飛罷了,總不能真的讓天下人都知道他早就甩手不管事,讓他那些年青卻鋒芒太盛的弟子成為眾矢之的。他早已不在乎任何毀譽,名頭借給他們用用,又算得什麼。

    弟子們齊心勸說,痛苦流涕也罷,跪地苦求也罷,終究勸他不動,也只得罷了。

    狄飛照樣一個人留在山間,日對朝陽夜望月,每日除了飲酒,就是練功。弟子們若要來探望,他也接待。願意住就住兩天,不再習慣這山間竹籬也就讓他們早些離去。

    修羅教派人把這山劃為禁區,不准閒雜人等隨意上下,他也不以為意。弟子們時常送來的珍寶古物,名劍美酒,他就算用不著,也就收下。好歹也讓人家舒服一些,感覺這些物質上的補充,還了師徒的恩義,別顯得那一群少年英雄,人人欠了他天高地厚之恩,讓他們心中自在一些,也就是了。這些年來,他豁達得連自己回憶起嘯天莊曾經的莊主,恍惚間都誤以為是另一個人。

    他這掛名的教主,做得極之悠閒,修羅教越來越風生水起,越來越威名遠颺,這都與他無關。年青人受不起誘惑,漸漸飛揚跋虞,多少有點作威作福,教中良莠不全,偶爾也有人借教派威名為非作歹,甚至正道中人已經開始稱修羅教為魔教了,他也全都不在乎。他本來就不是聖人,善惡好壞,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弟子們以教中之事來請教,不等開口,一概讓他趕出門去。這些無聊的紛爭,與他無關。一切都是他們自己選擇,那麼禍福生死,自然也就與他沒有什麼相干。

    已不記得又過了多少年,山中的酒再次用盡,他一人閒步下山,卻發現,光顧多年的老字號酒店竟換了新掌櫃,乍一照面,雙方都是一愣。

    「莊主。」

    「趙副總管。」

    人的一生,有時很簡單,淡淡幾句話,就可以概括盡了。當日五大幫發難,嘯天莊諸人逃散,做為專門負責莊主中人事的李總管的副手,在李總管被殺後,趙副總管逃去無蹤,後來,雖說嘯天莊重歷,他經過這一番生死之難,有感江湖風雨不定,索性隱居民間,買房買地收租,多年來,過得平安喜樂。近日由此經過,得知本地酒莊老闆要遠行,急於把酒莊脫手,他便出手盤了下來,倒沒料到,竟會遇上故主。

    狄飛早沒了當年的威嚴霸氣,看著舊日下屬,也只是淡淡笑笑,談幾句往事,忽得憶起一事,順口便問:「當初我有個叫阿漢的男寵,是你安排的,你是從哪找到他,為什麼帶他進莊的,他可還有親人?」

    他問得極是隨意,那個叫阿漢的少年,面目都模糊得記不清了,留給他的,也只剩下一雙清澈的眼眸。只是,即遇上了,便問問吧,若他在人間還有親人,或許……可以……

    趙副總管面現愕然之色:「莊主,你忘了,當年,是你吩咐李總管讓屬下帶他進莊的,你說,是他把當時重傷的你從河裡撈上來的,雖說出身卑賤,品格低下,不過,即有功勞,就要報償,就讓他在園子裡,白吃白喝養著罷了。他是男娼館從人販子手裡買來的,不知道經過多少手,根本不可能查到他有沒有親人.」



第三十一章 重會

   在一棵大樹上,他不明白。

    慢慢閉上眼,握緊拳。

    真的,真的……好不甘心……

    那個傻瓜,那個白痴,那個瘋子,總是這樣,總是這樣,救他一次又一次,卻從來,不說不提不講,彷彿所有的一切不曾發生。

    卻叫他人生裡,最美好的一切,就在這茫然無知中一一錯過了。

    原來,緣結得那麼長,那麼深,原來,他和那個傻瓜本可以有很多很多,陽光中說的話,微風裡做的事,原來……

    然而到最後,那桃花下,春水旁的笑容,僅有一瞬,便再不復得。開心快樂的歲月,原來連一天,一個時辰都不到,他有的,竟只是一個瞬間,一個交睫。

    一切一切,始於多年前一聲孩子的詢問,終於多年後一聲,本來以為可以做到的承諾。

    他對他到底許過多少諾,又到底失信過多少回?

    他慘笑,仰頭,真個天高雲淡春尚好。只是,這人世間,還有誰人,可共賞如許春光。

    *****************************************

    那一年,百曉生錄江湖史,只留慘烈二字做評。那一年,江湖各大門派與魔教的連場血戰,真個驚天動地,死傷無數。

    是那些孩子太年青,少年得志,不免有些過於年輕氣盛,竟不知,這人世間,原來,會有挫折,有傷害,有無窮無盡的明刀暗箭,殺戮手段,更不知,修羅教的日漸強大,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在多方暗探,終於查明狄飛不過只是掛名教主,完全不管教中事務,對於其他人的生死存亡,更是挑明了不加理會後,江湖上勢力最大的幫派,終於聯手發難了。

    突如其來的襲擊,不容人喘息的圍剿,斬草除根的手段。修羅教措手不及,各地分舵一一陷落。

    修羅教過快地發展,招收教眾過於龐大而良莠不齊,更成了修羅教的致命傷,大難來時,有人頓作鳥獸散,有人倒戈一擊,有人根本就是各派派來的內應。紛紛亂亂中,修羅教眾完全不知道,到底什麼人是敵,什麼人是友,進退失措,舉止失度。總壇在頑抗了一段時間之後,終於被攻破了。

    那一夜的黑暗天幕似乎都被鮮血所染紅,如果不是狄飛的忽然出現,修羅教的六名核心人物,也許全會死於圍剿之下。

    那一夜,狄飛以一人之力,八進八出,衝殺在近千武林高手的圍陣之中,殺人猶若草芥一般。

    那一夜,狄飛的神魔之力,在武林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當夜參予血戰之人,有人當場發瘋,有人竟被生生嚇死,有人十餘年後,聞狄飛之名,亦顫抖不止。

    那一夜,狄飛真正成為傳奇,成為正道永遠的噩夢和邪派心中永遠的魔神。

    然而,狄飛終究也只是人而不是神。

    如果是他一個人,天下再無任何人,任何地方可以困得住他,他要放手而走,輕而易舉,但那一夜,他在救人,一次又一次,救他的弟子,救那些因感他恩義,而用性命回報修羅教的人。

    敵人有意把攻擊重心移到無力保護自己的傷者身上,迫得他不得不為分心救護別人,而不斷受傷。

    縱以狄飛之能,顧得上救人,就往往顧不上自己,人力終有盡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歇,而他的來回衝殺,每一次突出重圍,把人送出去後,又轉頭衝向最凶險,最血腥,刀光劍意最寒冷處,足足八次。

    他自己救的除了眾弟子,還有些什麼人,其實他自己也都記不得了,只是,在那場痛快淋漓的戰鬥中,感到了多年以來,唯一一次的縱情快意。

    那些刀光劍影,拳腳棍棒毒煙毒蛇暗青子,到底有多麼惡毒,他已經不記得了。

    身上到底受了多少傷,留了多少血,他自然也都懶得去算。

    隱約中那個面目模糊叫什麼名字也懶得記的武林盟主在大聲吼什麼:「狄飛,你武功再高,受了如此重傷,又不立刻覓地療傷,反而仗峙武功,強行壓住傷勢,再次衝殺回來,你不可能活過十天。」

    那是第幾次衝回去時候的事,第六還是第七,唉,算了,不想了。

    反正只記得那聲音吵得要死,好無聊,記得當時自己是怎麼回答他的,好像順手給了他一掌吧。

    說起來,那兩個小徒弟也極不聽話,聽那那個什麼盟主的話後,居然眼淚汪汪,叫什麼師父你快走,別管我,真是無聊又無用。男子漢大丈夫,遇事只會哭,也難怪當時煩起來,一拳一個把兩人全敲昏了。唉,下次要記得提醒他們,以後不許說是狄飛的徒弟,真是太讓我丟臉了。

    「師父。」

    「師父。」

    「恩公。」

    怎麼這麼吵,我的天,還恩公,也不怕把人肉麻死。狄飛懶洋洋睜開眼,看到面前一張張流淚的臉。他極為鬱悶得咬了咬牙,唉,這一個又一個的,就沒一個象男人,我可不可以把這幫傢伙全逐出門牆也免得被吵得耳疼。

    「師父,你喝藥吧。」

    「師父,你到底要怎麼樣才肯看大夫。」

    又來了,狄飛暗中翻白眼。虧得還是什麼魔教六王,遇事就只會痛哭流涕求求求。我以前是不喜歡看大夫,不喜歡用藥。不過,就算我現在肯看肯吃藥又有什麼用。大夫要真是什麼傷什麼病都能治,這世上還有死人嗎?

    他笑而搖頭。現在的他已不是當年那個受了傷只能蜷作一團的狄飛,這些年來,他武功已經高到世人不能理解的境界,即使內外傷如此之重,即使他隨時都會立時斃命,但只要他不願意,這世上,依然沒有任何人,有力量強迫他接受醫療。

    「你果然要死了。」毫不客氣的聲音,竟似帶著切齒的痛恨。

    眾人聞言不但不怒,反倒神色一鬆。

    狄飛目光越過眾人,笑道:「我該叫你不動明王,還是張相爺,又或是,暗帝?」

    當修羅教被圍剿時,離國國王暴死,朝中變亂頻生。先王逝時尚年輕,兩個王子都極年幼,張楚臣支持正統三歲的大王子,而太后,卻支持自己親生的僅一歲的二王子。屢番爭鬥,九死一生。竟是完全顧不上相助修羅教。

    等他好不容易扳倒太后,扶大王子登位,修羅教這邊,塵埃已定。

    這些年來,狄飛隱居山間,修羅教不許閒人輕入,除了狄飛的一眾弟子,也只有張楚臣,一年會來個兩三次。他對狄飛倒一點也不客氣,板著臉說:「你都要死了,倒還顧得上研究怎麼稱呼。」

    修羅教諸王,不是狄飛的弟子,就是受過狄飛重恩之人,也只有張楚臣,敢對狄飛如此無禮。

    狄飛倒也不以意,笑道:「如今你脅天子以令諸侯,成了離國實質上的帝王,當今世上,誰不知離國的張楚臣,和景國的容修,名為輔幼主登基之臣,實為掌控舉國大權的帝王,人稱你們二人為南北暗帝,倒也真是可喜可賀之事。」

    張楚臣定定得望著他:「即然我是暗中帝王,那我的話,民間百姓,是不是該聽。」

    狄飛懶洋洋道:「抱歉,修羅教總壇雖在離國之內,我這小山頭卻在國界之外,算不得離國子民。」

    張楚臣咬咬牙:「你……」

    狄飛淡淡打斷他將要說出來的話:「你也是出將入相的人物,怎得也和他們這幫孩子一樣沒見識,我的傷是可以治得好的嗎?」

    張楚臣沉默了一下:「我帶來了離國最漂亮的男人和女人,計有五十餘人,你都看看,總會有合意的。」

    狄飛一愣。

    張楚臣面無表情地解釋:「他們告訴過我,你懂得一種異教的採補之術,只要能及時吸人精氣,再重的傷也能延命續壽。」

    狄飛眼神一冷:「多謝,不必,我累了,你們替我送客。」

    氣氛為之一僵,張楚臣沉默了一下才道:「我想和他單獨說話。」

    不等狄飛說話,其他人轉瞬消失,狄飛為之氣絕,這幫人到底管誰叫師父和恩公來著,這到底是誰的家。

    閒人散盡,張楚臣慢慢走近:「你如果不願傷及無辜也沒關係,我已令人遍選全國死囚,這其中,也有俊俏漂亮的人,他們反正是要死的了……」

    狄飛失笑搖頭:「不願傷及無辜,我從來不是大善人,我只是……」他的眼神悠悠然遙遠了起來「我答應過一個人,不再對別人採補。在多年前,我曾對我自己發過誓,凡是我答應過他的,無論如何,一定要做到。」

    「你……」張楚臣猛然撲過來「你為什麼就是不肯救你自己。」

    狄飛猛然抬眸,冷冷望了張楚臣一眼。

    張楚臣飛撲而來的身影竟然為之一頓,他已是隱然帝王的人物,但此時被狄飛一眼望來,竟覺遍體生寒,這些年來,見到狄飛,都是那淡淡然極和氣好說話的樣子,他幾乎以為,那傳說中的血修羅只不過是傳說罷了。

    直到這一刻,剛剛想撲過去抓住他猛力搖晃的雙手,竟不敢伸出去碰他的衣襟,這一刻,張楚臣才真正意識到,他與狄飛之間的距離,原來永遠無法縮短,即使只是一伸手就可以夠著,卻終是,沒有力量在那樣的眼眸下伸出祈求的手。

    他怔怔望著狄飛,眼中漸漸流露悲傷,聲音幾近哀求:「要怎麼樣,你才肯救你自己?」

    狄飛微微一怔,看了看他,這才道:「當年,我也不過是順手扔塊用不著的金子,你又何必一直放在心上。」

    「哪個稀罕你的金子。」張楚臣大喝一聲「我只不過,只不過記著,你為了我受屈辱,把那個男人,打成腳底泥,你沒有高高在上施捨我,你把我當成平等的人,在我受辱之後,要人向我道歉。今時今日,誰不奉承我,擁戴我,但當年,我沿街行乞,卻只有你,只有你……」

    他再也說不下去,聲音竟哽咽起來,明明如今身登朝堂,直入青雲,為什麼,他卻還覺得,比當初一個人長街乞討之時,更冷更寒更孤單。

    狄飛沉默著看了看他,想了想,終是沒再說什麼?

    其實,當日,我並不是為著你。

    只是,這話,也不必再說,他已嘗盡傷滋味,如今何必再傷人。

    「真的是,什麼人來,你也不接受嗎?」張楚臣猶自不死心地問。

    狄飛微笑,還不及搖頭,卻聽到一個讓人動魄驚心的聲音「如果是我呢?」

    他愕然抬頭,卻見房門外,有人一襲白衣,神色淒然。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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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魔主

    白衣如舊,因何霜雪染鬢角,白衣如舊,因何風塵上眉梢.狄飛定定得看著白驚鴻,很久,很久,沒有移動一下目光.

    張楚臣神色複雜地看了看這個,又望瞭望那個,咬了咬牙,在白驚鴻徐步而入的那一刻,他轉身退了出去.他最後那一眼,奇異的目光,被他自己以雙手合攏的房門隔絕了去.

    白驚鴻一步步走到狄飛的身邊來,屈一膝半跪在他的床前,輕輕說:「讓我救你,好不好?」

    狄飛靜靜地看著他,良久,才輕輕地笑:「他們居然把你也找來了。」

    白驚鴻凝視他:「是我自己來的。」

    狄飛笑意微斂。

    白驚鴻略略遲疑,到底還是輕輕伸手,去握他的手。

    那冰涼的感覺讓狄飛微微一驚,幾乎本能地去反握他的手。這麼這麼冷世界啊,讓軟弱的人類,怎樣拒絕彼此汲取溫暖。

    「這些年,我總想見你,你總不見我。這麼多年,我想清了很多事,看清了很多事,我們可以把所有的恩怨都忘記,讓一切重新再來嗎?」白驚鴻的聲音裡滿是蒼涼「讓我,救你,好不好?」

    狄飛靜靜握著他的手,即沒有激動得顫抖,卻也沒有放開。時間,果然是最無情的東西。這麼長久的歲月過去了,那些痴狂歲月仿似夢裡前生。他曾經捨棄一切想要追求的,為什麼,此刻竟不能讓他更激動一些。

    白驚鴻向著他慢慢低下頭,眼眸中,是濃濃的悲傷。

    狄飛幾乎是冷靜地看著他一點一點接近過來,然後,平靜地問:「這幾年,嘯天莊發展不太好吧。」

    白驚鴻的身形一頓,倏然僵住。

    狄飛異常平靜地凝望他:「以前五大幫能在江湖各大門派中佔一席之地,是因為你們五個師兄弟同心協力,如今只剩下你一個人,支撐整個嘯天莊,屬下雖多,卻沒有半個心腹,你……很累吧。」

    指間感覺到劇大的壓力,那人的五指在無意識得抓緊,卻也無意識地掙扎。

    狄飛順從地放開他,依舊安靜地說:「今時今日,修羅教的幫助,對你很重要吧?」

    白驚鴻望著他,眼神慢慢冷下來:「你想說什麼?」

    狄飛沉默了一下,才道:「驚鴻,我不恨你,如果可以,我不介意幫你,只是,我再不能為你去犧牲任何人,所以……」他閉上眼,忽然覺得深深地疲憊「你回去吧。」

    白驚鴻死死地盯著他,良久,才慘笑一聲:「你總是這樣,從來都看清一切,卻從來什麼也不做?你知道我暗中謀劃你,可是你任由一切發生,你知道我不會善待阿漢,可是,你隨便地把他交給我,你知道他在受刑,可是你笑著和我談天,你知道我來到底是為什麼,可是,你還是什麼都不做……你……」

    他一掌擊在狄飛胸前,眼中忽然通紅:「你為什麼不誤會,你為什麼不糊塗,你為什麼要把一切全看清,然後,再全部捨棄。為什麼,要把真相全全揭穿,那有什麼好?為什麼,不能騙騙我們自己,為什麼,一定要讓你自己看清你的冷血無情,為什麼你一定要逼我看清我的卑鄙無恥,為什麼你不能糊塗得說,當年只是一場誤會,是你無心鑄錯,為什麼,你不願糊塗得讓我們至少在一起,告訴我們彼此,我們是快活的,為什麼……」

    狄飛沒有閃避,被這一掌激起內傷,他低低哼了一聲,唇邊溢起一點淡淡的血絲,神色卻也沒有什麼大的變化,耳邊聽得一聲又一聲逼問,為什麼,他只慘淡一笑。

    是啊,為什麼一定要如此清醒,當年,他可以騙自己說是受騙上當才害死了阿漢,然而他知道,整件事,沒有誤會,沒有錯失,那分明是一場純純粹粹,赤裸裸的背叛。而今他可以騙自己,白驚鴻真的愛他。然而他同樣知道,像當年的狄飛,而今的白驚鴻,無論在任何時候,都不會把愛,放在一切之前。

    為什麼一定要戮穿人性的最後一層遮羞布,因為,這本來就是事實。所以狄飛為了搏心上人一笑,面不改色捨棄了救過他多次的人,所以白驚鴻多少年後的相救相護,為了功利遠勝真情。

    白驚鴻愛他嗎?或許吧,所以當年五大幫圍殺之時,會手下留情,所以當年自己離開時,他會驚惶失措,所以這些年來,確是多次尋找他。白驚鴻最愛他嗎?當然不。所以,縱然一時情不自禁手下留情,容他衝出重圍,卻又毫不猶豫,對阿漢嚴刑逼供,追查他的下落。所以當年他離開時,雖是驚惶失措,卻又能迅速鎮定下來,在亂局中掌控嘯天莊。所以這些年來,雖有多次派人,甚至親自來尋訪他,卻沒有哪一次,真的盡過力。狄飛從來沒有隱藏過自己的行蹤,整整十多年,如果白驚鴻真的非見他不可,竟會見不到嗎?只是,見了又如何呢,讓他再回去嗎?以狄飛嘯天莊舊主的身份,無論是否有意,都會讓白驚鴻如今的地位顯得難堪,相見不如不見。只是或許連白驚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內心其實害怕著再見,他可以騙自己,依舊有溫情,依舊有思念,依舊盼相逢,依舊在努力,然而,這一切溫情的面紗,在這一刻,被撕扯得蕩然無存。

    狄飛嘆息,是他錯吧,那麼深的愛,到今日,到這最後的時刻,依然傷了他原想愛護的人。太清醒太聰明的人,不免苦痛,即然他不願清明地面對本心,又為什麼要逼他看清呢。

    白驚鴻抬手想要擊出第二掌,卻又在看到他唇邊血痕時頓住手,臉上悲愴之意,濃得化不開,終於伏在他身上,痛極大喊:「你一直都恨我,你一直不能原諒我是嗎?」

    狄飛遲疑了一下,慢慢伸手,輕輕抱住他:「你別介意,我凡事看得太清,人生便少歡娛,是我的愚蠢,與你本來無關。我從來沒有恨你,我只是……」

    他沒有再說下去。

    我只是,根本不能原諒我自己。

    白驚鴻微微顫抖,慢慢抬眼,眸中滿是絕望:「其實,你真正愛的人,是他,對不對?」

    狄飛愣了一下,一時竟說不得話來。愛他?愛誰?誰是他?

    他竟然呆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阿漢!

    他真正愛的人,是阿漢?

    他沉默,愛他嗎?

    不知道,他只是不能忘記有一個少年,有一個小白痴,有一個懶傢伙,叫做阿漢。

    愛他嗎?

    當然不,他只是想,即然那人活著,他總是失信,那麼那人死後,就讓他守住每一個對那人許下的諾言吧。

    愛他嗎?

    怎麼可能?他只是,過了這麼這麼多年,都忘不掉,曾凝望過他的那雙清澈的眼。

    驚鴻,驚鴻,你何以誤會至此。

    我愛的,當然是你。

    我永不會望記,那長河之上,你一葉輕舟,一襲白衣,乘風乘水乘雲來,我永不會忘記,那些血淚糾葛,生死難捨,那一次生生撕裂靈魂的痛。我只是,我只是,不能忘記他罷了。我只是,想替他活下去罷了。我只是,想盡力回憶他曾說過的每一句話,想努力地照他曾說的方式活下去罷了,我只是……

    他沉默,那樣長久,那樣無聲地沉默。

    白驚鴻等待著,很久很久,天地依然寂寥。他伏在那人身上,那人很配合地抱住他,可是,為什麼,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溫暖。

    於是,他笑,慘笑。漸漸聲音高昂,淒厲而慘絕。

    狄飛不忍之色一掠而過,他輕嘆,然後說:「這些年來,他們孝敬我不少好東西,我用不上,全扔後山的山洞裡去了,算算也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你有興趣,可以去看看。這幾年,我的武功進步不小,有什麼心得,也會順手寫下來,也扔在那裡,你有空的時候,可以拿來練練,我能幫你的,也只剩下這麼多了。不過,我仍是要勸你,得抽身時且抽身吧,縱有敵國之富,無敵之藝,到最後,又能如何呢……」

    他沒有再看白驚鴻的神色,沒有再聽白驚鴻的話語,在他說完最後一句話時,已在白驚鴻能有任何反應之前,信手一指點下。然後起身扶著失去知覺的白驚鴻慢慢靠坐在床前,這才提高聲音道:「你們進來吧?」

    門開處,張楚臣等十餘人神色凝重地走進來,他們雖然沒有刻意偷聽,但剛才白驚鴻淒厲的笑聲,已經讓他們清楚地知道,結局會是什麼。

    「我累了,替我送他回去,不要再讓人來打擾我了。」

    眾人沉默著互相看了看,均知他的心意再也無可挽回,各人神色多現悲涼,除張楚臣外,齊他人忽得一起跪了下去。

    狄飛的大弟子目含熱淚:「師父就再沒有什麼事,要交待我們的嗎?」

    狄飛笑笑:「抱歉,我真的想不出有什麼事可以交待的。」

    張楚臣鐵青著臉,看看白驚鴻:「他呢?」

    狄飛目光在白驚鴻身上略略一凝,想了一想,搖了搖頭,從來禍福自招,能做的,他已全做了,他把自己最後所有的,給了白驚鴻,這已經足夠。他沒有必要,再讓其他任何人,因此而承擔什麼責任。

    一眾弟子依舊跪著不動,好一會兒,大弟子才道:「師父,你去之後,這修羅教,應當傳給誰?」

    狄飛失笑:「人家不知道,你們難道也不知道,這修羅教本來不是我的,這下一任教主,自是你們自己選出來,我哪裡有資格去指定。」

    眾弟子皆沉默不語。張楚臣慢慢地道:「縱然不認,你也是修羅之主。縱然你不管事,我們這些人聚在一起,也只是因為你,你不指定,任何人做教主,我第一個退教,其他人也都不會服。你就算無心,我們也只認這份基業屬於你。」

    狄飛沉下面容:「為什麼?我從來不是一個好的領袖。以前無論如何努力,也不能真正讓人為我全心效忠,為什麼你們卻……」

    「因為你以前只視下屬為走狗,下屬能回報你多少真心。如今你待我們如骨肉,我們自當以骨肉相報。」張楚臣長嘆一聲,仰天道:「君主若以國士相待,臣子焉敢不以國士報之。」

    狄飛苦笑了一下,修羅教到底如何組成,怎樣運作,他全然不知,這些弟子中,有哪些人在教中起的作用最大,他也完全沒打聽過,卻叫他如何指定下一個教主。正自為難之間,一個很荒唐的想法忽然浮上心頭,不知為什麼,竟有些竊竊的喜悅,如同孩子想要玩一出惡作劇一般,他忽然對張楚臣問道:「你博覽群書,相不相信,三生因果。」

    張楚臣有些驚異地看看他,這才道:「以前不信,但如今,我願意相信。若有三生因果,今生有緣之人,來世尚能相會,若無三世輪迴,死後渺芒無知,今生牽掛之人,卻又往何處去尋。」

    「是嗎?」狄飛微笑,然後看看眾人「無論我選什麼人做教主,你們都無異議?」

    眾皆深深伏首於地:「但憑師父吩咐。」

    狄飛淡淡一笑,眼神漸漸遙遠:「我所指定的修羅之王,魔教之主,名字裡有一個漢字,他性格極其懶散,全然不思上進,但答應過的事,一定會做到.最重要的是,他有一雙任何人,都無法模仿的眼睛,世上最清澈明淨,不染塵埃的眼。」

    大家安靜地等著,然而,再沒有聽到一句後文。

    最後張楚臣按捺不住:「這樣就完了。」

    狄飛很坦然地說;「是啊?」

    張楚臣咬牙:「這人是誰,住在哪裡?」

    狄飛微笑:「我不知道。」

    張楚臣磨牙:「我們去哪裡找他?」

    「我不知道。」狄飛依然微笑「也許天之涯,也許海之角。」

    張楚臣咬牙如磨:「他什麼時候會出現。」

    「我不知道。」狄飛繼續微笑「也許是明天,明年,也許十年後,幾十年後,幾百年後,反正總有一天,總有一個地方,會有這麼個人的。」

    「啊……」話說,某年某月某一天,有一個文弱書生發了狂,竟想把天下第一高手活活掐死算了。後果是……


第三十三章 永逝

    「他的話,你們到底打不打算照辦?」

    修羅教自大亂以後的第一次高層密秘會議,氣氛十分肅穆。

    幾個人互相望望,不約而同,點了點頭。

    張楚臣冷笑:「這樣荒唐的話,你們也打算遵從。」

    一陣沉默之後,有人靜靜地說:「如果師父要我死,我立刻就去自殺,哪管他說這話是不是荒謬。」

    沒有人,對此有異議。

    那是他們的師父,教他們,養他們,從不對他們做任何要求。明明那樣地孤單,卻比他們更早一步,看到他們少年飛躍的心,就那樣輕輕笑笑,自己做惡人,把他們趕向自由的世界。不管他們做什麼事,都不干涉,不阻止。即使並不贊同,但也絕對尊重。那些光華榮耀,從不曾與他們共享,可是所有的惡名污名,卻默不作聲,為他們背負了。為他們放棄了平靜的退隱生活,為他們挺身與天下為敵,那麼可怕的戰陣中,為他們們八進八出。絕世無雙的身手,為他們竟無力自保。為了救護重傷頻死的他們,他不得不一邊對敵,還一邊分心不斷輸內力進他們體內,再困難,再艱苦,再險惡的戰陣,也不曾中斷半分。那麼多刀刀劍劍暗青子,殺不了師父,就以他們為目標。他只得一個人,一雙手,是怎麼把他們一個一個救出來的,是怎麼擋住那漫天漫地的殺戮的,記得的,只是他,擋不住,護不全時,就毫不猶豫地用身體去遮攔。那眼前濺起的血花,到現在,都那麼那麼深地灼痛人的眼。

    這是他唯一對他們提的要求,不管多麼瘋狂,多麼荒堂,他們也只能遵從。

    張楚臣肅然道:「即然你們都決定了,那麼,我們先要確定,此事,只我們在場幾個人知道,絕不能洩露一絲一毫。」

    眾皆點頭,若讓有心人知道只要有一個人名字裡有個漢字,性格懶散些,眼神清澈些,就可以做修羅教的教主,那修羅教從此只怕再無寧日,整天就得為著分辯一堆又一堆叫什麼漢的人哪個是真教主而累死累活了。江湖上有心人知道此事,還不知道會弄出什麼足以威脅修羅教基業的詭計來。

    張楚臣又道:「他雖這樣說,但天知道那個叫什麼漢的人,什麼時候會出現,正如他所說,也許是明天,但也許是幾百年後。幾百年後,若再無修羅教也就罷了,若還有修羅教又如何保證這個諾言能得到實現.」

    眾皆默然,如何在漫長的歲月中,把這個承諾以絕密的方式傳承下去,即不能讓有心人借此興風作浪,又要保證它能得到實現,這其中的困難度實在是……

    所有人出去開會,狄飛終於得到了清靜,想到剛才張楚臣氣到要發狂的表情,他就不由有點得意。這真是個突出其來的妙想啊。其實說出這個願望,也不過是想要胡鬧一下吧。他們會不會真的聽從,真的信守承諾其實早已不重要。從很久以前,他就已經根本不在意,自己是否付出過很多,而別的人,又是否會回報了。因為,那個傻瓜,從來沒有在乎過。那個懶人若聽說要當魔教教主,想必會愁眉苦臉,長吁短嘆吧,,某人生平無大志,想的,不過是吃飽了睡,睡足了吃罷了,為什麼會莫名其妙,遭人如此陷害呢?

    狄飛微微一笑,安靜地閉上眼。佛說三生有因果,趙副總管說,人活著,得有個念想,張楚臣說,若有三世輪迴,生前思念之人,還有來世相見的指望。今生今世,狄飛不信天不信命不信一切神與佛,那麼,他可不可在這最後的一瞬,真心地,虔誠地,相信著,今生所負所欠,終有來世輪迴相報。

    似他這般一身殺孽,滿身命債,縱入輪迴,也當淪入畜牲道嗎?

    若有來生,若有來生,驚鴻,但願你我,永不相見,我再不累你傷你囚你困你。

    若有來生,若有來生,但願,能再見那……那個痴傻的孩子。

    或許十年後,會有個牧羊的少年,有一雙清澈的眼眸,懶洋洋不願幹活。他會做他膝前的惡犬,替他看守羊群,為他防備虎狼,終日守在他的身旁。

    或許百年後,會有個富家的少年,終日不事生產,只是曬著太陽吃吃喝喝睡睡,無所事事過一生,偶有一日抬眸間,驚喜得叫一聲:「哪裡來的黑鷹。」

    他會為他而甘心被套上黃金的鎖鏈,從此為他追犬撲兔,任他玩鬧取樂,他會為他,就此捨棄永無盡頭的浩浩蒼穹,永久地停駐在他的床前窗間,肩頭臂上。他會為他……

    或許千年後,他是莽莽叢林,茫茫白雪中,一隻孤獨的熊,被獵人長箭穿身,利叉戮腦,剖膽剝皮,幾經轉折後,會成為一個體弱少年補身的藥材,防寒的皮衣,就此永遠,永遠呵護他不再被那天地間的霜寒所侵。

    或許很多很多很多年後,會有個……

    若是有來生……

    張楚臣推門而入走近狄飛時,看到他神色安詳平靜,嘴唇微動,彷彿說了兩個字,可是,隔得遠,他聽不清,他快步走近,而閉目安睡的狄飛卻再也沒有動靜了。

    他靜靜站在狄飛的床邊,靜靜得等著,明明看得到他胸前不再起伏,明明感覺得到,他鼻間再無氣息,然而,他依然在等。

    有人推開門,有人走進來,有人一個個在床前跪下,有哭聲響起,有的壓抑,有的激切,有的痛楚,有的悲憤,而他依然只是木然呆立著。

    很久,很久,他才轉過身,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出去。

    那一年,整個江湖血雨腥風不絕,那一年,血修羅狄飛身死。那一年,天下各國動盪不休,張楚臣隱然離國第一人,景國容修輔佐日漸長大的幼主,已使得原本破敗的景國有了一番新氣象。那一年,慶國相王方輕塵病死,慶國女王悲痛無比,一年不朝,國政為之紛亂。

    那一年,本來就是多事之秋,那一年之後天下依舊沒有安定過。修羅教瘋狂的報復讓天下各派再無寧日,武林為之動盪不休。

    白驚鴻得到狄飛的財富之後,的確使日漸衰敗的嘯天莊有了一段短暫的風光。然而,白驚鴻得到了舊情人留下的寶藏,其中有狄飛的敵國財富和無敵武功,這個消息,神奇得傳遍天下,從此白驚鴻再沒有可以安心睡覺的日子。

    狄飛留給他的財富,再怎麼樣,也絕沒有傳說中那樣廣大,而武功,雖然高明,但過多的瑣事糾纏和名利執著,使白驚鴻根本沒有時間去練習。各種各樣的明刀暗箭紛湧而來。黑道白道大俠魔頭,明搶暗偷,或是直接勒索,不管有沒有,不管如何解釋,一概欺上門來。身邊的副手,幫中的心腹,貼身的侍從,再沒有一個讓人放心,每一個人的眼光望來,總讓人覺得別有深意,每一句話聽來,總覺得其中暗藏機謀。

    在如此艱難的環境中,他苦苦地掙紮了三年,三年間,發盡蒼然,三年間,便是憑空老了十歲,三年間,便已再尋不出一絲舊日風神。

    當那一天,那白眉白髮,笑意慈祥的副莊主一劍刺進他的後心,還不等他斷氣,就撲過來在他身上瘋狂亂搜時,他竟奇異地流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容。

    看到密報中白驚鴻的死訊時,張楚臣只是淡淡揚了揚眉,慢慢地飲盡了樽前酒。

    傳說中,姓白的是他心中最在乎之人,傳說中,他是為了他才把整個嘯天莊拱手相送,他是為了他,才心灰意懶,浪跡天涯,隱跡山林。即然如此,便送了姓白的去陪他好了。或者他自己並不想要這樣的陪伴吧,不過,即然他已經死了,他所愛的人,有什麼理由,還要活在這個世界上。

    張楚臣冷冷地笑,修羅教的不動明王,自然不方便去殺狄飛生前心愛之人,可是,站在權利最頂點的離國宰相,卻比任何人都熟悉翻覆手段,借刀殺人。

    他信手擲了金樽,再不為白驚鴻多費一分心思,拿起第二份密報,景王急召容修回京。

    他再次冷笑,忠臣忠臣,鋪君鋪君,新君一親政,忠臣一放權,能有什麼好下場。那樣一點點收拾破敗山河,那樣寸寸山河寸寸血地為無知孺子打下基業,到頭來,又如何,這邊一離京,那邊就敢滿朝皆非,這邊還在前線護國保民地與敵人拚生拚死,那邊已是十三道金牌地召人歸。這一回去給個閒官閒爵養起來,已算命好,就算是少了腦袋丟了命,也算不得稀奇了。

    他慢慢放下密報袖起手,望著燭光出起神來。容修容修,當年你我,同稱暗帝,到如今,我依舊萬里風雲指掌間,你卻是他人俎上之肉。閉上眼,唇邊勾起一絲冷笑,離國的幼主十年後,也該親政了,十年後的張楚臣,又該是怎樣的下場呢?

    十年之後,即將親政的離王以無德無才為由,詔告天下,禪位於仲父張楚臣。張楚臣的登基大典辦得無比風光排場。他站在最高處,望著下面一排排低伏的人頭,看著那階前跪地,神色黯淡,卻不得不高高把玉璽捧起的少年,心中無比得意。

    他想,這一生,他都不會忘了這至大榮耀的一刻,這一生,他都會永遠銘記今日的風光。就算到死,他也一定會記得這一天的吧。

    傳說,人死的時候,一生的故事都會如流水般自腦海中掠過,最後留下的,必是最最深刻難忘的那一幕。

    不知道,他……最後,想的是什麼呢?可是少年時叱咤風雲的歲月,可是,天下無敵時,縱橫殺陣的風光,可是身為嘯天莊主時,一呼百應的威勢,或者,其實只是某年某月某一日,他與一個姓白的少年初遇吧……記得,他最後,曾喚過什麼,似乎只是兩個字,那應該叫的是驚鴻吧。

    總之,無論如何,他不會記得,那一天,陽光燦爛,他在高樓上,擲下一塊金子,看到一個落魄的少年,愕然抬眸。

    忽然間一陣心酸起來,張楚臣莫名茫然,當那最後的一刻到來時,他真的會深深回憶此刻的風光嗎,還是會情不自禁地留戀,那一天的陽光,那陽光中耀人眼目的金芒,他驚而抬頭,看到一個天神般的男子,長笑穿雲,勸他「搏個書生萬戶候。」

    而今我何止萬戶候,為何你卻已不在陽光下,長嘯入雲霄。

    「萬歲萬歲萬萬歲。」如山呼嘯,讓張楚臣為之一醒,真是的,今天這麼大的日子,怎麼竟莫名其妙走起神來。

    他正容坐入龍椅,再次接受朝賀,臉帶威嚴的笑容,心意卻又不知不覺飄搖了起來。時光當真如流水,彷彿昨天,他還是那街頭吹簫的少年,今日,心境卻已如此蒼老,也許到明天,便走入那永久的安睡。人的一生,也不過如此。

    只是,那人至死,只留過一個願望,無論那願望多麼荒謬,多麼不可思議,多麼讓他生氣,總也該盡力完成吧。只是,世事如流水,人性多反覆。我雖和他們六人,為了確保這一遺言在若干年後依然能夠實現,做了那麼多防範,訂了那麼多鐵律,又怎能肯定,怎能肯定……

    他努力地收攏飛散的思緒,威嚴而不失從容地對三呼已畢,九叩禮盡的群臣們抬抬手:「眾卿請起。」

    那一年,張楚臣成為離王,而當年與他並稱暗帝的容修,在景國最偏僻荒涼的鄉間,死於貧病孤寂。

    這時,離著阿漢再次入世,還有七十年。



第三十四章 絕色

    阿漢大夢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擠在眼前嘿嘿笑著的三顆大頭.

    「醒了嗎?」

    阿漢有些茫然:「你們怎麼還沒走?」

    小樓學生們雖然不斷入世輪迴,但並不要求同進同退,時間統一,彼此入世之間,隔個幾年,甚至幾十年也不算什麼稀奇事。同處一個時代中,有人已是八十老翁,有人可能還是八歲孩童。

    阿漢第一次歷世回來,感到極之疲憊,雖然中間被張敏欣叫醒了一次,卻仍是疲累無比,給自己設定的睡眠時間特別長,原本以為,等他醒來時其他同學都已入世,想不到還有三個人守在這裡。

    「我們親愛的同學沒醒過來,我們怎麼會走呢?」方輕塵眉眼間的笑意讓阿漢莫名其妙打了個哆嗦,想起上次張敏欣拉他看耽美故事時的表情了。

    小容笑著拉他起來:「來,我們為你想了一個好辦法。」

    *************************************

    「真美。」望著屏幕中的人,阿漢很自然地說出兩個字。

    方輕塵低低歡呼一聲,小容和勁節互擊一掌。

    「連你這麼遲鈍的人,都說美,看來咱們的心血沒白費。」

    「那當然,這可是我們費盡心思,融合了所有古老傳說,人類對美麗的最高嚮往,查盡了現代所有俊男美女的基因庫,讓我們的中央主電腦幫我們設計出來的,世界上最美麗的人。」

    「看看這臉,這長相,這身材,這肌肉,這曲線。特洛伊那個海倫根本不夠看,狐狸精化身的妲己見了肯定一頭撞死。什麼讓人看殺的衛階,什麼側帽風流的獨孤郎,連十分之一都比不上。」連勁節都不免滿臉興奮地大聲解說起來

    小容輕輕一拍阿漢的肩:「即然你沒意見,那麼,這一世你長大後的身體就是這樣了。」

    「啊!」阿漢愕然。

    方輕塵笑嘻嘻補充:「當然,你一出生就會十分可愛,隨著漸漸長大,小小年紀已經是天下無雙的絕色美人了。」

    「可是……」阿漢喃喃地說「我一向是用我自己的樣子的。」

    「就你那樣子,就你那懶惰,你還指望有人愛上你,你還指望你能完成論文?」方輕塵冷笑。

    小容微笑:「行了,換個漂亮點的身體也沒什麼大不了。因為你的論題,使你必然會不斷和電腦所選擇的,性格冷漠殘酷的人相處,你又不懂保護自己,現在變成這個樣子,擁有如此的美麗,再心狠的人都不會傷害你的。」

    「是啊。」方輕塵和勁節一起點頭「就算是我們面對這樣的身體,也會有神往心動的感覺,普通人就更不用說了。」

    方輕塵笑咪咪地說:「有這個絕世的身體護法,保證你這一世被人捧在手心上看待,再不會受苦了。」

    「可是……」阿漢才來得及說兩個字,三個人已經一起伸手抓了過來:「別可是了,咱們一塊去吧。」

    ***************************************

    出乎方輕塵等三人的預料,阿漢這一世,異乎尋常地短促,並且再次累得小樓的中央電腦幾乎當機,而比學生看起來還英俊帥氣地莊教授悲哀地發現,自己長出了一根白頭髮。

    話說這一世,阿漢一出生就父母雙亡,成為孤兒,被一個隱居山林江湖異人撿走,因他從出生就是最可愛的嬰兒,隨著年紀長大,便是最可愛的孩子。所以那異人雖弟子眾多,卻最最愛護他,疼愛他。

    只要阿漢想要的,便是天上的星星都願為他摘了來,何況阿漢最為乖巧聽話,從來不提非份的要求。

    在當師父的人眼中看來,世上再沒比阿漢更可愛的弟子了,同是練武扎樁時昏昏欲睡,師父眼中看來,阿漢最聽話,他想睡覺的時候,還惦著站樁,而別的徒弟,不用問,自然是站樁的時候,只想著睡覺。

    若是別的弟子,得到如此偏愛,早被就師兄弟們妒恨死了,但阿漢是如此漂亮可愛,所有的師兄弟們都寵他護他,疼他到極點。

    阿漢的生活,本來應該極之快樂的,然而,就算懶散如他,此刻自在若神仙,也依然有著困惑。比如,為什麼隨著他一天天長大,師父他的眼神,越來越古怪。比如,為什麼,所有師兄弟在他面前都笑嘻嘻親切和氣,可他一轉身就會打做一團,有幾次他夜間起來小解,無意中發現師兄鬥劍,打得倒像真是什麼生死之爭。什麼什麼師弟是我的,聽得人莫名其妙。

    他搖搖頭,回房繼續睡覺。

    比如,從什麼時候開始,師兄弟們喜歡半夜跑上他的床,說是要一起睡。夜間聽得到極為激烈的喘息,懶洋洋不願理會,繼續睡覺,夢中,總覺得有條蛇一直纏在身上。第二天起身,這個師兄總會被其他師兄,以切磋武功為名,打個半死,

    比如,從什麼時候開始,師父好幾次莫名其妙單獨召他進房裡,沉默著盯了他很久,又什麼也不說地讓他出去。

    直到那一次,師父啞著聲音說:「我教你一種新的武功。」

    他要他脫了衣服,他的手貼在他的手上,那樣激切而極力的擁抱。

    前一世曾經學過的知識轉瞬浮在腦海中,他安安靜靜地問:「師父,你是要跟我行房嗎?你的武功和行房有關嗎?」

    師父愕然睜目,望著這個只有十一歲,從來沒有離開過山間的徒弟。

    然而下一刻,就如瘋狂地野獸一般把他按倒在地上,

    接著,木門被整個震飛,大師兄立在門前大聲喊:「師父,你不能做這種禽獸不如的事。」

    再然後,就只剩下,嘶聲的喊叫,猙獰的面容,飛揚的劍光,四濺的鮮血。

    那些紅著眼撲進來,大喊,不可以的師兄弟。

    那一改往日慈祥,赤著身子躍起來的師父。

    師父赤手奪劍,一轉腕就把教養了十餘年的三師兄殺死了。

    「你好狠的心。」

    「你禽獸不如?」

    「從今以後,你再也不是我們的師父。」

    四周轟亂亂響成一團,師父尖厲的笑聲刺得人耳疼:「你們也不必個個裝出君子樣,我什麼不知道,你們哪一個不是日日想著把他扒光了上他。」

    劍光起處,血肉之軀被生生撕裂,斷裂的殘肢,砰然落在面前,鮮血濺了阿漢一臉。

    阿漢慢慢站起來,看著眼前冷酷的混戰。他永遠不能理解,世人怎麼可以對與自己相處那麼多年的人,做出如此殘忍的事。

    他覺得應該阻止,卻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他一直懶,不願練功,又一直被縱容,除了輕功勉強可以見人,根本沒有任何力量來介入這樣的紛爭。

    在付出異常慘厲的代價之後,眾人終於把瘋狂砍殺的師父制住了。二十幾個師兄弟,只剩五個還能站在原地。

    大師兄滿臉是血地獰笑:「老不死的,我就是知道你這見不得人的心思,才招呼了師兄弟們日夜監視你。你憑什麼可以獨佔……」

    慘厲的痛叫,讓他得意的訓斥倏然中斷,他不敢置信得低頭望望穿胸而過的劍尖,耳邊聽到五師弟陰冷的聲音:「師兄弟中,你武功最高,我們又豈能容你獨佔小師弟。」

    阿漢開始慢慢後退,他依然不能理解世人如此奇異的行為,但卻清楚地感覺得到,一切的變亂都來自於自己,而這種明了,讓他有一種奇異的厭惡,甚至憤怒。

    那最後幾個還站著的師兄弟飛快地追來。遠遠地傳來了他們的呼喚。

    「小師弟,你別跑啊。」

    「小師弟,已經沒事了。」

    「小師弟,師兄會疼你的。」

    「小師弟,我們會好好待你的。」

    跑到懸崖邊上時,阿漢愣了一下,為什麼所有的故事中,逃跑的人,總是會遇上懸崖。他一遲疑間,師兄們已經追到。

    他們伸直染滿兄弟和師父鮮血的手,眼中全是莫名的瘋狂,一聲聲喊:「小師弟。」

    阿漢不知道,這詭異的厭惡是由何而來,卻確切地知道,自己並不想他們碰到自己,於是,不再遲疑,一縱身,跳向崖下。他最後聽到的,是幾個師兄們,異常淒厲的慘叫。

    阿漢的第二世,十一歲就身死。死亡原因,跳崖自殺。

    從來沒有哪一個學生,才十一歲就在模擬中失敗而歸,中央電腦幾乎確信自己是被某種神奇的病毒,修改了記錄,否則怎麼會保有如此荒謬的內容。

    莊教授氣得直欲吐血,天啊,第二世阿漢所接觸的對象,到目前為止,只有因美麗而來的欲,離著愛還有十萬八千里,照這種速度,這個學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完成論文。

    阿漢死的時候,張敏欣,方輕塵,小容,勁節都還在人間歷世,只從莊教授的單向聯繫中,得知阿漢的故事,個個都有暈倒的衝動。

    張敏欣氣得請莊教授幫忙叫醒正睡覺的阿漢,通過思想溝通,劈頭蓋臉地大罵:「你你你,你第一世已經成績爛得一塌糊塗了,第二世,你還敢自殺,你可真是不怕扣分,是不是?」

    「我沒有自殺。」她覺得憤怒,阿漢還委屈著呢。

    「你跳崖,還不是自殺?」張敏欣氣絕。

    「我跳崖怎麼能算自殺。」阿漢更加鬱悶「我跳之前怎麼知道跳崖會死人?」

    「跳崖怎麼可能不死人?」

    「跳岩怎麼可能死人。」阿漢更加理直氣壯「我看的故事中,從來沒有人跳崖跳死掉的。」

    張敏欣為之一愣,仔細一想,還真是,不但是她給阿漢的耽美故事,就是千百年來,無數流傳的故事,以及現代世界中全新的電影電視遊戲中,跳崖的人,基本也是不死的,主角跳崖不死是正常的,就連配角也動則被異人所救。就算是大反派,最後跳崖死了,下一部續集裡還是會活過來。倒難怪象阿漢這種很少人世經驗的笨蛋,會真的認為,跳崖根本不會死人。

    敢情阿漢的第二世之結束,說是自殺,不如說是因為一場,荒天下之大謬的誤會。

    而通過莊教授而得知阿漢第二世的經歷之後,小容沉默了很久,然後他請莊教授幫他接通了方輕塵和勁節的意念,很是矛盾地問:「是不是我們錯了,是不是我們的任性妄為,給世人帶來了災難,是不是我們把不屬於這個人間的美麗帶到了今世,才讓他們師徒相殘,兄弟反目,以至死傷這麼多人,我們,是不是,做錯了?」



第三十五章 王子

    勁節久久無語,而方輕塵也過了很久才輕輕地問:「張三和李四都是叫花子,相依為命,互相照顧,討到一口飯都要分著吃。一個善人看他們這麼有義氣,就給了他們一塊金子,兩個人很高興,一個去買酒,一個去買肉,一起慶賀,結果,同時被酒中肉中的毒毒死,有罪的是那塊金子嗎?善人的善念是錯誤嗎?」

    小容沉默著沒有答話。

    勁節遲疑了一會兒,才說:「所謂拾巨金於曠野,遇豔婦於密室,聞仇人於垂危,都是人性的大好試金之石。但是,我們有什麼資格去試煉人性。記得古代有個帝王,派人去賄賂臣下,他的臣子收了賄,他就把臣子處罪,另一個大臣挺身而出,指責道,如果收賄的臣子有罪,那行賄的君王難道無罪,犯罪的人固在有錯,引誘別人犯罪的人,難道不該承擔責任。」

    方輕塵冷笑:「我們在引誘別人犯罪嗎?誰生下的兒子不希望他俊俏,誰養的女兒不希望她美麗,若是因此引來的採花之賊,逼娶之禍,我們不怪行強者沒有人性,反要怪把兒子女兒養得這麼漂亮的父母有錯嗎?」

    小容和勁節同時語塞。

    方輕塵又道:「你們想要做什麼呢,讓他變回以前那樣,成為路邊的野草,任誰見了都想踐踏幾腳?我們只是想讓他有足夠的美麗,可以讓每個人對他心生憐愛,使他可以避免災難。我們不想試煉任何人,正如同,我們無需為人性本來的黑暗負責一樣。」

    小容依然沉默。

    勁節遲疑了一下:「要不這樣,下一世讓他出身足夠高貴,就算旁人對他有什麼慾望,也不敢隨意對他出手,只能站在下位,盡力保護他了。」

    小容依然不說話。

    方輕塵卻不知是不是認同地笑了一聲,笑意極為奇特:「好,就這麼辦。」

    「可是……」小容還想說什麼。方輕塵已冷笑道「你是不是想讓他第三世再挨幾次梳洗?」

    小容終於沉默不再說話了。

    阿漢的第二世,也許是因為太短,所以阿漢雖然感到厭惡和莫名的憤怒,卻沒有第一世的疲憊,也沒有長久的睡眠。幾乎是規定的間隔期一到,就在第一時間,投入了第三世。

    第三世,莊教授在幾個學生的要求下,特意讓中央電腦為阿漢選擇成為戴王的長子。在入世之前,張敏欣更是對他千叮嚀萬囑咐。

    不許喝毒酒,會死人的,不許上吊,會死人的,不許跳崖跳河,會死人的,最最重要的是,決對不許隨便跳起來幫人家擋刀擋劍擋掌,那通通都是會死人的。

    阿漢嗯嗯啊啊一陣子,就開始了他三次的人間生活。

    他是戴王的第一個兒子,一出生就舉國歡慶,戴王愛若珍寶,立他為太子。在他之後,王室香煙興盛,先後共出五子。隨著王子們日漸長大,太子豐儀之美,已成整個國家的美談,就連最嚴厲的太傅都不忍心逼太子讀書,戴王更加縱容太子,完全不以國家未來君主的嚴格來要求他。皇弟們,或文或武,皆有成就,卻都待他極好。

    這樣錦衣玉食的生活,讓阿漢感覺到熟悉,父王眼中日益明顯的慾望,皇弟們神色裡,日漸增多的激切與不安,全都那樣熟悉,那樣似曾相識。

    當那個黑暗的殿閣中,父親向他撲過來時,他又感覺到了曾經的厭惡。第一世中,他從不覺得這種事,其實會讓人厭惡,然而他即掙扎不開也逃避不了。他不再會用純真的眼睛看著別人問,你這樣會覺得快活嗎,他也不會迷惑不解地問,練功和行房有關係嗎?、

    就連厭惡,也只是淡淡的,不會讓他有過多的不適之感。

    他只是輕輕地說:「你這樣,會有災難的。」

    那個被他叫做父王十多年的人,低沉沉地笑:「為了你,有什麼大難我也心甘情願。」

    所以,最後大難來的時候,阿漢一點也不吃驚。滿宮的鮮血,滿殿的屍體。三皇弟對他微微地笑:「大皇兄,你這樣的人,只適合藏在深宮,被最好地照料,家國天下,太累人了,這麼辛苦的事,讓皇弟替你做吧。」

    他走過來。溫柔地把他抱入懷裡,血腥氣撲鼻而來:「看,父皇死了,這天下就是我的了。我把兄弟們都殺了,再沒有人敢和我一樣地看著你,抱著你了。」

    阿漢沒有後退,他知道,這廣闊的宮殿中,卻沒有一絲一毫退後的餘地。他依然不喜歡這一切,但是,他又牢牢記著,不能絕食,不能撞牆,不能拿刀砍脖子,割手腕,不能從高處往下跳,不能上吊,不能吃毒藥,因為一定會死的,因為自殺會倒扣分。

    可是,他真的,一點也不喜歡這一切。然而,即使不喜歡又怎樣呢,他淡淡閉上眼,只當是一場不太好的夢,睡一覺,也就好了。

    然而,這一場夢,比他以為地還要血腥。

    宗國大軍殺入京城時,三皇弟滿身是血地回了皇宮,通紅著眼睛,拿著劍跑到他的面前:「大皇兄,你陪我一起去吧。」

    他想,這讓人討厭的夢可以醒了,然而,憑空飛來的那一箭,使那高舉起的長劍無力垂落,當三皇弟被宗國士兵拖死狗一般拖出去時,他猶在嘶聲地大喊:「大皇兄。」

    年青的宗王大步來到他的面前,痴迷的眼神望著他:「自從三年前,來戴國做客,無意中見到你之後,朕就知道,無論付出什麼,朕都一定要得到你。朕滅國屠族,就是為了能來迎接你,將來,朕一定會為你平定這天下的。」

    一切都沒有變化,他依然居住在最華麗的地方,享受最好的照顧,他依然可以吃了睡睡了吃,什麼也不考慮,只不過,喜歡跑來跟他無聊運動的人換了一個罷了。

    第一世,對於運動,他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但現在,他真的有些厭惡了,只是淡淡的厭惡與不適,倒也不足以讓他做出什麼太辛苦的反抗來。

    他是被人如此如珠如寶地呵護著,宗王總是在他耳邊說:「朕為你滅了某某國家,你怎麼不高興。」

    「朕為你又打下了三個城池,你怎麼不快活?」

    「朕為你把起義的那幫傢伙全殺光了,你怎麼不對我笑一笑?」

    他不明白,這一切和他的快活有什麼關係,他不是不快活,他只是不知道有什麼理由要快活。

    再沒有人打他,沒有人罵他,那個說他壞話的寵妃被自己的丈夫一刀砍死,那個因為失寵而要衝過來同他撕打的人,被曾與他日日說恩義的帝王拖去凌遲。

    有一次,他吃完了東西,很不舒服,太醫說是中了毒,最後是蘭妃,以及蘭妃的家族,左相家滿門被處斬。若干時日之後,宗王在他耳邊隨便交待過一聲,朕查出來了,當日你中毒,其實是右相陷害左相,朕已把他滿門族誅了。

    他是最珍貴的寶物,不可以被輕輕碰觸一下,他要是不笑,他身邊的下人,就會被整批整批地處死。

    他其實也不是太關心別人的生死,不過,看到活生生的生命,在眼前被毀滅的感覺總談不上舒暢,於是,他開始努力回憶關於第一世男寵的職責,開始,盡力學習微笑。

    那一天,在陽光燦爛的時候,他在御花園中漫步,聽到冬的一聲響,他回過頭,看到一個錦衣華服的公子愣愣望著他發呆,腳前扔著一個鑲滿珍珠的箱子。

    這樣的表情他看得多了,也不在乎,轉身走開。

    那天晚上,宗王陰沉著臉問他:「今天你見到召國太子了?」

    他思索了一下,「見到一個生人。「

    宗王神色陰鬱:「召國是強國,朕雖然一直想吞併它,卻因為實力未足而一直隱忍,但現在,也等不得了,明天朕就調動兵馬,準備出征。」

    「要打仗?」

    「是啊,當年朕就是因為在戴國見到你,才揮兵滅戴的,今日召國太子看到了你,朕不能坐視歷史重演,先下手為強才是大丈夫。」

    阿漢想了一下,就問:「召國也像戴國一樣大,有那麼多百姓?」

    宗王大笑:「召國比戴國可大多了,不過,你不用擔心,為了你,朕不會輸的。」

    阿漢平靜地點點頭。他還記得宗王殺進皇宮裡,帶著他走遍京城,他看到滿城的屍體,他看到無數的死亡,那鮮血最深的地方竟可以直沒至膝。

    第一世,他曾不解地問過狄飛,人為什麼要殺人。生命如此珍貴,人為什麼不懂得呵護在意,反要彼此傷害。

    狄飛笑他不懂。

    第三世,他依然不懂,只是他已經不再問了。不再問,為什麼人命可以比野草更輕賤,為什麼殺人,可以比割草更簡單。

    他知道,原來召國比戴國還要大,比戴國的人還要多。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生靈。

    宗王總是說,朕為你又滅了一國,朕為你又屠了一城,朕為你,又毀滅了一個部族。朕為你殺了我的妃子,朕為你斬了我的臣子,朕為你,打死這些下人……

    他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是為了我?

    那麼多的生靈,那麼多的鮮血,為什麼?

    第二天,他登上宮中最高的摘星樓,遙望宮外,那麼那麼多的人,那麼那麼多的鮮血,那麼那麼多的生靈。

    然後,他輕輕躍起,最後聽到的,是一連串的驚呼。

    阿漢第三世,二十歲,自盡而死。

    這一次,沒有誤會,沒有錯誤,沒有任何可笑的故事,他跳下的那一瞬,清清楚楚的知道,從樓上跳下來,會死人的。他更加清楚地知道,自殺,是會被扣分的。

    他沒有被虐待,沒有被傷害,沒有被刑囚。他只是覺得這一切不必繼續了。

    他只是一個懶人,只要安安穩穩睡他的覺,天下大亂,世人生死,與他從來無關,他懶得即沒有噁心,也沒有善念,他不是菩薩,也不是惡魔,但即使是木石冰鐵,也不會喜歡那麼那麼那麼多的鮮血和死亡。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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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凡人

    阿漢結束第三世的時候,他的同學還是在結束第二世的平復期裡。

    回到小樓時,方輕塵,勁節,小容,張敏欣都聚在一起,有人表情沉重,有人面帶微笑,有人神色複雜,但都沉默不語。

    這一次,阿漢沒有直接跑去睡覺,反而走到眾人面前:「這一次,是你們有錯,還是我有錯?」

    小容沉沉點頭:「是我們錯了,我們以為給你高貴的身份,可以讓你避免傷害,卻沒有料到……」他神色沉重,一時竟似說不下去。

    勁節長長嘆息:「我們知道皇家不是干淨的地方,卻真沒想到,可以骯髒成這個樣了。只怪我雖然也接觸皇族,卻沒見過這隱私的一面,而小容一直都是忙著替小孩子治國安天下,更加不知道這裡頭有這麼多醜惡,可是……」

    他抬眼看看方輕塵。方輕塵連著兩世都跟女王談戀愛,深宮中瘋狂的慾望,極度的殘忍,他應該是有體會的。

    方輕塵聳聳肩:「我的確知道,事情不會像你們想得那麼簡單,但也的確不知道,原來,人心,比我以為的還要不堪。」

    張敏欣悠悠地說:「當初我讓阿漢看耽美故事,讓他選論題,你們袖手旁觀,你們以為只是好玩,只是遊戲,那是因為你們根本就沒看過耽美故事,你們不知道,這其中,可以殘忍到什麼地步,你們也根本不瞭解,人類的罪與欲,有多麼得恐怖。」

    阿漢沒有理會他們的討論,只是略略提高了一點聲音:「我們是不是錯了,我們是不是……」

    小容輕嘆:「我們確實有錯,也有罪,那麼多人的性命……」

    輕塵忽然長笑了起來,聲音裡滿是不屑與冷嘲:「我們有罪嗎?是啊,我們當然有罪,我們讓這樣極至的美麗降到人間。所以國王亂倫,對親生兒子下手,不是他不知廉恥,喪心病狂,而是因為我們有罪。所以王子狠毒,殺兄誅弟弒父,不是因為他想爭奪王位,不是因為他怕多留一個兄弟,將來多一分威脅,而是因為我們有罪。所以宗王侵略別國,滅國屠城,不是因為他的野心讓他想染指天下,而是因為我們有罪。所以宗王殺戮妻妾,處死重臣,不是因為他天性涼薄,並且要把威望高,勢力大,已經讓他日漸不放心的左右相都除掉,而是因為我們有罪。」

    他冷笑著掃視他的同學:「這一切,不是因為世人的貪婪和醜惡,而是因為我們想保護我們的同學不受傷,所以有罪的不是世人,而是我們?」

    他冷冷逼視小容「優等生,你這麼認為?」回頭再凝望勁節「你也這麼想?」

    「說得好。」張敏欣輕輕拍掌,眼中也漸漸現出譏嘲之意:「特洛伊之戰,真是為了爭奪美麗的海倫,還是為了洗劫特洛伊以及附近的國家呢?中國古代的紂王滅國,到底是因為他的荒和周候的野心,還是因為他的妃子是妖精?記得很久以前的西方,有一個絕色的美人,她只要一上街,所有人都無心做事,全來圍觀他。最後教會要求這個美人,只要出門,就一定要把臉掩起來,除非她年華老去,美麗不再,否則不許讓人看到她的容顏。這位不幸的美麗女子,到底有沒有罪?為什麼要為別人缺乏自治力,而去承擔責任。在遙遠的古老中國,人們總喜歡為任何不幸的事,找到一個美麗的人做禍根,所以夏亡於妹喜;商亡於妲己;西周亡於褒姒;吳亡於西施;唐衰於楊玉環;明亡於陳圓圓。其他朝代,雖史無明據,不過要用心考證,肯定也能找到無數個紅顏禍水來。現在阿漢當然是禍水,你們就是把禍水潑出去的人,果然是罪不容恕啊。」

    方輕塵冷冷地笑:「美麗的東西,當然賞心悅目,令人喜愛,就算是我們,也一樣愛看阿漢現在的樣子。我們也一樣會喜歡有這樣容顏的人,並且會盡力不讓他受傷害。就像美麗的電影明星,是無數男人心中的女神,可是,如果有變態的影迷,對明星追蹤,偷拍,甚至綁架,難道,這是明星的責任嗎?有美麗的女子從街上走過,男人們都會看過去,都會忍不住吹口哨,可是如果有人失去自制,撲過去要強美女,這是美女的罪過嗎?」

    張敏欣淡淡補充:「在古老的中國,有一個叫做趙佶的皇帝,他是個藝術家,喜歡一切美麗的東西,他下令所有美的東西,都要供他欣賞。於是,千萬里外,美麗的大石頭被無數民夫辛苦地運上京城,美麗的樹,被生生挖出來,送上京,無數人因為收藏了美麗的東西而被逼死,無數人,為了這一場追求美麗的藝術行為,而流盡血汗,家破人亡。這一切,有罪的,到底是皇帝的私慾,而是那些自然所賦予的美麗?」

    「可是,如果不是我們……」小容遲疑著說。

    方輕塵根本不容他把話說完:「如果不是我們讓阿漢出現在那裡,戴王就不會亂倫?皇族中的亂倫即不是從他開始,也不會從他滅絕。如果沒有阿漢,就沒有人殺兄屠弟再宰了親生父親?皇族中的骨肉相殘,同樣不是因他而起,也不會因他而終,沒有阿漢,就沒有戴國的滅亡嗎?宗國想要擴張,任何時候,鄰國的戴都是第一個吞併的目標,在這個紛亂的世界裡,國滅國亡,不是最自然最合理的事情嗎?人性不過就是如此。世人貪婪,軟弱,野蠻,殘忍,只是因著種種的道德文章,而在身上掛了一層又一層的遮羞布,阿漢的存在,只不過是讓他們把這層布撕得更快更徹底一點,因為他們可以理所當在地把一切罪惡都推到阿漢身上。而世人也好,史書也罷,都會認同,原來,有罪的不是他們,而是某個禍水。」他凝視阿漢「可笑的是,阿漢單純,信以為真就罷了,怎麼連你們也這樣以為。」

    他慢慢按動按扭,傳聲器裡,開始一遍遍反覆播放幾句話。

    「朕又為你滅了一個國家,你怎麼不高興。」

    「朕為你又打下了三個城池,你怎麼不快活?」

    「朕為你把起義的那幫傢伙全殺光了,你怎麼不對我笑一笑?

    他的目光慢慢自每一個人臉上掃過:「真奇怪,聽到這樣荒謬而不合邏輯的話,你們不是嘲笑人類推卸罪責,自欺欺人的本領,而是覺得,我們有罪?原來真的所有的謊言,謬論多重複一段時間,就會變成真理嗎?「

    他挑眉,臉上只有冷意與傲意:「我們有罪嗎?若是如此,下一世,隨你們去吧,我才懶得多管閒事不討好。」

    勁節搖頭苦笑:「輕塵,你說得或許很有道理,但是,就算有千萬條大道理,看到那麼多血腥和殺戮,我們總還是會內疚難過的,總還是希望下一世,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

    小容也漸漸平靜了些:「你說得對,人性的確軟弱,殘忍,自私,陰暗,但也依然會有光明,寬容,無私,正直,我們沒有權利站在高處,俯視世人,看他們爭戰殺戮,死傷遍地,然後輕描淡寫地說,他們是自找。」

    「真有意思,就你們二位連著兩世的遭遇,你們還能相信人性中的光明寬容無私正直,我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方輕塵似笑非笑地說「不過,有一點,你們說錯了,我們並沒有站在高處俯視世人,因為,世人有的一切人性的弱點,我們通通都有。只不過,我們擁有最強大的科技,所以,我們不必受這些弱點所害。過於豐富的物質,讓我們不必受貪婪之苦。過於幸福的生活,讓我們不必去面對我們自己的軟弱,過於強大的科技,讓我們就算心中有著暴虐和黑暗,也完全可以在虛擬世界中,對著和實體一樣的NPC發洩,感覺和在現實中完全一樣,並且不會影響到整個社會的安定。正是因為過於完善的一切,使我們永遠都不會認識到人格中的缺陷和錯誤,過於安穩的生活,讓我們的世界永遠死水一團,所以,我們才需要完成這樣的模擬,在這遠古的,物質貧乏的,為了生存而不得不進行血腥竟爭的世界中,更加直接,更加深刻得感受人性。」

    他笑笑,聳聳肩:「相比這些古人,我們也一樣,只不過,我們自制力稍高一點,對於美好的東西,會欣賞,而不會只想到獨佔,只不過我們道德感稍強一點點,不會把那些醜惡的事,做得如此血淋淋赤裸裸。但我們依然也只是人,而不是神或聖人,所以,我們只能更多地考慮保護我們想保護的對象,而不是先從各個角度考慮那些我們不認識的世人,他們的良心和人性經得起多大的考驗。」

    小容聽得微微皺眉:「輕塵,你說得很有道理,但你也永遠只是會說罷了。你即然知道你性格中的缺陷和錯誤,為什麼對你前兩世的做為,沒有絲毫反省。」

    「我的確有缺陷,我也的確做了錯誤的事,但是……」方輕塵長笑一聲:「那些事雖說是錯誤的,卻也是痛快的。」他挑高眉,睥睨著說「是人就要有缺陷,有光明之處,就也有陰暗之面,我沒打算讓自己照學校的期望發展成完人。我只要做一個有血有肉的,自私的,只考慮自己的,會做錯,會失誤,會記恨,會報復的凡人罷了。」

    他瞪著小容:「我就是勇於認錯,堅決不改,你有什麼意見。」

    小容氣得說不出話來,勁節苦笑搖頭,張敏欣拍著手,笑得前仰後合。

    他們這裡爭得不可開交,阿漢聽得只覺頭暈腦漲,終於說:「我不管這到底誰的罪,如果因為我長得美才變成這樣,那我下一世,還變回原來的樣子好了。」

    勁節輕輕說:「你不懂如何與人相處,如何讓人快樂,而因為你的論題,電腦總會把你和個性陰險殘忍寡恩薄情的人安排在一起,如果你的容貌再無法讓人憐愛的話,你很可能會像第一世那樣受苦。」

    阿漢想了一想,淡淡說:「沒關係。」

    輕塵跳起來說:「你別糊塗了,不是隨便打兩下罵幾下就沒事的,象梳洗那樣的刑,你沒準還要受幾次呢?」

    阿漢再沒有絲毫猶豫地道:「雖然是很痛,很難過,不過,我覺得,情願那麼痛,也不要象第二世和第三世那樣,我不喜歡,那麼多的血,看得人不快活。」

    輕塵愣愣瞪著他,小容與勁節交換一個眼神,啊,連阿漢這麼遲鈍的人,也懂得,什麼不叫不快活了。

    張敏欣笑笑搖頭:「剛才輕塵還說呢,我們雖有著神仙般的力量,但我們終究還是凡人,所以,用不著那麼偉大,凡事還是先想想保護自己,再在確保自己安全的情況下,為別人考慮吧,所以……」

    她走過來湊近阿漢說:「你還是這個長相吧,我已經為你設定好易容的資料,等會你把學習機戴一會兒就好了。下一世,你儘量易容成普通人吧,當遇到危難時,再露出本來面目,別人就算想虐你,看你長得那麼美,也就下不了手了。」

    阿漢聽她說得倒似乎極有理,想了想便點了點頭。

    其他人也找不出這個法子有什麼問題,互相看看,誰也沒提異議。

    張敏欣在心中暗笑,畢竟只有她一個人看全了資料庫所有的耽美故事,,十個絕色小受,有五個一出場時都是容貌平平,關鍵時刻現出真容,那叫一個戲劇性啊,下一世的故事,一定很值得期待。

    小容站起來說:「阿漢,你的第二世和第三世讓我們覺得,你只有容貌,讓人憐愛還不行,你還必須有力量保護你自己。」

    「不是吧,你指望他練武?」張敏欣愕然問。

    小容嘆口氣:「我們就是不敢指望你練武,所以,我考慮了很久,最後試著把人類所有的武功資料,人體的氣息運轉,血脈流動,七經八脈,全都輸入電腦,通過總電腦的合同分析,我們終於找到了一套完全不費力的練習內功的方法。」

    勁節補充說:「身法招式,這些都必須不斷苦練,讓身體記住動作才行,這些都不能指望阿漢。但這套內功,只需要照特定地方式吐納呼吸,哪怕是睡覺時都能練,簡單輕鬆之至,而效果之強……」

    他語氣一頓,方輕塵笑著接上去說:「效果之強,什麼九陰真經,九陽真經,葵花寶典和它一比,通通都是爛泥。」

    「最妙的是,這套內功簡直就像是專為阿漢量身打造的一樣。」小容笑道「只有心性純厚,心無雜念的人去練成效才最大。我們幾個都試過了,輕塵心眼最多,他練了一段時間,成果爛得一塌糊塗,我思慮較重,練起來,效果也不太好,而勁節,想法簡單些,思慮也少,練了就比我們好多了。」

    「內功心法他已經放到學習機裡了,你隨便戴戴就行了,不過,你要記住,千萬不要外傳啊。」輕塵開玩笑也似地說「這種武功心法,足夠讓全武林,甚至全天下,為之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你肯定是不會喜歡看的。」

    阿漢點點頭。

    這個時候,大家都沒太在意,小容更加想不到,他為了幫助同學偶發奇想,用盡心思,研究出來的這套心法,在很多很多年後,造就了震古爍今的天下第一和第二內力高手。

    最不像教主的魔教教主傅漢卿和完全是個平凡村女的青姑。

    正如阿漢同樣想不到,下一世,他遇到的人將會姓狄,而且有一張似曾相識的容顏,身份是修羅之主,魔教之王。




第三十七章 四世

   這一世,大家都為阿漢想盡了確保安全的方法.阿漢的母親,是大家挑了又挑的一個新寡婦人.阿漢是遺腹子.婦人四十餘歲才懷孕,又知自家是寡婦,為免是非,隱居鄉間,平時只靠夫家留下幾畝田產度日,極少與人交往.自然替阿漢避免了許多麻煩.

    母子兩人相依為命,阿漢雖懶怠,但兒子的本份總還盡到的.婦人見愛子從不思量著出門遊玩胡鬧,總在膝前陪伴,更加欣喜,對於這種孤單的,與世隔絕的寡婦來說,兒子,可以說是唯一的感情寄託了.

    阿漢照自己所懂的知識,慢慢得,一點一點得,不著痕跡得改變容貌,婦人年紀漸長,漸有眼疾,倒也看不出差錯來.

    阿漢長到十五歲時,婦人因疾病而身亡,留給阿漢的一所宅院,幾處田產.阿漢只要按時出門收租,竟也足夠過上不愁吃喝的日子.

    母親生時,來往人就少,一年也少見幾個親友上門,與鄉間四鄰亦少交往.加上阿漢整日躲在家裡不出門的,所以,大家對他的印象,也不過是個不出門的城裡來的少爺.

    幾乎沒有什麼人注意他的長相,而他阿漢也就不再辛苦地隨時用最複雜的方式給自己易容,而只隨便做個仿人皮的面具給自己戴上,村人也沒有能發覺那位少爺的容貌有了變化.就算有人隱約記得他以前好像不是這樣,也只以為,是男孩兒長身體有了變化,亦不放在心上.

    阿漢的日子過得極悠閒,他忽然間發現,啊,原來想要有吃有睡不干活其實如此簡單,完全不像張敏欣說得那麼辛苦.然而,這樣快活的歲月,也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

    小樓中央電腦提醒他的時候,他微微愣了一下.前兩世,都是直接讓他投生到和論題性格相符的人身邊,或讓有同樣性情的人撿到,這一世,為了避免他受太多傷害,給了他一個極自由且極幸福的環境,然而,最終,有關論文的任務還是來臨了.

    那個夜晚,他走出門,來到河邊,靜靜得等待.他之所以想挑選那個論題不過是為了有吃有喝不干活,而這一切都能達到了,卻又不得不完成論文.他在黑暗中等待著,這一世,電腦為他尋找的,符合殘忍自私刻薄寡情標準的人是誰?

    看著那黑暗中有什麼順流而來,他拿起一根長樹枝去夠,有一瞬的茫然,此情,此境,似曾相識,但又立刻忘懷.

    淡淡月色下,那被他勾上岸的人,面容一覽無餘.阿漢低頭望去,彷彿,在很久很久以前,同樣的夜晚,同樣的河流,他曾救起一個同樣容顏的人.

    唯一的不同,只是,現在的阿漢有著強得不可思議的內力.他從不與人起紛爭,但他的力氣已經大得可以推石拔樹,他的目光可以看清黑暗中的一切,他的動作,可以比普通人快上數倍.

    所以,把一個高大的漢子背回去,扔到床上,上藥包紮,都不再是難事了.做完了手頭工作,他把受傷的人往床裡一推,自己直接脫衣上床,大夢沉沉去.

    醒來的時候,對上一雙精光四射的眼,那人沉凝的聲音平定從容:「請教閣下高姓大名,救名之恩,容狄靖後報。「

    阿漢靜靜望著他:「你姓狄?」

    狄靖微微一怔,看著阿漢極為平靜的眼神,不知道為什麼,心中打個突,莫非他猜到我是……

    然而阿沒有等他回答,只淡淡說:「我姓趙,不過,你可以叫我阿漢……」

    狄靖面容猛然一變,眼中神光暴射,死死地盯了阿漢很久,目不轉睛地與阿漢平靜寧澈的眼睛對望,然後,忽得一探手,猛然扣住阿漢的腕脈:「你是誰,有何企圖,你怎麼知道……」

    阿漢體內強大的內力立生感應,真氣激湧中,狄靖悶哼一聲,連退三步,滿臉驚怖之色,不敢置信地望著阿漢,啞聲道:「你的武功……」

    他沒有力氣再說下去,吐出一口血,忽得暈絕於地。

    阿漢很鬱悶得把他拖起來,重新放到床上,一向懶散的他,不得不走出門去請大夫給吐血的傢伙看病。真是的,一身傷都沒好,就亂抓亂吼什麼,我現在內力這麼強,我又不太會控制,一不小心弄死人可慘了。

    狄靖被大夫用藥救醒之後,再沒有什麼出格的動作或言語,只推說受傷時,頭腦暈沉,幻象頻生,也不知道在做什麼。阿漢素來懶散,也就不問。即然狄靖沒事了,阿漢的生活自然恢復正常,繼續吃吃喝喝無所事事。

    狄靖見阿漢的生活,簡單樸素到極點,一日三餐,會有佃戶給他送幾個簡單的飯菜,平時隔個兩三天,就有佃戶來替他打掃房子,這些都算在田租中的,這麼一個人,就這麼吃飽飯無所事事地浪費生活。

    狄靖一邊養傷,一邊也與阿漢聊天說笑,雖不敢再隨便對阿漢拉拉扯扯,抓抓扣扣,不過言語中,少不得套問阿漢的來歷和內力。

    阿漢對於自家的家世,自是坦然相告,至於內力,只說是一個朋友教的,這個朋友說了你也不知道,要問詳細,他只搖頭說,我答應過不對人說,便再不多語。

    而狄靖也不敢問得太多,便又隨意扯開了。

    狄靖似乎是個大忙人,傷好一些就走了,然而每隔不久,便會來看阿漢,有時帶好酒,有時帶好菜,閒說些萬里江湖的趣事。阿漢懶洋洋聽著,有吃就吃,有喝就喝,他要說話就讓他說,自己困了,打個呵欠,懶洋洋自去上床。

    狄靖氣得哭笑不得。有幾次想硬拖阿漢去賞月泛舟,踏花游春,卻又被阿漢強大的內力,自然而然的自保反震給無意中震出大大小小的輕傷。

    然而,從沒有哪一次,狄靖會傷得像那個月圓之夜那樣重。

    當那個眉目清朗的少年,扶著狄靖衝進來時,月極清極冷,夜極深極寒,而血的顏色,刺人眼目。

    狄靖的血,吐了他一身,猶自笑著抬頭望他:「死之前,能再見見你,也就無憾了。」

    阿漢望瞭望他,然後再望望那陌生的少年:「他是不是要死了?」

    少年滿面悲憤:「大哥內傷沉重,除非有人為他打通全身經脈,否則必死無疑,可急切之間,到何處去尋那最少有一甲子內力的高手。」

    阿漢站起來淡淡問:「怎麼打通經脈。」

    原來打通經脈的方法真的象曾無意中看到的立體電視中的情節差不多,伸掌抵在對方背上,小心地輸入內力,任憑對方呼吸吐納牽引著自己的力量去遊走。

    當發現體內真力如狂濤般洩向另一個身體時,阿漢微微睜大眼。身邊那少年滿面關切,連聲說:「不要停,不要停,大哥的性命就在這一刻了。」

    阿漢沒有出聲,他原本,也不曾想過停。

    當最後一絲力量離開身體,軟弱而無力地倒向冰冷的地面時,並不是很意外的,狄靖長身而起,轉過身來,縱聲狂笑。

    那少年冷笑著一腳踢來:「什麼內力深不可測的高手,簡直就是個毫無江湖經驗的白痴。」

    阿漢懶洋洋不願抬頭,他很懶,所以,他不會說明,其實他並不像他們以為的那樣白痴,在剛才,他其實知道,也許會發生什麼事,沒有停止,只是因為,他不願賭。萬一呢,萬一真的是這人傷重需要內力治療呢,萬一,真的是他什麼也不懂卻瞎猜疑呢,萬一,他停手,這人卻死掉了呢?

    他不能拿一個生命來冒險,所以,他沒有停手。

    他已經猜到可能會有這樣的結局,所以,他不意外,不傷心,不難過,他只是覺得,有些累,有些冷,他只是懶洋洋,不願抬頭再看那人一眼。

    然而狄靖冷笑著伸手托起他的下巴,逼迫他看過來:「要殺你真是太容易不過了,只是,你那一身震古爍今的內力,若就此毀掉,豈不浪費。我好不容易才練成這等吸人內力的的功夫,第一個就用在你身上了。只可惜你也太容易上當了,真是讓人做得一點成就感也無。」

    阿漢安靜得看著他,那樣一雙冷酷而無情的眼啊。

    忽然之間,他記起來了,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個同樣容顏的人有著同樣無情的眼,也曾對他說著同樣讓人不能理解的話。那時,他並不覺得,有什麼值得傷心。那時,似乎,曾有一個陽光燦爛,桃花明豔的日子,那人的眼神曾經溫柔過。只是,在當時,他並不知道,那樣的溫柔,有多麼難得,多麼珍貴。



第三十八章 歷世

    阿漢淡淡地看看狄靖,什麼也不說,閉上眼.他只是覺得很累,很想休息,很想睡覺,不管這人想要什麼,即然得到了,應該可以離開,還他一個安靜的天地了吧。

    少年在旁邊冷聲說:「即然他的內力你已得到,當除此人,永絕後患。」

    狄靖點點頭,手揮處已掐往了阿漢的脖子,目光無意中一掃,忽得低咦一聲,發覺阿漢頸上膚色有極細微的差異。他江湖經驗豐富,可不是阿漢這種傻傢伙可以相比的,探手過去,細細地揉了一揉,漸漸揉起一層浮皮。用力一撕,掀開整張人皮面具,然後,身形僵住,就那樣怔怔地望著阿漢,再不能動一指,發一聲。

    他身旁的少年也是臉色異常震驚,怔怔得望了阿漢一會兒,臉色忽轉陰沉,猛然抬手,一掌劈落。

    狄靖眼睛猶自望著阿漢,手卻自然而然抬起一擋,攔住少年:「且慢。」

    少年臉色冷峻:「怎麼,你捨不得了?」

    「此人內力之強,天下少有,若能知道他的內力到底怎麼來的,於我們未來,或有大益,畢竟,我強行吸收他的內力,雖然吸得盡了,能運用自如的,也不過十之三四罷了,若能逼問出心法,方為上策。再說他如此容貌,隱於民間,藏匿本來,只怕別有玄機。我們以前對他的調查可能都錯了,總也該查得清楚才好……」

    「他的內力雖高,但如今已為你所有,他的來歷不管有多少內情,都比不上留著他的禍患大。」少年冷冷說「你想想,讓別人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他有一雙怎樣的眼睛,會有多大的風波?」

    狄靖沉下臉來:「就算知道了又如何?都這麼多年了,誰還講究這些老古董規矩。」

    少年冷笑:「老古董規矩?沒有人講究嗎?那為什麼你主理我教多年,卻根本不是修羅王,而只是代行教主之職的天王。外頭的人只以為你是教主,我們諸王議事,從來只以代教主相稱?為什麼除不動明王外,諸王不管收徒多少,其中每人至少有一個弟子以狄為姓,容貌酷似當年教祖,以此為開山教祖傳嗣,而新一代的代教主,只能從這些人中選取,其他沒選中的狄姓弟子,全部淪為暗影,為什麼諸王的繼承人,在繼位時,都要發下天魔血誓,以監督代教主的職權?為什麼不動明王有權招開諸王大會,商議廢立代教主?而其中最大的一條廢教主理由就是違背當年開山教祖的鐵律?教主,我為你,可以違背當年我繼任夜叉王時發下的血誓,對整件事假做不知,助你除去此人,但是,旁人只怕沒有你我這樣的交情了。」

    狄靖面沉似水:「你真以為,過了這麼多年,大家對老祖宗定下來的規矩就如此謹遵。」

    少年微笑搖頭:「第一代諸王定下鐵律,所期待的,本來就不是我們歷代弟子的遵從,而是權利的制衡。代教主斷事之權,諸王有監督之責,不動明王有超然之位。三權分行,彼此制約。除非有一個人,成為教主之後可以讓所有人心服口服再無二言,到那時,就算違背開教鐵律,也無甚要緊。然而……」他冷冷而笑「代教主,你認為,你真的讓其他諸王完全心服了嗎?在諸王親傳弟子中,你並不是最強,最傑出,最能幹的,你能成為代教主,最重要的是因為,在所有以狄為姓,容貌酷似教祖的弟子中,你最出色罷了。其他諸王中還是有一兩個能力不弱於你,只是因為容貌原因而不能入選的人,他們真的就對你全無心病,一旦你有把柄握在他們手上,一旦讓他們知道你找到了那個人,不但不認回他,反而要殺他。等著你的不但是廢位之難,怕還少不了,修羅十刑吧?」

    狄靖眸中恨意升騰:「這能怪我嗎?長得象教祖也不是我的罪過,都是初代的不動明王發瘋,硬要以後每一代教主背宗改姓,替那個到死都沒有老婆兒子的人傳嗣,還要求長得要像他。初代諸王收了一堆與他酷似的弟子,不動明王就只疼愛這些弟子,也是因為不動明王的超然地位,和身後強大的實力,諸王也不能不聽他的意見,立如此容貌的人為教主,他們長得不像,是他們命不好,豈能來怨怪我?」

    二人的爭吵聲漸大,聲音漸漸激動起來,阿漢懶洋洋昏沉沉根本不願聽,很想抱著頭哀求一聲,你們別吵了,你們想要的都要到了,就行行好,讓我睡一會兒吧。

    不知為什麼,那少年的聲音忽然尖厲刺耳起來了:「說了那麼多,你不過是看上他那張臉,你忘了你為了讓我幫你,都答應過我什麼?我夜叉王是這麼好讓你戲弄的?你若不殺了他,我就……」

    淒厲的慘叫聲,讓阿漢微微一驚,抬起頭來,卻見少年手中的長劍,不知何時,劍柄竟握在狄靖手中,劍尖卻穿過了少年的胸膛。

    少年掩著傷處,不敢置信地盯著狄靖,慢慢地抬手,指向他。

    狄靖面無表情地開始轉動劍身,慢慢地,殘忍地,在少年的血肉之間徐徐轉動:「你說得對,這件事,一旦傳出去,必會危及我的地位,當然應該越少人知道越好。」

    他徐徐傾身,湊近少年,無視那隨著劍身轉動而抽搐的身體:「這麼多年來,正道一直把我教視為邪道,多方打壓。如今我已憑空得了如此強大的內力,武功倍增。正該一展雄風,讓天下人見識我教之強大。為了全教的興盛,你身為夜叉王,難道不該做出犧牲嗎?」

    他迅疾抽劍後退,看到那一腔鮮紅的血直噴出來,看著少年栽倒的身體,看著少年顫抖著伸出手,去扯他的下襬,仰起臉,慘白著唇。輕微地不知說了什麼,他面不改色地抬腿,一腳重重把人踢得帶起一團血霧,直跌出去。

    阿漢一直靜靜地抬頭看著,安靜地,一聲不出地看著,這樣的殺戮與背叛。

    自第二世以來,就不曾陌生過的一切,已經看得太多太多的一切,為什麼依然沒有麻木,為什麼,這一刻心中竟會……

    狄靖慢慢走到阿漢面前,伸手把他抱住懷中,抬手輕輕撫摸他的臉,表情無比憐惜。那雙手修長有力,乾淨無塵,誰能看出剛才曾染過兄弟的血呢?

    他的手,慢慢停在阿漢的雙眼之上,低下頭,輕輕湊在阿漢耳邊:「從今天起,永遠忘記你的身份來歷,永遠不要對任何人說,你的名字裡有個漢字,永遠不要用你這雙比孩子更清澈的眼去看人,永遠不要……」

    在那以後,發什麼了什麼,方輕塵,小容,風勁節,張敏欣全都不知道,他們只知道,這一世,阿漢是最早回來,直接申請了十七歲四個月又六天之後的模似記錄保密,照規矩,除了為他打分的導師,任何人就無權調看了。

    張敏欣聞之愕然失笑:「好啊,那個遲鈍的,萬事不關心的懶傢伙,也知道在意起自己的隱私權了,這算不算好事?」

    小容眉頭深皺:「連他那麼遲鈍的人,竟會申請記錄保密,不願讓我們看到,真不知他的遭遇到底如何不堪的。」

    「你怎麼知道是不堪,也沒準是是好,好得不願意讓人分享呢?」方輕塵漫不經心說一聲,然後被小容和勁節,一起狠狠瞪過去。

    方輕塵聳聳肩,攤攤手:「好吧,好吧,我承認我開這玩笑不適當,我去問過教授了。教授無論如何也不肯說,他到底經歷過什麼。只是教授表情很沉重地說,阿漢的精神力之強,超出了我們的預料,而他能做到的事,或許也超出我們的想像。」

    四個人互相望望,都無法猜測出這一句話裡,到底有什麼深意。

    勁節輕輕嘆息一聲:「我也問過教授,教授說,阿漢這次回來,沒有休息,沒有睡覺,一個人坐了很久很久,然後跑去找教授,要求調換論題。教授回答愛莫能助,跟他解釋了很久關於學校規定的事,他就再也沒說什麼,一個人又坐了很久,然後申請了記錄保密。」

    小容嘆息:「他有權不讓別人看他的模似記錄,只是,我非常擔心,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我們不能幫他。模似還要繼續下去,他又像個孩子,什麼也不懂,這可……」

    方輕塵冷笑一聲::「就算我們知道他的經歷,以前也沒怎麼幫成過他,好像從來只是幫倒忙。」

    小容和勁節一起挫敗地嘆氣。過了一會兒,勁節才輕輕說:「要不,下一世,還是不要讓他太漂亮吧,只要是普通程度的英俊,讓人見了心生好感就行。」

    小容點頭:「好。」

    方輕塵不置可否,而張敏欣卻笑了笑問:「你們認為那個狄靖,是不是狄飛的轉生?」

    小容嘆口氣:「我們擁有最昌明的科學,但我們從未發現靈異神話故事,是否真實。相傳死者魂靈入地府,可是,我們能把星球完全挖通,也沒有看到過地府。相傳生前積修功德之人升天界,但我們在宇宙中分佈無數的探測儀,也沒有找到過仙境。」

    勁節淡淡道:「科學家早就認定,所有的神話傳說都僅僅只是傳說,事實上,神靈可以乘風飛行,我們可以,神靈可以化身千萬,我們可以,神靈可以是不死之身,差不多我們也可以。我們就是傳說中的神,轉生之事,從沒有得到過科學論證。」

    張敏欣點點頭:「每一代修羅教代教主的天王,都姓狄,每一代的代教主都長得象狄飛,只不過,這一代的狄靖,比前幾代更像一些。也虧得張楚臣,當年不知發什麼瘋,定下這麼個規矩,看到十幾二十個相貌酷似狄飛的孩子,一點點長大,長大到他記憶中的樣子,必須照他的要求,去穿衣,去打扮,甚至日常習慣,自己的小動作,以及說話的口氣,也不允許照自己的性子來。第一代的修羅教代教主候選人們,真是可憐。」

    方輕塵冷笑一聲:「狄靖是不是狄飛的轉世,真的重要嗎?轉世的傳說,是否真實存在,真的重要嗎?就算真能轉世又如何?萬千世人,有誰記得前生之事,有誰記得,前生自己所欠之人要償還,有誰記得,前生自己所負之人,要善待?狄飛的前生,就算有萬千牽念又如何?步過奈何橋,喝過孟婆湯,他能記得的,也只剩下今生。所有的一切,恩怨愛恨,都只會由今生的方式決定,所以,寄望於來生,真是再愚蠢不過的事,無論是欠人的要償還,被欠的來索回,最好還是乘著今生在,早早做完了才是。」

    三人聽了,只是沉默地望望彼此,相顧無言,即使是心腸最硬的張敏欣也不由地想,但願,那轉世的傳說,真是虛幻,但願那狄靖,的確不是狄飛,否則若那數百年前,一縷魂魄尤未完全失去意識,隱藏在來生身軀的最深處,眼睜睜看著自己所作所為,實不知是何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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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第六世,阿漢都是以中上之姿降入人世的,兩次都投入的也是中等人家。有一定的家財產業,不受貧寒之苦,也不必面對貴介高族中的黑暗。兩次阿漢入世之前,都申請了模擬記錄的保密,所以,他經歷了什麼,同學們同樣不知道。

    知道的,只是阿漢兩世都是在很短的時間就回到小樓來了,而且,每一次也沒有長久地休息,只等最短的平復期一到,就第一時間,重投人間。

    別的人經過了漫長的一世,還在小樓裡悠閒地渡過舒適的休息期,拚命拖時間,不想離開高科技享受再投入落後的原始世界中,他已經在紅塵中,歷過兩個來回了。

    有一次小容實在擔心,扯著他東問西問,阿漢只是看似平靜,卻語意激憤地說:「並沒有什麼新奇的人和事,也無非是更多的背叛,更多的殘虐,更多的忘恩負義罷了。是我愚蠢,選了這樣的論題,遭遇什麼也是我活該。」

    並沒有太強烈的憤怒,不知為什麼,小容聽著手腳冰涼。幸好,只要不問起在第五第六世,經歷過什麼,阿漢的表現,依然是那懶洋洋,沒腦筋,永遠即無出息也無害的傢伙,讓人恍惚以為,那一次的感覺,只是錯覺。

    然而,眼看著,阿漢的第七次投世即將開始,小容終究還是放心不下,悄悄又把阿漢拖到一邊:「阿漢,你不想說你經歷了什麼,也就算了,但你不能每一世都這樣下去。你的論題注定了你必然會遇上陰險殘忍刻薄冷酷之人。而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樣的人身邊也大多是同類的人。陷在這種性情的人當中,你會受許多苦,你必須學會保護你自己。」

    「保護?」阿漢微微抬眸「他們常常這樣說,先下手為強,寧被人畏,莫被人欺,寧負天下,不可令天下負我,他們總是說……」他搖頭「不行。」

    小容輕嘆:「我知道,那些人做的事,你是做不了的,但你可以讓你自己強一些。最少可以自保,我不該只讓你學習內力,卻讓你缺乏知識,如果你懂得武學知識,就能立刻判斷出是怎麼回事,也就不會被人吸盡內力了。」

    阿漢微微皺眉:「你要我練武?」

    啊,練武,這事他可知道,這幾世,他見多了練武的人,真要練得強大,厲害,那得用出一大半的生命來練功,如果不肯花這麼多的時間和精力,再好的武功,也只能練到平平罷了。

    一看阿漢那匪夷所思的表情,小容重重嘆氣:「唉,你要是肯練功就好了。」

    他抬手,把學習機遞到阿漢手中:「我用了點時間,把人類歷史上,所有的武功資料,全部整理好了,你沒事就學學吧。用輕塵的話說,王語嫣的學識,加上天下第一的內力,怎麼著,也不是好欺負的吧。」說到這裡,他的眼神很重很重地瞪著阿漢,再次加強語氣說「你得記著,你要保護你自己,你不能總是這麼隨波逐流,你要懂得照顧自己,明白嗎?」

    阿漢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接過學習機就走開了。

    看到他那迷迷糊糊,好像還沒睡醒的樣子,小容自己實在不知道,這一次,到底是不是在幫倒忙。此時的他,當然就更加不知道,這偶發奇想,使的若干年後的魔教教主傅漢卿成為天下最神密莫測,不可思議的人物。

    阿漢第七世的時候,他的同學大多才剛剛開始第四世或第五世,等到同學們懶洋洋拖了又拖,眼看拖到最長的休息期限,拖無可拖,一一投入人世,離著阿漢最短的休息期限還有好幾年。所以這一次,阿漢離開得最晚。

    小容等紛紛投入人世的同學們,甚至不知道,阿漢選擇的,到底是哪一副容貌,哪一種出身。只是,他們沒想到的是,這一世,阿漢竟然沒有申請記錄保密。

    這一世,方輕塵用本名降生在楚國,小容以容謙的名字出生在燕國,風勁節選擇風沙蒼茫的漠北為出生地。這一世,他們都沒有想到,竟會因緣際會,相聚在一起,給這萬丈紅塵,增添了無限變數。

    前生篇完

zas40412ck 發表於 2014-8-8 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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