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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26

小樓傳說5-風中勁節(每次看都很感動)(完)

[i=s] 本帖最後由 4023 於 2011-9-1 08:02 編輯 [/i]

風中勁節 楔子

   「勁節,你快樂嗎?」

    ……………………

    「勁節,你寂寞嗎?」

    ……………………

    「勁節,你覺得,你現在的生活有意義嗎?」

    ……………………

    「勁節……」

    「這種問題自人類有智慧以來就沒有過正確答案吧?」

    「勁節,為什麼你還能有熱情,還可以有幹勁,付出的得不到報答,交出的真心,一再被踐踏,一片赤誠,總是遭受傷害,為什麼你還想沒事人一樣,在每一世,都可以活的快樂高興,一點陰影都沒有。」

    「老天啊,你閒著沒事,要討論人生態度找小容去,這話用他身上合適,跟我有什麼相干,我只是完成課題罷了。什麼真心,什麼赤誠,你以後說話注意點,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是個萬年失戀倒霉蛋呢。」

    「幾個同學裡,你的故事最無聊無趣了,你以為我有多少閒工夫搭理你,只不過是你快死了,所以想知道一下,你死之前的心情罷了。」

    「什麼,我要死了。」

    「是啊,你明天就會死,你不知道嗎?」

    「你胡說八道!」

    房門被砰然推開,一人風一般撲至,黑暗中,人未至,雪亮的刀鋒已出鞘:「將軍,出什麼事了。」凜然的斷喝聲中,有幾許關切,幾許緊張。

    「沒事沒事。」略帶慵懶的聲音,隱約有點沉夢未醒的迷糊,「你進來做什麼?」

    「我剛才在外頭,聽到將軍大喊,『你胡說八道』就急忙衝進來了。」黑暗裡的聲音帶著少年特有的熱情和關懷。

    風勁節笑笑:「原來是這樣,大概是我在夢裡太激動,叫出來了。」

    「夢?」

    風勁節懶洋洋在床上半坐起身:「剛才夢到一個混蛋指著我的鼻子說我明天就要死了。」

    「哪個混蛋說這種話。」剛剛還鞘的鋼刀刷得又抽出來了。

    「只是一個夢,夢裡那傢伙……」風勁節想了一下才道,「用我們的看法來說,嗯,可以算是個有點神通,但又不學無術的無聊神仙吧。」

    衛士沉默了一下,才笑道:「將軍,你放心,夢都是反的,夢裡這麼說,你一定能長命百歲活到老的。」

    「好啊,小刀,就托你吉言了。」風勁節輕輕笑起來,過了一會兒,卻又低聲問,「如果夢是真的呢?」

    小刀在黑暗裡跳了起來:「將軍,你是百戰英雄,不信命數的,可咱們軍營裡有頭,還是忌諱些吧,明天咱們還要出徵去打仗呢,這話說不得,快吐兩口,只當是沒說過。」

    風勁節忍不住哈哈一笑:「你這小子,真讓我寵壞了,越來越無法無天。行了行了,別摸火刀火石了,當我是小姑娘,做個噩夢,就要人點了蠟燭守在旁邊陪一夜嗎。出去守夜吧。」

    「是。」小刀應了一聲,腳步聲響起,走到門邊,停了停,又叫:「將軍,夢裡的事,別當真啊。」

    風勁節不知是似笑似惱,斥道:「快滾出去吧,明天記得要給我把門修好。」

    小刀嘻嘻笑兩聲,步出門外去。

    然而風勁節並沒有再躺下繼續夢,他就這麼背靠床頭,一聲不出地坐了很久,一片黑暗裡,他的眼睛安靜得凝望著前方,眼神卻像穿透了天地萬物,投於宇宙洪荒的某一處。

    很久很久之後,他輕輕站起來,隨手拿了一件長衫,披在身上,漫步向外行去。

    踏出房門,替他守夜的親兵小刀,已輕聲喊:「將軍。」

    風勁節漫不經心擺擺手:「好好守著吧,我沒事,只是一下子睡不著,出來走走。」

    他沒回頭看少年略帶擔憂的臉,逕自向前走去。

    邊城的夜晚,靜得出奇,天地間,只有巡夜士兵們,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邊關重鎮,到了夜晚,素來是要行宵禁的,百姓斷然不許隨便上街,所以道路也就顯得異常空曠。

    風勁節一個人漫步徐行,所過之處,守夜的士兵,無不舉起兵刃肅立行禮,眼神裡,都是忠誠與敬仰。

    而他只是微笑著一路點頭,慢慢走到城樓,遙望遠方,黑沉沉的盡頭處,是敵國的連綿城池。抬頭看天,邊關的月,總比別處,顯得淒涼,冷清。

    「勁節,這麼晚了,怎麼不去睡?」溫潤的聲音帶點關懷,聽來,如春風入心頭。

    風勁節回首,展顏一笑,在清冷月色下,便有了淡淡的暖意:「你也一樣。」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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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瑞王

    趙國,京都,瑞王府。

    屏開鸞鳳,褥設芙蓉,為年青有為的當朝二王子,瑞王爺慶賀生辰。

    席如流水,客如流水,禮單賀儀如流水。滿院絲竹笙歌,滿庭粉黛芬芳,滿府官員仕紳,滿眼寶氣珠光。

    如此熱鬧繁華至於極處,年青的瑞王神色也不見太多歡喜。禮儀周全地迎過賓客,和所有身份重要的來客打過招呼,扯過閒話,便以諸事繁忙為藉口,退身而去。

    奈何此次宴會極之盛大,過於熱鬧。京城在冊的官妓竟有百餘人應召而來,城內最好的戲班也來了四五個,分在府內各處,搭上戲台,同時上演各種不同的戲文,到處熱鬧喧嘩,外堂賓客擠得都快坐不下,而內堂也有皇親內眷,大小命婦齊聚,更加是去不得的。

    滿府竟是找不出一處清靜地方。雖說退到了書房,卻也沒有一分安靜,書房外的園子裡,居然還聚了群王族宗室的子侄兄弟,在那裡看戲。

    瑞王一人悶在書房,坐立不安,隨意拿本書在手,看不到三行,已覺頭痛萬分。

    耳旁適時傳來一聲笑語:「今日也算是殿下的大喜日子,怎麼不去點兩出戲,熱鬧一番,卻要來這裡躲清靜?」

    能自由出入瑞王書房的人滿府裡找不到三個,但這其中一定會有瑞王的第一心腹陸澤微。

    「澤微,你若喜歡,便出去湊湊熱鬧無妨。我卻覺得頭痛欲裂,還是在這裡歇歇好了。」

    話雖如此,窗外戲台上,不知哪個王子皇孫新點的二進宮已經開始上演,高亢的唱腔穿窗而入,聽得瑞王爺皺眉揉頭,苦笑不止。

    「不知道王管家怎麼操辦的。來這麼多人這麼多班子,連這外頭都搭了戲台,叫人想找個清靜地方歇了,也沒法子。」

    同瑞王同樣年輕,然而心思城府卻老練異常的陸澤微淡淡一笑:「這般熱鬧繁華,才顯出殿下如今深受聖眷,舉足輕重的地位。我看殿下之心煩意亂,不在眼前這鮮花著錦之盛,而在於千萬里之外,邊關之上的那個人。」

    瑞王眼神微微一動,看了一眼自己倚若長城的友人與下屬:「澤微此言何意?」

    陸澤微悠然道,「自從五天前使者離京,殿下便時時這般心神不定,坐立不安。」

    「是嗎?」瑞王淡淡一笑,「我還以為我掩飾得極好呢,原來全叫你看在眼裡。」

    陸澤微凝望他:「殿下,區區一個盧東籬,值得殿下如此介懷嗎?」

    瑞王徐徐搖頭。「澤微,盧東籬之事,已經勢在必行,倒也無需再去介懷。我只是想到風勁節,不免惋惜悵然罷了。」

    「風勁節不過是個副將,若殿下愛惜他的人才,大可收為己用,又何必……」

    「此人之奇特,又豈止只是人才二字可以形容。而以他與盧東籬之間的交情,在這件事之後,也是不可能為我所用了。因此,我們的選擇只能是那一個,所以,我才會有些惋惜。」

    陸澤微因不解而略略皺眉。瑞王府的很多機密他都親身參予,為瑞王招攬人才,拉攏百官,也都是由他一手負責的。但對風勁節,他確實是不太清楚的。

    因為風勁節的身份只是邊關的一個副將,連主掌一方軍營的權力都沒有。這種地位的人,是不用他親自動腦筋花心思的。

    趙國素來重文輕武,武人地位極低。而風勁節既不是科舉出身,甚至也不是較低等的武舉或軍戶出身,而是最卑賤的商人出身,這就注定他的官職是很難上升的,所握權柄也不會太大。一個千萬里之外,某支軍隊的小小副將,也實在不足以讓瑞王身邊的第一親信去花心思打探研究。

    他對風勁節基本上並沒有什麼瞭解,也很難理解為什麼堂堂瑞王會為一個小小副將如此思慮不安,因此不由有些困惑起來:「殿下,這風勁節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風勁節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瑞王想了想,然後苦笑一聲,「只怕就算是盧東籬,也難以說清吧。」

    他徐徐在書房踱了兩步,這才徐徐道:「我派人詳細打探過關於他的一切。首先,他是個生於沙漠邊境之地的窮人。用我們京城人的眼光看,就算是邊陲之地,不知禮儀的蠻人。然而,他又是個天才的商人。據說,他五歲的時候,已經能在沙漠上,和來往之人,以物易物,做交易只賺不虧,到他九歲時,竟有一筆小小財富,而他父母雙亡之後,就以稚齡之身,獨自往來做生意。此人目光奇準,膽色又佳,兼且守信重諾,也慷慨大方。不到兩三年,他一個人的小生意,變成了一個大商團的大生意。他看中的買賣,沒有不賺大錢的。他訂過的合約,哪怕後來因為一些天災人禍而無利可圖,他也一定會實行到底。與他合作的人,就算是出了意外,文書契約丟失,或是本人身死,該分的利潤,他一樣會一文不少地交出來。他待手下,亦是出奇的寬大。工錢之厚,已是讓其他商人驚異,而且他還訂下許多旁人聞所未聞的規矩。比如所有工人,每七天,只做五天工,另外兩天必須讓他們休息。而每天最多也只做四個時辰的工,若是多佔用了下人的時間,便要支付三倍的工錢。又比如,凡是他的工人,或傷或病,或是家中辦紅白喜事,或是購屋置田,甚至是他們的父母下葬,妻子治病,兒子讀書,又或舉家遊樂,這樣的事情,他們竟然也依照夥計在商團的地位,替商團出過的力等不同標準,以商團的錢,給以補助。」

    陸澤微頗為驚異:「此等手法,竟真是聞所未聞。他這般厚待夥計,經商還能得利嗎?」

    「豈止得利。不但沙漠中大小行商中,無數人才投奔於他,便是沙盜竟也仰他的豪名,不僅不搶他的貨,反有不少人棄邪歸正,願投他門下。人人謂之,於風勁節手下做一小夥計,收入不遜於當日日搶劫殺人的沙盜。與其一生為盜,提心吊膽,日夜不寧,何不安安心心,自自在在做他風家商團的人。」瑞王嘆息一聲。

    「風勁節的厲害之處,更在於他目光之遠大。五年之間,他已是邊陲之地最富足的人,商團之盛一時無兩。然而他卻不再滿足於繼續在沙漠邊關上做國家之間的生意,而回過頭來,往整個趙國發展他的生意。他買商舖,購田地,舉國上下,略大些的城鎮,便會有他風家置的大片田地。許多商舖,國內的錢莊,銀號,米舖,綢緞莊,酒樓,和邊境的牧場馬隊,都有他風家的生意。然而,這也不算出奇,自古以來,這等巨商,本來就不少見。但少見的是,他自己設定了一套極其完善的商家制度之後,一切生意,便按制度運行,他基本上是完全袖手不管,不加理會的。各地的生意,他都交由極出色的人才來主理,一切事物,由當地掌櫃自行決斷,他有時會派個帳房管管帳,有時竟連帳房都不派,全部依下屬交上來的帳目為準。他也從不以大老闆的名義發佈命令,各地商舖生意的規矩,命令,紅利,好處,一切都由掌櫃發佈。就連每年分紅利,都是倒四六地分,各地掌櫃得六,他得四。而這四成,他會拿出一成,給所有夥計年終分紅。」

    陸澤微終於驚嘆起來:「此等事,非大智慧,大胸襟之人不可辦到。便是其他商人想學,怕也學不成。」

    「自然,哪個當大老闆的,肯和下頭人倒四六分帳,哪個當大老闆的敢這樣放權下去,不怕下頭人搞鬼做假,偷挪公款,又有哪個大老闆的,能夠完全不干涉各地買賣,甚至可以容忍外人,包括自己最底層的夥計,只知有當地掌櫃,卻不知道自己這幕後老闆。」瑞王笑著嘆道,「但風勁節卻偏偏成功了。」

    「怪不得了,他既如此富有,我怎所知不多。原來他的生意,完全交給別人去做,自己竟是毫不揚名的了。」陸澤微不覺慨嘆一聲,「是,人以國士相待,自能得國士之報。就算是重利輕義的商人,得這等信任,這等厚待,也自會傾心相報的。」

    「若只如此,他也只是個特立獨行的商人。偏偏他又還是個狂士。」瑞王輕嘆,「自他把所有的生意都交給下頭人,自己倒頭睡覺坐著收錢,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錢之後,他便在我們趙國,最是山明水秀的河東郡濟縣城外浮雲山下置了大量的田產,又修了華麗的莊園。他的園林之華美,除了不能逾制之外,竟不遜於我們的皇家花園了。他又選那年少秀美的僮僕丫環,授以笙歌戲文,整日作樂飲酒。他起高樓,會賓友,結交文人騷客,酒酣耳熱之餘,或斗詩斗文,或賞歌觀舞,竟日歡娛,竟是不知人間何世。」

    陸澤微愕然道:「這倒是十分的狂士作派了,此人前後變化怎麼這麼大?」

    「這個問題也曾有許多人問過他。據說,他有時笑而不答,有時說,『人生而有涯,當在有限的人生嘗試不同的生活,才算不負此生。』而有的時候,他只是簡單回答,『我喜歡』三字便不再多說。」

    瑞王嘆道,「這樣的任性自在,竟也是旁人萬萬學不來的。他縱情山水之間,日夕與美酒佳人相伴,常稱,此樂雖南面王不易。凡朋友去相訪,必留連盡醉方止。倘遇著個聲氣相投之人,便是累旬累月,款待在家也是常事。他本來有錢,又性子豪邁,不但縣中修橋鋪路濟貧扶弱之事,從來出手大方過人,便是有人難中來投,他也必慨然相助。他這等作派,已是大得人心,更兼此人,文武詩才俱佳,同人詩詞唱和,一些詩作傳出去,竟是多被唱頌不絕。不足一年,竟已是濟縣名人,滿城文士佳客,士紳名流,皆願與他往來。他便與騷人劍客、羽士高僧,談禪理,論劍術,呼盧浮白,放浪山水。而家中侍兒都是秀美多才,善舞能歌之人,便連家養的戲班,也是一群極年少美麗的女兒家組成。」

    陸澤微不覺哈哈一笑:「這等享受,便是王爺,怕也不如了。」

    瑞王嘆息一聲:「據說他那座園林極盛之時,每日歌舞不絕,竟月歡娛,便是河水從那園旁流過,也帶了脂粉醇酒之香。」

    陸澤微略搖搖頭:「如此張揚行事,富貴大顯,只怕終招奇禍。」

    「說得正是。那一年,正好是劉銘新任為濟縣縣令。」

    「劉銘?就是那個性貪且酷,偏因為同國舅大人沾點親帶點故,送禮又送得勤,所以小錯常犯,大錯也有,但官偏偏總能越做越大的傢伙。」陸澤微似笑非笑道。

    瑞王也為之展顏一笑:「新縣令上任,照例,當地的仕紳富商,都要有所表現的,親往拜訪送禮。風勁節沒去拜會,只把自己的禮單夾在眾人的單子之間送了去。但他出手實在太大了,只一個見面接風之禮,就是五百兩。這麼大的手筆,自是讓劉銘嚇了一跳。又細細一打聽,知道風勁節在當地的富名豪名,更是心動,便有意與他攀交情,多個大大的財源。奈何風勁節生性狂傲,竟是懶得應付這等官員。他出手錢多,不過是他性子大方,手頭散漫罷了,倒絕沒有攀附公門的意思。那劉銘幾次三番示好,他都不加回應。數次遞帖子去拜,他也總託病不見。劉銘本來就心胸極窄,幾次三番受了冷遇,便暗自懷恨。」

    陸澤微笑笑:「以風勁節的富有招搖,便是沒有得罪劉銘,他也必是要向風家動手索錢的。」

    「是啊,他一心一意,就想找風勁節的麻煩,偏風勁節在當地名望又高,產業又大,行善最多,作惡竟是一件沒有,倒叫他頗為苦惱煩悶。過了足足三個月,他正好碰上一樁賭場鬥毆竟至弄出人命的案子。把那死者的苦主叫上來一問,才知道,死者其實是風勁節的佃戶,因好賭欠債,在賭場同逼債人動上了手,被眾人聯手打死。他便心意一動,令那苦主,指稱是風勁節派人逼租,打死人命。然後命令衙役鎖拿風勁節。」

    陸澤微淡然笑道,「樹大招風,本當如此。風勁節行事,如此鋒芒畢露,也是應有此禍。這一番蒙冤,怕是要大大花費一番的了。」

    瑞王忽地笑了起來。「說來,那風勁節蒙此不測之禍不算奇,奇的倒在他蒙冤之後的應對作派。若無此冤,他也遇不上盧東籬了。至今,濟縣中人還把風勁節的那一樁冤案,當作奇聞傳唱。酒坊茶舍,但凡說起,風公子詩酒傲王侯,盧太守高名萬古留這一段,不論聽過多少回,眾人也是斷然聽不夠的。」

    他一邊笑,一邊在書房漫行幾步,到了窗前,信手推開窗子,凝望窗外那無限的熱鬧繁華。

    「那一天,風勁節那座園子,精美華麗,不遜於我這王府。那一天,風勁節也正值生辰大慶,園中賀客盈門,無數美貌少女,歌舞宴樂,熱鬧繁華處,怕也不比今日差到哪裡去。而他的快樂逍遙,卻是我遠遠比不得的。」

    陸澤微安靜地望著他的好友,他的主君,看他臉上那不自覺浮起的悵然,眸中那淡淡的莫可名狀的波動,然後,輕微地,不可察覺地略略蹙眉。

    而瑞王,只是凝望窗外,那如雲的賀客,那高搭的戲樓,那永無盡止的絲竹管弦。許多年以前,千里之外的小小濟縣,是否也如今朝一般呢。

    那一天,如狼似虎的衙役們闖進了人間仙境的園林,美人驚避,醇酒翻污,而那個人……


第二章 認罪

    衙役們衝進園子時風勁節已有些半醉了。他面前擺了一案美酒佳餚,自己擁美半坐半臥在軟榻上,那一身雪白的錦衣,早已滿是酒污脂痕,他卻渾不著意,只半倚半靠著兩個綺年玉貌的少女,說笑無忌。

    滿園賓客,也都是酒酣耳熱,歡暢無限。樽中美酒,身側美人,眼前歌舞,耳內絲竹。這等神仙享樂之地,忽然衝進一堆虎狼之輩,鐵鏈子抖得嘩啦啦響。頃刻間嚇得一眾美女,紛散四避。

    風勁節身後兩個美貌少女受此驚嚇,也跳起來就往後跑,猝不及防之下他的身體失去支持,撲通一聲,重重跌下。因為喝多了,頭有些暈,沒能及時保持平衡,竟直接從軟榻上滾跌到地上去。

    他也不氣不惱,低笑兩聲,晃晃有些迷糊的腦子,雙手支地,半撐起身子,腦袋才從前頭的桌案上探起來,才發現,眼前的形勢又是一變。

    剛剛那如狼似虎的十幾個衙役,這會兒縮頭縮腦,擠成一堆,正朝四下里賠笑臉呢。

    一眾賓客,這麼高的興致被打斷,誰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裡去,人人鐵青著臉,矜持點的,只是冷臉自案前站起,衝動點的已經大步衝了出來,地位高的,已經開始拍桌子喝斥了。

    他風勁節的客人都是些什麼人。縣裡的舉人,秀才,名流,仕紳,商會會長,縣中大族長者,任何一個走出來,都是有頭有臉有地位的。

    這班子小衙役還真不敢得罪,一下子看到全縣的大人物除縣令大人外,全聚在一起,人人怒目而視,以往捉拿犯人的氣勢,自是半點不剩,只得往四下里點頭哈腰:「小人奉大人之命,前來提拿風勁節,衝撞了各位老爺,請……」

    「胡說。風公子一向奉公守法,怎麼會幹犯律條?」

    「風公子素有善名,爾等休得冤枉好人。」

    捕頭一句話還沒說完,已經遭了好幾句搶白。

    更有人怒氣衝衝,撲上前來,就要教訓他們:「我還不知道你們這些東西!卑劣狠毒,財迷心竅,但凡有個機會,便以官家名義,壓迫百姓,索要銀兩。我們往日裡也就睜隻眼閉隻眼地由著你們,可今兒,要是連風公子也敢盤剝……」

    眼看著這干衙役,躲也不是,退也不是,跑也不是,辯也不是,風勁節終於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了:「諸位請少安毋躁。這事情既是衝我來的,不如讓我問個明白吧。」

    他既發了話,旁人自不好再做什麼,只好冷冷瞪了一眾捕快一眼,這才退開一旁,口裡猶自叫:「風公子不必憂慮,我等斷不容任何人,冤辱公子的。」

    風勁節微微一笑,算是承情,一搖三晃地走到衙役們面前,一張嘴,先打一個酒嗝,一股子酒氣直噴過去。

    當先站著的捕頭,被熏得面紅耳赤,一不敢避,二不敢叫,三不敢有任何不滿,臉上拚命保持著絕對和善,絕對恭敬的笑容。

    「請問,我犯了什麼罪,你們要來拿我?」

    眼前這陣仗,哪個捕快還敢說,這次出的是關乎人命的大事,所以可憐的捕頭只好擠出笑臉:「風公子,我們這些當差的,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只不過是奉命行事,想來,也不是什麼大案子,求風公子可憐則個,去公堂走走,讓我們交差,便是我們的再生父母了。」

    風勁節醉眼朦朧地看了他們一會兒,那充滿酒意的雙眼,卻偏偏給人一種清明得讓人不敢正視的詭異感覺。

    不過一會,風勁節便微微一笑:「也罷,我便隨你們走一趟。」說罷回了身,沖四下一揖:「今日不能讓諸位盡興,是勁節之罪,尚請恕罪。」

    眾人紛紛還禮,有人尚不以為然:「風公子,何必理會這等人物,把他們趕回去,我等陪你去拜會縣令大人,有什麼誤會說不清楚?」

    風勁節笑笑:「多謝諸位厚愛。然而律法在上,勁節一介草民,又怎可抗法不遵呢。」

    言畢回首,交待早已聞訊趕到一旁的管家:「我自到公堂去,無論有什麼事,你們都不必大驚小怪。各地的生意早有一定之規,有我沒我,生意是照做的。家裡的產業、田地,你們照以前的方法管理便是。看好門戶,理清帳目,善待下人。我就算人不在,家裡的規矩卻是改不得的。」

    管家應聲不迭,賓客中卻有人不以為然:「風公子太多慮了。能有什麼大事,不過去轉轉,分說分說,至多半日便可回來了。」

    風勁節但笑不語,只回頭對一眾捕快道:「走吧。」

    就這樣,風勁節在自己的生辰宴上,被縣裡的捕快抓走了。

    當然,與其說是抓是押,不如說是十幾個捕快前呼後擁,眾星捧月一般護著他去縣衙的。

    往日裡,捕役們抓人,無不是大呼小叫,作威作福,被抓的人又哭又跪,又是塞銀子,求他們多照應。可是這一次,不但連一文錢的好處都撈不到,還得賠足了小心,裝足了笑臉,說是抓人,可連鏈子和刑具都不敢給人上。

    風勁節就這麼被前呼後擁地帶上公堂,不但身邊的衙役如眾星捧月,後頭還跟了一堆縣內名流,以壯聲勢。

    一早拉好架勢準備給風勁節一個下馬威的劉銘看到這種意料之外的情形,氣得鼻子都歪了。

    一眾衙役在大老爺極之難看的臉色下站好班位,齊呼堂威。只不過,這呼喝聲此時此刻,究竟還有多少威懾力,就有待商榷了。

    風勁節雙手反負在後,於堂前漫然向前走了幾步,漫不經心地望瞭望跪在公堂一側,正在哭泣不止的一個婦人以及她面前一具明顯是因為被打而死的屍體。

    他的田產既多,佃戶也眾,自己又很久不管這些帳目上的是,所以倒也不知道這死掉的人是他自己的佃戶。不過心中已隱隱知道這件突如其來的案子怕是同人命有關,不能輕了了。

    劉銘見風勁節上得堂來,不但不下跪,倒似正眼也沒看自己一下,更是動怒,把驚堂木一拍,沉著臉喝道:「風勁節,你逼債催租,打死人命,如今苦主已告上公堂,還有何話可說?」

    僅聞此一言,風勁節心中已是明了,他連回頭望一眼屍體都省了,不慌不忙上前兩步,悠然笑道:「我當什麼大事。便是定了罪,我不過給他賠命便是,大人你又何必這般大驚小怪,大動干戈。」

    劉銘冷笑:「你自恃家富,便不將國家律法放在眼裡,公堂之上,猶敢無禮,需知國法二字,正為汝所設。堂下李氏,你丈夫究竟是怎麼死的,你如實講來,自有本縣為你做主!」

    那婦人只是撲在丈夫屍體上痛哭,半晌不說話。

    劉銘這次連驚堂木都懶得拿了,用手狠狠一拍桌案,厲聲喝道:「李氏。」

    那李氏猛然一顫,不敢抬頭,只是嗚嚥著說:「是風公……風勁節害死了我丈夫。」

    劉銘冷著臉喝道:「你且慢慢講來,不必害怕,萬事有本縣為你做主。」

    李氏顫抖著身子,哽嚥著,斷斷續續道:「我……那天……」

    風勁節忽得發出一聲長笑,縱興飛揚,把個縣衙前後,公堂內外,一眾人等都懾住了。

    他目光淡淡一掃眾人,輕描淡寫道:「這等小事,大人何必問個不休。我就替大人省些力氣吧。李氏的丈夫確是我親自催租時逼打至死的。」

    這一句話說出來,公堂內外,盡皆驚駭。



輕慢公堂

    「風兄,你的酒還沒醒吧。」

    「風公子,你喝多了。」

    「公子爺,這天大的事可開不得玩笑啊。」

    「大人,大人,我們公子他醉了,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公堂外,已是一片混亂喧鬧。

    而公堂上,劉銘的嘴巴張開基本上已經合不上了。他瞪大眼睛死死盯著風勁節:「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是我親自打死的人啊。」風勁節依舊是輕淡無比地應了一聲,回頭看看同樣目瞪口呆,連哭都忘了哭的李氏,漫然問:「你說是不是?」

    劉銘事先是教了李氏一套指證風勁節的說詞,但李氏又是心慌,又是心虛,又是傷心,又是緊張,能不能有足夠的膽色把話重說一遍,都還是問題呢。更何況,就算她膽子夠大,也早緊張得十句裡頭最少忘了三句。

    此刻聽風勁節這麼一問,她心裡本來就紛亂如麻,早忘了太爺吩咐的那些細節,只記得要給這人定罪,所以只會拚命點頭:「是是是,就是這樣。」

    風勁節悠然轉眸看向劉銘,眼神裡帶著三分醉意,偏又有三分清明,透著三分譏嘲冷誚,卻還有一分飛揚跋扈不可一世。

    「我已經招認,又有苦主指認,大人不必再費心勞力,將供詞拿來,我畫押認罪即可。」

    劉銘直愣愣望著風勁節,腦子基本上已經不能思考了。這也不能怪他,遇上這種怪事,堂上堂下,除了風勁節外,只怕也找不到第二個可以正常思考問題的人了。

    所以,劉銘只能直著眼睛揮揮手。一旁記錄的師爺,忙拿了供詞走向風勁節。

    風勁節接過遞過來的筆與供詞,正要畫押,堂外忠心耿耿的管家,總算回過神來,拚命大叫著往公堂上衝:「公子,使不得啊!公子,您快住手!」

    本來大夥全在發愣,他這一叫,倒把一群人叫醒了。衙役們紛紛動手,將總管攔在堂外,而劉銘也醒悟過來。見風勁節筆都提了起來,忙道:「慢。」

    風勁節手上一頓,抬眸微笑:「大人還有何指示?」

    看他這輕鬆樣,哪裡是給自己畫足以致死的押,倒似來赴宴遊樂一般。

    劉銘定定瞪著他,良久才道:「風勁節,你可知,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出,這可是開不得玩笑的。」

    風勁節朗聲一笑:「大人,我也同樣知道,破家縣令,滅門令尹。我更知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說話間,他已是落筆如風。公堂外,有人長聲驚呼,有人嘶聲慘叫,公堂上,劉銘竟失態地站了起來。

    風勁節畫過押,便信手拋開紙筆,悠然背負雙手:「大人以為我應該怎麼做呢?一上堂就大呼冤枉,連聲叫屈嗎?大人自然就可以拍那塊木頭,喊幾聲不動大刑,諒你不招的話。讓我嘗嘗什麼叫做人心似鐵,王法如爐。而這位李氏,自是要好好地泣訴一番,我是如何命令惡奴,打死他丈夫的慘事。大人你當然便有足夠的理由,派人捉拿銬掠我家的奴僕下人。為了防止惡奴挾帶逃跑,為了搜拿躲避捉拿的犯人,想必是要搜查我家所有的產業,然後加以查封。這期間,巨額財富,有什麼錯漏缺失,想來都是歹人挾帶,與縣令大人決然無關的。而這期間,我的一切辯白,都只會是狡辯,只能換來更多的刑責。一切對我有利的證人與證據也會被說成是偽證。然後忠於我和為我不平的人不但要受這堂前非刑,怕也難逃事後刑責。當然,如果我有足夠的誠意,足夠的表示,青天大老爺,還是有可能為我洗脫冤情,平凡冤案的。不過,這必然是要我吃足苦頭,出夠血本之後,我說的是也不是啊,大人。」

    劉銘愕然忘著風勁節,眼神裡的驚恐震怖已經不能掩飾,這是人還是妖魔?怎麼可能身臨此變,絕無慌張,還可以在轉瞬間,料到他的一切打算,並將他的所有算計,全部封死。

    「我已經認罪,而且苦主也當堂證明,打死她丈夫的人是我。一切與旁人無關,案子已結,大人沒有理由再對我動刑,也沒有理由追究其他人。我只是打死人,並不是欠債,依律只需賠命便是。所以,我的產業,大人也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動上一分。而殺人大案,殺頭之罪,大人一介縣令是處置不得的,必得上報有司,令刑部勾決,方可定案。事已至此,大人你如今唯一能做的,不過是把我還押監中罷了。」

    風勁節悠悠然道:「總之呢,大人想要給我什麼罪名,我都一一認下便是,大人想要我熬刑受辱,為人所制,受人脅迫,卻是萬萬不能的。」

    劉銘不知是氣是畏還是驚,全身顫抖起來。他費盡心血,也不過是為了狠狠折辱風勁節一番,然後再大大發一筆財。先查封風勁節的本地產業,以抓拿打人的家丁為由,到處搜查,明搜暗搶,然後再狠狠折磨風勁節一陣,令他吃苦之下,出大筆銀子來買他高抬貴手。

    卻不料,風勁節只簡單一個認罪,就把他所有的打算全部打亂,辛苦做出這麼一番戲來,看樣子竟是連一文錢的好處也撈不到了。

    他臉色鐵青,伸手指著風勁節:「你,你,你,你胡言亂語,誣衊朝廷命官,真當本官,奈何你不得了?」

    「當然不是。你還是有一個理由可以找我麻煩的。」風勁節嘆口氣,「我身為布衣,見官不拜,公堂之上,說笑無忌,已是咆哮公堂之罪。按律,你可以對我用杖刑。」

    他搖搖頭,有些無奈地再嘆口氣:「我又何嘗願意挨打。可是要我給你這樣噁心的傢伙,下跪磕頭……」

    他伸手掩口,做個幾欲作嘔的姿勢:「我還是情願選挨打算了。」

    「你……」劉銘基本上已經是連罵都罵不出一個字了,臉色由青開始轉白,伸手取了令簽,用力擲下,「給我重重地打。」

    這一場審訊,震動了整個濟縣,從風勁節被押上公堂,沿路的百姓就紛紛聚了過來,直到風勁節被按在公堂之上杖責,整個公堂外,整條大街就已經擠滿了百姓,而附近幾條街,人還在不斷聚攏。

    大老爺審問濟縣第一富豪,第一善人,這已經是小縣城裡的奇事了。

    而更奇的是,被審的人,一開始就自認死罪,而審人的反而氣得半死。

    最不可思議的事在於,挨打的人,一邊受刑,一邊縱聲大笑。而下令打人的人,卻氣得不停地發抖。

    直到風勁節受完八十大板,還被上了二十斤的手足重枷,由幾個捕快半拖半扶地押到牢裡去,依舊大笑不止。而高高在上的縣太爺,到後來,臉色已經黑如鍋底,根本沒等用完刑,就自己轉身,躲到後堂去了。

    待風勁節被押走,這一堂官司算是審完,滿堂衙役居然還站著發呆,不知道要散。而滿街觀看的百姓,也無不咄咄稱奇,人人震愕莫名。

    風家的下人,管家,早就打點清楚,飛快跟往牢房去了。

    而常與風勁節來往的縣內仕紳名人們則都具了名帖,紛紛往拜劉銘,要為風勁節說話。



入監

    風勁節一關進牢房沒多久,管家就把上下關節全部打通,進到牢房裡去探望。

    見了面就忍不住老淚縱橫,哭出聲來:「我的公子爺啊……」

    其實風勁節關起來不到半柱香,拿了好處的獄卒就把他的刑具給打開了,也給他安排了一間極乾淨的牢房。雖說受了杖刑,但他身強力壯,而且以前在沙漠上經商,什麼苦沒吃過,為了防範沙盜,更是從小練武,真沒把這傷當回事,所以表面上雖是階下囚,其實狀況不算差。

    他在公堂上可以進退隨意,從容自在,如今被這麼一個老人家扯住大哭,卻哭得他頭痛欲裂:「福伯,我好端端的,你用不著哭成這樣,不知道的人聽了,還以為我……」

    可惜忠心而傷心的老僕人這個時候是不講理的,完全不理主人家說什麼,痛哭道:「我的公子爺啊,你這嬌貴的身子,何曾吃過這樣的苦頭,都怪那個狗官……」

    風勁節聽得猛打寒戰,不是吧,才享了兩年福,就把以前風裡來沙裡去,拚死拚活的苦日子給忘光了,嬌貴?福伯,你今天才認識我,那兩個字,何曾與我有半點幹系。

    不過,這個時候就算是風勁節,也很識相地放棄和老人家講道理的可能了,咬著牙,悶著氣,忍忍忍,終於忍到福伯哭夠了,罵夠了,這才拭著淚說:「公子爺放心,這裡上下我已經打點好了,斷不至於讓公子受了委屈就是。」

    話雖如此說,抬頭看看,監牢裡四下陰森森的景緻,由不得老淚又開始往外湧:「我的公子爺啊,你平日裡每天都要看最好的景色,現在卻只能對著這幾堵牆,你平日要換四五套京城鄭莊記的王大師父親手做的衣裳,現在卻只能穿囚衣,你平日總是讓最秀麗靈巧的丫頭服侍,現在這裡只有一堆長得凶神惡煞的獄卒,你平日······」

    風勁節忍了又忍,終於忍無可忍,苦笑著打斷他猶如長江之水,奔流不息的嘮叨:「行了行了,我很好,什麼事也沒有,你不用擔心了。這裡也沒有什麼不好的,我會很快適應的。」

    福伯再次拭著眼淚問:「公子還有什麼需要,我立刻去辦。」

    「別的也沒什麼,只是那上好的酒卻是缺不得的,一定要給我送進來。」

    福伯責備道:「公子爺,你受了杖刑,現在那個狗官還想要害死你,你還喝什麼酒?」

    風勁節笑道:「他愛幹什麼是他的事,難道因他要害我,我就不喝酒了?」

    福伯知道自家主子任性,也不好再勸,只得嘆到:「也罷。想來各位鄉紳都已經去求情了,我看公子沒多久就能放出來,喝點酒也不是什麼大事。」

    「福伯,事情沒這麼簡單的。」風勁節淡淡笑道:「已經在堂上公審,罪名認定,就算想要翻案也有些麻煩。劉銘若是半點好處沒拿,豈肯自打嘴巴,白白讓我勝了這一場。」

    「那就給他些銀子好了,反正這是身外物,公子素來是不放在眼裡的。」

    風勁節微微一笑:「銀子雖是身外物,但我卻最恨有人威脅我。我不是送不起,我只是不愛送給他。」

    這回輪到可憐的福伯頭疼了:「我的公子爺啊,事關性命,這可是任不得性,鬧不得氣的。」

    風勁節笑道:「你放心,我豈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的人。你替我修書省城和京師的分店掌櫃,讓他們調動庫銀,替我運動。能翻案固然是好,若翻不了,把案子拖著也行,再想個法子,把劉銘調離本縣便是。」

    福伯點點頭,記下來,卻又忍不住說:「其實眼前的事,只要讓劉銘一個人順心平氣便好,可要是依公子的意思,繞這麼大的彎子來辦事,只怕,那銀子的花銷······」

    風勁節不覺大笑起來:「福伯,你剛才還說銀子是身外物,這麼快就忘了。買他一個官,幾萬兩我也花得起,買上十幾個官,幾十萬兩,我也沒放在心上,最重要的是花得痛快不痛快。」

    福伯也知道自己這位主子雖說和氣好說話,但拿定的主意,從來沒有人能改變得了,只得嘆道:「公子即一定要如此,那我只好照辦,只是,這樣一來,公子怕要在這裡多住一段時間了。」

    風勁節笑笑,攤攤手,聳聳肩:「我往日就說,人生而有限,當以有限的人生,嘗試種種不同的生活。住住牢房,又何嘗不是一種全新的生活,有趣的嘗試呢?」

    福伯不讚同地搖搖頭,卻也沒再嘮叨什麼:「好,我回去就寫信。公子放心,公子蒙難,我一定會管好家中大小事務,管束所有下人,絕不會出亂子的。還有那個李氏,我這就去把地收回來,把她給趕出去睡大街······」

    「不用。」風勁節忙道:「她也是被迫才做證的,她一個沒見識的女人家,剛死了丈夫,家中沒了頂樑柱,被縣官大老爺一逼一嚇,自是什麼都依了。這事不能怪她,你別去為難她。對了,她家死了的壯勞力,照舊例,給她家發一筆治喪的銀子,這三年的田租再減一半······」

    不等他說完,福伯已經叫了起來:「公子!」

    可是風勁節根本不給他繼續嘮叨的機會,只淡淡微笑,平靜地說:「福伯,照我的意思辦。」

    福伯跟著他時候久,一看他這種神情,這種語氣,就知道,這時候說出的話,是打不得半點折扣的,咬咬牙,重重哼一聲:「好,我照辦,我不打她,不罵她,照公子的話,給銀子,減租子,羞也羞死她。」

    看著老人明明不服氣,卻又不得不聽話的樣子,風勁節倒是肆意笑了起來。

    從這天開始,風勁節就被下到死囚牢裡,但因銀子打點足了,他是半點苦也沒吃的。每天有好酒好菜送進來,沾了他的光,一眾獄卒這段日子,又吃又拿,無不是滿嘴流油,春風得意。

    而他的生意田產下人,因福伯管束得力,也沒有半點混亂。

    鄉紳們為風勁節多次向劉銘求情,要求重審,劉銘都強硬的拒絕了。

    雖然如此,但是沒有人認為風勁節真會栽倒在這件事上。所以,他一落難,舊友新朋,無不來訪,就是與他沒什麼交情的,也巴不得在這個時候,做做姿態,表表情義,同這個大富豪拉拉關係。

    於是,死囚牢每天是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竟是堪比鬧市。

    後來劉銘聽到風聲,聽說獄卒收了好處,讓人天天探視風勁節,心中大為不滿,一日忽來襲擊,搞一次縣令大人巡獄,有意捉拿幾個風勁節的下人,給他一點好看,也擺擺自己的威風。

    這一巡,還真是巡得頗有成效,他忽然出現,下令獄門關緊上鎖,自己一間一間牢房巡過去,那些探視風勁節的人無處可躲,紛紛被捉了個正著。

    結果,一個是本縣大舉人,一個是本縣商會會長,一個是本縣大族,李家的族長,還有一個是因年邁而致仕的大鄉紳。

    這樣的身份,竟是誰也不好為難了。劉銘只得當作沒事一般,又把人給放了,只是心頭一口悶氣難消,回頭就把一干獄卒按倒了,人人打了二十大板。

    自那以後,獄卒們吃了苦頭,再不敢像原來那樣放縱風勁節的家人朋友,死囚牢不再讓人隨便進入,對風勁節的看守管束,也比以往嚴厲了許多。

    風勁節自己倒是安之若素,並不介意,就算到後來,連酒也不許送進來,他也沒太過失望。

    他素來是個金屋暖帳住得,茅舍草棚睡得的性子,監中生活,雖說冷清,比起以前,在沙漠風暴中迷路,幾天幾夜沒吃沒喝的罪,現在,倒算是天堂了。

    他可以人在監中,卻悠遊自在,可是身為縣太爺的劉銘,這段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風勁節派往各地負責經營的掌櫃無不是人才俊傑,他們受風勁節知遇之恩,又得這等任他們放手行事的信任,無不在心中深深感佩。奈何風勁節平時什麼也不缺,就是每年賺的錢,也從來是他們得六成,風勁節只分四成,所以,平日幾乎找不到報答他的機會。如今得了福伯的傳信,無不是絞盡腦汁,施出渾身解數來為他活動。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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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中

     
    原本大家是傾力想要為風勁節翻案的。奈何,雖說銀子風勁節有的是,但從來官官相護,就算貪愛他的銀子,官員們行事,卻從來不肯做絕,斷不願隨意在官場上結仇的。再加上劉銘與國舅又沾親帶故,若非必要,誰也不願意得罪那位妹妹正得寵的國舅爺。

    而且劉銘自己也發現遞上去的卷宗別說送交邢部勾決,直接就在省城被扣住,即不批覆,也不發還,更不往上遞,整個案子就生生押著沒下文,劉銘自己也知道不對勁,暗中一打聽,知道風勁節的人都在大把灑銀子,更是恨得咬牙切齒。

    但風勁節的分店生意遍佈全國,劉銘的管區卻不過一縣,實在是無法阻礙風勁節手下人的活動,只能也傾其所有,上下奔走,不肯叫小小一個商人給扳倒。

    論財力他當然是比不得風勁節,但他在官場上的關係,卻又是風勁節不能相比的,再加上他有個極大的靠山在後頭,行事也便宜了不少,當官的誰能不給三分薄面呢。

    於是,整件事就僵在這裡,相持不下。

    後來風勁節的手下,也知此事再拖,吃虧的是自家大老闆,便不再謀求翻案,更不再去告劉銘,反而出銀子替劉銘活動,沒過多久,劉銘政績出眾,升職上調的公文就發到濟州縣。

    能陞官當然是好事,可陞官的原因,是仇人在暗中幫忙。這種事就太詭異了。劉銘拿著陞遷令,也是目瞪口呆,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

    他明白,只要自己一離任,下任的官員一到,風勁節肯定是大堆大堆的銀子砸下去,天大的案子,怕也銷得乾乾淨淨了。

    怕就怕,這一翻案,一重審,要給他找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罪責來追究。

    縱然不加追究,憑什麼我一番心血,白白便宜了一大堆的官,我自個兒卻一文銀子沒拿到。那個姓風的,若生來是個木頭腦袋,不懂送錢的,也就罷了,明明靈活通透,該花的一概花得起,為什麼在自己面前,卻又吝嗇至此呢?

    他越想,越是不服氣,越想,越是擔心。又聽到新任縣令已在路上,很快就能到任,他更加是坐立難安,當即暗中下令,讓衙役們在監中整死風勁節。

    話說,這監牢之中,自古以來,就有無數殺人不見血的法子,事後驗屍絕對是什麼也查不出來。要想讓一個人,無聲無息,死在監牢裡,這也實在算不得什麼大事。

    然而,劉銘沒想到的是,在他忙於上下打點,和風勁節的手下周旋時,死囚牢裡卻又發生了一些不大不小的事。

    自此當初劉銘責打眾獄卒之後,對風勁節的優待便都漸漸取消了。

    別說是好酒好菜好服侍,就是單獨一間乾淨牢房的待遇都沒有了。好在大家收了風家不少錢,還不至於為難他就是,便是刑具,也只挑了最輕便的鏈子隨便系在他手上裝個樣子。

    同風勁節住一個牢房的,是個極倒霉的小偷,也不知道是偷了五個還是六個饅頭,被人抓住送官,這等沒油水的案子,劉銘審都懶得審,直接讓人打了四五十板子,就扔牢房裡。

    正好近日牢房太擠,不夠住人,就臨時在死牢這邊,佔了點地方。

    這位倒霉的偷饅頭賊棒瘡發膿,痛不可當,躺在陰濕的獄中,呻吟不絕。

    偏偏人倒霉的時候,喝口涼水都塞牙,又何況身在死牢。正值這一天,牢頭王大寶心情極度不佳,一整天虎著一張臉,滿牢房上上下下,連獄卒帶囚犯,呼吸也不敢大點聲,偏這位黴星當頭的小賊躺著呻吟個不停。

    王大寶越聽越是煩,最後虎著臉走進牢房,把鞭子甩得啪啪響:「媽的,我叫你在這挺屍,我叫你在這裡吵,媽的,早知道疼,你偷什麼東西……」

    當時風勁節住在牢房裡,閒得發慌,整天昏昏沉沉,睡了又睡,這個時候,正縮在牆角睡大覺呢,硬是給噼嚦啪啦的鞭子聲給吵醒了。

    睜眼一看,唉呀,真是不人道啊,大牢頭冷著臉正站在面前狠命打人,挨打的那人一身刑傷,動彈不得,連呻吟都沒有力氣,隨著一鞭鞭打下來,身體只能抽搐顫抖。

    風勁節微微皺眉,覺得有些不對勁。自古以來,吃牢飯的獄卒壓榨盤剝犯人,已經是很平常的事了。但是他們欺辱犯人也不過是為了有利可圖,並不是天生殘暴。牢頭打犯人,是常事,可是打這種窮得連饅頭也要偷,根本不可能拿出錢來討好獄卒的傢伙,又有什麼好處呢?再說,就算牢頭們脾氣再不好,也不至於對一個剛受過大刑的人,就這麼狠打狠揍啊。

    他輕輕嘆口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是非皆因強出頭」,「一心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古來相傳的老話,都是有道理的,可是……

    他再重重嘆口氣,站起來,一把抓住揮到半空的鞭子,笑道:「王頭,有什麼事好說啊,發這麼大火做什麼?」

    那王大寶一心打人,竟然也沒注意那個身上帶著鐵鏈子,縮在另一個角落的有錢大老爺是怎麼忽然跑到面前來的,只是沉著臉說:「風公子,我們從來不敢慢待你的,這閒事,你莫管。」

    風勁節笑笑,有些無可奈何地說:「王老,我是個管閒事的人嗎?只不過,你這麼一打,他這麼一叫,我連覺都別想睡了,只得出面求個情,他有什麼得罪你的地方,你就大人大量,別和這等小人物計較了。」

    王大寶懶得理他,用力一扯,竟沒能把鞭子從他手裡扯出來,當即怒道:「風勁節,你真當這大牢是你家,由得你指東劃西的?」

    這牢頭,平時得足好處時,對風勁節也是笑臉相對的,今日卻是天大的火氣,猛力再一抽鞭,這次成功抽回,他順手就一鞭甩過去:「閃開!」

    憑良心說,他沒想打風勁節,只想把他趕開。

    憑良心說,風勁節要是不願意,對方別說打人,就想在風勁節手裡抽回半寸鞭子都沒可能。

    但風勁節偏偏沒躲,那鞭子在他肩膀上啪地一聲,留下一道血痕。

    王大寶為之一愣,揮在半空中的鞭子,就沒往下再打第二回。

    其他獄卒,一看全急了,嘩啦啦一下衝進來好幾個,這幾個拉著王大寶,口裡連聲說:「頭兒,你消消氣。」

    那幾個,扶住風勁節就看他的傷。

    這牢裡頭上上下下,人人拿了風家大筆大筆的銀子,雖說他們這些吃牢飯的,天長日久,耳濡目染,在道德良心方面,都沒啥可以見人的地方,但還不至於過分惡毒,真把風勁節打傷了,心裡多少還有點過意不去。

    真說起來,這些小人物,只要收了銀子,就替你辦事,就好好照顧你,也可以算得上另一種誠信,比之很多大人物大老爺來,沒準還高尚不少呢。

    風勁節看大家緊張起來,索性也把臉皺作一團,神色痛楚,就差沒嗷嗷呼痛了。

    看他這樣子,大家越發有些不好意思,王大寶也拿過他不少好處,這時也覺有些心虛,不好再打人發作,只得憤憤然把鞭子一扔,轉身走開了。

    其他獄卒,一邊趕緊得給風勁節找藥,一邊低聲嘮叨埋怨:「風公子,你金尊玉貴的人物,何苦管這樣的閒事,不過是個偷饅頭的小賊,便打死了,也沒有人替他出頭的。這些天頭兒心情正煩著呢,大傢伙全躲得老遠,就怕觸著他的霉頭,你又何苦在他氣頭上撞出來,討這樣的苦吃啊。」

    「我哪裡是管閒事,只是被吵得睡不著覺,隨便說一句罷了,哪裡知道他這麼大的火。」風勁節有些好奇地問,「你們王頭最近是怎麼了,整天黑著個臉,犯人們稍有個差錯,都打個半死,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啊。」



謀害
     
    「王頭他娘病了都快一個月了,最初還當是小病,請醫抓藥,結果越治越嚴重,一直臥床不起,王頭是這個寡婦娘吃盡苦頭拉扯大的,現在還沒能讓老娘享點清福,就眼看著不行了,他心情能好得了嗎?」

    「若真是這樣,就該在家裡守著親娘,何苦到監裡來,拿旁的人出氣。」

    「要能守在家裡,王頭又何必跑來,弄得大家都不自在。最近縣太爺不知道為了什麼事不高興,整天板著臉,動則要打要罰,這風頭上,誰敢躲在家裡頭不出來當差啊。王頭心裡難過,又牽掛老娘,脾氣大點也是難免的,風公子,你就別去撞他的霉氣了。」

    風勁節聽得不免一曬,鬧了半天,這始作俑者竟成了他自己了。若不是他的人給劉銘添亂,劉銘不會拿下頭人出氣,若不是王大寶怕劉銘,忍痛舍了生病的母親不顧,咬著牙來當差,就不會拿別的人出氣了。

    他笑笑道:「你們幫我個忙,請你們王頭過來,就說我對醫術也頗有研究,讓他給我說說他娘生病的狀況。」

    幾個獄卒笑起來:「風公子,你別開玩笑了……」

    「我像是開玩笑嗎?」風勁節笑道,「我真的懂醫術啊。」

    大家你望我,我望你,一起搖頭:「風公子,你是一方富豪,不是走方郎中,這些閒話,可別亂說,王頭心情非常差。他娘看了很多有名的大夫,銀子不知花出去多少,一點好轉都沒有,這種事,你要拿來玩笑,他真能不管不顧,同你拚命的。」

    風勁節嘆口氣,有些無奈地看著眾人:「我雖有錢,不代表我不會別的啊。你們不能因為我有錢就信不過我啊。」

    大家一起笑:「風公子,咱們不是信不過你,咱們這是為你好才勸你。」

    風勁節摸摸鼻子,似笑非笑道:「那如果我說,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曉百家學說,詩書文章。精通刀槍棍棒,諸般武藝,善醫人之術,通治國之理,這些你們也都信得過?」

    獄卒們笑起來:「我們信,我們信,得了你這麼多照顧。你說太陽從西邊出來,我們一樣相信。」

    風勁節忍不住又嘆一口氣,是啊,誰會相信,他這個商人,基本上除了生兒子之外,就沒啥不懂的東西了。

    任何人,第一世跑去做御醫,第二世跟去當欽天監,第三世混個翰林院編修,第四第五世,直接出將入相去治國安邦,基本上,天文地理,馬上馬下的武藝,治國救人的本事,該學的,應該全學的差不多了。

    只是,這年頭,真話說的多了,只會讓人當成瘋子,所以他最後的選擇,只是一揚眉,一瞪眼:「我說各位,難道你們真打算讓你們王頭就這麼一直凶神惡煞,壓得你們也不敢喘口大氣,反正大夫看了都沒起色,何不就讓我試一試呢,成了,大家都得解脫,敗了,自然是我一個人的罪過,與你們又有什麼相干?」

    這等厲害關係一說,眾人倒覺得有理了。現在王頭這個樣子,別說犯人們日子難過,就是他們,也覺得辛苦。反正事已至此,試試有什麼不好,真要失敗了,有風勁節在,也輪不到別人來頂罪。

    這般一想,自是有人去把那王大寶又扯又勸地拉了過來。

    王大寶初時,自然也是不信風勁節能治病的,但是被大家一勸,風勁節又敢拍胸脯保證,他也想到與其讓母親在家等死,不如就此試上一試。便細細地把症狀,以及看過什麼大夫,大夫們怎麼說,用過什麼藥,用藥之後的反應等諸般細節,一一說了。

    風勁節聽後,思索一會兒,便開出了藥方,又細細叮嚀王大寶關於火候份量服食時間,以及日常照料的細節問題。

    本來王大寶對他就是將信將疑,又見那藥方既沒有什麼特別名貴的藥材,也沒有什麼十分罕見的藥引,對風勁節的信心就更少了。

    他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情照做的,而其他的獄卒們,誰也沒對風勁節的醫術抱太大希望。

    也因此,當第二天王大寶激動地衝進牢房,隔著牢門就給風勁節磕頭時,所有人都感到莫名的驚愕。

    「風公子,你真是神醫,只三劑藥,我娘今早就能從床上坐起來,恢復了許多精神,求風公子你發慈悲,施妙手,讓我娘能夠康復吧。」

    這樣一句話,說得眾人皆感震驚,而風勁節則暗自鬆了口氣。

    其實神醫從來不是神仙,雖說風勁節在醫學上的知識,肯定可以拍胸膛自稱當世第一,但不親自去診治病人,他也不敢說一定治得好。

    病情的診斷,從來是差之毫釐,謬以千里,所謂拿根細線往人手上一系,憑此來診斷病情,所謂聽人說一兩句生病時的狀況,就立下判斷,這種治療方法,在風勁節看來,其實不過是拿病人的性命來顯示自己高超的醫術罷了。

    很多病情,狀況相似,但病因全然不同。醫者若自持醫術,不能常保警惕畏懼之心,終有連累病人的一日。

    由他人轉述的病情,很難完全正確客觀,要想對病人負責,望聞問切,缺一不可。只是他人在牢中不便出去,王大寶也不可能把臥床不起的病危老人帶到晦氣的牢房來。

    他也是無奈才以自己的經驗,斟酌著用不會傷身的藥方來試探病情。今見王大寶這等反應,對於病情,他也才有了十分的把握。

    此時他一身輕鬆,不免笑道:「你放心,我能辦到的,自然會盡力。」

    王大寶聞言,竟是連連給他磕了四五個響頭。

    從來病去如抽絲,所謂神醫一兩副藥,隨意一次出手,就生死人而肉白骨,其實大多是志怪傳奇在世人口耳相傳間,越傳越玄的神話罷了。

    王大寶的母親照風勁節的方子調養治病。足足一個多月,這一月之間,風勁節也時時聽取王大寶關於病情的說明,時常對治療方式略作更動。

    但無論如何,一直百醫無效的老人漸漸好轉這個事實,讓所有人對風勁節刮目相看。

    現在風勁節再洋洋得意,吹捧自己除了生小孩,什麼都會。別的人就算不全信,但也不敢再擺出不以為然的姿態了。

    王大寶對犯人雖兇狠,對母親卻孝順,對風勁節這麼一感激,更是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什麼鐵鏈刑具,早就去了。找了間有窗子、可以曬太陽的牢房打掃得乾乾淨淨,只讓風勁節一個人住。也不顧讓縣令大人知道會倒霉,再次讓風家可以送好酒好菜進牢房,甚至時不時還讓風家派兩個水靈靈俏麗麗的姑娘,來給風勁節彈琴唱曲,說笑解悶。

    倒是風勁節自己覺得不太妥,來過兩次之後,便讓她們不必再來。只是牢中日日無事,不好打發時光,便叫家裡人,送了一堆又一堆的書進來。福伯又想起自家主子是個才子,沒事也愛玩點風雅,便把那千金購得的名琴,異國買來的檀香,最上品的筆墨,玉石製的圍棋,一股腦的全往牢房裡送。

    別的獄卒們開始見著還覺得有些不妥,但一來收了風家不少錢,二來,牢頭髮了話,他們也就不好說什麼了。

    再加上,風勁節為人又風趣親切,平日也同他們說笑無忌。大家有什麼事請教他,他一概都能幫忙。

    小李子家上下三代,幾十年辛苦存了筆錢,正發愁不知道買地好,還是買鋪子好,又或是自己做生意好。風勁節偶爾知道他的煩惱,隨意點撥了幾句,倒把滿牢房的獄卒給點醒了。

    這位可是最能做生意的財神爺,誰家裡有點閒錢,不知道怎麼生錢,何不都去請教他。

    王大寶的娘治好了病,衙門裡的差人,都知道風家大老闆居然是位神醫,誰有個三親四戚,頭疼腦熱,一時治不好的病,都去問了。風勁節能幫就幫,也從不擺某些神醫,不是疑難雜症絕對不治的架子。

    漸漸地,大家都覺得承了他的情,受了他的助,很多事,也就全睜隻眼閉隻眼的算了。

    風勁節在牢裡看書,彈琴,有時還畫點畫,或是自己同自己下棋,他又覺得無聊,看哪個獄卒有空,或是稍稍表露出點興趣,他便叫了人過來,教他下棋彈琴。

    吃牢飯的衙差們,雖說手裡權力不小,但卻是被上位者看不起的身份,做過差役的人,是不能考功名的,因此大部分獄卒也都是不讀書識字的。

    今兒見到這麼多書書畫畫,也不免眼直。

    風勁節見誰有興趣,便會高高興興當一回夫子,教人讀書寫字,有時甚至教他們畫畫。

    陰森森一座死囚牢,倒是莫名的有了些風雅氣息。

    願學字,想學字的人,會很珍惜的捧著書不放,努力的寫出一個個歪歪扭扭的字。

    只是想學著玩的人,也會把個琴彈得魔音穿耳,恐怖莫名,也虧得風勁節猶能含笑以對,彷彿耳朵分辨不了五音一般。

    他有時閒得無聊,拖了一幫衙役陪他下棋,一對一地下,往往是由對方擺讓子,擺了一堆之後,他才慢吞吞放下第一枚棋子。有的時候,同時擺上七八個棋盤,他一個人和七八人飛一般地下棋,看起來是他以寡敵眾,只可憐了一班正常來說,一輩子都和風雅扯不上關係的新棋手們,望著棋盤瞠目結舌,苦苦思索。

    當然,他的樂趣,也並不總是風雅的,偶爾也會和幾個獄卒,蹲在一塊,呼呼喝喝地擲骰子賭錢。

    總之呢,風勁節的坐牢生涯,是難得的自在逍遙。不但他自己過的好,便是整個死牢裡的犯人們都跟著走運。

    風勁節說,牢房太潮濕,太髒,有害身體,不止是犯人吃苦,就是獄卒長年在這種環境中,也易生病。

    他是神醫,他的話誰不當真?於是牢房被徹底打掃一番,原本的陰森,潮濕,到處的腐爛臭氣和肥大的耗子,全都漸漸消失了。

    風勁節說,創口長久不治會引來蒼蠅等髒東西,容易散病,而且別人的呻吟慘叫也會讓他被吵得睡不著覺。

    於是,受過刑的犯人們,哪怕拿不出什麼好處費,獄卒們也會安排大夫替他們看診,給他們的刑傷做一些最基本的處理。

    這一切變化基本上,衙門裡當差的全都清楚,只是上上下下,全都拚死力瞞著那正忙著往上頭使勁,以便和風勁節較量的劉銘。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日之後,縣令要高昇了,有新的太爺要來上任了,這個好消息很快傳了開去。王大寶喜氣洋洋找風勁節道喜:「風公子,大喜大喜,就快脫出牢籠了。」

    風勁節剛喝了點酒,懶洋洋在太陽下頭打瞌睡,聞言只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怎麼,咱們的父母官終於要高昇了?」

    王大寶一怔:「公子知道?」

    「這事我一直知道,我估摸著,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了。」風勁節懶懶地打個呵欠。

    「那公子怎麼不高興?」

    「有什麼可高興的?當官的來來去去的,於我也不過就是銀子倒霉罷了。」他聳聳肩,忽地微微一笑,「再說,咱們大老爺,也未必能容我安安樂樂,等到新官上任。」

    王大寶一愣:「新任太爺這兩天就到了,還能由得他胡作……」

    話還沒說完,就聽得一迭聲喊:「王頭,不好了,不好了……」隨著話聲,一個獄卒飛一般的跑了來。

    「出什麼天大的事了?」王大寶不滿的道,「值得你這樣一驚一乍。」

    那獄卒大口喘著氣,看看王大寶又看看風勁節,再往四周掃了一眼,這才壓低了聲音道:「老爺,他,他……他要害風公子的性命……剛才他派了總管過來,讓我們準備準備,晚上,要讓公子爺背土袋。」



非刑
     
    所謂背土袋其實是監獄裡最常見的一種殺人方法。

    心善點的獄卒會把犯人灌醉,心狠點的則直接把犯人綁起來,然後拿裝滿泥土的袋子壓在犯人身上,一般來說,一夜就能把人壓斷氣,而且事後是驗不出傷來的。

    在陰冷的監獄裡,自古以來,便是殺人如草不聞聲。這等非刑戮人,既是常事,也是慣例,在官場上混久了的人都清楚。

    所以,劉銘也沒當什麼大事,派管家來,循例知會一聲,讓差役們做好準備,晚上動手。

    一般來說,聽了縣太爺這樣的吩咐,獄卒們都會聽令行事的。本來這黑不見天日的監牢裡,骯髒事多著呢,你要看不順眼,就別吃這行飯。再說,替縣太爺辦了大事,事後,縣太爺也必不會虧待的。

    但這次情形就不同了。別說上上下下,所有的獄卒都在風勁節身上拿了太多的好處,僅就感情上來說,同風勁節也處得如同朋友一般。這個狠手,是實在難下的。

    也就怪不得王大寶一聽了這話,立時黑了臉,憤憤地低罵:「那個老殺才……」

    其他人雖然沒明著罵出來,但那臉色,表情,也就差不多了。

    大家都喜歡風勁節,不止是因為風勁節給銀子大方,也不止是因為風勁節能幫上他們很多忙,更多是因為,風勁節對待他們的態度是他們從未感受到的。

    既不似當官的高高在上,不屑卻也離不開他們。也不像小民們,低低於下,仇視卻又不得不討好他們。

    既沒有士子名流門的高傲冷漠看不起,也沒有富商巨賈的驕橫自大,以為花了兩個錢,便可以當祖宗。

    風勁節待他們的態度平淡從容卻也不失親切,同他們說笑,與他們玩樂。不計較身份,不在乎地位,不理會處境。這種全然的平等相待,是大部分衙差們自吃這行飯之後,就再沒有感受過的親切和自在。

    也因此,在每個人心中,都再不能只把風勁節單純當一個有油水的犯人。要把這個昨天還同他們喝酒說笑,今早還在笑著為他們講傳奇故事的人生生弄死,卻讓人心裡一下子揪了起來。

    王大寶的臉黑一會,青一會,良久才道:「公子放心,我們必不會加害於你,只往上報照規矩辦成了。拖到他卸任了,也就沒事了。」

    還不等風勁節答話,旁邊來報信的獄卒便道:「恐怕不成啊,管家說了,晚上他親自來看著動手。」

    幾個獄卒相顧失色,風勁節卻似沒聽見一般,自顧自又去給自家倒酒。

    王大寶氣急敗壞:「都這個時候了,風公子,你怎麼還喝酒?」

    風勁節對於好好一個又凶又橫的牢頭,居然會用和他家那位福伯一樣的口氣說話,感到非常之驚奇,不覺笑道:「背就背吧,以前在沙漠上做生意時,多重的貨我都背過呢,先喝醉了,背的時候就不會太難受了。」

    王大寶鐵青了臉,一把將那整壺的酒給掀飛了,咬牙道:「要不,我們想個法子放你出去……」

    風勁節一時搶救不及,很惋惜的望著那一壺子糟蹋了的美酒,正鬱悶著呢,忽聽到這話,微微動容,抬頭看他一眼,這才一笑:「怎麼放?明著放?你們不要命了?暗著放?或是在牢裡頭放把火,就說人都燒死了?那你們也一樣脫不了干係。他就算要卸任了,一天是縣太爺,就一天把你們管得死死的,一個不順心,幾十板子打下來,能把人打殘了。你們就別為我擔心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就是,放心我死不了。」

    所有人都用悲痛的眼神望著他,可見他的話基本上是沒有誰認真聽進去了。

    風勁節嘆了口氣,搖搖頭:「說了幾百遍了,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醫人,會治國,知詩書,善武藝,哪那麼容易死了……」

    對於風大公子的自吹自擂是沒有什麼人還有心情去聽了。不過,在苦思之下,別無良計之後,也就沒有人再阻攔他喝酒,反倒去給他拿最好的酒菜,只是人人表情沉重而肅穆,可見心裡頭是把這當成斷頭酒了。

    當劉銘的心腹管家,半夜裡來到獄中時,風勁節早就醉得暈暈沉沉,人事不知了。

    管家倒也不奇怪,一般要讓人背土袋,常會故意灌醉犯人的。所以他也只當這是獄卒們事先做好的準備之一,便令騰出一間用磚單獨隔開的牢房,開始辦事。

    風勁節是大醉沉沉,不知身外之事,由著人平放在地上,直接往他身上壓土袋。

    管家對於獄卒們辦事,拖拖拉拉極不滿意,一個土袋,搬了半天,好容易搬過來,裡頭的土居然少得只怕連個小孩也壓不死。

    媽的,一大早就來傳過話了,叫他們準備好,就是這麼準備的嗎?

    在他憤怒的低聲斥罵中,獄卒們不得不回過頭去再弄土,偏又那麼巧,填土的鏟子居然又壞了。

    管家氣得暴跳起來,怒喝聲聲:「鏟不了你們就給我用手搬。」

    總之在一連串的意外拖延之後,等到大半夜,一個大大的土袋才終於完工。管家雖然氣得夠嗆,但獄卒們也無法再拖時間,只得把土袋整個壓在風勁節身上。

    管家怕他們辦事再不用心,走近過來,瞪圓了眼睛死死盯著。他們便是想動點手腳也自不能。

    眼看著壓實了,管家略略放心,安然坐到桌前,一碟花生米就著小酒,慢吞吞地吃著,其他人心如火焚,卻也無可奈何。

    無比漫長的幾個時辰過去了,天光已是大亮,管家這才走近過來,蹲下來,探手試了試風勁節的鼻息。這一試果然是聲息全無,這麼重的土袋,在身上壓了這麼長時間,生生壓死,本就是理所當然的。

    管家鬆了口氣,放下心頭大石,這才站起來吩咐:「隔兩天,等太爺離任了,再把他的死訊傳出去,就說是染了急病。」

    獄卒們沉默著低頭,都不出聲,哪當是默應。

    管家也自不理,只當自己辦成一樁大事,高高興興地離開,心裡頭還盤算著,見了老爺,要好好告這幫子人一狀,辦事實在太過拖拉無用了。

    一眾獄卒恭敬地送出牢門,等他一走遠,立刻飛一般往回跑。

    王大寶跑得最快,直衝在最前頭,雖說心裡知道不太可能,卻還抱著萬一的希望,只盼著及時把土袋搬開,能把人救得出來。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那間單獨的牢房,剛把牢門拉開,眼就飛快地瞪到最大。

    那需要三四個獄卒合力才能抬起來的大土袋子,被一隻手漫不經心,輕如無物地掀了開,風勁節慢吞吞站起來,活動著筋骨:「壓了一夜,骨頭都僵了。」

    王大寶直著眼睛瞪著風勁節,嘴巴張開就再也合不上了。

    在他身後,腳步聲轟然傳來,其他獄卒也都相繼趕來,於是,嘩啦啦就掉了一地下巴。

    風勁節晃晃腦袋扭扭腰,活動完身子一抬頭,看到若干張呆若木雞的臉,不覺一笑:「你們怎麼了……」

    王大寶顫抖著抬手指著他:「你……你,你,我……我……」

    「什麼你你我我的,放心,我是人,不是鬼。」風勁節笑著走近,把手伸過去,「不信摸摸,熱的呢。」

    王大寶至此才有點回魂了:「你,你,你怎麼沒事……」

    風勁節嘆著氣搖頭:「我說過多少次了,我能醫人,會治國,知詩書,善武藝,這世上該會的我全會了,這天大的本事,當然不是這麼容易死的了,怎麼你們就是記不住呢。」



夢想
     
    大夥兒愣愣地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直著眼再瞧瞧風勁節,不知是誰第一個大笑出聲,不知是誰第一個大聲歡呼,又不知是誰領著頭大喊:「風公子,我今兒算是開眼界了,你可真是神仙也似的人了。」

    風勁節眼神裡帶點淡淡的笑意:「如果我說,和很多人相比,我真的可以算是神仙,你們信不信。」

    「信啊,當然信。」這一次不是敷衍說笑,卻是信心十足的歡呼了。

    大家哈哈笑著,趕著把桌子收拾一下,管家喝的酒,吃的花生一概倒掉,自有人快手快腳,把風勁節家裡送來的美酒擺上桌,又有人自動自發地出門去買一大清早,最新鮮的酒菜。

    大家便坐到一處,喝酒慶祝起來。

    席間說笑之餘,王大寶忍不住發問:「風公子,我不明白,你這樣天大的本事,什麼地方關得住你,幾個差人又怎麼拿得住你,你怎麼會……」

    風勁節不等他說完就微笑著搖搖頭,淡淡道:「你可知道我的在本縣的田產商舖共有多少,又有多少佃戶夥計全靠我的生意田地才能安身活命養家餬口。而在全國之內我又有多少商舖,多少生意,有多少人的生計系在我的身上。要拒捕,自然是容易的。我便是看誰不順眼,想要他的性命,也不過信手間事罷了。但是,那之後呢?我可以輕身一走,天下無人能奈我何。但我的夥計,我所提拔的各地掌櫃,跟了我許多年的管家下人,還有那麼多靠替我做份工討生活的人,他們怎麼辦?我所親近的人,將被拘役銬問我的下落,我的產業將被封押收公,無數人會生活無著。這一切,是我可以憑一個人的勇武之力來改變的嗎?就算我天大的本事,不但自己能走得脫,還能把一堆人都帶走,甚至有辦法把財產全部移走。但是,那又如何呢?所有人要改名換姓,偷偷摸摸,提心吊膽,草木皆驚地過日子。這是幫他們還是害他們?就算我本領通天,不怕官府追殺,可是,又有什麼必要放棄眼前的安逸富貴,去一輩子和官府玩你追我跑的遊戲。」

    眾皆沉默,良久。王大寶才輕輕道:「話雖如此。但風公子你現在身陷囚籠,還是太委屈了。」

    「委屈?」風勁節笑笑,唇邊忽然掠起一絲不知是淡漠還是落漠的笑意道:「很久以前,有一個姓郭的俠客,他名動公爵,結交滿天下。他門下弟子眾多,無數人敬仰他,而他的武藝,據說也是當世少有。他的事業做得轟轟烈烈,時人稱他當世遊俠第一人。然而,有一天皇帝要處理地方上的豪強,當地地官員只隨便奏一本說明他的情況,於是一道命令,便是傾天基業也化為烏有。他滿門子弟,被地方官如豬狗一般強行驅趕,離家別鄉,遷往異地。他的子侄在途中不忍受辱,奮而斬殺了地方官,他也只得流亡異鄉。這一方名俠,過了很多年流亡的歲月,因他的俠名義名,很多人為了掩護他,甘心替他去死。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最終他仍然被抓,經過審訊之後,他整個家族都遭到了誅殺。」

    大家只是靜靜地聽,沒有人再說話。而風勁節只是輕輕笑笑,慢慢飲盡一杯酒,眼神忽得有些悠遠起來了:「我還聽過一個故事。有一個傳奇的俠客,年少時英雄了得,會遍天下豪傑,交結黑白兩道,武林中聽到他的名字,多有讚譽之聲。他少年意氣之時,也曾殺貪官污吏,也曾劫不義之財,也曾轟轟烈烈,做下驚天的名聲。後來他年紀大了,倦了,便娶妻生子,買下田莊地產,做了一方富家翁。平日在縣城裡,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道上的混混,官府的衙役都給他面子。可是,只要縣裡一出什麼大案,便一定要往他身上追查糾辦。若是上面要有什麼大官到縣城來,或是縣城要辦什麼大慶典,又或是有什麼肅清江湖頑匪,民間流寇,禁止私設香堂,糾幫結派的大行動,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先把他鎖拿到監中去,以便看管,以防有變。他也曾笑傲自在,可如今已有妻有子,有偌大家業。他也可甩手一走,奈何遠親舊友,又如何都能陪他一起去四方流離,只得忍辱罷了。後來他漸漸老了,不堪動則受囚禁之苦,他的兒孫們,只得甘詞厚禮,四處懇求官員……」

    說到這裡,他忽地一頓,看看眾人的神色,便沒有再把這個故事講下去,只是自己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個人的力量,從來是有限的。個人的英雄,再了不起,又能如何呢。我們可以嘲笑國主昏庸,官員無能,然而,當這看似軟弱的國家政權,一旦運作起來,一個人,是不可能抵抗得了的。若是堅持自行其事,要麼是像那位名俠,不但自己死於非命,還連累所有親人。要麼,就是像那年邁的老人,在現實面前,低下也曾經少年英豪,驕傲不羈的頭顱。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只不過我做得更加靈活一點罷了,我不會去以個人的力量對抗整個世界的規則,而只是在遊戲規則之內,盡力保護自己。」

    酒桌上忽然安靜地出奇,不知是誰,用極低極低的聲音說:「很多故事裡的英雄不是這樣的……」

    風勁節微笑,笑意裡帶些許的暖意,卻也有些許的悲涼:「在我們千百年的傳說中,曾有無數英雄豪傑,做過許多傳奇事蹟。我們常常會誤以為,一個人就能挑戰整個世界的規則和制度,在這樣的英雄面前,帝王將相,當真如糞土一般,由著他們要打要殺要罵要劫。然而,有哪一個英雄的故事,是有始有終,為我們講述到最後的。那些傳說中的人,從來在功成名就,正當盛年時,便擁美退隱。於是,我們便也相信,從此以後,他們過的,便是神仙般的歲月。有誰去問過,之後怎麼樣?當他們年紀越來越大,當他們的兒女一個個出生,當他們在世上的牽絆越來越多,當他們的豪情被生活的溫情所取代地時候,曾經有過的恩怨,曾經有過的舊債,就不存在了嗎?當仇人找上門來時,當官府追查舊案時,當朝廷仍要追拿通緝時,他們又能夠怎麼辦?拖兒帶女,摟著妻子一起逃亡?又或是一家人跳出來造反。再說,他們吃什麼,穿什麼,他們的日常開銷以什麼來支應,他們那些一擲千金地豪舉靠什麼來辦到?當一時的英雄容易,當一世的英雄太難。做俠盜很逍遙,殺貪官很暢快,可殺過之後,盜完之後呢,若是一生不暴露本來面目倒罷了,真要讓人知道了他是誰,還真能像所有故事裡那樣,帶著美麗的妻子退出江湖,飄逸自在,一世暢快嗎?」

    他的眼神悠遠,望向前方卻又似穿過重重牆壁,看往無數時間空間之外的某一個方向:「也許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有過這樣任俠自在,英豪出眾的人物吧。卻也正是因為,他們不符合這個世界的要求,所以早就絕跡於史冊裡傳說中了。其實後世武人,出路也不過幾條罷了,不是淪為權貴的走卒打手,便是替官員護衛辦差,最自在的所謂稱霸一方的豪強,其實也必須討好勾結官府,才能真正站穩腳根。」

    他信口道來,閒閒無事一般,旁人聽了卻是一片黯然。風勁節往四下一看,見人人神色黯淡,不覺笑道:「你們怎麼了,本來高高興興的,一同你們說故事,就全把臉板起來了。」

    王大寶勉力笑笑:「沒什麼,只是聽了風公子這麼一說,這世上,倒似沒有真正地傳奇英雄了。那些個話本傳說,還有寶得樓那說書的常講的故事,倒全成了假話,不知為什麼,我心裡有些不自在。」

    風勁節失笑:「你們有什麼不高興的?你們是捕快,是衙役,是獄卒。那些故事要是真的,那些英雄人物,要真的存在,你們的日子不就難過了嗎?」

    大家乾笑兩聲,算做附合,但誰的臉色都沒變好。又有一人,小小聲地說:「我們雖是差役,也還是希望,這個世上,有英雄,有傳奇的,哪怕……」

    哪怕,那些美好的傳奇中,英雄總是會在殺貪官劫巨富時,連帶著把差役們打個半死。

    哪怕,在那些動人的故事裡,獄卒們的形象,從來不曾好過。

    但是,仍然會希望的啊。

    風勁節低下頭,靜靜看著已經空空如也的酒杯。

    是啊,人的心裡,總是嚮往著美好,嚮往著英雄的。幼時,必要聽著父母在床前講述那些英雄的傳奇,才肯入睡,夢裡,總會見到正義戰勝邪惡,才覺欣然。

    年紀漸長了,才知道好人壞人不是額上刻著字的,才知道,原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過是說來給小孩聽的。卻依然會願意,一壺小酒,幾碟菜,坐在酒樓上,聽那說書人,去講那一段又一段,傳奇的英雄事蹟。

    雖然發現,是與非其實是分不清的,雖然已經開始變成傳說中英雄專門教訓的壞蛋,雖然可以漸漸鐵硬心腸地虐打囚犯,雖然可以面不改色地敲詐銀錢,然後,回到家,在孩子床頭講的,依然是美好的英雄傳奇,依然是正義戰勝了邪惡。

    人的心中,都會有夢,即使已不再相信正義,卻還在夢中,期盼著英雄。

    然而,那些曾經有英風俠烈,那些真正的輕淡生死,那些不羈的笑傲王候,那些曾經存在的一切美好,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就因為不合時宜而湮沒於風煙之間,毀滅於上位者的意願之下了。

    任何穩定強大的政權,都不會允許這種游離於權利者制定的規則之外的存在。在原本的那條歷史線上,從武帝大諸天下遊俠之後,史冊歷歷,無數掌故傳奇之中,又何曾再見真正的俠影。

    紅線聶隱,精精空空,何等神奇人物,也不過是權貴的刺客護衛。

    再那之後,施公案包公案的若干傳說中,英雄最好的歸宿,無非是在某個清官身邊,當個護衛。那些飛揚不羈,自在雄奇,天地不能束,王候不能拘的人物,只存在於歷史的殘章中了。

    而在這條平行的歷史線中又如何呢?天下門派林立,黑白兩道無數人,也不過是在大大小小的規則中馴服地生存罷了。

    當今的亂世,使這些武人們,有了更多的自由,可以大量發展民間勢力,以求更好的權勢榮耀,更多的晉身之階,或是被權貴,被君王看中招攬,或是借與官商勾結之力,而成一方之豪。然而這其中,又有幾個人,可以挺身對抗整個國家的力量與規則,又有多少人可以真正無所顧忌,不受羈絆地走自己想走的路。

    便是那魔教,何等風光,何等強大。勢力甚至滲透到諸個國家,最後的淪落,其實不在於江湖各派的打壓,更在於,各國朝廷的肅清。

    對抗整個世界的默認規則,太過辛苦,太過疲憊了。當年的魔教,尚且一次次留下屍山血海,最後退守一隅,他區區一個民間富家翁,有什麼必要去硬扛呢?

    在規則之內靈活地折折腰,即不太委屈了自己,也讓所有人都有退路,都能好好生活,這樣,有什麼不好?

    那麼,為什麼,在這一刻,連他的心都有些落寞了。

    難道,像他這樣的怪物,其實也會渴盼一些不實際的夢想嗎?

    難道,縱然明知所有的傳說,僅僅只是傳說,無數的故事,其實不過是世人編出來騙自己的,但心中,依然有夢,依然會盼望,會期待。

    原來,即使已經知道了這世界的真實,卻依然在心裡,天真地期待著一些不切實際的美好。

    原來,其實……每一個人,在內心的最深處,都會有這樣的天真,這樣的渴盼。

    於是,那些美好的,傳奇的,動人的故事,才會無數次重複,由無數人講述,無數人傾聽,於是,又會有很多新的,美好的故事,慢慢出現。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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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東籬
     
    風勁節背了一夜土袋卻沒有死的事,監牢裡頭,上上下下,瞞得滴水不漏。一心只想拖過這兩天,等到新官上任再說。

    正巧劉銘也不想在自己的離任之前讓外人知道風勁節死了,所以下令瞞喪不報,再加上眼看著接任的官就要到了,他整天就忙著打點行裝,收拾財物,處理公文賬目,確保能把一切違法不端的把柄全給清除了。

    因此風勁節的事,他也只聽管家回報,便放下了心,沒有在意。只讓人賞了一干獄卒又一再派人叮嚀不可洩漏消息,就當放下心中巨石,從此不再過問此事了。

    兩天之後,新任的縣官到了。

    前後兩任的大老爺彼此見過禮,交接過公文,劉銘便急急離開濟縣,赴任去了。

    劉銘知道自己為官頗為苛虐,因風勁節之事又得罪了滿城的縉紳,必不會有百姓惋惜苦留的。便私下出錢,雇了一幫流民,裝作民間長者,一路送行,抱靴臥轍,百般不捨。又送上萬民傘若干把,他視若珍寶一般,抱在懷中,打算帶著赴任。

    這樣一來,走得漂亮好看,將來把此事傳揚,又是一個陞官發財的資本。

    滿縣上下,都被劉大老爺這一番做作給弄得目瞪口呆,不得不佩服世間真有人臉皮厚至如此境地。

    便是新任的縣太爺在送行之時,發覺這些所謂的民間德高望重的長者,人人破綻百出,恍然大悟之下,也不覺搖頭微笑。

    而衙門裡上下的差役此時則已經開始忙著互相打聽,新任的太爺為人如何,性情怎樣,喜好什麼,厭惡何物。

    從來都是鐵打的衙役,流水的官。要把每一任大老爺都伺候舒服了,可不是容易的事。

    一時間,縣衙裡上上下下,所有人見面說的話題,都離不開新任的大老爺。

    「李頭,這新老爺怎麼樣啊?」

    「剛上任,看不太出來。不過,人好像挺和氣的,也沒什麼架子。」

    「我倒覺得他很年輕,長得也不錯啊,讓人看著就舒服。」

    「那是大老爺,不是戲台上的角,管他長相不長相,最重要是好伺候。」

    「說起來,他的行裝真是簡單,只兩個箱子就沒了。沒帶家眷倒罷了,連下人也沒有,聽說跟在他身邊幫忙的,不過是一個跟著他讀書的族弟。沒準他還是個清官呢。」

    「清官?開什麼玩笑,除了寶得樓說書先生的嘴裡頭,宏運戲樓每天演的戲文裡,哪還能見找清官。」

    「是啊,縉紳商會的宴席他不也是去了嗎,照老規矩送的禮,他不也是一文不少的收了嗎?清官?這年頭哪還有清官?」

    「說的也是,聽說他本來是個大官,後來犯了事才被貶到這小地方的,要是個清官,哪能犯事啊。」

    「他是被貶的嗎?這可看不出來,臉上總是帶著笑,一點失意的樣子也不見啊。」

    「是啊是啊,你這消息可靠嗎?」

    「這個,我也只是聽說而已……」

    總之,關於新任縣太爺的種種傳聞議論,一時間竟是數之不清。

    而被所有人關注的濟縣新任知縣盧東籬,卻是根本沒空在意別人對他的議論。

    他上任的第一天,忙完了交接事宜,便親自送劉銘離任,第二天費了大半天時間,應酬本縣縉紳名流,回了衙門也不休息,就直接翻看公文,清查檔冊。

    一查之下,也不由對劉銘任職一方的所作所為,頗為佩服。

    這位縣太爺在任期間,十分之勤政。特別是在處理官司方面,勤快得出奇。翻看案卷就會知道,濟縣的案子發生之頻率遠遠超過普通縣城。而縣太爺審案之勤勞用心,也足以讓其他的官員自慚。

    看文檔中,甚至有一天之內連審五六個案子的紀錄,真是了不起啊。

    只不過,十分奇怪,為什麼這樣勤政的大老爺在任,積壓未經處理的案件依然堆積如山呢。

    翻看文書,所有處理過的案子,幾乎都和有錢人相關,難道這一個縣的有錢人都爭先恐後地想要犯案違法嗎?

    不過,最後審理的結果,一個個有錢人又大多無罪釋放,一切純屬冤情。

    而堆積未判的則多是貧家案件,或是街上偷個饅頭,或是家無餘財的貧漢鬥毆,或是因窮苦,欠租而被東家告到官中來的窮人。總之是和大筆錢財扯不上邊的官司案件,一概不審不判不管不問,全堆在一邊。

    這種做法,直接造成長久以來,濟縣的監牢有進無出。因為沒有空餘地方,連死牢裡都住滿了小偷小摸的小賊。

    當然,縣太爺的工作,絕不像戲文裡演的那樣,整日遊手好閒,只要等著別人敲鼓告狀。相比處理案件,整個縣城以及治下五鄉十一村的民生,才是做一方父母官最重要的事。

    然而,自己那位前任,在任職內,好像除了日以繼夜,不眠不休地催捐催稅之外,就再沒有幹過別的什麼正經事了。

    該敬佩這一方小小縣令為國庫的充盈作出的貢獻嗎?

    不過,趙國的捐稅一向並不重,又何至於讓一方知縣,這般全心全意,全力全情地勤政催捐呢?

    盧東籬微微嘆息著,勉強自己暫時不要多想那些催來的錢的去向到底是不是國庫這個問題,只是繼續翻看案卷。

    當風勁節三個字映入眼簾時,他也沒有太過在意,只是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忽得低低咦了一聲,原來劉大老爺的監牢裡,到底還是關著一個有錢人的。原來,這如山的案子裡,終於有一位有錢人,沒有脫罪,沒有在事後證明有冤情啊?

    他微微一笑,繼續往下翻看,眉宇便又漸漸皺往一處。

    雖說地主催租,欺壓佃戶致死之事,各地都時常發生,但多是令下人行之,風勁節即是富甲全縣,又何止於親自催租,親手打死佃戶?

    原告口供過於簡單,風勁節如何行兇,怎樣打死人命,全無說明。

    公堂紀錄更極為奇怪,似乎並未經過任何審訊,犯人就直接認罪。看案卷,似乎有大段的話,已在文書中被刪去了。

    那公堂上又到底說了些什麼呢?

    此案疑點即眾,盧東籬便招來了衙中捕頭細問審理此案的經過。

    那捕頭自然也是沒少收風家銀子的,也猜著風家最遲這幾日,就會對新任縣太爺這邊使銀子了,沒想到,風家的人還沒上門,縣太爺倒自己主動問起來了。果然是一縣首富,過於招人注意啊。

    捕頭即有了這個機會,自是一疊聲地替風勁節喊冤:「那風大官人實在是冤枉的。這滿縣上下,誰不知道李家男人是自己好賭在賭場上欠債被人追討打死的。只是前任太爺同風大官人有些嫌隙,便生生讓那殺人兇犯逍遙自在,卻把風大官人關入牢籠了。」

    「若是如此,那風勁節又為何認罪呢?」盧東籬不解地指指案卷,「案卷中記載,並未用刑啊。」

    「雖說不曾用刑,但風大官人知大老爺甚是厭惡他,唯恐因此受刑遭難,所以才認罪。只求暫時不受皮肉之苦罷了。」

    陪同盧東籬前來上任,幫他處理大小事宜的族弟盧東覺此時不覺微微一曬:「那風勁節怎的如此懦弱膽怯沒有骨氣,這殺頭的罪名,只為害怕受刑,就一口認下來,若是就此賠上性命,真不知道該算是誰的罪過了。」

    盧東籬微微搖頭:「從來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屈打成招之事,何曾少過。原該庇護一方的官員,卻讓百姓懼若妖魔,以至民間常有屈死不告官之言。為官者應當反省自身,又怎麼怪得百姓懼禍畏刑。」

    「即是如此,大表哥,你就快快開堂,審一審這個冤案吧。」盧家年少的族弟兩眼放光地說。

    盧東籬回頭看看自己小表弟那興奮的樣子,不覺失笑。這個大孩子,怕是青天大老爺平冤斷獄的戲文看多了,整日便盼著自家哥哥也這麼給他演上一回,讓他也出出風頭,嘗嘗跟隨青天的滋味。

    他只微笑,漫不經心地答:「等把這些積壓的公事全處理完了再說吧。」

    便不再理會小表弟熱切的眼神,只安靜地繼續翻看文書。

    捕頭等了半日,等不到大老爺再對此說半個字,又是失望又是沮喪。想要找機會再提提風勁節的事,奈何此時盧東籬的心思已被別的公事給佔去,只是一邊雙目如炬,迅速地審看公文,一邊不斷提出若干問題。

    每一問都切中要害,每一問都鋒利深入,使得捕頭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應付回答,再沒有半點功夫去替有錢的風大老爺考慮了。

    光是整理舊文書案卷的工作,就做了三個多時辰,直到深夜,盧東籬猶自毫無倦意,只是偶爾抬頭,看到可憐的捕頭大人一幅要虛脫的樣子,再回首,望見自己那年少的小弟,也已是閉目晃腦,站立不穩,不覺又是一笑,這才放下手頭公事,站起身來,笑道:「今晚就到這吧,你去歇著吧。」

    倒霉的捕頭因為應付大老爺的提問,幾乎筋疲力盡,還時時因為不能及時對於縣內事務做出正確回答而醜態百出,倍加難堪。此時聽盧東籬這麼一說,如獲大赦,趕緊著就施禮告退了。一出文案房,便奔跑如飛,一邊跑一邊在心裡對大方的風大公子懺悔:「風公子啊風公子,真的不是我不幫你,這種情形,我實在是自身難保啊。」

    盧東籬待他跑了,才笑著在盧東覺頭上敲了一記:「回房再睡吧。」

    盧東覺迷迷糊糊地睜眼,迷迷糊糊地揉著被打疼的腦袋,迷迷糊糊地問:「大表哥,你的事辦完了嗎?」

    盧東籬又好氣又好笑:「還說能替我打點私事,幫我處理公務,死乞白賴地非要跟著我。才第一天,你就敢在做事的時候睡大覺。」

    盧東覺揉著腦袋滿腹委屈地說:「大表哥,我跟著你,既是為了讓你方便教導我讀書,準備明年的科考,也是為了在你身後學學怎麼做官,可你看看你,眼前有一個天大的冤案,你也不管,這叫人還怎麼提得起精神來。」

    盧東籬又屈指在他額上一彈,笑道:「虧你還整日想著科舉應試他朝為官,怎麼就不知道,為官者審理案件,斷不可偏聽偏信。我們的一念之差,便是旁人的生死禍福,身家性命。任何案件,都當詳細查問,審看證據,向所有相關之人問訊供詞,仔細聆聽別人的話,卻必須在自己心中先存疑。只他說了一句,你便認定這是冤案。一個捕頭,為何為一個兇犯,這般拚力叫屈,這其中關節,你怎麼也不想一想?」

    盧東覺直著眼睛,怔了一會子,忽地雙手一拍:「對了對了,風勁節是個有錢的人。那捕頭必是叫他買通了。即能用錢來買人通路子,那這肯定不是個好人。我看,沒準佃戶就是他打死的。這有錢人,地主老爺,打死可憐農民,不是常事嗎,即是窮人告富人,當然是被富人逼到忍無可忍才告的。」

    盧東籬第一時間伸手再次狠狠在他腦袋上一拍:「幸虧你不是個官,否則還真不知道要弄出多少冤案呢。你真以為所有的故事便都同戲文中一般嗎?若不是幫著窮人對付富人便不夠資格做清官嗎?案子還沒審,事情還沒明白,就心中先存了定見,這是判案之大忌。有錢並不是罪過,不能因為別人有錢就先訂人家的罪,明白嗎?」

    他一邊說,一邊一揚手。

    盧東覺也不管他本來想幹什麼,雙手護著頭就往後退:「別打別打,被你打傻了,考不中功名,你去賠我爹娘一個未來的狀元。」

    盧東籬笑著瞪他一眼:「行了,回去睡吧。」一邊說,一邊大步向外行去。

    盧東覺嘮嘮叨叨追在後面:「大表哥,你說了半天,還沒說該怎麼辦呢?這麼大的案子,總不能放在那裡不管不顧吧。」

    盧東籬抬頭看看天上一輪清明冷月,笑笑道:「咱們初來乍到,應該好好熟悉一下濟縣,明兒四處轉轉吧。」

    「轉轉?」

    「是啊,在縣城裡裡外外,都走走看看,瞧瞧這裡的風土人情,看看百姓的生活如何,需要些什麼,當然,與衙門有關的地方,也得去走走,比如……」

    「比如……」盧東覺也摸著頭說。

    盧東籬望著天空嘆了口氣,覺得自己一定會有負族叔所托,想讓這個小表弟學有所成,衣金腰紫入仕途,好像實在是比較困難的。

    他悶悶地搖搖頭,把盧東覺的話接下去:「比如監牢。」

    「對了。」盧東覺恍然大悟,用整個衙門都能聽到的大聲音喊道,「尤其是死牢,我們當然要去看看的。」這年少的大男孩再次兩眼放光,「大表哥,你說的太對了。」

    而盧東籬唯一能做的,只有抬起頭,再嘆一口氣了。



開釋
     
    次日新任縣老爺第一次升堂,處理積壓公案,不但盧東覺興奮莫名,隨侍在側,就連滿縣百姓,也齊來看熱鬧。

    然而事實讓盧東覺再次失望了。

    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案子,沒有什麼感天動地的大冤屈,也沒有什麼可怕的惡霸,狠心的壞蛋,更沒有公堂上的爭鬥,分說,嚴刑,辯論。

    連著幾堂審下來,根本無驚無險無甚可說的。

    基本上都是窮人的小案子,或是街坊打架,或是家貧偷竊,或是欠租難交罷了。

    人人上來都是供認不諱的,最多跪在地上喊幾聲,求大老爺慈悲。

    盧東籬或罰或判,或放或責,或枷或打,一一處理下來,速度也是極快。隨著堆在桌上的案卷神速減少,衙門裡關押的人犯,一一划去名字,站在大老爺身後的盧東覺已經無聊得要打瞌睡了。

    幸好這時盧東籬隨手翻開壓在最下頭的一份案卷,漫聲念道:「風勁節催租打死人命……」

    盧東覺精神為之一振,立刻睜大眼睛,集中注意力。,這可是個大案子,得好好看看大表哥怎麼判,好好學習,好好記下,將來我當了青天大老爺,可就用得上了。

    風勁節的案子雖然已經認罪畫押,但殺頭大罪,例來要府衙審核,刑部勾決,才算最後定論的。因上頭的官一直壓著沒辦,所以這案子到目前還算是未結之案,盧東籬身為縣令,依然可以再次審問,甚至不能算是翻前任的舊案。

    他在公堂上下的第一個命令,就是招原告到堂。他原本的打算,其實是再問一遍原告供詞,再把風勁節從牢中提出來,看他有何分辯,然後根據雙方的證言,再傳召所有相關人審問。可是沒想到,原告李氏一上堂,說出來的話,就讓他的打算完全落空了。

    原來,風勁節從來善侍佃戶。他的田地收地租子本來就少,而且哪家佃戶家裡有什麼意思外,他反倒令人時常出錢相助,他的佃戶都暗中稱他做菩薩,大善人。那李氏死了丈夫,本來是沒想告風勁節的,但一個無知婦人,又哪裡禁得起縣令的催逼,再想到家裡沒了壯勞力,留下孤兒寡婦,無法生計,縣老爺答應讓風勁節賠他們大筆銀子,以便家人活命,她這才答應了誣告風勁節。可誰知道,劉銘沒能如意敲詐到風勁節的銀子,哪裡還肯顧他一個種田婦人的死活?不但不給銀子,反怪她在堂上語無倫次,上了風勁節的當,壞了大老爺的計劃,暗中又叫下人把她打罵了一番,趕回田裡去。

    回到田間,所有地佃戶農人,都不再同她家交往。眼看她孤苦無依,也沒有人幫上一幫。人人見了她便要啐一口,罵一聲忘恩負義。

    眼看著無路可活,她只想抱著兒子去跳河。萬沒想到,風勁節的管家親自上門,說是風公子親口吩咐,她家死了男人,減免三年田租,又留下一筆銀子,給她做治喪之費。除此之外,風家上下人等,沒有說過她一句,罵過她一聲,只是那冰冷的目光,已然將她凌遲。

    她害了風勁節,卻反是風勁節讓她們母子可以勉力活下來。雖說暫時不憂衣食,但風勁節在牢中一日,她們母子便一日不能抬頭做人,幾次三番思量想死,只是即沒能為丈夫報仇申冤,又對不起恩人,就是死了,怕也沒有面目見公婆丈夫。每回想起此事,便只能抱著兒子痛哭。

    這一番新縣令招她上堂,問起舊事,又是和顏悅色,叫她萬事盡可道來。

    李氏鼓起勇氣,一個頭叩下去,大聲道:「青天大老爺,風家老爺實在是個好人,他沒有害死我的丈夫,我丈夫是被人討賭債活活打死的,是我不好,誣告了大善人,求大老爺做主,還風大官人一個公道。」

    盧東籬也萬沒想到原告一上堂就翻了口供,倒是省了麻煩,便和顏細問詳情。

    李氏做為最卑微的鄉下婦人,再大的怨恨,也不敢說高高在上的縣老爺不是,只說是自己想詐風勁節的錢財所以誣告,又將丈夫被打死的諸般細節,一一講述。

    盧東籬也聽出話裡有不盡不實之處,卻也理解她的難言之隱。真要問實了,他有的是法子讓李氏吐出真言,可若真牽涉到前任知縣誣告正當商人,這事就不是他一個小縣官可以審的了,必要往上交去,這樣,不但風勁節要在獄中多受磨折,這李氏,怕也難逃誣告大罪,再加上,劉銘後台頗硬,真鬧大了,沒準倒霉吃虧的反是無辜百姓。

    他為官數年,已知官場上層層羅網,難以撼動,就算要為民請命,也不是只憑著耿直二字可以辦得到的,當忠臣,有時必須比臣更詐,當好官,有時必須比貪官更陰險,才有機會真正為百姓做些事。

    他心中雖有許多嘆息無奈,臉上卻絲毫不露,只下令把李氏所告的真正兇手捉來。

    那賭場放債的只道天大的案子有風勁節擔了,如同沒事一般,根本沒想過要逃,自是一捉一個准,到了堂上,見李氏一告,大老爺一嚇,一個小小草民,早嚇得心膽俱裂,把什麼都招了。

    盧東籬也不草率,又追問了若干細節,招認得與原告所說,並無差錯,他仍不輕判,派人把當日在賭坊出入目擊此事的一干人等,以及與被殺者熟悉的親人朋友一概拘來,連番細問之下,便再無一絲疑問,事實俱在,竟是連把風勁節提出來審問都可以免了。

    他讓犯人畫押之後,下令收監,又略略訓斥了李氏幾句,便將相干人等一一放去,這才下令,把風勁節提到堂前來。

    風勁節昨日大醉,至第二天將近黃昏才醒,一醒過來,王大寶就在他耳邊嘮叨一大堆,怪他早不醉晚不醉,趕這個時候醉,明明有機會找新任太爺喊冤的。

    宿醉剛醒的人,頭都疼得厲害,脾氣都不太好,風勁節也不例外,懶洋洋地聽著,雙手抱著頭哀哀叫痛,不以為然地答:「怕什麼,我這麼有錢,他遲早得自己來找我。我看他昨天巡獄,搞不好就是找我的,既是這樣,昨天沒談成,他自會製造機會的,沒準今天他就要找我去呢。」

    話音還沒落呢,外頭有差役來提風勁節過堂。

    風勁節慢吞吞站起來,東倒西歪地往外走,王大寶急著過來扶他:「我的爺啊,你也不拾掇拾掇就出去啊?真讓大老爺看你醉醺醺的樣子,你不怕死,我們可怕啊。」

    「放心放心,我會應付的。他要什麼,我都給他就是,總之不會連累你們。」風勁節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得安慰了幾句,待得出了大牢,就隨提人的差役們去了。

    王大寶在後頭大喊:「風公子,見了大老爺,你就恭敬一點吧,別再和你上次在劉縣令堂上那樣任性了。」

    風勁節遠遠得應了一聲,也不知道是答應還是拒絕。

    王大寶站在大牢門前發呆,身旁有獄卒低聲問:「王頭,我說這風公子會聽咱們的話嗎?」

    「會聽。」王大寶嘆口氣,「才怪。」

    他恨恨地望著遠處:「說什麼人在現實中必須折腰,說什麼一人之力不可能對抗最大的規則,全是糊弄我們呢。你看他從頭到尾,在誰面前折過腰?這位風公子,分明是最最驕狂任性的人物。」

    身邊那獄卒也深深嘆息:「我算是想明白了,什麼為了保全所有人委屈他自已啊,他根本沒把坐牢當委屈,沒準還覺得新鮮好玩呢。什麼不願以一人之力抗天下規則,惹怒朝廷,所以不殺劉知縣,我看,他是壓根沒把劉大人放在眼裡,在他看來,咱們的前任縣太爺,只怕就和小丑差不多,他自是不肯為這種人去開殺戒的。唉,真不知道這一回上了公堂,他又能幹出什麼事來呢。」

    王大寶也跟著長聲嘆氣搖頭。

    然而,這一次上了公堂,風勁節根本沒幹了什麼事來,因為他沒機會。

    他被帶上公堂,遠遠站在下方一角,正好又頭疼得要命,他本人也因為前幾天的談話而一直情緒不佳,甚至連抬頭向上瞧瞧的興致也沒有。反正不過是個官,反正為的也不過是錢,罷罷罷,便給了他,了了這場鬧劇便是。

    他只在下頭,沒精打采地皺著眉頭,苦忍著宿醉的頭疼。

    而上頭的盧東籬見他垂頭而站,也只道這是坐久了死牢情緒低落的常事,亦不以為意。

    就連風勁節沒有像別的人那樣下跪,他也不在乎,只淡淡說:「經查,風勁節打死人命一案實有冤情,如今真兇已然落網,風勁節純屬無辜,依律堂前開釋,退堂。」

    他交待完了一句話,便起身離座。這一堆的案子從早上一直審到現在,飯也沒吃過一口,實在是又餓又累,他還趕著回後堂好好休息去呢。

    風勁節正低著頭站在下首等著這陣頭疼過去,沒仔細聽上頭說什麼,隱約聽到什麼什麼開釋,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兒,仔細回憶了一下剛才聽到的話,這才算明白過來,一時無比震驚。

    就算這人是萬中無一的大清官,至少也該先審一審再遞交到府衙去候批吧。

    雖說自己的死罪還沒有定,依律知縣的確有釋放的權力,但有關他的案卷早就送去府衙了,照官場的舊例,縱然要翻案,一般都是把相關案卷送往府衙呈批。這樣直截了當,立刻就放人,乾淨利索得讓百姓高興了,卻會給府衙的官員留下獨斷專行的印象,引發上司的不滿,還會有很多一時說不清的後患。

    人命官司,殺頭大案,就這樣簡簡單單輕鬆釋放。

    風勁節是什麼人,盧東籬又是什麼人?

    他與他從來不識,他為何竟肯這般擔當?

    風勁節愕然抬眸,卻只看到一角官袍,迅疾的消失在大堂的轉角處。

    而另一個站在官椅後面,同樣目瞪口呆的少年,正飛快跳起來,往後追去。

    風勁節初見盧東籬,在威嚴肅穆的公堂上。

    盧東籬只把風勁節當做一個普通有冤屈的犯人,辛苦多時,根本沒有精神仔細去看他,而風勁節想要仔細去看盧東籬時,去只看到一方小小衣角。



拜謝
     
    「大表哥,大表哥……」盧東覺大叫著追上盧東籬,「你,你,你,這是干什麼,你怎麼能直接就把人放了。」

    「此乃冤案,他本無辜,為什麼不能放?」盧東籬又累又餓又渴,基本上沒什麼心情給大孩子傳道授業解惑。

    「可是,這麼大的案子,相關的公文前任縣令已經呈報給府衙了。即是如此,我們就算查出有冤情,照規矩不是應該同樣呈遞上去,看看上面的意見嗎?」

    盧東籬心裡惦計著,不知道廚房有無把晚飯準備好,嘴裡還不得不解釋:「這只是官場舊例,並無律法明文規定。沒有正式定罪的案子,我是完全有權獨自處理的。其實如果那風勁節是個普通百姓,這冤案,我就往上遞交也無妨,可他實在是太有錢了,這麼有錢的人,又涉及到一樁殺人的冤案,遞到上頭去,一個個經手的官,不敲足了油水,又怎麼肯輕易放手,這其中的故意的拖延勒索為難,都是少不了的。真把案子交上去,我反倒不能做主了,還要讓一個明知含冤的百姓,繼續擔驚受怕住在死牢裡。即是如此,不如我直接把人放了,讓這件案子到我為止便是。」

    「可是,你這樣行事,府郡的官員對你會怎麼想?再說,風勁節這麼有錢,你又這般爽快把他放了,若說你不曾收過他半文錢,只怕沒有一個人會信的。」盧東覺急了,「你就沒想想你的清譽。」

    盧東籬啞然失笑:「你覺得一個官員的清譽會比一個百姓的自由更重要,你覺得,為了一個官員名聲,可以讓一個無辜的人,在監牢裡再多住幾個月,還無端受到盤剝敲詐?」

    他望望啞口無言的小表弟,右手開始發癢,想也不想,又用力在盧東覺腦袋上敲了一記:「虧得你還整天說,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

    盧東覺委委屈屈用手摸著腦袋:「你都從皇帝身邊,一路降到這個小縣城了,居然還不肯改。你不著急,族中誰不替你急,你以為爹娘讓我在你身邊,真是為了跟你讀書啊,那是為了看著你,免得你再這麼下去,連這芝麻綠豆官都丟了。」

    盧東籬已經聞到了飯菜的香氣,倍覺神清氣爽,腳步加快地往前走,漫不經心揮揮手:「沒關係,我們家不是還有你這未來的狀元郎嘛,等到了將來,你有本事一邊做個好官,一邊陞官發財,我會記得去你家門口賣紅薯的。」

    盧東覺為之氣結:「大表哥!」

    可惜的是,濟縣的縣太爺頭也不回地奔向美味的晚餐,對於自家小表弟痛心疾首的呼喚,完完全全聽而不聞了。

    後堂兄弟爭執時,風勁節還在正堂發呆呢。早有衙役上來給他去了刑具,一迭聲在耳邊道喜,他也沒怎麼聽明白。

    隱約倒是有幾個差役頭,在笑嘻嘻地說些亂七八糟的話。

    「風公子,新太爺到任,我們上上下下,誰不是打點了十足的精神替你美言,誰不是為你擔足了心思,沒想到,風公子你早就把一切安排好了啊。」

    「風公子真不愧是風公子啊,不動聲色間已掌控大局,我們這些小人物哪裡看得明白,還只當太爺什麼也不知道呢,一心找機會在太爺面前說起你的案子。」

    「風公子的手段真是讓人佩服啊。」

    這是不是有什麼地方不對頭啊,風勁節抬抬眉,覺得自己應該說明些什麼,又知道,很多事,只怕真是越描越黑。人家盧東籬這麼爽快地把他當堂釋放,要說他暗中沒有任何打點,別說人家不信,就是他自己都有些不相信。

    這個,不會是福伯他們沒問過我,就搞小動作去了吧。

    正猶疑之間,福伯已經撲到面前,老淚縱橫地大喊:「蒼天有眼,公子你終於沉冤得雪了。」

    風勁節本來頭就不舒服,被他在耳邊這麼一哭一嚷,更加痛得厲害,整個人都暈沉沉的,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喝醉酒,處在幻覺之中了。

    就在這一片迷糊之中,他被一干下人,七手八腳,直接塞到轎子裡,抬回家了。

    回了家,乾乾淨淨洗了澡,喝了醒酒湯,換上乾淨清爽的衣服,精神略好一些,卻還是睏倦得要命,軟綿綿無力地扒到自家那張無比舒服的大床上,就等著約會周公,偏偏還有人在耳邊不停得嘮叨。

    「公子爺,這回能脫大難,是大喜事,必要好好操辦慶祝一番。」

    「公子爺,你出來了的喜訊要在第一時間,通知各處才好。」

    「公子爺,你在難中的時候,上下人等,都頗為盡心盡力,也該賞賞才好。」

    「公子爺,我備了一份厚禮,你先看看,有什麼要增要改的,若沒什麼問題,我就陪著你親自去縣衙一趟。」

    風勁節本來漸漸清醒的腦袋,讓福伯一串串地嘮叨下來,又有些迷糊。他自居住濟縣以來,總是萬事不操心,全交給旁人去管的,所以福伯嘮叨一句,他就點一次頭,等說到最後一句時,他腦袋才低下來,又猛得一揚,坐起了身子,愕然問:「什麼厚禮,去縣衙做什麼?」

    「當然是謝情了。盧大人把公子放了出來,這麼大的情份,不該謝嗎?」福伯張大眼,倒是比自家主子更加愕然了。

    風勁節看福伯手裡拿著一大疊的禮單,接過來本來想看看送些什麼,誰知一抖手,那禮單散落下來,一直從床上滾到地上,居然還沒完全散開。

    一看見上頭密密麻麻一行行字,風勁節就覺得頭疼了:「福伯,咱們最近沒挖著什麼金礦嗎,用得著這麼大方嗎?」

    福伯莫名其妙地望著他,那眼神就像是在瞧著一個腦袋壞掉的人:「公子,我們這段日子為了營救你,送去打點各處地禮物,也不比這少啊。我們求各方官員的,不過是拖著案子不批,和調走劉銘罷了。而這次,盧大人直接就把你放了,這麼大的人情,我還擔心這禮物不夠,特意列出來,看公子覺得有什麼要加嗎?」

    風勁節勉強振作了一下精神:「照你這麼說,你之前並沒有去打點過他了?」

    「沒有公子的安排,我怎麼會自作主張呢。」福伯倍覺受到侮辱,板起臉來,「這些日子,公子雖在監中,可我們外頭的所有行動,哪一項不是完全按照公子的意思辦的。」

    風勁節略略皺起眉,也不知在思考什麼,信手再把禮單拿起來,淡淡掃了一眼,然後又隨意拋開:「不送了。」

    「不送了?」福伯驚呼,「這,這,這怎麼成……」

    「怎麼不成?」風勁節懶懶道,「他為我翻案若是為了錢,有這麼好的機會在,怎麼可能什麼條件也不提,直接把我放出來。這麼大的案子,他連通報府衙一聲都免了,就直接自己處置了,更是有十二分膽識。這等人物,這等心胸,我要真把這麼些個東西送過去,那就是侮辱他,明白嗎?」

    做出決定之後,他又重重往床上一趴,安安心心閉上眼:「先就這樣吧,福伯,你先出去吧。」

    忠誠的老僕人站那半天沒動彈,雖說公子爺的話好像是有一點道理,可為什麼想想就是不對勁呢,那些八桿子打不著的貪官,他一出手,就似把銀子當瓦礫那麼用,現在人家對他有這麼大的恩,他倒是一點也不肯表示了。

    直著眼站了一會兒,直到聽到風勁節輕微的鼾聲,福伯才回過神來:「公子,你怎麼就睡了,就算你不送禮,也該上門去道謝。」

    被吵醒的風勁節把腦袋扎進軟綿綿的大枕頭裡,不耐煩地揮手:「不去不去。」

    福伯氣得打顫,咬牙切齒地喊:「不行,人家這麼大的恩義,你不去拜謝,豈非忘恩負義。我絕不能讓公子你被世人看成不知感恩的人。快起來,去拜見完盧大人,你再回來睡好了。」

    風勁節狂拉被子蒙頭,哀告道:「天都晚了,怎麼好拜客。我明天一大早就去,你就讓我好好睡一覺吧。」

    福伯跟著他時日甚久,知他任性,更加不肯由著他:「明天去了肯定見不著,我打聽過了,新任太爺最近在處理前任積壓下來的公務,每天一大早就召了縣丞主簿一起會同辦事,衙門裡聽差的上下一起跟著奔忙,一直到晚上才散。縣裡縉紳若要拜會,一概都是沒功夫見的。現在晚上去,才能進得了門呢。」

    「不去不去,要去我明晚再去。」風勁節仍在誓死抵抗。

    「公子爺,我還不知道你,今日也拖,明日也拖,不想辦的事,你就這樣給生生拖沒了。」福伯氣得蒼蒼白髮都在抖動,忘了尊卑上下,狠命拉他的被子,「真不明白,你以前做生意時,什麼人情世故心裡不明白,什麼情面交際辦得不周到。自打在這裡住下,你就像變了一個人。」

    「廢話,以前我是想賺人家口袋裡的錢,當然處處要考慮周到。現在我的銀子十輩子也花不完,怎麼任性都無妨,為何還要講究什麼世事洞明,人情練達。」

    「我不同你爭這些,總之受了人家的恩義,一定要去謝。」

    「我不去。」

    「非去不可。」

    「我不去。」

    「一定要去。」

    ……

    ……




相會
     
    費了一整天的時間處理積案後,盧東籬在書房裡翻看縣誌,以便加深對濟縣的瞭解。

    盧東覺可沒有自家大哥那麼好的養性功夫,見他仿若沒事人一般,以一個極舒服的姿式靠在書房的大椅子上,秉燭夜讀得這麼有詩意,他就暗中惡狠狠地磨牙。

    咱們兩兄弟到底誰還沒真正長大,到底誰不知道事情輕重啊?

    盧東覺在書房裡面,前後左右轉了四五圈,見自家大哥也懶得理會他,便只得憤憤然地跺了跺腳出去了。

    剛出書房不久,就見一個僕役快步而來,在他面前施了一禮。

    盧東覺一邊繼續向前走,一邊信口問道:「什麼事?」

    「風大官人前來拜謝大老爺了。」

    盧東覺腳步為之一頓,想了想,才道:「就告訴他說,大老爺還有公事要忙,讓他先等一會兒。」

    僕役應聲去了。

    盧東覺回過頭,望望燈火通明的書房,孩子般淘氣地笑一笑,為了替那人伸冤,大表哥擔當了這麼多,讓那土財主多等一會子,也算是勉強出氣了吧?

    盧東籬把一本縣誌翻完大半,書案上的紅燭已燒的只餘短短一截。他淡淡一笑,放下縣誌,熄了燭火,漫步行到星月之下,正待回房休息,卻見一名僕役正畏畏縮縮在書房門前徘徊遲疑。

    盧東籬笑問:「有什麼事?」

    那僕役忙忙行禮:「大老爺,風大官人已等了很久,天也實在是太晚了,小人斗膽問一問,若是老爺沒空,不如打發了他回去。」

    盧東籬一怔:「風大官人?他什麼時候來的?」

    僕役也是一臉愕然:「風大官人特意前來拜謝大人,剛才表少爺讓通傳說大人正在辦公務,請他多等一會兒,可現在,都等了一個時辰了……」

    盧東籬不待他說完,便低斥一聲:「真是胡鬧。」

    那僕役也不知道這一聲是罵的誰,只是立刻低頭後退,盧東籬也大步向客廳那邊去。

    照他看來,辦案決斷,全是依公而行,原本也用不著拜謝。真拜謝起來,拉拉扯扯,客氣話一堆,又趕著人跪又拜又喊恩人,外加著還有大堆的謝禮,收也不好,不收也不好。他新來乍到,又哪裡有那個閒工夫,應付這種事?

    依他的性子,若是一早知道風勁節來拜,自是托口公務,不肯相見,最多說幾句,秉公斷案無甚可謝的官話,便讓人把客人擋回家去。但現在盧東覺自作主張,讓人家白白等了這麼久,再若不見,便十分無禮了。

    他只好極之心不甘情不願地行往客廳,並下決心,明天一定要好好考考某個混小子的功課,背不出書來,正可以名正言順打手心,餓肚子,外加罰站和關禁閉。

    遙遙望到客廳,已見一個人影正往旁邊溜。盧東籬低喝一聲:「盧東覺,你給我滾過來。」

    盧東覺見逃不掉,縮縮脖子,慢吞吞過來,臉上堆起笑容:「大表哥,這麼晚了還沒睡?」

    盧東籬冷冷瞪著他:「我也正想問你了,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睡?」

    盧東覺一點也不慚愧地說:「睡不覺啊,剛四下轉了轉,走了走,沒事幹,就跑來瞧瞧那個有錢的傢伙是個什麼樣的人……」說到這裡,他臉上忽現憤憤之色,「那個人可真是沒什麼誠意啊,救命的大恩啊,他就這麼兩手空空的來,而且還一點耐心也沒有。我躲在後堂,一碟瓜子還沒磕完呢,他就三番五次要走,要不是他身邊那個還算懂事的管家拚命攔著,他早回去了。」

    盧東籬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氣得罵一句:「你也知道什麼叫懂事。」就揪著他的衣領拖著走,「給我去向客人道歉。」

    堪堪行到將近廳門處,就聽到裡面那同樣又氣又無奈的聲音傳到耳邊:「公子爺,你怎麼就這麼沒耐心呢?人家對你那麼大的恩義,也只不過是讓你等一等罷了,你為什麼非要鬧著回去?這不是讓人瞧著我們這麼大的人,半點人事也不懂嗎?」

    一個清朗舒潤,卻也同樣又氣又無奈的聲音應道:「福伯,我要跟你說多少遍,你才明白,這人是個清官,而且喜歡簡潔處事,想來是討厭繁文縟節的。他放過我只是秉公處事,我們這樣緊趕著跑著來謝他,只會給他添麻煩,你瞧人家把咱們幹晾著這麼久不見我們,可見就是不想見了,咱們還是知趣些吧。」

    「見不見你,和清不清官有什麼關係?」那老人猶自絮叨,「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你又怎麼知道?」

    「他是清官,從他不敲詐我一文錢,就直接放我可以確定一大半了。再看看這縣衙後堂,一般來說,每換一位主人,都會根據他們各自的喜好,改變陳設,另備裝飾。還記得咱們前任縣太爺上任的時候,大興土木了多久,又藉機會往縣中各處富戶敲了多少?可是這一位上任都好多天了,縣衙裡,不但沒有任何動工的跡象,連所有擺設,不管大件小件,都沒有一絲變化,可見其人處事是喜歡簡便省事的。還有縣衙裡的僕役,按律是可以直接在當地徵調,給不給工錢,就看縣老爺高不高興了。劉銘在的時候,這裡上上下下奔走的人有多少,可現在呢?這麼久了,就一個下僕在四周打轉,你剛才給他點好處,讓他探探縣太爺還要忙多久,這裡就連個添茶的人都沒了。這種人明不明鏡還不知道,清如水大概是沒錯的了。你送禮給他,沒準還自討沒趣,你來謝他,他還嫌你煩呢。」

    聽著裡頭人,長篇大論地同自已的管家解釋,盧東籬不覺一笑,如此主僕,倒也有趣。

    盧東覺聽得卻是怒從心頭起,什麼東西,一個鄉下土財主,竟敢這樣評價大表哥,還說大表哥不知是不是明如鏡。我呸,要不是明如鏡,你還在牢裡頭蹲著呢,哪能上這來大放厥詞。

    顯然那老管家也不滿意,語氣充滿質疑:「公子,你真的不是因為等得太久,心裡不自在,胡亂找藉口想脫身?」

    隔著牆都能聽到那人大叫撞天冤的聲音:「福伯,我是這種人嗎?」

    盧東籬幾乎可以想像那個完全沒有主人儀態與威嚴的男子,此時此刻滿腹委屈的表情。

    然而,老管家靜靜地沒有回答,估計心裡是真的認為他是這種人。

    盧東籬也不覺自失地一笑,隔牆而聞他人私語,雖是無意,終是有些小人行徑的。他不再耽誤,邁步正要向前,適時廳內傳來一句話。

    「福伯,其實我覺得我根本沒欠他任何情,原本是無需拜謝的。要不是你硬逼著,我才不會來呢,所以現在想走,也完全不需要找藉口。」

    盧東籬為之一怔,步子竟是忘了邁出去。他清理冤案,自覺是本份,也不認為應該被感恩。但第一次聽到被開釋者這樣說,倒是讓他有點愣了。

    盧東覺眼睛都因為憤怒瞪得有若銅鈴了,而廳裡那老管家顯然也經不起刺激,聲音都顫抖了:「公子,你,你,你怎麼能說這種話?」

    「有什麼不能說呢?盧東籬與我一無親,二無故。他不認識我,他也不是故意要救我要放我。他只是一個合格而盡職的官員,在履行他的職責。他發現了一樁冤案,於是把它糾正了過來。這是一個官員最基本的責任,也是他的本份。我做為無辜百姓,無端受了冤屈,官府為我昭雪是應該的。這本來就是官府欠我的,按理說,他即代表官府,還應該是賠償我因官府失誤而受到的一切名譽和身體的傷害才對,為什麼我這個受害人,反而還要拜謝呢?」

    「公子,你,你,你這話,這……」

    此等言辭,根本聞所未聞,那老管家基本上已經不能正常說話了,而廳外的盧東籬卻是呆呆站在原處,一時動彈不得。

    唯有那清朗的聲音仍在繼續說下去:「這話有什麼問題?公正公平地處理案件,做到不枉不縱,這是官員的本份。就像廚師的本份是做好菜,裁縫的本份是做好衣服一樣。你穿了好衣服,吃了好菜,會點頭讚賞,這是個好廚子,那是個好裁縫。可是,難道你會跑去找到他們,跪下來千恩萬謝,流著眼淚要替他們立長生牌,下輩子還要給他們做牛做馬嗎?為什麼,各行各業的人,盡他們的本份,我們覺得應該。而官員們,只不過是做他們職責之內的事,我們就覺得,這是天大的了不起,天大的情份呢?」

    這問的明明是廳裡那固執的老人,盧東籬卻覺得字字句句,幾乎問進了自己的心中,一時怔怔立在廳外,不能動一指,發一聲。

    「因為廚師做不出好菜,沒有人吃,就會被解僱。裁縫做不出好衣服,沒有人光顧,就會餓死。他們沒有盡到本份,就無法生存,他們無法為百姓做事,就沒有收入。然而,官員卻正好相反。無論他們多麼不盡責,百姓都無可奈何,即然如此,又有誰還肯盡職?因為太多的官員,不肯做應該做的事,所以忽然有一個官,只是簡單地做好了份內的事,你們就把他當成神來拜。」那聲音帶些喟嘆,帶些悵然,「有問題的,也不知道是當官的,為民的,還是這個世界本身。」

    盧東籬站在廳外,胸口有什麼在湧動,卻又分辯不清,手足為什麼冰涼,而心頭為何卻感到溫熱。

    這等驚世駭俗的言論,只不過是出自於一個小縣城的富戶。

    那些問題,他曾問過自己多少次,卻無法正確回答。那些答案他曾隱約想過多少次,卻不敢深思。

    一個小小縣城的普通富戶,會有這種見識,看得如此之深,又會有這種膽識,坦坦然在人前說出這等不為世所容的語言。

    風勁節,他是誰?

    他這裡震動莫名,盧東覺卻氣得怒火中燒,他還年少,處事哪會深思,大表哥替你擔待下那麼多事,把你放出來,你還敢說這種話?

    青天大老爺不該謝,難道貪官該謝不成?

    一個鄉下土財主,知道什麼,還敢用這種口氣說。

    他一怒之下,憤然一掙,恰好盧東籬正自失神,手裡也沒抓住,只覺手上一輕,眼睜睜看那隻沒輕沒重的野猴子直衝進廳去了。

    他心頭叫糟,也只得大步行入,口中笑道:「風公子,怠慢了。」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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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交
     
    風勁節被福伯硬拖著去上衙門拜謝,人家一句公事忙就把他扔廳裡不管了。左也等不來,右也等不至,他風勁節是個安心等人的主嗎?臉上那不耐煩的表情,自是毫無掩飾地表露出來了。

    福伯恐他站起來拂袖而去,忙掏了點小錢,塞給廳裡唯一一個服侍的僕役,請他去看看大人還要忙多久。

    奈何風勁節的耐心卻似已告盡,終是說一句「既然他很忙,咱們下次再來就是」便起身要走。

    福伯心知,這回他要走成了,便再沒下次了,急忙上去死死拖住不放,心裡猶在慶幸,幸好,這廳裡頭沒別人了,否則這拉拉扯扯的,實在讓人看足笑話。

    他哪裡知道,有個惡作劇的大孩子,躲在後堂,懷裡端了一大盤的瓜子,一邊磕,一邊偷眼瞧熱鬧呢。

    他不知道,風勁節卻一清二楚。他也是自小練武的,耳目之靈,自是遠勝旁人。不止聽得後堂有呼吸之聲,連吃瓜子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他心頭氣結,卻又不好當堂說出來,只是想走,偏是福伯拉扯著不放,糾纏之時,他聽到那後堂的人悄悄溜走的聲音,不多時又聽到廳外有腳步聲迅疾而來。

    他料是盧東籬來了,心頭氣怒之下,便有意說了一番話出來。

    這話旁人聽了,或許以為他膽大包天,又或以為他見識非凡,但對他來說,不過是洩憤罷了。因怕福伯嘮叨,他不好謾罵,只得故意說出一堆似是而非的道理來。

    他知道,在這個時代,哪怕是最清廉耿介的官員,在骨子裡還是有一種高於普通百姓的驕傲的。所謂一方父母,所謂代天子牧萬民,就算是清官,也依然把自己放在牧羊人的位置上,俯視著蒼生。

    他們可以接受百姓大罵貪官,可以允許百姓們嘆息朝政腐敗,可以任憑百姓們憤恨世無清官,但他們很難忍受,百姓們把官員看做和廚師裁縫一類的人,把為官,看成任何一種簡單平凡的職業,把他們牧守一方的行為,看成是最普通的份內事。

    這些儒生士大夫們骨子裡的驕傲,骨子裡對百姓的輕視,使他們聽到這樣的話,必然會憤怒。

    風勁節有心說這一番話,不過就是為了激怒那個把他白天放掉的傢伙,瞧瞧這個大清官生起氣來是什麼樣子。

    然而這話倒真是氣得一個人漲紅了臉衝進來,可惜那個大男孩話也來不及說一聲,廳外就有人朗聲笑語,徐步而入。

    因為等得太久,廳內燭光將黯,風勁節抬眸處,見那人一襲青衣,素淡從容地自那滿天星月光華之處走來,出奇年輕的面容,出奇舒朗的笑意,還有那出奇溫和寧定的眼神,他不覺怔了一怔,那人已在面前長長一揖:「先生久等了。」

    盧東籬一走進廳門,就看到了風勁節。

    足足一個時辰的等待,廳中燭影已黯,然而那一襲耀目的白衣,卻在這一片黯淡中,奪人眼目。當世少年公子,多喜白衣,卻很少有人能把一身式樣簡潔的白衣,穿得這般灑脫自在,彷彿天地之間,便只有他,才配得起這一片高潔的白。

    滿廳燈光黯然,可那人眉眼舒朗,自自然透出的一股自在從容,卻是躍然眼底。

    盧東籬不覺長長一揖,不似縣令待屬民,而只是對有識之士發自內心真誠的敬重,懇切地道:「先生久等了。」

    對面的風勁節似是愣了一下,才本能地還了一禮。

    盧東籬不以官員自稱,只道:「東籬忙於公務,怠慢了先生,先生請上座,容我致歉。」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風勁節此時也約略猜出這一場等待,只怕這位青天大老爺並不知情,反是和另外那個大孩子有關係。回思剛才的作為,倒覺過於小氣,正要也說幾句客氣話,卻不料那個大男孩跑到客席上,把上首的椅子往下移了幾步,再把手一引,皮笑肉不笑地說:「風公子,請上座。」

    這一舉動,先是把福伯嚇了一跳,心裡就叫起糟來了。

    本來那賓主的椅子是左右並對的,正應了分庭抗禮之說,而被盧東覺這麼一拉,客席的椅子就拉到下首來了。

    其實盧東覺的這種做法,以禮法而言,倒也沒什麼錯。

    這個時代的人,最重尊卑齒序,賓客相對,尤其講究。

    官小的在官大的面前,一定會坐下首,輩份低的在輩份高的人面前,肯定要坐旁位。

    一般百姓在官員面前,根本是連坐都不敢的,而以風勁節所受盧東籬之恩義,別說是坐了,便是跪下來,把頭磕破天,也是理所當然的。

    在這森嚴的禮法規矩之中,若是上位者不拘禮法,人家說他禮賢下士,若是下位者不理會禮法,旁人就該說他不知禮不懂事了。

    盧東覺不過是要以這個完全合乎禮法規則的動作,來提醒風勁節,他一個商人,普通百姓的身份是遠遠比科舉出身的一方縣令盧東籬要低微卑賤上許多的。

    但是跟隨了風勁節多年的福伯心裡自然清楚,自家這位主子,從來就不是那種知禮懂事的主。

    他願意時,天大的道理能說出一套又一套來,但在骨子裡,他從來不是一個講理的人。相反,他任性妄為到了極點,偏偏他又能用無數的道理,來為他自己的任性做解釋。他胡鬧趁意了,旁人還被他糊弄得暈頭轉向,佩服他大義凜然。

    這次的死牢風波,他拋了無數金銀,費了無盡周折,說到底,不過是因為不肯受劉銘的威脅,不過是他骨子裡那股子任性發作,寧願花十倍的銀子,百倍的功夫,也不肯用簡單的方式解決問題罷了。

    就這麼一個人,你敢這樣當面羞辱他,真料不到他會做出什麼事了。

    這一瞬間,福伯臉色發白,而盧東籬眉頭一皺,正要斥喝盧東覺,卻聽耳旁一聲長笑,風勁節面帶笑容,眼底卻分明有著抹不去傲意:「盧大人,世間只有死罪之風勁節,卻無旁坐之風勁節。」

    福伯鬆口氣,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公子爺啥時候這麼好說話了,居然沒有發作,只不過表了一下態。

    他覺得風勁節已是很客氣了,盧東覺卻覺氣悶,暗自咬牙切齒,好個狂生,真個狂得沒邊了。

    這滿是傲骨的一句話,聽得盧東籬先是一怔,後卻一笑,他也不道歉,也不呵斥盧東覺把椅子放回原位,只是上前一步,一探手,竟是不避形跡,牽起了風勁節的手。

    風勁節又是一愣,才見盧東籬笑意從容:「今夜月明風高,先生雅人,可願與東籬執手同遊,暢論天下,以抒胸臆。」

    風勁節深深看他一眼,不覺也是一笑,這個縣官,倒真是個難得有趣的人物了。

    他也不推辭多語,便隨盧東籬同行而出。

    獨留福伯和盧東覺一起站在廳裡發呆。

    福伯望著外頭,眼都有些直,這位縣太爺真是個好人,一點架子也沒有,這麼尷尬的情況,他解圍的法子,也這麼自然。不過,今天公子,也真是好說話的很啊,他平時雖然賓客盈門,朋友數不清,但也不過一起說笑喝酒,除了身邊美麗的侍女丫頭,很少與人這般親近的。看樣子公子的任性也只是表面,心裡必然還是很感激盧大人的恩義的。

    老僕人滿心欣慰的連連點頭。

    而盧家的小公子,已經氣得是暗自磨牙了。

    風勁節是個什麼東西,不過是個鄉下的土財主,充其量是個很有錢,長得很俊俏的鄉下土財主罷了,用得著大表哥對他這麼客氣,諸多容讓嗎?

    心裡真想跳起來,衝過去指著那土財主的鼻子罵幾句,又想起大表哥剛才出廳前惡狠狠瞪過來的警告眼神,只得忍氣吞聲地在廳裡直瞪眼。

    一老一少,兩種完全不同的心情,站在廳裡,向外望去。

    廳外漫天星月光華下,二人一青衫,一白袍,青衫灑脫,白袍飄逸,這般共行於月下,竟是美得直可入畫。

    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只有陣陣溫柔的夜風,把那清朗的笑聲,時斷時續,傳入耳中。

    在很久很久以後,當風勁節與盧東籬的故事,被人譜做傳奇時,當後世史書,民間話本中人們稱他們為知己之交時,關於這一夜,便有了許許多多的猜測與傳頌。

    有人說他們這一夜,詩詞唱合,彼此都敬佩對方驚世之才;有人說,他們這一夜,共論天下大勢,同商興國之道,彼此為對方的見解胸襟所傾倒,有人說,這一夜之後,他們心性相投,志向相和,相約為天下蒼生拋頭顱灑熱血,就此結為生死之交,永世不棄。

    然而,在當時,在那個有著溫柔夜風,美麗星月的夜晚,風勁節的上門拜謝,是被老僕相逼,心不甘情不願的,盧東籬的出面接待,是因為小表弟的惡作劇,同樣心不甘情不願的。

    他們初次相會共行月下的佳話,不過是盧東籬因覺得場面難堪,就算再把椅子搬回去,也不好看,便臨時想出的法子。

    那一夜,他們其實不過是有一搭沒一搭說了許多閒話。

    不過,雙方都是聰明人,聞閒話,而知其人,都知道對方是有才華有見識有本領的人,但也同樣清楚,對方的志向、理想、為人處事的方法,差著十萬八千里呢!

    而在那一夜之後,盧東籬和風勁節很久,很久沒有再見面。

    雙方都忙得很,盧東籬忙著處理完劉銘上任大半年,積壓下的所有公事,積案之後,自己手頭還有很多任上的公事,忙完了職責內最基本的事,還有很多可做可不做,但做了對百姓來說總有好處的事要去做。

    盧東籬忙著公事,風勁節當然在忙,他忙著吃喝玩樂,而且忙得不亦樂乎。

    自他放出來之後,所有的朋友紛紛來賀,他產業下的夥計佃戶,人人來到府裡道喜,就是縣裡的閒漢貧戶,圖個賞錢,也多來道賀。

    風府之外,車水馬龍,絡繹不絕。風府之內,宴席流水,流水宴席,竟是無有終了。

    風勁節忙著飲美酒,食佳餚,賞佳人之歌舞,享紅袖之溫柔,閒時與友人痛飲狂歌,作詩畫畫,再聽著一眾清客閒漢,人人叫好,把他的詩文圖畫,捧得如同天高。

    又或與二三朋友結伴,卻帶上十餘侍兒,幾十從僕,浩浩蕩蕩,遊山玩水,盡情享樂。

    他的人生多姿多彩,享受至極。至於那個把他救出監牢,又在為全縣百姓奔忙的盧東籬盧大老爺,竟是很快被他拋諸腦後了。



蒙冤
     
    盧東籬任職濟縣半年不到,縣城已是大治,百業興旺。

    眼見已近年關,照舊例,各地官員都需上省城呈報一年政務給上官,其實說穿了,也不過是讓官員們有個機會名目在省城聚頭,大過年的,給上頭一點兒孝敬罷了。

    盧東籬在地方上任官也好幾年了,知道這些俗規陳規,奈何實在沒有多少銀子可以做這樣的應酬孝敬,也只得硬了頭皮,當這是一場普通的公事來辦。

    如此這般往各大衙門轉一圈,兩手空空,除了公事文書,啥東西也沒帶,省城大大小小的官員們臉上自然就不好看了,見面說的話,自是暗中帶刺,滿是譏諷。

    「好久不見,盧大人看似略有發福,在濟縣想來是過得萬事順意吧?」

    對於那語氣不善的問候,盧東籬從來只是微笑應答:「多謝關心,一縣百姓安樂,下官自然萬事順意。」

    「是是是,在盧大人的治理下,濟縣還能不大治嗎?誰不知道你盧大人的雷厲風行,剛毅決斷。那風勁節的案子,連回都不往上回一聲,大人就直接銷案,另定兇手,遞呈府衙了。」

    對於這種尖刻的聲音,盧東籬也只是從容笑道:「多謝大人誇獎。治下百姓既然無辜,讓他哪怕多在牢中住一日,也是下官失職,只得斗膽先把人放出來。說來也要多謝各位上官,新兇手的文書一送上來,即刻批呈刑部,又很快批覆。定案如此之迅速,府衙各部堂辦事之迅快決斷,實在讓下官慚愧。」

    他說得輕鬆,府衙的一干官員們的臉色就更加不好看了。有關新兇手的定罪如此之迅速,這其中當然沒少了風勁節的打點。同樣一樁案子,兩個兇手的公文,一個押著不放,一個神速批准,這其中玄機,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

    無論盧東籬這話是不是有心譏刺,其他人聽著心裡,肯定也不是自在的。

    盧東籬也不抬眼多看大家的表情,只笑道:「下官還要去別處的衙門報呈公務,就此告辭。」

    也不等人家再多說別的,轉身便去了。

    他步子雖邁得快,奈何耳邊隱約還是聽見後頭冰冷的話語。

    「以前在府裡辦差時,倒還真是一幅目下無塵的清官樣子,好像全天下就他一個好人,咱們這麼多人誰能讓他放在眼裡啊。不過是個小縣城,真面目立刻就露出來了。」

    「那雖是個小縣城,到底以他為尊,萬事他說了算嘛。自然就和在我們郡裡辦事不同了。」

    「風勁節為什麼那麼爽快放出來,誰心裡不明白。到了這份上,還要裝出清官派頭,一毛不拔到這等地步,真是……我呸。」

    盧東籬苦笑,為官者儀態全無到這等地步,利令智昏到如此境地,實在讓他不知是憤怒還是悲哀。

    且不說言語粗俗,心態醜惡,全無讀書人的樣子。便是說人閒話,竟然不等到清靜處背著人說去,明知有可能被他聽到,還要說出來,這等行徑和官場中人,圓滑處事,萬事留一退步的做法完全相反。

    由此可見,幾乎所有人都是真的認定了自己不知收了風勁節多大的好處。

    今日如此無禮,只怕一來是眼紅自己拿了大筆好處,二來是惱恨自己沒有孝敬,三來,就有點兒洩憤的意思了。

    以前自己這個在府衙辦事的清官,一個人不合時宜,生生礙了上上下下所有人的事,現在大大小小的官都確定自己是個貪官了,立時便覺得可以揚眉吐氣,可以挺胸抬頭,可以找機會,把以前不知不覺受過的氣忍過的委屈一股腦全發洩出來。

    他素來養性功夫極佳,倒也不至因此而生憤怒之情,便是心頭那一點兒抹不去的悲涼之意,也並不是為了自己。

    漫步出了府衙,卻見盧東覺快步迎上來:「大表哥……」

    盧東籬微微皺眉,他實在不願讓這個小表弟跟在自己身邊,面對這些難堪:「不是讓你在驛站等我嗎,怎麼自己過來了?」

    「別提了,驛丞說是快過年了,各處的官員都上省城來,住滿了,沒有咱們的空房了。」盧東覺憤憤然說,「讓他們想辦法騰一騰,竟是連理也不理我。」

    盧東籬一笑:「你沒打賞錢,或是賞錢給的太少了吧?」

    盧東覺氣怒:「你是官,住驛站是你的權利,他們怎麼還想多要賞錢不成?」

    盧東籬微笑搖頭:「你可知一個驛丞們的工錢有多麼微薄,根本不足養活妻兒,又要伺候大大小小的官,被人呼來喝去,動則獲罪。若不是圖那賞錢,誰肯做這種吃苦受累的事。咱們若真是清如水明如鏡,他們也就絕了指望,偏現在只怕滿省城的人都當咱們大大發了一筆財,若是還是一毛不拔,他們心裡就要恨咱們吝嗇小氣了。再加上,如今快到年關,上省城來的官員確實很多,我官又小,出手又小,他們自然是要先照顧官大且出手大方的,這也是常情。」

    盧東覺恍然大悟:「原來又是風勁節那事拖累的啊。我說呢,那驛丞看我的眼神怎麼這麼怪。還有別的官,拖長了聲音大聲喊,原來是那位剛強獨斷,決案迅快的盧大人啊。大表哥,你一文銀子也沒收,我們去找他們分辯。」

    他伸手就想拖了盧東籬回去找人算賬,盧東籬不覺微笑,輕輕拍拍他:「傻小子,清者自清,何須辯白,濁者已濁,辯白何用?」

    盧東覺怔怔望著他:「大表哥,你做了好事,卻受這樣的冤枉,你本是清官,卻被人當成貪官,你怎麼一點兒也不生氣啊?」

    盧東籬笑著衝他眨眨眼:「你家大表哥的修養好呀。所謂驟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未來的狀元郎,你還有很多要學呢!」

    這種情況下,他居然還有心情玩笑,盧東覺想笑,卻覺笑不出,悶悶道:「做清官做到連住驛棧都受一肚子悶氣,還讓人趕出來,這個世道,想當清官,真要這麼窩囊嗎?」他眉宇間,漸漸升起迷惘之色。

    不是正義一定戰勝邪惡嗎?不是清官一定大得人心嗎?不是販夫走卒,普通百姓,全都擁戴清官嗎?為什麼連驛棧的一個挑夫都敢給他白眼,而貪官們只要給的賞錢夠大方,在這些老百姓眼中,也就遠比清官可愛呢?

    盧東籬見他神色略有迷亂,心中實有不忍,明知若乘此機會多說幾句,可以讓這個赤誠的少年更加瞭解現實的可怖,瞭解他所一心嚮往的科考官場,但心頭卻又著實不忍多說,只得笑一笑,又是一記重手敲在他腦袋上:「愣什麼呢,還不跟我走?」

    盧東覺摸著腦袋瞅他:「去哪?」

    盧東籬用看白痴的眼神瞪他:「去客棧啊。莫非你比較喜歡睡大街?」

    那張臉上總帶著溫文笑意,令人如沐春風的青年,領著一個一手揉著腦袋,嘴巴裡不時都都囔囔的少年徐徐行過長街。

    少年滿臉不平,時不時仰面憤然說些什麼,而青年只是微笑著聆聽,偶爾在少年腦袋上不輕不重地敲一記。

    省城繁華的街道上,來往人流如織,年關將來,人人忙於操辦年貨,沒有人會注意這一對同行的兄弟,正如同樣沒有人會抬頭,望到街邊那高高的樓閣上,有人正倚窗飲酒,帶著醉意的眼睛,漫不經心的掃視樓下。

    「風兄,瞧什麼呢?」有人從他身旁探身向下看,忽的咦了一聲:「是咱們縣太爺啊?他也來省城了。」

    風勁節懶洋洋應一聲,也沒再往下多看,回轉身去,把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子拉進懷裡,適時張嘴,含住纖纖玉手細心剝開又送到他唇邊的葡萄。

    他在濟縣玩得天昏地暗,尚且不覺足,又與同縣的舉人許仕友相伴同到省城來玩。

    說是去省城遊玩,實際上不過是許仕友聽說,省城醉雲樓來了幾個絕色佳人,便來攛掇風勁節同去遊玩,有這麼大方的主人結帳,玩什麼不痛快啊。

    風勁節也是無可無不可,便應了同行。

    想不到,醉雲樓頭,左擁右抱之餘,居然還會一不小心瞄到自家小城的父母官。

    那美豔入骨的佳人,柔弱無骨地全身地靠在風勁節懷中,漫聲道:「許公子所講縣太爺,莫非就是半年前調任濟縣的盧東籬盧大人?」

    許仕友也坐了下來,一邊低頭去飲美人親送過來的美酒,一邊笑道:「自然是他。」

    在他身旁服侍的美姬也笑道:「這位盧大人聽說極是好運,一上任就處理了一樁大案子,替一個非常有錢的人抹平了殺人罪名。」

    其他陪酒的妓女也都笑著接口。

    「聽說那人真的十分有錢,半夜裡,拉著四五箱的黃金送到縣衙呢?」

    「我聽說是八箱黃金?」

    「聽說還有兩箱珠寶呢……」

    「只一個案子,就把幾輩子的銀子都賺回來了,當官可真是舒服啊。」

    許仕友頭上冒汗地望望風勁節,斥道:「這些道聽途說的事,你們就別閒傳了。」

    「哪裡是道聽途說,誰不知道那是個有錢的人殺人案啊。一個有錢老爺,打死窮佃戶,案都定了,他一上任,殺人兇手成了沒罪的人,當時就釋放了,莫名其妙又冒出個兇手,要說這其中沒得好處,誰信啊。」

    「再說了,如花有個相知的人,可是在府衙做事的。聽他說,就連府衙的那干大人,都說盧東籬肯定大大發財了。據說那有錢人出手不知道有多麼大方,只是隨便打點一下府衙,禮單就嚇死人了,那盧東籬直接放人,到手的好處肯定少不了。」

    又有人大發奇想:「許公子若認得那位盧大人,何不把他也邀上來玩耍宴樂,咱們姐妹們得了好處,也是要多謝許公子提攜的。」

    許仕友想著她們說的殺人犯有錢人就坐在他們中間聽她們閒說,大感尷尬。不料風勁節卻縱聲大笑起來,把懷中麗姬的俏臉兒一捏,滿眼都是笑意:「當著我的面,還敢想著別的人上來做客,你們越發的不聽話了,來來來,每人罰酒三杯。」



俠盜
     
    芊芊十指以一個誘人的姿勢捧起酒杯,香醇美酒徐徐入唇,卻又轉過身形,軟玉溫香盡投懷抱,紅唇淡香,以一個親暱到極點的姿勢,把美酒渡入那年青英朗的客人唇中。

    香唇微動,眉眼欲醉:「公子好生狠心,我們這些苦命人,不過求個三餐溫飽罷了,公子竟也舍得說罰就罰。」

    風勁節哈哈大笑,雙手對懷中佳人恣意輕薄:「真是個狡猾的美人兒。」

    許仕友在旁笑道:「那盧大人沒準還真是個清官呢。你們道聽途說,胡言亂語,有什麼罰不得的?」

    眾女子不覺都失笑起來:「許大人莫非改行說戲文評書了?怎麼也講起清官來了?」

    「旁的我不知道,不過,他不怎麼收禮我卻是清楚的。瞧他的作為,也確實不像個貪官。」許仕友努力要把話說得正經可信一點,但是懷裡摟著一個,膝蓋上還坐著一個,身後還有一個在替他揉肩捶背,四週一片鶯歌燕語,這話說出來,有誰會認真去聽。

    風勁節倒是一笑,輕輕拍著那柔若無骨伏在他懷裡的頭牌,笑道:「怎麼不收禮?我就聽說,他初到任時,你們這些縉紳名流賀的禮,他一樣也沒辭。」

    許仕友苦笑一下:「正是呢。當日,他宴也赴了,禮也收了,大家心也安了,沒想到,過不多久,東河那邊就架了一座橋。」

    風勁節點點頭:「對了,我以前也和大家商議過各人出一份銀子,在那邊架座橋,方便來往路人,後來出了那事,不就耽誤了嗎。等事情過去了,我見那邊多了座橋,橋前還立了功德碑,寫的是哪些善人出了多少錢,修了這座橋。我還當是我不在的時候,你們自己也湊分子把事情定下來了。聽你這麼說,倒是和盧東籬有關。」

    許仕友笑道:「修橋的事,我事先連點風聲也不知道。修完了,立了功德碑,上頭有我的名字,捐錢的數額和我送給縣太爺的見面禮一文不差,估計其他人也都是一樣的。」

    風勁節笑道:「他不想要你們的錢,可是新官上任,照例當地縉紳都是要有所表示。他如果拒絕不收,你們可能還以為他嫌少,回去又加重禮。再說他初來乍到,再三拒絕,反而把關係搞僵,大家不好見面,這樣處理,倒也沒什麼不好。」

    許仕友笑道:「後來我們自然也是坐不住,頗為不好意思,又備了禮去拜見他,但他總是公事忙,十個人求見,最多只有一個人見著他,真見成了,這禮他也是不收的。」

    「那是自然,他已經站穩腳跟,摸熟情況,和上上下下的人都熟稔了,大家對他的性情都有所瞭解。這個時候,他再拒收禮,大家也不會再有什麼誤會。」風勁節理所當然道。

    懷中的麗姬,故作驚訝狀:「要照二位公子這麼說,他倒真是清官了?」

    許仕友似笑非笑看著她,再看看抱著她的人,這才笑道:「若說他是清官,倒也未必。因為據我所知,有一個人的禮,他是從來不會拒收的。」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一起望到風勁節的臉上。

    風勁節聳聳肩笑道:「送禮可是大學問,不是光送值錢東西就成的。我三天兩頭送禮給他,有時他還回我禮呢。可是你知道我送的是什麼嗎?」

    許仕友笑道:「我們滿縣城的縉紳都想知道,就是不好問罷了。你若肯指教,我必洗耳恭聽。」

    風勁節笑道:「我送他收,只因為我送的大多是無關緊要之物。比如有次我吃了一道菜覺得很好,就讓廚子多做一盤乘熱趕緊送過去。有時,我外地的掌櫃們給我帶來了當地的特產、美食、佳釀,我也分一半,讓人送縣衙去。有時,我四處閒逛遊玩,發現了不值錢,卻漂亮,可以把玩一番的石頭、印章,便也會替他買一份。這些東西,全不值錢,但卻有趣,吃了用了玩了,也頗為享受。他收了是承情,不收倒是矯情了。」

    他抬眸望望窗外萬里雲天:「有時候,我也下鄉閒遊,看看我自己的田莊佃戶,看到很多人臉上有微笑,看到農田間稻穀纍纍,我會摘下沉甸甸的稻子,放到盒子裡,讓人給他送去。這個時候,他通常會回我一首詩,或一幅畫。當然,有時候,我酒喝多了,或是在月亮底下看花,看得有點暈了,也會寫個半首詩或隨意畫兩筆,也不管好不好看,見不見得人,就讓人送過去。我們可憐的縣太爺,通常都會費心思替我把詩寫完,再把畫也配上詩,又送回給我。」

    他淡淡說著,臉上漸漸有了些笑意。

    麗姬適時將一杯酒遞上,他隨手接過,一飲而盡。

    許仕友呆呆地問:「你三天兩頭,讓人裝在盒子裡神神秘秘送進縣衙的就是這些東西?他偶爾從裡面給你的,也不過是詩詞文稿?」

    「不止啊,有時,我忽然間發點莫名其妙的感慨,也會毫無章法地隨意記幾筆送與他,他偶爾有點不合時宜的想法,也會寫出來給我瞧瞧。對了,有時候,他看書,會寫些雜感隨記、個人感悟,也讓人送來給我。不過,也是問我的意見。通常呢,我也就瞎矇幾句,回覆他罷了。」風勁節懶洋洋地答。

    許仕友苦笑道:「真是名士自風流,可憐我們這些俗人了,整日地疑神疑鬼,還不知道其中是些什麼稀世寶貝,又奇怪為什麼就只有你能討得我們縣太爺青眼呢?你不把富貴功名放在眼中倒罷了,他到底是官場中人,你們要詩詞唱和也罷,只管公開了來做,何苦這麼一番做作,鬧得世人驚疑,有損他的清譽。」

    風勁節冷冷一哂:「我與他也算不上詩詞唱和,又沒有什麼事遮遮掩掩,只是我忙著尋歡作樂,他忙著一心為民,哪個有空天天見了面去談詩談詞談天下。偶爾想起來,隨手寫些什麼,當然就讓人送去,這有什麼問題?天下人想什麼,與我什麼相干。人心即已存疑,你做了什麼,都是可疑的。他的清譽他自己都不關心,我又操個什麼心。」

    許仕友沉默了一會,才嘆道:「他是官場裡的人,豈會不知道,這樣放在明處的交往易惹是非。只是你一番誠意,他便情願清名蒙污,也不拒絕你的心意,此等人物,當是可交之友。」

    風勁節笑得一笑:「那是他自己笨。不過話再說回來,和那些因為覺得自己清如水,明如鏡,永遠趾高氣揚,你送他兩斤橘子他也把你一頓狠訓,處處小題大做,唯恐滿世界有人不知道他是清官的那種人相比,這個有點笨的官還是不錯的。」

    那名動省城的美麗名妓整個人都蜷在風勁節懷中,卻分明感覺到,那出手極之大方的俊俏公子似乎注意力已經離她很遠了。她抬起頭來,臉上略帶了悟,輕輕問:「風公子與那盧大人,真的非常熟悉,非常有交情?」

    風勁節大聲嘆氣,低下頭來,似笑非笑看著她:「你這般聰明,不會還聽不出來吧?我就是那個因為涉嫌打死了人,被他當堂釋放的大財主,那個你們說,半夜送了好多箱金子和珠寶去他家的大惡霸啊。」

    耳畔低低的驚呼聲響起,風勁節搖搖頭,略顯無奈,頗帶惆悵:「為什麼所有人聽到貪官貪財幫助惡霸枉法逃罪的故事,永遠都只會注意到貪官到底得了多少錢佔了多大的好處,而不肯分心去記一下惡霸的名字呢?可憐那些無數故事中的惡霸們啊。」

    風大公子在溫柔鄉中左擁右抱的時候,盧東籬兄弟二人已找了一處乾淨整潔的客棧安頓了下來。

    盧東覺年紀小,坐不住,又逢著將近年關,省城各處無比熱鬧,他就更加耐不得寂寞了,強拉了盧東籬陪他一起四處閒逛,偶爾買些有趣的小玩意,好吃的小點心。沒長大卻總自以為是大人的少年,滿載而歸,樂得嘴也合不攏,白天受的閒氣,轉眼已拋到腦後。

    二人回到客棧時,夜也略有些深了,走道上都是靜悄悄,不聞聲息的。兩人人圖方便,只叫了一間房,此時信手推開,忽得都是一怔。

    房裡的行李早被翻得亂七八糟,連行李箱子都變成了一堆碎片,替換衣服全部撕碎,東一片西一片掛了滿地。而床上的杯子早就掀掉,枕頭已被撕開。總之是一片狼藉,混亂不堪。

    盧東籬只來得及愣一下,背上就受一記重擊,身不由主地向前跌去,身上痛極,嘴裡脫口卻只叫:「東覺,快走!」

    然而,脖子上一涼,接著是耳邊一聲冷笑:「走得了嗎?」

    直到這時,盧東籬才勉強看清發生了什麼事。

    自己已經坐倒在自己房間裡,身旁是臉色發白,完全已經嚇呆了的盧東覺。

    那高高興興買回來的一堆小玩意,散落了一地。

    房門無聲無息地關上,在這個安靜的夜晚,沒有人會知道,有兩把雪亮的鋼刀,正架在兩個人脖子上。

    拿刀的兩個高大漢子黑衣蒙面,很標準的神秘人裝束,眼神兇狠,而聲音冷厲:「說,你的金銀財寶藏在什麼地方?」

    「金銀財寶?」盧東籬愕然,做夢也想不到,有人會來找他這種窮人要金銀財寶。

    刀柄重重地在他肩上一拍,他痛得臉色剎時蒼白一片。

    「少裝糊塗!你這貪官,吸盡民脂民膏,卻還貪贓枉法,使百姓有冤難伸,今日我們要替天行道,劫富濟貧。」

    盧東籬目瞪口呆,這算什麼?俠盜與貪官?也是愛熱鬧的盧東覺,最喜歡的戲文,最愛聽的故事了吧?

    可惜的是,這麼期待的事發生在眼前,他那可憐的小表弟卻不見一絲興奮的表情,基本上人已經嚇傻了。



再會
     
    盧東籬心中已明白禍事因何而來,正籌思脫身之計,盧東覺卻忍不住叫道:「又是因為那件事,那全是誤會,大表哥從來沒收過賄賂,收禮的事,只是謠傳。」

    「謠傳,說的真輕巧,當我們是白痴。」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又重重提起來,就要往下打。

    盧東籬挨了兩下,已知這二人出手奇重,盧東覺一個還沒完全長大的孩子哪裡承受得了,脫口便道:「我帶你們去拿就是。」

    刀子頓在半空,兇狠的聲音也略略和善了些:「這才識相,我們也不過謀財,你把錢交出來,我們就饒了你們的性命。」

    盧東籬至此已略略恢復鎮定:「我怕錢財招眼,所以藏在別處了,我帶你們去拿。」

    還沒等他站起來,一隻大手在衣領上輕輕一提,已經把他整個人揪了起來:「好,帶路。你要敢耍花樣,小心你的狗命。」

    盧東籬定定神,望向旁邊也被拉起來的盧東覺:「我一個人帶路就好了,我表弟嚇壞了,把他留下來行嗎?」

    兩個黑衣人一同笑起來:「留下讓他去報官嗎?」

    盧東籬淡淡道:「我在你們手裡,難道會不惜性命?他這麼小的年紀,能懂什麼,又能有什麼主張?你們這樣的江湖豪傑,一方俠盜,連個孩子也顧忌嗎?他都嚇成這樣了,真帶著他,走很長的路,還不是累贅。」

    二人看向盧東覺,這個大男孩,確實是臉色蒼白,全身發抖,估計是站都站不穩,真要帶著走,怕是不一路拖著,就寸步難行了。

    盧東籬見他二人遲疑,又道:「如果你們連一個小孩子都不放過,我已答應帶你們去拿錢,你們還要把他押著一起,只怕就有殺人滅口之嫌,我也很難相信,你們得了財物之後真肯把我們放了,若是如此,倒不如拼了一死,你們也什麼都別想得到。」

    一人大怒:「你這狗官,還敢威脅我們不成。」他揚刀作勢要砍。

    另一人卻一手按住他的胳膊,雙目定定望了盧東籬一會兒,方斷然道:「把那個沒用的傢伙留下,帶上這狗官走。」

    說著用力一推,兩腳發軟的盧東覺又給推倒在地上,他對盧東覺低斥一聲:「要想你表哥活著,就什麼也別做。否則,他活不成,你也跑不了。」

    盧東覺臉色青白,全身顫抖,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聽見。

    盧東籬心頭微嘆,溫聲道:「東覺,別怕,他們只是為了求財,拿到錢,就會放我回去了,你只管回濟縣等我就是。」

    盧東覺略略一顫,忽得回過神來,大叫道:「表哥,你哪裡來的錢,你帶他們去哪拿得到錢?」

    那兩個蒙面人愕然交換了一下眼神,盧東籬心中猛然一震,暗叫不好,正不知用什麼話來掩飾盧東覺的情急真言,卻聽一個說不出有幾許狂放幾許傲岸,偏又有幾許漫不經心的笑聲,倏然響在耳旁。

    「真個百無一用是書生,我們趙國未來的狀元郎,原來竟能笨到這個地步,你偉大的表哥,還在愚蠢地玩犧牲自己救弟弟的把戲,你卻專門給他拆台。」

    盧東籬眼中一亮,竟閃起燦然的光芒,是他!

    兩個蒙面人同時警惕地背靠背,揚刀作勢:「什麼人,出來!」

    「我不是早就出來了嗎?是你們眼睛瞎了,看不到我吧。」說話的人,就在桌前,就在燈下。

    滿室的狼藉,滿室的紛亂,他卻似置身於繁華綺麗之室,溫柔富貴之鄉,漫聲笑語之餘,逕自在案前自斟自飲。

    夜深,斗室,美酒的香醇,剎時間,熏人欲醉。

    在前一刻,案前明明空無一人,燈下分明清清寂寂,門戶本來緊掩,窗子也沒有任何人察覺到動靜。可是在下一刻,這麼大一個活人,連著一大壺酒,兩三個玉杯,就這麼到了面前。

    那等說不出的閒適與自在,又似已在這燈下案前,且斟且飲,已然無數時光。

    兩個蒙面人怔愕之下的第一反應,居然不是撲上來拚命,而是縱身飛躍,一個奔向房門,一個躍向窗戶。

    走多江湖的人,絕不會像無數故事裡襯托主角的路人甲一樣,看到一個超級高手出現,還毫無所覺,傻乎乎上前送死。

    這二人江湖經驗豐富,只看風勁節悠然現身,事先他們卻絲毫無法察覺這一點,已知彼此實力懸殊有若天地,於是當機立斷,連場面話也不說,第一時間逃跑,為了增加逃跑的機會,更是兵分兩路,一左一右,一前一後,讓人顧此而失彼。

    可惜,過於懸殊的實力,是無法靠正確的策略來拉近的。

    所以,盧東籬只看得到風勁節悠然舉杯,只覺得眼前一花,兩個人影往左右一分,快得如飛一般而去,再然後,就是咚得一聲響,一起重重跌落下來。

    因為跌倒在地的時間完全一樣,所以就連兩聲落地響,聽來也不過是一聲。

    但是,坐在案前,彷彿從來沒動過一下的風勁節到底是怎麼讓兩個活蹦亂跳地大男人跌下來的,盧東籬沒能看清。他只看到兩個黑衣人倒下之後,就再也動彈不得,兩人的衣襟上,分別滾落半個玉杯。而風勁節桌上的杯子,由三個,變成了兩個。

    整件事在交睫間發生,而後,風勁節仍似沒事人一般,繼續喝酒。從頭到尾,他連正眼也沒看那兩個黑衣人一眼。

    盧東籬怔怔站了一會兒,看看那旁若無人,根本沒意思同他打招呼的風勁節,然後轉身,把也不知是被嚇還是受驚,仍在怔怔發呆的盧東覺扶起來,溫聲道:「好了,好了,沒事了。」

    盧東覺直著眼睛,望著風勁節,好半天才吶吶道:「你,你,你怎麼有這種本事的。」

    風勁節斜睨他一眼:「沒想到吧,我這個土財主,不止人長得英俊,還有一身嚇死人的本事。」

    盧東覺還是直愣愣望著他:「你這麼本事,當時怎麼會被幾個衙役關進死牢。」

    風勁節嘆口氣,臉上慢慢浮現凜然大義,壯懷激烈的表情:「我自己當然是想走就走,可是我走了,不知道要連累多少人,為了其他人的生死安危,我只好犧牲我自己了……」

    話音一頓,看看目瞪口呆的盧東覺,忽地縱聲長笑:「笨小孩,你不會真的相信吧。」

    若是平時,盧東覺一早跳起來張牙舞爪,大聲抗議,誰是笨小孩。這回也不知道是不是受驚太過,居然還直著眼發愣。

    盧東籬見他這傻呼呼的樣子,也就笑了笑,算了,讓他自己恢復去好了。

    他便也坐到案前,也不道謝,信手拿起另一隻杯子,自己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淺淺飲了一口。酒自然極是香醇,只是入口卻又有一種軟綿綿的甜意,這倒是在酒裡少見的,不覺笑問:「這是什麼酒?」

    風勁節微笑:「你有口福了,這是我們省城第一青樓特製的醉夢生,只有叫最頂尖的花酒才能喝到這種酒,這小小一壺,你幾個月的俸祿怕也買不起呢。」

    盧東籬不覺一笑:「這麼說,倒是托你的福,我才有口嘗如斯美酒的機會了。」他笑著打量風勁節。

    當然還是那身白衣。

    這個俊俏而任性的男人,永遠都是一身明晃晃、亮堂堂的白衣,簡直是唯恐不引人注意,或者唯恐旁人不知道他家有錢,穿得起這種最容易髒,一天至少換五六套,才能勉強保持整潔的衣服。

    盧東籬唇邊略起一絲笑意,淡淡搖頭,像他這種窮人,可是穿不起這種沾上一點灰塵都異常顯眼的白衣裳。

    就連這位隨時備著十幾套衣服等著換的風大公子,這身衣裳,也還是讓人有不忍觀之感。

    雪白的衣服上,東一塊西一塊全是酒痕污漬也就罷了,胸前、袖口、衣領子上,都散佈著好多個紅印子,也不知道是哪位青樓紅牌的唇印,或是風月花魁手指甲上的鳳仙花汁。

    剛剛險死還生,頗受驚嚇,此刻胸口肩上,還隱隱作痛,旁邊還躺著兩個之前還拿著刀凶神惡煞的強盜。

    然而,他的心情忽得出奇安寧起來,身外的事,竟是半點也懶得在意。他只在燈下酒前,望著面前的白衣人微笑:「勁節如何在此?」

    旁人若在此時,看到這案前並座的兩個神情動作,會以為他們是很多年很多年的知交。然而,在此之前,他們真正見面,只得一次,真正交談,只得一夜。

    一夜之後,便不曾再見。一夜之內,已知彼此志向不投。一夜之間,卻依然可做知己之交。

    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誰也沒想刻意去拉近彼此的距離,誰也不曾試圖以自己的想法來改變對方,甚至沒有再見過面。

    但是,風勁節的禮物,盧東籬從不曾拒絕,盧東籬偶然萌生的感慨,也很自然地傳遞給了風勁節。

    那一夜之後,這是他們第一次會面。

    那一夜初識,盧東籬客氣地稱風勁節為先生,而只一夜過後,他已可坦然而從容地直喚「勁節」。



翰林
     
    「話說有兩個江洋大盜,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之餘,也免不了跑到青樓叫幾個漂亮姑娘尋歡作樂。適逢隔壁房裡有人談起一個據說收過某人十幾箱金銀財寶的貪官就從樓下經過。他們兩個練過武,耳目靈敏,隔壁房裡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便連風花雪月都忘了,把身邊的姐兒全趕了出去,自家商量幾句,就從窗子裡翻下去,一路追尋大肥魚。他們不知道的是,在他們隔壁偏生有一個武功比他們還要好上百倍的人物,又碰巧把他們商量的話聽得一句不漏。」風勁節笑吟吟道,「這位絕世高手又偏偏長得相貌出眾,丰姿瀟灑,竟引得四五個最頂尖的青樓紅粉為了爭搶他打了起來。這女人一打架,男人若不早早溜走,下場必定奇慘。他一個人逃出青樓,尋思著閒著也是閒著,就跑來管管閒事了。」

    他這裡徐徐說來,也不知幾句真,幾句假。盧東籬聽得只是笑,盧東覺卻是氣結:「你早知道他們要對我們下手,也不早點來,害我們吃這麼大的苦。」

    風勁節白他一眼:「軟玉溫香投懷抱,哪個白痴會推開美女來管兩個大男人的死活,要不是麗姬、如姝她們打起來了啊……」他鬱鬱然嘆息一聲,面若有憾,「誰有閒工夫跑這來喝酒。」

    盧東覺氣得臉青身顫,幾乎沒背過氣去。

    盧東籬笑道:「東覺,他逗著你玩,你還偏要上當。那些江湖人,要偷要搶,自然是要選在夜半三更才下手,他當然不用急著趕過來。」

    盧東覺悻悻然:「他若早些出手,你至少不會挨打受驚。」

    風勁節漫然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不謝旁人救命之恩,反怪救人的沒有來得更早,沒有萬事把他放在最先,所謂讀書人的道理,真是讓我這等俗人佩服啊。」

    「你……」盧東覺被他數落得臉紅耳赤,盧東籬瞧著可憐,笑道:「他還是個小孩子,你和他計較什麼?」

    風勁節冷笑:「你不計較,你要不計較,就不會好好的翰林不當,跑到下頭來做縣令。」

    盧東籬略略一怔,隨即微笑:「你知道了。」

    「我的生意遍及全國,在京城開了三個綢莊,四個錢莊,還有五六家珠寶行,連宮裡的生意都常做,要打聽一下消息,從來不是難事。」風勁節看定他,「盧東籬,定江盧氏,世代書香,雖近年略有末落,族人生活稍有困窘,子弟中卻有盧東籬生就奇才,十二歲便應童子試,十六歲已金榜題名。」

    盧東覺終於找到插話機會了:「其實大堂哥的文章做得最好,只是因他年紀太小,一甲不好點他,才被發到二榜的,」說到這裡,神色憾憾,「也就失去了名滿天下的機會。」

    盧東籬微微一笑:「本來呢,鼎甲的狀元、榜眼、探花,照例是要入翰林院的,反是二甲有機會發到下頭為官,真正經世致用,倒是比留在宮中舞文弄墨的好。」

    盧東覺不以為然:「但每次大考,只有狀元、榜眼、探花的名字,才會轟傳天下,為仕林所羨,有幾個人記得二甲進士們都叫什麼名字。」

    風勁節又是一聲冷笑:「儒生們想要搶一甲的名份,不過是中了名士毒,恥於實務經濟之道,以為那是俗吏之能,州縣之具而非廟堂之氣。其實實務是經世之本,本立方能道出,若不能實務,縱能做花團錦簇好文章,也不過是個帝王清客。運氣再好,亦只是偶爾進宮去陪皇帝做幾首詩,運氣不好,終身坐冷板凳,有何意趣。那些百姓們羨慕當狀元的,只不過是被戲文小說害了,以為一做狀元,就立刻是八府巡按,手掌尚方寶劍,還動則娶相爺的女兒、皇帝的公主,又哪裡知道,便是狀元,也不過是封做從六品的修撰,榜眼探花,也只是從七品的編修。」

    盧東覺抗聲道:「可是大堂哥做得很好啊,雖是二甲,也封到從五品了,還時常應召,倍受聖眷。」

    風勁節似笑非笑看著盧東籬:「也不知你是幸還是不幸,原該發到地方上為官,偏偏因你年紀太小,吏部的人都不知道該給你安排什麼位置,文章又太好,雖然不入一甲,皇帝也不想放你下去,所以破例讓你入了翰林院,你陪王伴駕了幾次,詩詞文章都做得好,官職升了又升,三年之內到了從五品。」

    盧東籬微笑:」也未必是真好,不過是因著我當時年少,便是文章中有些不足之處,也無人與我計較,略有一點好處,便被大大誇讚。「

    「更何況皇帝也喜歡年青漂亮的人,有個俊秀少年在旁邊說笑應答,和詩作詞,總比那些雞皮鶴髮的大學士們,讓人看得賞心悅目。」風勁節哈哈笑道。

    盧東籬又好氣又好笑:「你談論的是當今聖上,可否不要如此刻薄。」

    風勁節聽而不聞,只笑望著他:「你這般受寵愛,為何會跑到下頭來當官?」

    盧東覺也振作精神,望向盧東籬:「是啊,大堂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在京城裡,出入皇宮,陪王伴駕,多麼風光榮耀,為什麼非要到下頭去呢。家裡的長輩都指望你過幾年能在朝廷中有一個位置,你卻偏偏把大好前程輕擲,聽到消息時,族裡的長輩,都氣得不輕,偏偏怎麼問你,你也不說原因。」

    盧東籬笑笑搖頭:「所謂一入龍門,平步青雲,所謂一考中功名,即刻出將入相,參與國事,得到重用,其實真的不過是戲文閒談罷了。真到了官場裡才知道,那個地方最講資歷,幸進之門難開,也不應該開。我做了三年翰林,從七品升到從五品,也算是陞官神速了。我時常應召入宮,多得聖上讚賞,但聖上絕不會問我國事,也不會提升我的官職到足以參與國事的地步。若聖上真下這樣的旨意,朝中也有的是大臣攔阻反對。其實換了是我,也一樣會反對這樣的人事陞遷。」他微微嘆息道,「你們在遠方村鎮,看我無限風光,又哪裡知道,我的差事,其實只是會會文書,發一些例行的詔令,如表彰某地節婦,或傳旨獎勵一些官員罷了,連參加朝會的資格都沒有。說是翰林待詔,其實真正重要的詔書聖旨,自有大學士去起草,與我沒有半點相干,我每天的差事,不過是到衙門打個轉,半點閒散公務,然後回家等著皇上偶爾的傳召。」

    他微微苦笑:「不錯,我的應制詩做得好,我陪皇上飲宴、遊園、彈琴、閒聊,這等帝王清客我再多做上幾年,自然陞官,朝堂上總會有我一個位置,然後再一步步升上去。但是,這樣久在雲端深處,不知民間疾苦,不懂經濟實務,就算高居廟堂,亦不過是個皓首窮經的腐儒罷了。」

    風勁節定定望著他,眼神竟帶點嘲弄:「所以你放棄那大好前程,偏偏要下到地方上,辛苦地辦實務,操心勞力不討好,就是想真正為百姓做點事?」

    盧東籬苦笑一聲:「這原因自然是有的,但不是全部。其實我一心想到下面來為官,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如果這翰林再做下去,我怕真是要窮得上街要飯了。」

    盧東覺更覺不可思議:「怎麼會呢?大堂哥,你的官俸足夠用了啊,皇上不是還常有賞賜嗎?」

    盧東籬嘆息:「就是這賞賜要了我的命了。東覺,你以為皇上賞人全是金子銀子一大堆嗎?真當國庫是座金山了。皇帝賞賜也不過是一個意思,圖的是那份榮耀體面而不是財富。我們這些翰林得的賞賜,通常是幾枝筆,一盒上好的糕餅,一盤好吃的菜,幾壺御酒之類的東西,既不能當,也不能賣,並不值幾個錢。但那是皇上的賞,再不值錢,也是榮耀,必得一堆太監,浩浩蕩蕩捧著,敲鑼打鼓送上門,才算得皇恩浩蕩。來多少太監就要開發多少份賞錢,出手還絕不能小氣,否則得罪了內臣,哪天禍從天降,都不知道哪裡來的。我的官俸本來也不高,因要陪王伴駕,門面功夫不能少,幾身光鮮點的好衣裳做下來,已去了一半,再這麼多得幾回賞,就入不敷出,到後來,一聽說前門有送賞的太監到了,就得在家裡找值錢的東西,打開後門往當鋪那送。」

    盧東覺聽得目瞪口呆:「這,這……照你這麼說,所有的翰林都窮得要當褲子了。」

    「那倒又不是,其實大部分翰林的生活還是不錯的。因為入得翰林院,多是狀元榜眼探花,或是飽學鴻儒,他們名傳天下,自會有人上門來求字求畫,這錢收得既不傷廉,又體面風光,多少有名望的老翰林,就是靠給人寫寫畫畫,便能維持一大家子的風光。只是我年紀太小功名又不在一甲,雖然見面都誇我天縱奇才,都說我少年有為,但真要求我一幅字掛在中堂上,又嫌名望不夠,資歷不夠,因此我的門前卻極之冷落。」

    盧東覺大不服氣:「可是,大堂兄,你的字畫詩文都是極好的。」

    風勁節在旁嘲笑:「傻小子,那些有錢求字的,哪個懂得看,不過是掛出來給別人看的,一個人的名聲不大還乳臭未乾,哪裡還會有生意上門。」

    盧東籬嘆息道:「一來,我實在是窮得無路可走,二來呢,我也不願在這陪王伴駕的清客本領上出名。一次遊園,我應旨做詩,又拿了魁首,當日皇上問我想要什麼賞,我便大著膽子請求到地方上為官,以增見聞。」

    風勁節臉上又帶出嘲諷的笑意:「你那位皇上見到你這麼不識時務,一副想避他而遠之的樣子,定是十分不快。你就此失寵,被皇帝趕得老遠,明明是從五品的級別,卻到地方上做六品,甚至從六品的官。」

    盧東籬只是一笑,眼神裡帶些懷念:「那幾年我在各地為官,見識了不少事,也做了很多事,頗覺不負此生。」

    風勁節笑著給他倒杯酒:「盧大人,那些年,你在各省飄來飄去,各處的官職都做過,每個都做不能長久,官位越做越小,實權越來越少,虧得你修養真正好,從來不焦不燥不失意,每到新任上,就專心做好份內的事,可惜每次都是略乾出點成績,就被趕到別處,你的功勞,又被新上任的官搶了去,你到現在,居然還沒灰心,真是怪人一個。」

    有什麼好笑的,堂兄受這麼多磨折,還不是因為他是個清官,一心為了你們百姓操勞,卻得不到多少回報,還受盡委屈,這次的無妄之災,還不是為了你。「

    風勁節冷冷掃他一眼:」清官很值得驕傲嗎?這年頭,清官不過是些不合時宜的笨蛋。只有戲文中,傳說裡,才有一個清官到處翦除貪官的神話,在現實中,常常是一群貪官,把一個清官整倒,或是同化罷了。你這個哥哥,自己清廉耿介,不文不取,卻礙了多少人的事,當了多少人的路,他為什麼在省城做得好好的,莫名其妙被調到下頭縣城去了?還不是因為成了其他官員的絆腳石。你以為他能安安生生做官做到現在是因為什麼?不過是因為他還算精明穩重,處處小心,不讓別的貪官拿到太大的把柄,也因為他畢竟曾做過兩年伴君之臣,其他的地方官,就不太敢把事情做絕,但他再這樣過下去,或許真會因為是個清官而名垂青史,但肯定死於非命,下場悽慘。「

    盧東籬只是靜靜聽著風勁節不客氣地大發議論,他所付出的一切,在風勁節嘴裡真個一文不值,反倒可笑,然而,他只是淡淡微笑,揚眉抬眸,凝視對面那白衣輕狂,仿似天下無一人一物可看入眼中的狂生:」勁節,你忽然說起這些事,必有原因。不必再繞圈子了,有什麼話,你同我直說吧。「



陞官
     
    風勁節定定看了盧東籬一會兒,然後淡淡問:」想不想陞官發財?「」什麼?「盧東籬略感愕然,一時只覺這樣的問題簡直不可能出自風勁節這種狂生之口。

    風勁節平靜地說:」如果受了這麼多波折磨難後,你至今仍沒有後悔,仍想照著你的理想生活下去。那麼,我認為,與其繼續當這種芝麻綠豆小官,不如想辦法步步高陞。自己可以生活得好一些,權力大了,幫的人也可以更多一點。「

    盧東籬搖頭:」我不需要你為我……「」我的錢雖多,也沒打算為你打點陞官。「風勁節打斷他的話,信手向旁一指,」你陞官的機會在這裡。「

    他指的正是那倒在地上,動彈不得的強盜:」這兩個人是七省通緝犯,做過無數大案,只憑你抓住他們這件大功勞,陞官是跑不了的。「風勁節笑笑,」若你有這個心思,就要大張旗鼓,一路搞得世人皆知地把這兩個人綁出去,至要緊是讓天下人都知道,抓到這江洋大盜的人是你,不可讓別的官搶了功勞。「

    盧東籬低聲道:」明明是你……「」我樂得做個富家翁,才懶得去招惹是非,引人注意。「風勁節微笑,」我救你性命,你總不至於要害我煩惱吧。「

    二人說話間,盧東覺卻在一旁喃喃自語:「七省通緝犯,七省通緝犯……」他忽地跳起來叫道,「是赫赫有名的俠盜天地雙龍。」

    看看他滿臉不敢置信的表情,風勁節不覺大樂:「正是這二人了。」

    「怎麼可能,聽說他們武功絕頂……」

    風勁節不屑地一笑:「在你們看來,武功絕頂,在我看來,也不過是米粒之光。」

    「聽說他們劫富濟貧……」

    「對啊,劫你們的富,濟他們的貧嘛。」風勁節語氣譏嘲更甚,「你以為天下有多少人能吃著自己的粗茶淡飯,還大把大把銀子送給他人?所謂俠盜義士,大多也是偷了搶了之後,吃吃喝喝玩玩樂樂之餘,把得來的零頭隨手扔給窮人一點罷了。要不然那些舉著替天行道旗子的山頭上,怎麼有永遠都喝不完的大碗酒,吃不完的大塊肉,還有分不完的金和銀呢。」

    盧東覺一聲不吭,走過去把兩個黑衣人的面罩都扯下來,卻見也不過是臉生橫肉的兩個粗大漢子罷了。

    想起傳說中那俠盜英雄的凜凜風采,萬般神威,不覺十分沮喪。原來英雄人物竟是只可聞名,絕不該見面的。真見著了也不過是個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的強盜頑匪罷了。

    少年的神色轉瞬間一片落寞:「所謂英雄俠客,就只是這個樣子嗎?」

    「所謂英雄俠客,雖然不至於都是如此,但也未必高明到哪裡去。」風勁節冷冷道,「那些開宗立派,勢力盤根錯節之人,若無十分的心思用在權位爭奪上,也難有成就。那些孤身飄零,遊俠天下的,也同樣可以自恃絕藝,輕賤人命,往往易憑一己之見地,斷世人之善惡生死。便是天底下最有名的俠客,手上也難免會有幾條殺錯的人命。你們要慶幸,你們碰上的是俠盜,而不是俠客。俠盜們道聽途說,就跑到你們這裡來蠻橫威逼,只不過是圖財。俠客們很可能會道聽途說,就滿懷正義地跑來把你們宰了,以便替天行道,為死者申冤。」風勁節眉宇間總有點淡淡譏嘲,他看著臉色灰敗的盧東覺,笑悠悠道,「盧家小弟弟,知道現實這麼不完美,你還想不想當狀元,向不嚮往英雄俠客忠臣清官?」

    盧東覺面色慘淡,雙眼迷茫,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風勁節的話。

    盧東籬則淡淡一笑:「我為官雖不升聞達,但若能陞官,我也不會拒絕,畢竟官職高一些能做的事也可以多一些。只不過,只是要搶佔你的功勞了。」

    風勁節略覺驚喜地坐正身子,眯起眼,笑一笑:「我以前只道你既蠢又正直,想不到你卻並不迂腐。不過,這還遠遠不夠。如果你真想好好把官當下去,並且越當越大,就該記得把你骨子裡的剛正不阿收起來,多練練怎麼低頭彎腰,怎麼妥協服從,怎麼收禮和送禮。」

    盧東覺大怒:「你在胡說什麼,想勸大堂哥當貪官嗎?」

    但是,他這裡暴跳如雷,風勁節卻恍如未聞,只是用一種說不出是冷漠還是強硬的眼神死死盯牢盧東籬。

    盧東籬卻無一絲怒色,也不見半點疑慮不定,只是神色頗為黯淡,輕輕道:「很久以前,在翰林院就有過前輩勸告我,我們這些與文墨打交道的官員,雖然談不上風光,但卻可以在這個污濁的官場中潔身自好,以保令名不失,倘若出外為官,反易陷於是非。真要在那官場上一步步艱難向前,當忠臣,有時必須比臣更詐,當好官,有時必須比貪官更陰險……」

    「所以,你明知衙役獄卒們都收了好處,但卻並沒有雷厲風行地管制,你明知我被冤枉的案子另有內情,卻也同樣沒有再往下深究,你雖然一芥不取,卻也並沒有生硬地拒絕縣內縉紳的見面禮……」風勁節漫然打斷他的話,「但是,你自己應該知道,這還遠遠不夠,有很多事,你知道怎麼做,可是你卻做不到,不肯做。」

    盧東籬黯然良久才苦澀地嘆息一聲:「不錯,有很多事,我明明知道,卻始終無法做到。」

    風勁節冷笑:「比如我的案子,你固然是一片好意為我承擔,但做法如此不依舊例,反易惹來禍端。如果不是因為府衙裡大小官員以前都收足我的好處,在我的案子上不好做文章,只怕你早就被人扣了收受賄賂、枉法貪贓的罪名查辦起來了。」

    盧東籬苦笑:「那麼遇上這樣的事,我又該怎麼樣?」

    「該主持的公道,你自然是要主持的,但上頭的財路,也不能擋得太過了。受冤枉的人若是有些家底,能逃出升天,必不會吝嗇,若是窮苦之人,你據理力爭,上頭的人見了無利可圖,也未必一定要給你難堪。你的過分強硬,縱能逞一時之快,卻會讓你以後行事束手束腳,再難得到旁人的協助。」

    盧東籬嘆息不語。

    風勁節見他猶自不肯受教,又冷然道:「千里為官只為財,你這般斷人財路,有多少人受得了。天下不是沒有清廉正直之士,只是少得可憐罷了,而且一旦進了官場之中,不是同流合污,就是遭人扳倒,有幾個人能支撐到最後的。憑著你一人之力,一人之善,又能救得幾個人,幫得幾戶民。你不妥協,不討好上司,不屈從於官場上的很多規矩,於你自己或能搏清正之名,於天下,於百姓,只怕益處卻有限得很。」

    他說著說著,又有了些譏誚之意:「這個世道,都黑成這樣了,你還指望憑你一個人的力量把它染白不成?」

    盧東籬輕輕道:「世道雖暗,我卻只想做這一點燭火,能照亮多少地方,就算多少而已。」

    風勁節冷冷揚眉,一探手,把桌上的蠟燭拿到手中,然後一彎腰,放到地上去。

    整個室內立刻一片昏暗,彼此對座,猶不能見對方神容。

    盧東覺莫名叫道:「你幹什麼?」

    盧東籬卻只是微微一震,不言不動。

    風勁節這才慢慢再把蠟燭放回桌上:「蠟燭,只有在高處,才能照到更多的地方。」

    盧東籬怔怔望著燭火,眼神裡有著一種幾近痛楚的光芒,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道:「你說的道理,我何嘗不明白,只是我不知道,當我開始屈服妥協之後,我會不會漸漸忘記最根本的初衷。當我為了達成目的,而不再介意手段之後,我會不會因為迷戀手段帶來的方便,而不再記得最初的目的……」

    風勁節冷冷望向他:「你對自己沒有信心?」

    盧東籬不語不答。

    風勁節長笑一聲,從容起身:「該說的話,我說完了,你這只蠟燭是打算在低處慢慢把自己燒盡,還是爭取到高處,照亮更多地方,這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他轉身就悠然向外走,再無絲毫牽扯猶疑。

    而盧東籬也不留不追不多問,甚至仍然只是坐在那裡,頭也沒有抬一下,直到風勁節開門而去,他也沒有再多看風勁節的背影一眼。

    他只是靜靜坐著,定定看那燭光搖曳。

    盧東覺還在旁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問:「大堂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到底是在商量研究什麼啊?」

    盧東籬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地伸手,為自己再倒了滿滿一杯酒,然後一仰頭,喝得涓滴不剩。

    濟縣縣令盧東籬智勇雙全,巧設陷阱,親身作餌,擒住兩名犯案纍纍的七省通緝犯,這個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很快地傳到了濟縣。

    滿城縉紳、商家、名流,多來相賀,都說大老爺晉陞在望了。

    而盧東籬也含笑接待,對於大大小小的賀禮也多從容收下,並沒有推脫拒絕的意思。

    只有風勁節,因為仍在外地到處風花雪月玩樂嬉鬧,所以並未到場。

    半個月後,盧東籬升調大名府任職的文書就傳到了濟縣。盧東籬在離開濟縣之前,把手頭所有的公務都有條不紊地一一處理完畢。

    官中帳目,庫中稅糧,亦無半點虧空。

    他離職赴任的時候,遠沒有劉銘走得那麼轟轟烈烈,聲勢浩大。

    他在濟縣任職時間畢竟較短,雖說也算頗盡心力,對得起百姓,但什麼臥轍脫靴,什麼百姓們哭著喊著跪在前面不讓走的事,竟是半點影兒也不曾有過。

    也就是滿城的鄉紳父老前來送行罷了,幾乎城裡有頭有臉的人都到場了,只獨缺了風勁節一人。

    這個時候,他已經把整個河東郡玩了一遍,剛剛回家不久,整天嚷著腰酸背痛太辛苦,天天躲在家裡睡懶覺,聽到福伯滿頭大汗地來報盧東籬要走,他也只是懶洋洋仿若沒有睡醒一般,漫不經心吩咐把家裡幾十罈陳年美酒送去做賀禮。

    話一說完,又一頭紮進香噴噴軟綿綿的被子裡,轉眼鼾聲大作,只氣得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怒目橫眉。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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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援
     
    六月酷暑,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當然,貧窮百姓酷熱難耐,生計艱難,足夠有錢的人又自不同了。

    頭頂上遮著四五層厚的布幔阻擋陽光,身旁站了七八個年青秀麗的丫環掌扇,身旁倚著個絕色佳人,纖手依依,把一碗冰鎮蓮子一勺一勺喂到嘴裡,這等享受,要叫整個大名府,苦於早災的老百勝們看到,肯定希望老天劈下一道驚雷來,把這種享福享到令人髮指的傢伙,直接打進十八層地獄。

    大名府今年的旱情特別嚴重,河水早就斷流了,到處都在打井,就是看不到一點水影子。很多百勝都已經乾渴得把河床裡的泥掘出來,放進嘴裡,希望能從中感受到一點濕氣。

    風勁節懶洋洋坐在山頭,放眼四望,因為長久不下雨,山間都已看不到什麼青翠之色了,山下萬里農田,卻已不見半點生機,濤濤長河,也只剩乾枯河床。

    似火的驕陽中,除了那幾個河邊徐步行走的人,就再不見什麼人跡了。

    大名府的百姓,是因為畏熱不出,還是干渴得連出門的力氣都沒有了呢?

    風勁節喝完冰鎮蓮子湯,眼神跟著遠處的幾個人影,唇邊慢慢掠起一絲微笑。

    遮陽的斗笠好像完全沒有作用,驕陽下衣裳被汗水濕透,再被烤乾,然後再次濕透,滿臉的大汗,擦也擦不盡,汗水流進眼裡,苦澀得讓人撐不開眼,汗水流進嘴裡,略帶咸澀的威覺,讓人的心頭都只剩澀然無奈。

    低下頭,彎下腰,抓一把河底乾澀的泥土,定定舉在眼前,深深重重的無力感,直能把人活生生壓垮。

    「大人,天太熱了,你……「

    身旁差役的勸說聲,盧東籬聽而不聞,只慢慢揮揮手:「你們找地方躲躲去。」

    照說,大老爺在大太陽底下,小人物們是不能躲到陰涼處去的,但是這些差役在盧東籬身邊任職時間頗長,知道大老爺他性子是從來不在乎這種事的。而且,從一大早,跟他跟到現在,真是又累又熱又渴又暈,再不找個地方躲躲,沒準會中暑倒下。所以,幾個差役倒也不硬撐,又勸了幾句,見實在說不動,也只得在四周找幾處略陰涼的地方躲躲。

    只有盧東籬,毫無遮掩地置身於火辣辣的太陽下,明明汗出如漿,卻又似毫無知覺。

    他幾乎是以一種悲痛到木然的眼神望著四周,這赤地千里,不見一絲生氣的世界裡,有多少百勝的身家性命,就此化為灰飛。

    頭上忽然感覺到的清涼讓他略有不耐煩得皺起眉:「我說了,我不用……「

    「不用什麼?不用我的銀子?」懶洋洋帶點笑意的聲音傳來,盧東籬愕然轉頭,那張玩世不恭的臉,與他近得只隔兩三寸,臉上還帶著老大一個口紅印子,唇邊自然是萬年不變的譏嘲笑意。

    盧東籬怔怔望著這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超級有錢人,漂亮白衣公子哥,正笑吟吟舉著一把傘,為他掃去大半驕陽。還是那身白衣裳,在這麼幹旱,灰塵這麼大的她方,居然還能沒天理得保持著清稚的白,讓人實在很懷疑,這位公子是不是出門帶足三大箱白衣服,平約一柱香時分,就換一身衣裳。

    風勁節也笑著打量大名府的知府大人,很不錯嘛,堂堂從四品的官,穿著布衣,戴著斗笠,袖子捲到胳膊肘,褲子也捲到膝蓋,在河床的泥地裡走來走未……怎麼說呢?該誇獎這位大人親民呢,還是勤政啊?

    「你怎麼來了?」即使是焦慮憂急的心境,看到風勁節的時候,盧東籬的詢問裡,也帶了一點歡喜啊。

    「來給你送錢啊。」風勁節白他一眼,「我該你的還是欠你的,你向我討錢討得那麼天經地義,理直氣壯。」

    盧東籬不覺苦笑一聲:「我實在是沒有了辦法,只得向你求援,沒想到你會親自來。」

    「想得美,你能有這麼大面子嗎?」風勁節不屑地道,「我不過是打算周遊全國,巡視一下各地店舖,就順便過來了。」

    他抬頭看看滿天驕陽:「你打算就站在這裡跟我聊天敘舊嗎?」

    盧東籬愣了一下才道:「要不我們先回……」他張目四望,正想招呼所有的差役一起先回府衙,忽然發現前方不知何時,已多了一輛華麗的馬車。正一愣間,手被風勁節拖住,使勁一拉,被扯得身不由己上了車。

    差役們四下跳起來,高喊著靠近過來。

    盧東籬只來得及探頭出來,說一聲不妨事,也沒空多交待一句別的,就又被扯回了車裡,馬車開始往府衙而去。

    車裡頭竹蓆涼墊頗為清涼,中間擺著矮幾,幾上放著各色水果,還有冰鎮酒水。

    風勁節順手遞了一杯冰鎮甜湯給他,沒好氣他說:「虧得你還是一府之首腦,這樣不懂愛惜自己,天不下雨,你在那河邊走多少趟也沒用,熱得趴下了,這旱災更是沒有人能收拾了。」

    盧東籬見他火氣大,也不敢爭執,乖乖把甜湯喝完,而風勁節也已悠然坐下,把已經切好的小片的西瓜,一塊塊往嘴裡送。

    盧東籬實在很佩服他,能在這赤地千里的旱區,吃西瓜蘋果,冰鎮湯,此人為了這樣的享受,暗裡花的人力財力,若用來救人,簡直可以做萬家生佛了。

    風勁節看出他心中所想,不覺冷笑:「我不是大慈大悲的大菩薩,你別用這種眼神瞧我。」

    盧東籬也還真不敢苛求他,只笑笑:「你能出手相助,我已經極為感激了。」

    風勁節冷哼道:「太名府都旱成這樣了,救災的款子一直下不來,沒有錢,你這位大人就算再能幹,也無計可施,水和糧全都運不來,只能眼看著老百姓渴死餓死。沒法子就只好天天奔走四方,可憐的知府大人改行做叫花子,凡有錢的人家,你都要上門去討錢,要錢的信居然直接寫到我那去了,我那小小濟縣,什麼時候改到你們大名府治下了?」

    盧東籬輕嘆道:「如果只是上官們剋扣為難,押著救災款不放,我還有辦法去活動。奈何這一次,卻是皇上大起殿閣,擴建皇宮,以至國庫空虛,救災銀遲遲發放不下來。我雖然努力籌銀,短時間內,實在難以支應災區所需,也就只得求你相助了。」

    風勁節笑笑:「我借錢給你,你什麼時候還?」

    盧東籬坦然笑笑:「怕是還不了了。」他也不多說什麼救人救國的大道理,答得極是理直氣壯。畢竟是那麼大的數目,寫信給風勁節時,著實是因為無可奈何。見到風勁節親至,他也確實有些意外,但對於借錢的事,他竟是從沒有想過,風勁節有可能不答應,不出手。

    風勁節也只笑笑,就不再多提錢財的事,只是定定看著盧東籬,半日才問:「你幾天沒睡了?」

    盧東籬笑笑,摸了一把自己的臉:「看得出來?」

    「瞧你那滿眼的血絲……還有……」風勁節目光微凝,「都有白頭髮了。」

    二十來歲的一府之長卻只是淡然一笑:「這世間,又有誰能一輩子不長白髮?無非早晚罷了。」

    風勁節拿了幾上金刀,慢吞吞切開新鮮的梨子,頭也不抬遞了一半給盧東籬:「短短兩年,你在大名府從推官一路做到知府,陞官不可謂不快。只是操心勞碌也多,有沒有後悔過?」

    盧東籬接過梨,放進口裡,水果鮮嫩多汁,清香甜美,卻叫人想著那滿城百牲干裂的嘴唇絕望的眼神。他沉默良久,才輕輕道:「有,被人指著鼻子罵貪官的時候,被百姓責問,為什麼無法抗旱救災的時候,接到師長親人的信,問我為什麼行止有失清廉之風的時候……」

    這兩年,他的官,當得極是不易。

    他素有才能,又肯勤政,份內的事,總是做到最好。對於人情禮物的來往應答,也漸漸熟練從容。

    上上下下送拾他的打點禮品,若是無關大節的,他也肯收下。

    有什麼事旁人求到他頭上來,送禮哀告,若是不該做的事,他自是不會應允,若是該做的事,旁人不送禮,他知道了,也一定會做,但送上門的禮,他也並不推拒。他也知道,自己的不收,人家反而不安心,不是回去加倍送禮過來,就是茫目再去求托別家。

    他手頭漸漸寬裕,與上司同僚之間的應酬來往,便能勉強支應。有很多為百姓謀利之事,也不是他一人就能說得算的,上下之間,需要經過不少官員之手,他手上有了錢,也才能去打點安排。

    在很多政令法規上,只要上頭略略鬆動一絲一毫,便能給下民無限福祉。

    他為官又頗靈活,凡有功勞政債,都肯推讓與旁人,便是貪髒之事,只要不是貪得太狠太毒,大多時候,他也便裝糊塗。

    對於下屬,略作警懲,常加訓誡,倒也管理得頗為得宜。

    上下之間處得都好,人人都覺得他通情達理,又能辦事,有本領,幫得了手,定得了局,凡有陞官的機會,總也少不了他。

    這兩年,和以前正好相反,官是一路直往上升的,可是一些不太好的名聲,總也是慢慢地傳播開來。

    讀書人最重令名,要說他全不介意,原也是假的。

    很多時候,夜深人靜,一個人會坐在窗前發呆,這樣得卑躬屈膝,這樣的人情練達,這樣的精明油滑,多年讀的聖賢書,處事道,全都到哪去了。

    為臣者,看到遍地貪墨,見到無數枉法之官,不參不劾,不與之斗,反而同流合污。為一方父母之官,見君主移國庫之財而建宮室,皇宮奢華之至,而災區民不聊生,他居然不抬起棺材進京直諫,卻只會向商人寫信要錢。這樣的人,算是一個好官嗎?

    可是,他要真跳出來和所有的貪官鬥法,在這場明知必敗的戰鬥之後,他還能為百姓做什麼?在跑到京城去犯龍顏之後,除了把身家性命枉送,白白博來史書上的錚臣之名外,他還能有機會為受災的百姓去籌謀生機嗎?

    盧東籬略有些無奈地笑笑,閉上眼,輕輕道:「自古至今,無數聖賢遙想過盛世大治,期盼著國泰民安,並為此提出過種種的治國主張。但是,看那史書冊冊,那些美好的期盼,從來沒有成為過現實,一次也沒有,即使是名君治世的時候,也依然有朝不保夕的草民。什麼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這樣的世界,從來不曾有過。」

    風勁節不以為然地道:「世界本來就這麼黑暗,一個人的力量永遠都是有限的。既然你現在也明白,那些書裡所謂的大治之世都是假的,你們所期待的盛世大同,永遠不會到來。要真累了,倦了,就歇了罷,何苦這樣拼了性命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

    「因為未來並不美好,希望也許永遠不會實現,我們就什麼也不做嗎?」盧東籬抬頭笑笑,「我後悔過。但是,如果重來一次,我的選擇,還是不會變的。」

    風勁節終於抬眸看向盧東籬。

    他有多少天沒睡了,眼中密密麻麻佈滿血絲,這段日子,他是否日日夜夜,憂心如焚,所以此刻臉色,蒼白如紙。

    明明神情已是如此疲憊,甚至厭倦,明明已經親口承認了後悔,為什麼依然還能笑著說,我的選擇不會變?

    風勁節沉默了一會兒,忽得輕聲道:「會實現的。」

    「什麼?」盧東籬一時沒明白。

    風勁節低頭,不再看他的臉:「終有一日希望會實現的。上位者不能再隨便欺壓草民,每一個百姓都能快樂地生活,人不用再為生計,為衣食而發愁。為官者若有貪贓失職,百姓們可以光明正大地反對他,要求罷免他。有權力的人將受到監視和控制,任何不正當的行為,都將被懲罰,只是,這要等很久很久以後,才會……」

    盧東籬微笑,眼中漸有溫潤之意:「借你吉言吧,希望你的話可以成真。」

    「我的話是一定會成真的,不過你此生肯定看不到罷了。」風勁節轉眼間便已嬉笑如常,「不痛快的話題談完了,我們是不是應該說點喜事了。」

    盧東籬搖搖頭:「這個時候,哪裡還有什麼喜事。」

    風勁節有點不懷好意地瞪著他:「怎會沒有喜事,比如我們盧大人即將娶進門的知府夫人。」



成親
     
    「你怎麼知道?」盧東籬愕然。

    「人只要足夠有錢,消息總會靈通的。」風勁節微笑,「恭喜恭喜,盧大人大喜啊。」

    看他那嬉皮笑臉的樣子,盧東籬也只得苦笑一聲:「我尚在幼時便由長輩做主,同一戶世交訂了親。那邊也是書香門弟,小姐亦是溫柔賢良之人。兩家時常來往,子弟們都以兄弟手足相稱,彼此頗為親善。這幾年我仕途風塵,家中長輩一月三封地來信催我完婚,以免女兒家蹉跎了歲月。而現在我主理一府,沒有女眷打理內務,即惹人閒話,也常會招得媒人三天兩頭地上門。有時候,還要應付上峰或同僚的好意說媒,常有些難堪尷尬之事不便應對。所以就寫信請家中長輩幫忙做主操辦便是。只是沒料到這一場旱災來得這麼突然,暫時哪裡還顧得上婚姻之事,怕是要拖延些時日了。」

    風勁節淡淡笑著點頭。

    不錯不錯,很典型的古代婚姻。到了適婚年齡,各方面的條件都可以成親了,而所有的親朋好友都催著你成親,世人眼光都盯著看你成親。這個時候,成親,不止是人生的一樁大事,也算是完成一樁必須完成的人生任務。無論男女遲遲不婚,都易惹人閒話,更會召人側目而視。若是為官之人,樹大招風,四方注意,更要面對許多流言非議。

    其實又何嘗是在這個古代,即使時光飛逝個幾干年,就算是科技漸漸發達,崇尚自由戀愛,開始流行單身貴族的時代中,社會上依然會給人以強大的婚姻壓力。在這種壓力下,以完成任務的態度結婚的,到了差不多的時候,找到個差不多的人,差不多湊和在一起,就這麼過一生的還真不少。

    也不能說他們一定不幸福。

    就如這個時代,幾乎所有的婚姻都是以這一類的方式締結,幸與不幸,也就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了。

    相比很多人,純由媒人說和,新婚之夜才真正看到人生伴侶的容貌樣子,盧東籬還算是幸運的。至少知道對方的樣貌性情,彼此還是有交情的,又都是書香門弟,想來婚後共同語言也還是不少的。

    以這個時代的標準來看,這已經算是佳偶了。

    象盧東籬這一類讀聖賢書,心裡頭放著家國天下老百姓的人,對婚姻,對妻子的要求,想也來也不過是溫婉賢德,頗通詩書吧。

    這也算是大部份的正人君子讀書人擇偶的條件,頂了天再加上一條美若天仙罷了。

    這種忙著修身齊家治天下,一展心中抱負的男人,哪裡有空去玩愛情遊戲?心裡的世界太大,眼中看到的太多,愛情這種微不足道的東西,只怕根本不在他們的認知之中。估計大部份人以為娶個美人回家,溫柔相待,偶爾花前賞月,閨中畫眉,就算是極致了。

    不過,在這個時代中,這又何嘗不算是美好的愛情呢?

    還是不要以超時代的思想來看待未開化的古人吧。

    風勁節漫不經心地任思緒飛來飄去,盧東籬看他忽然間有些神不守舍,不覺訝然問:「你在想什麼?」

    風勁節笑道:「我在盤算,這場旱災什麼時候能過去,我們盧大人的小登科會是哪一天啊。」

    也不理盧東籬哭笑不得的表情,他順手在旁邊拿起幾個玉盒,遞過去,笑道:「送未來嫂夫人的。」

    盧東籬信手打開一個,只見一片珠光,耀人眼目,眉峰微微一蹙:「這首飾太貴重了。」自然就要推回去。

    風勁節料到他的動作,一把按住他的手,似笑非笑望著他:「你不收這禮物,就別收我的救災錢。

    盧東籬料不到他這般無賴,氣道:「你何苦為難我。」

    「我哪裡為難你了?」風勁節白他一眼,「反正你這輩子別指望以清廉耿直而名重天下,收我這點子東西,也不會讓你名聲更難聽。我也不是大名府治下的人,也沒事求你,就談不上賄賂。再說,這麼些年,我送過你什麼貴重東西沒有?真當我不知道你的臭脾氣,這是給嫂夫人的,同你有什麼相干?」

    他冷冷一哼,眉間漸有慍意:「你當我不知道呢,你收過的禮雖多,一文錢也不肯花在自己身上的,這幾年雖是什麼官都當過,積蓄只怕是少得可憐的,你拿什麼當聘禮,總得有幾件拿得出手的吧。人家要嫁過來,跟你吃苦一輩子的,也不能太委屈了別人。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那種,自己的頂著個清官的名聲,讓全天下的人稱讚,卻叫家裡老婆兒女吃糠咽菜的傢伙。說什麼關愛萬民,連身邊至親都照顧不了,算得什麼男人。不說呼奴喚婢,但至少要衣食周全,不要太過寒酸才好。」

    盧東籬也沒料到只因不肯收過於貴重的禮,倒招來他一頓訓斤牢騷。他知道風勁節是個無法無天,什麼事都敢幹的人,自己如今有求於他,還真不敢太過惹惱他,只得笑道:「你的禮物,我什麼時候推拒過,只是這實在太過貴重……」

    風勁節不屑地道:「你這窮官知道什麼叫貴重?我知道你的性子規矩,也不至於拿天大的寶貝送給你。這些珠釵鳳飾,雖然亮眼,但這大多是打磨之工,倒並不是特別珍貴的珍珠美玉。只是手工做得好,看起來,就像是比較貴重罷了,騙騙不識貨的外行人的。」他隨手打開一隻玉盒,指指裡頭那光華流轉的珠釵,「這個,價錢也沒超過一百兩,算得什麼,值得你這麼一驚一乍的。「

    不超過一百兩,說得真是輕巧。一般百勝家,幾年的積蓄也未必有一百兩呢。這種有錢人啊……

    盧東籬努力忍著不對風勁節輕描淡寫的態度做任何批評,想想那些等著盧東籬的銀子救命的老百姓,只好略有違心地稱謝收起來算了。

    風勁節得意洋洋看著大名府知府大人忍氣吞聲的樣子,心中竊笑,其實他剛才說的話才是糊弄盧東籬這個不懂奢華的窮官。那支珠釵不超過一百兩是真的,不過那只是成本價。一支釵用的金子有限,上頭的累珠流蘇,也並沒有使用極高等的碧玉珍珠,但卻是京城飾玉樓最頂尖的大師父手藝。首飾這種東西,賣的還不就是個樣式,巧思,與眾不問,晶瑩奪目,奢華富貴,真個是一本萬利的買賣,成本不足一百兩的東西,賣個上千兩,甚至幾干兩,也不算稀奇事。

    不過,如果盧大人知道這幾個玉盒裡的東西,拿到京城由景會做生意的人去賣給各府貴人,沒準能賣到上萬兩的價錢,不知道他的表情會是什麼樣?

    光想想就讓風勁節覺得有趣,心中一動,忽想起一事,一把按住盧東籬,眼神有些兇狠地瞪著他,一宇字道:「你發誓,絕對不會把這些變賣了當救災銀。」

    盧東籬被他這倏然而變的凶相倒是嚇了一跳,心中暗惱,怎麼我心裡的主意,他全都猜到了。

    抬頭一見風勁節那滿臉我就料到這樣的憤怒表情,只得苦笑:「我絕不會變賣你的禮物。」

    風勁節知這人雖然彆扭,但說的話倒是算數的,所以鬆開手,心滿意足坐回去,開始慢悠悠給自己倒酒,信口問:「對了。你那個跟屁蟲怎麼不在了?」

    盧東籬笑笑:「東覺入京應試去了。」

    風勁節一仰頭,喝盡杯中美酒,眼中猶帶笑意:「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啊。」

    盧東籬凝望他:「勁節,其實你文武雙今,才華蓋世,為何總是這般玩世不恭,空負這絕世才情,何不為天下蒼生……」

    風勁節大笑起來:「我的盧大人,縣衙一夜共敘,省城客錢長談,我一直以為你會問這個問題。你卻總沒有問,我當你這一生不會再問了,你卻還是忍不住了。」

    他眼中也不知有幾許酒意,幾許笑意:「我喜歡你,就是因為你雖心懷天下,一心當聖人,卻從不用聖人的標準要求其他人,從來不高高在上地訓斥別人,不長進,不高尚,不偉大。別人的生活方式,你雖然不讚問,但你一直很尊重。可你終究還是問了我這個老套而無聊的問題。」

    盧東籬輕輕道:『我無意勉強你,只是為你惋惜,也為天下人惋惜。」

    風勁節懶懶洋洋道:「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你為我惋惜,焉知,我不曾為你惋惜,至於天下……」他笑而搖頭,「這世界上還沒有人能偉大到,讓天下人為得不到他而惋惜。」

    盧東籬還想說什麼,馬車忽然停下,外間馬伕高聲道:「公子,府衙到了。」

    風勁節懶洋洋躺下,一手枕頭,另一隻手對盧東籬揮了揮:「好走,不送。」

    盧東籬笑道:「你不進去坐坐嗎?」

    「盧大人忙於救災諸事,有多餘的時間應酬我嗎?再說了,我也不過是要周遊全國,正好路過,來看看你罷了,也沒想多留。」風勁節笑道,「你去吧,我手下在本地做生意的幾個掌拒,已經帶著我的銀票在府衙等你了,你就忙你的去吧。」

    盧東籬也知道自己這些日子忙得再無一刻閒暇,在馬車上問風勁節了一會兒,已經是忙裡偷閒了,真讓風勁節留下來,他也確實沒空照應,也不能指望這個每天都要給自己找樂子的風大公子能奈得了寂寞,或是哪天忽然良心發現,跟著他一塊為救災操勞。

    所以,他也就只淡淡一笑,把那幾個玉盒收了,便下了馬車。

    車簾一掀一放間,二人已再也看不到對方,盧東籬站在車前,看著馬車迅速向遠方而去,他也沒有花更多時間遙望車影,轉身便進了府衙。

    盧東籬與風勁節相識已然兩年多了,然而,他們在一起真正相處,卻只有三次,三次長談,一次比一次短。

    三次相別,縱有惺惺相惜,縱有知己之感,但每一次風勁節都是干淨利落地告別而去,每一次盧東籬都沒有說一句挽留之語。

    風勁節總是頭也不回地離開,盧東籬也是看也不多看一眼,就要去為自己的選擇而操心勞碌。

    他們的人生,完全不同,就如兩條直錢,就算偶爾相交,也會立刻分離,去繼續自己前進的方向。



歸來
     
    夜色初臨,大名府府衙的側門想起不緊不慢的敲門聲。

    吱啞一聲,側門打開,一名粗使丫環手舉燈籠向外照了照:「是舅老爺嗎?"

    門外,一個身量瘦削的青衫男子道:「是我,你們夫人交待過了吧?」

    「是,舅老爺,夫人已經等了很久了。」

    男子快步入內:「你們大人在哪?」

    「大人還在書房,不知道舅老爺來,夫人說過,不用告訴大人了。」

    男子略略皺眉,也不多說,便隨著丫環一起往裡去了。

    來至內堂,見燭影火光裡,一個窈窕美好的身影正坐於案前,不知寫些什麼。

    適時丫環叫道:「夫人,舅老爺來了。」

    那女子抬頭,露出溫婉美麗的容顏,笑喚:「大哥。」

    男子一語不發走了進來,在燭光前上下打量自家妹妹一番,她只穿著普通的素淨家常衣裳,烏髮鬆鬆挽了一個髻,不施脂粉,不戴釵鐶,極之素雅。

    男子皺眉道:「婉貞,你好歹也是位知府夫人,怎麼衣著打扮,如此寒酸,內堂也沒什麼珍貴擺設,房裡連個端茶倒水的丫環都沒有,他盧東籬就這麼慢待你。」

    蘇碗貞起身,伸手請兄長入座,同時柔聲道:「大哥,東籬是清正君子,只不過靠微薄俸祿過日子罷了,哪裡那麼多餘財,這府裡的下人,也只有幾個做粗重活計的。」

    蘇凌愕然問:「不會吧。我聽說……」他向四周看看,見沒什麼閒人,才壓低聲音道,「我聽說,妹夫不是那種迂夫子,該收的銀子,從沒少收過啊。」

    蘇碗貞微笑道:「比方一個人求他辦事,而這事辦了並不違法,也不損公,人家不送禮他也辦,送了禮,他收下,還是會盡心辦。反之,若是有人找他求差事,求疏通,但若那人不夠資格,或事情有違國法綱紀,有損百姓福祉,再多的銀子,他也不辦的。所以,他的銀子並不多。」

    蘇凌悻悻然道:「話雖如此,可走他官當到一府之長,就算從不做貪贓枉法之事,按慣例收的人情禮物,年節喜慶之禮,想來也是一大筆數字了。」

    「可是,他也要應酬上官,交好同僚啊。半年前的旱災,若不是他和所有官員交往甚好,哪那麼容易就開倉放糧。上個月江東四郡征徭役的事,若不是他去拚力打點,大名府還不知道要抽走多少壯丁呢,還有……」

    「總之就是沒有錢是吧。」蘇凌略覺憤然,「怪不得你說,我來的事不用告訴他呢。」

    蘇碗貞笑笑搖頭,從旁邊拿起自己的首飾盒遞過去:「我的相公,確實是沒有錢的,就算有,他也不會贊同你去拿錢買官。你是我的哥哥,你趕了上百里路來這裡,我也不能叫你白走一趟。這些首飾,我打聽過,送到京城,找大的珠寶店,也能賣個幾千兩,你拿去吧。」

    蘇凌接過首飾盒,打開一看,眼中燦亮,心中也驚訝:「他不是清官嗎?怎麼竟給你置下這麼好的首飾。」

    蘇碗貞笑道:「他自然是置不起的,他平生有個知交,姓風,名勁節,據說是個富可敵國的大商人。當初我們成親,這些全走風勁節送的禮物。說起來,相公為官,收過禮物無數,但價值貴重,而又肯留著自己用的,也只有風勁節送的東西了。不過,就算是風勁節,當初若不是相公因賑災銀之事有求於他,也不會收這麼重的禮。自那以後,風勁節就在周遊全國,每到一處,都會送禮送信來,只是,再沒有這些過份貴重的了。」

    蘇凌聽得竟有人如此有錢,兼如此大方,不免起了興致:「他都送些什麼?」

    蘇碗貞又是一笑,眼中也多了些趣致之意:「說來好笑,他每到一處,必要搜刮當地的美酒,送來給相公,相公說,此人是個無酒不歡之徒,便當天下人都是酒徒一般,如今府裡,他送的酒還有四五十壇沒喝完,現今相公都被他害得養成了每日必把他送的酒拿來,淺飲個幾杯,否則不能入眠的壞習慣。另外,他也會收集各地一些不值錢,但精巧有趣的手工品、金石、印章送過來。倒是送我的禮頗值錢一些。」

    「還有送你的禮?」

    「是啊,他每到一地,必會買市面上最好的布科,叫人畫下當地最時興的衣樣髮式,配著最好的胭脂水粉送過來,除此之外,有時會送個梳妝鏡,有時送個香囊。不過,他也是知道分寸的,每次只是送給相公,而相公再將這些送給我,我也只認是相公的東西便是。他還時不時附張字條,笑相公必是個不解溫柔,不懂善待夫人的木頭,所以沒事就替他出些力。」蘇碗貞笑道,「你瞧我在家裡穿得素淡,只是為了方便罷了。若真是飲宴遊玩,我的衣服、髮式、首飾,那都是最好的,還總是大城那邊最時興的,不知多少官太太們羨慕我呢。」

    蘇凌冷冷道:「你是盧東籬的夫人,可你的衣裳、首飾,甚至鏡子,胭脂都是另一個人置辦的,盧東籬也不知道害羞。」

    蘇碗貞臉色微變:「大哥,我相公是清正君子,我敬他重他,便是你,也不可以在我面前辱他,他與風勁節是知己之交,豁達灑脫,自有名士之風,相公不以禮法拘我,處處予我自在,我不許你再這般說他半句。」

    蘇凌訕訕道:「我沒那個意思,只是為你不值,你本該是個貴夫人……」

    「貴夫人怎麼了?」蘇婉貞冷冷道,「這大名府上上下下的貴夫人還少嗎?哪一個丈夫不是三妻四妾,哪一個不得守著一層層的大家規矩。我的丈夫,從不往秦樓楚館,從不言納妾娶婢,便是見著如雲的美女,我要在,他只看我,我不在,他只看地,這樣的丈夫,何處去找?我出門也罷,宴遊也好,交友來往,他都任我自在,絕不管束,我瞧那些貴夫人羨慕我倒是真的。」

    蘇凌乾咳一聲:「好好好,我認錯,我不該說你夫君半個不字,活該讓自家小妹子教訓,行了嗎?」

    蘇碗貞也不好多說他,只得道:「大哥,我也要勸你兩句,雖說朝廷允許民間百姓以錢買功名,但畢竟是虛職,你也實在不必如此營營役役,我們書香世家,能憑胸中所學,博個科舉出身不好嗎?連東覺都考中功名了……」

    「要能考得上,誰願花這麼多銀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哥我,從小一看到書就頭痛,除了捐個功名,還有別的路走嗎?」蘇凌不以為然地答,目光無意中四下一掃,停在書案前那剛寫了幾行字的白紙上,「咦,你給風勁節寫信。」

    「是啊,他周遊全國,每到一處,必寄幾封信來,他寫得信也奇,即不在上頭寫上相公的名號,也不在下面署上他自己的名字,有時洋洋灑灑,說一路的風土人情,山光水色,甚至各地小吃,以及……」蘇碗貞臉皮一紅,「以及當地的美人名妓,有的時候,則是一兩句沒頭沒尾,全不相干的話。像是什麼心情不好,或是特別高興。又或是今天見著了一個美女,今天吃到了盤好菜。隨便提一句,便算是一封信了。這麼久以來,他的信中竟是從沒有過什麼值得一書的大事,也從不在信裡問候一下相公。」

    「他的信即繁且雜,有時候相公看了,也是又好笑又好氣,常常罵他兩句,便拋開不管,相公忙於公事,經常是他來十幾封信,才草草回一封信,我想此人這般長情,也不可太過輕慢了。他雖不說不問,想來也是極關心相公的,所以我便替相公寫回信,將相公這裡大小事務,日常喜樂,都略略記述一下。相公也由著我,從來不攔。」

    蘇凌眼神一動:「你代他寫的信,妹夫看不看?」

    「有時看,有時也不看。」蘇婉貞道。

    蘇凌雙手搓了搓,期期艾艾地問:「那你能不能在信裡向他借一筆錢……」

    話音未落,蘇碗貞已是臉色大變:「大哥,你怎能……」

    「我這不是沒辦法嗎。妹子,加上你的首飾,我湊到的錢,最多也就買個空功名,不可能放實缺的。我原是指望讓妹夫替我設法,安排個差事,可照你這麼說,妹夫竟是個一絲不苟的大清官,肯定不會幫我的忙,既然這人這麼有錢,又出手大方,就向他借一筆,我活動活動,弄個實缺,不出兩年,就能把錢全還給他。」

    蘇碗貞清柔婉麗的臉上露出憤怒之色:「我雖是女流,也知廉恥。豈可借他們君子之交,行此鬼域之事。」

    「我不過是……」

    「哥哥,夜已深了,你我雖是手足,也不便留客,你要有別的事,明天請早些來,直接與相公商議吧。」蘇婉貞拂然喝一聲:「送客。」

    一直守在外頭的粗使丫環忙來到門外叫:「舅老爺請。」

    蘇凌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呆站了一會兒,才重重一跺腳,把那一箱首飾抱了,快步而去。

    蘇碗貞怔怔站了一會兒,想起自家兄長這般不爭氣,更覺心酸,卻也只得強提了精神,重又拿筆續寫那封未完的信。頃刻寫畢,她看看外頭夜色,想了想,便自箱裡取了一件略厚的長衣,攜了信,親自掌著燭火往書房而去。

    夜已極深,書房中一點燭光不息。輕輕推開門,那案前的男子,依舊如以往的無數歲月一般,伏案疾書。

    燈影裡,他眉宇間無絲毫倦色,燈光下,她輕輕柔柔一笑,近得前去,放下燭台,把長衣抖開,徐徐披在良人肩上,柔聲道:「就算要忙公事,也該顧著身子。」

    盧東籬回眸一笑,輕輕伸手,握住她按在自己肩頭的柔夷,溫暖的燭火照進眸子裡,也只見一片暖暖的柔意:「我這邊事忙,原是沒白天沒黑夜的,說了多少次,你不用等我。自顧自睡便是。」

    靠得這麼近,燭光這般亮,蘇碗貞可以看到盧東籬滿頭黑髮裡隱約的銀光白影,她的夫君,正值英年,已然華發生。

    心間的酸楚只是一轉瞬,便有了更多的溫柔與驕傲,在那文士的雙肩上,挑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在這忙不完的公務中,又有著多少百姓的安居樂業。

    縱使多情生華發,何憾何嘆。

    她在燭光下微笑:「我也沒有特意等你,不過是正好把給風公子的信寫完了,拿來給你看看。」

    盧東籬笑道:「他原是個任性胡為的性子,也虧得你願意這樣費心應酬他。你既寫好了,寄出了便是,倒也不用非得給我瞧。」

    蘇碗貞也不覺一笑,她的丈夫是謙謙君子,從來不背後論人是非、語出惡言,只有對那風勁節,有事沒事,才會這樣帶著笑地罵兩聲。

    「對了,他這些日子,都快把全國各地跑遍了,上次來信說,是要回鄉了,你這信就寄到濟縣去吧。」盧東籬想起此事,忙又交待一聲。

    蘇碗貞點點頭:「即是他已游完全國,想來也還閒著,不如請他來做客吧。你們這等交情,也該聚一聚。」這念頭一起,連她都有些神往了,那個風勁節,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風勁節,風勁節,自她嫁給盧東籬,生活中就似乎永遠有著這個人的影子。

    她的首飾是他送的,她的衣裳是用他贈的布料,照他給的款式做的,她理妝的明鏡,她飾容的脂粉,都是他萬里迢迢,遙遙寄來。

    每隔幾天,便能收到那人的信,今朝川西,明日河東,天涯海角,天地風情,都在那一封封書信中。

    洞房花燭,交杯酒是他送的佳釀,偶有閒情,夫妻同賞明月看落花,必也少不了,他贈的美酒助興。

    偶爾聽得相公閒時笑語,說起那人何等容華,何等風範,何等不俗,她也會不由得悠然神往。

    君子之交淡如水,只憑著偶爾書信來往,已是盡興,她卻不免有些憧憬期待了。

    那個風勁節,到底何等人物。

    盧東籬聽了這建議,卻只是一愣,方才笑道:「那傢伙,最是恃財傲物,放浪形骸,只不過恃的是錢財的財罷了。他做事沒輕沒重,只憑自己高興,真要來了,怕不把你氣死。」

    蘇碗貞駭笑:「若是如此,那就更要見一見了。」

    盧東籬凝視她一會兒,這才笑笑,溫言道:「他是這天地間最自由的人,他若要來,我們自當好好招待,他若不來,也就不用刻意去喚了。」

    蘇碗貞也望了他一會,這才點頭:「好。」

    盧東籬在燈下,看到妻子溫柔婉約的笑容,有一瞬的失神,這個時候,風勁節又在哪裡,又在做什麼呢?可是仍依在美人懷裡,笑鬧飲酒,可是又弄得一身酒漬胭脂痕。

    他不由笑笑,搖搖頭,立時又把風勁節拋於腦後了。

    他與風勁節的交情,可真是淡如水了,這算不算君子之交,連他自己也說不清。見到他的時候,頗為歡喜,同他談話,如沐春風。然而再長久的時間不見,也不會太思念。看到他的來信,他的禮物,或笑或嘆,卻也不會想要刻意回信,可無論如何,隔著再遙遠的時光,對他的記憶,依舊鮮明如昨日。

    淡淡驅散這難得一瞬的悵然,他復又低下頭,繼續批閱公文。

    蘇碗貞在他身旁坐下,無聲地倍伴著,眼眸裡帶著淡淡的笑意,看著溫暖的燭火映出他專注的神容。

    這是她的丈夫,她的良人,是她一生一世的依靠。

    半個月後,一輛無比奢華的大馬車停在了濟縣風勁節精美的園林外,福伯帶著所有下人一直迎出園外,年邁而忠心的管家,再次激動得熱淚盈眶:「公子爺,你可算回來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風勁節沒有喝得醉燻燻被一群美女從馬車上扶出來。

    他一個人幹淨俐落地跳下馬車,微笑著看了眾人一眼。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猛吸鼻子,咦,真的一點酒氣都聞不到啊。大半年不見,他們家公子轉性子了。

    福伯又驚又喜地迎上來:「公子。」

    風勁節笑笑擺擺手,止住他的一堆將要出口的嘮叨:「我們先進去吧。」他一邊快步向內走,一邊漫不經心地問,「我走的這段日子,有什麼事沒有?」

    「沒什麼大事發生,萬事公子都有安排,我們照章程辦事罷了。對了……」福伯道,「前不久,大名府寄來一封給公子的信。」

    風勁節點點頭:「他是算著我該回家了,就直按寄到這來了。」

    福伯欣喜道:「公子與盧大人真正是君子之交,公子待盧大人那麼深情厚義,也難怪盧大人牽念。」

    風勁節微微扯動唇角,忽然露出一個略有些詭異陰森的笑容:「他待我是不錯的,我對他……」

    他的眼神慢慢冷下來,最後才淡淡道:「不過是利用罷了?」

    「啊……」福伯蹬大眼,心裡尋思著,我剛才是不是聽錯什麼話了。

    風勁節卻不再多說,此時正好已經進了廳,為他接風的宴席早已擺妥,安排來服侍他的美貌少女也已在前方盈盈施禮。

    他眼神微冷,輕輕揮手:「不用這麼鋪張了,我累了,你們都下去吧。」

    下人們你眼瞪我眼,天啊天,太陽真從西邊出來了,咱們家公子爺真的變了。

    天大地大,主子最大,主子爺發了話,大家心裡再有疑惑也不敢停留,紛紛退去了。

    只剩下福伯還愣愣地瞪著自家主子。

    風勁節笑笑,自袖中抽出一堆紙遞給他。

    福伯接過一看,一張張都是田契地契,全寫著自己的名字。

    福伯大惑不解地抬頭:「公子,這是……」

    「福伯,我知道你自己有不少的職蓄,但這麼多年,你一直跟著我,照顧我,這是你應得的。」風勤節微笑。

    福伯不明所以:「公子,我不明白。」

    風勁節靜靜看著他:「福伯,你是最早跟著我的人,在我是個孩子時,你就照顧我。所有人都不相信我有能力,只有你支持我。你還記得嗎,你曾問過我,為什麼要拼了命賺那麼多錢,錢夠用不就行了嗎,我當時怎麼回答的?」

    「你說,你這一生其實很不自由,必須照命運劃定的路線去走,你這樣拚命賺錢,不過是想為自己贖幾年身,在命定的人生裡,為自己爭幾年自由,你要有足夠的錢,可以支持你自由自在,做任何想做的事,可以讓你肆意地嘗試各種各樣的生活。」福伯喃喃地答。

    風勁節笑笑:「那麼,在我富可敵國之後,常會有人勸我想辦法捐官,給自己的弄個功名,提升一個地位,記得你也勸過我,說是有個虛銜在頭上,做事也方便很多,特別是被劉銘冤枉之後,你更勸過我多次。你總覺得,有個官帽子在,就不會讓人這樣欺負陷害了。當時我又是怎麼答你的?」

    福伯越來越有不祥的威覺,茫然答:「你當時說,你這一生,其實是注定要當官的,不但要當,而且還注定要躬鞠盡瘁,累死累活,沒準還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所以現在是得自在一日,且自在一日,何苦提前把自己送到苦海裡去。」

    風勁節微笑:「是啊,所以我放浪形骸,所以我肆無忌憚,所以我在最後的時候,動身去周遊全國,看盡天下美景,會遍世間美人,嘗盡美食,飲盡美酒……」

    「公子,公子……」福伯驚慌地打斷他的話,「我不明白,我老了,我聽不明白,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風勁節望著他,微笑,眼神溫和,神容平靜,「自由的日子結束了。」



建功
     
    不過是半柱香的時間,瑞王便簡單地把自己所知的一些盧東籬與風勁節相識相交的過程徐徐道來。

    雖說有些僅只當事人才瞭解的事,他也並不清楚,但他權力即大,耳目又眾,若立心要想查別人的往事底細,還真沒有多少事,能瞞得了他。

    陸澤微聽得不覺且笑且嘆:「洗冤救命之恩,不肯稱榭。千里借銀之舉,理所當然。數面之緣,竟是數年至交。這才是奇人奇行,知己之交。果然高才總被俗才誤,我等庸人,也只得嘆而敬之罷了。」

    瑞王淡淡一笑,緩步走回案前,欠身塵下:「何只是知己之交,分明是生死之交。」

    陸澤微一笑上前,親手倒了杯茶,雙手遞拾瑞王,笑道:「王爺費神,給我講這等評書傳奇,快快潤潤喉。」

    瑞王笑著接過來,飲了兩口,笑道:「風勁節是怎麼由商人變成官的,你是知道的吧?」

    「自然。」陸澤微笑而點頭,「這在當年,可也算是轟動全國的一樁大事了。」

    「當今天下大亂,爭殺不止,各國皆修軍備,唯有我們趙國歷代以來,卻一直重文輕武,其原因就在於我趙國地形特殊,國境線所臨的大部份是蒼茫大海,其他與陸地接壤的,不是絕壁險峰,就是浩浩沙漠。當今天下各國,為爭奪霸權,不免重陸軍而輕水軍,除立國不足二十年的韓國,竟再沒有一國,有像樣的水師了。所以,我國不慮自海而來的敵軍,也沒有哪個國家,願意拿整支軍隊來冒險穿越沙漠。因此只要我國無意出兵攻打他國,有此天險守護,便……」陸澤微不知是嘆息還是無奈地搖搖頭,「似乎可以安枕無憂。」

    瑞王也苦苦一笑:「這樣的天險庇護,於我國,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幸運的是,天下亂世,獨我國可保一隅之安,不幸卻是歷代君王,仗此天險,耽於逸樂,不思武備,至使國無良將,軍中亦無可用之兵。」

    「是啊,一直都以為戰亂離我們很遠,想不到與我們只隔一處大沙漠的陳國竟會派出一支軍隊,穿越茫茫沙漠,直攻我邊境定遠關。」陸澤微又是一嘆。

    瑞王搖搖頭:「其實陳國也只是存著試探之意,那支軍隊不過八千,只怕陳王自己也沒真指望這支軍隊能成功。可是,它偏偏就成功了。」他憤憤一掌擊在案上,「雖己時隔數年,回想起來,仍是我趙國之大辱。一萬將士,依雄關之勢,居然被八千穿越沙漠的疲弱之師給攻破了。」

    陸澤微勉強笑笑:「王爺也不用太過為此事而憤慨。定遠關多年前雖有雄關之稱,但有五六十年不曾有戰事,無論士兵將領,也從不相信有誰會穿越沙漠來攻。更何況沙漠上,還有依附我國,為我國守護門戶的漠沙族人,他們自是更加有恃無恐。又哪裡想得到,這一支奇軍,以神速打破漠沙人的防線,突然出現在城下,將軍們措手不及,士兵們全無作戰經驗,有此一敗,算來也是不冤的。」

    「他們不冤,那定遠關後,無數百姓又冤不冤?」瑞王憤然道,「我國地勢奇特,四周國境線雖有天險相護,但一破國境,便是一馬平川,千里沃土,再無一處可守。我堂堂大趙,竟任那敵軍八千人馬,縱橫千里,沿途郡縣,雖有兵將,卻無不望風而散,竟無有敢於迎戰之軍。陳人一路燒殺擄掠,若等到朝廷調派大軍前往,陳人的軍隊早就滿載歸國了。」

    「陳國將軍能一路如此順利,也是意外之喜,極功近利之下,忘了不能孤軍深入敵境的兵家大忌。偏偏我們趙國,多年不與他國征戰,國內士乒不過是偶爾打打強盜,鎮壓一兩次叛亂罷了,忽聽說有敵國大軍來勢洶洶,官兵將領,俱皆無迎戰之心。」陸澤微嘆道,「這也是數代以來過於安樂的遺禍。」

    「濟縣當時離定遠關不過八百里,聞得異國軍隊將至的消息,駐軍一哄而散,百姓忙於逃難,縣官也急著打點行裝。只有風勁節親自去拜訪縣令,要求以官府的名義招集兵馬抵抗。當時縣令是同意了,不過除了一紙空文,什麼也沒有給他。」瑞王苦澀地道,「真是想不到,大難來時,朝廷命官們急著逃命,吃皇糧拿俸祿的將士們無心迎戰,反而是一個商人站了出來。」

    陸澤微接口道:「說起來,那風勁節也是一個人才。據說當時他就是這麼孤身一人,站在長街上,召喚滿城青壯起而保護家園親人。據說此人口便給,言詞極能感人,竟是一呼百應,轉眼已招得數百壯士。他又四方收納前方潰散逃亡的軍士,說服他們,再逃也難逃國法軍法,無非死路一條,不如挺身上戰場,將功贖罪,才能保得性命。他竟是生生以他個人的詞鋒、氣魄,於數日之間,聚得二千餘眾。他自己散盡家財,以為軍資,以配軍器,以二千之倉促之士,戰八千精銳之敵……」說到此處,陸澤微也不覺悠然神往起來。

    瑞王眼露讚歎之色:「此人妙演兵法,竟是連戰連捷,僅僅半月,殺得八千陳軍,敗退千里,最後只有五百騎逃入沙漠。而這個時候,我們朝廷派出的大軍,離著濟縣居然還有三百來裡。那半個月中的軍費、糧草、兵器、馬匹,甚至在打勝仗之後的獎賞撫卹,也全是他以自己的家財來支付的。」

    陸澤微擊節嘆道:「風勁節以商人之身,立此擎天之功,實為當世奇聞。」

    瑞王冷冷一笑:「擎天之功又如何呢,朝廷對他的封賞何其刻薄。那支一仗沒打的所謂大軍,多有賞賜,領軍將領還都升了官,他這個真正的功臣,卻只封了一個偏將軍,還調到邊關去守城。人家好好一個濟縣富比王候的公子不做,憑什麼要到邊境上去吃苦受累受人排擠。」

    陸澤微眉間也滿是悵然:「此事確實不公,但卻也是無可奈何。我國一直重文而輕武,又極講士庶之別。此次大亂,國內文臣武將,盡皆手足無措,反是一個身份卑微的商人立下大功,若是對他過於重賞,只怕滿朝臣子臉面不好看。」

    瑞王失笑:「澤微啊,你的心地還是失之方正,沒看透人心之可笑可嘆處。原本父王還是想重賞他的,只是朝中重臣們,抓住他的商人出身加以反對罷了。你真以為這些大臣們僅只是講究士庶之別,顧忌顏面嗎?他們只不過是聽說風勁節富可敵國,有心借這個機會敲他一筆罷了。又哪知風勁節在這一戰中,已將家中財富散去極多,後來為所有死難者安排後事,出資撫卹,他都極之大方。因此手中錢財所餘不多。而這些余財,他也全用來安置他自己身邊的下人,為他們各覓出路,置辦產業,極之大方仁厚。而他所有在各地的產業,他則全部放棄了股份,把產業一一零散分割,送給了各地的掌拒。」

    陸澤微驚嘆:「此事我倒不知了,如此敵國財富信手輕拋,此人……」

    「據說,當時也有苦苦阻攔,他答,為官非吾願,奮身而起,僅為保衛家園。然而既已驚動朝廷,聖命即下,勢所難辭。即立戰功,復控強兵,若再坐擁傾國之富,他日恐有莫測之禍,莫若散盡余資,以明心志。」瑞王含笑說來,眼中欣閱讚賞之意更甚。

    陸澤微讚歎:「怪不得王爺對他這般另眼相看。一介商人,處事如此通透洞明,實在難得。」

    「更難得的是,他目光長遠,當日有人勸他,好不容易建下如此商場基業,縱要退出,也不必分割,他笑答,商人的勢力太大,財富太多,又曾參予戰事,頗有聲望,只怕有益無害,莫若分而散之,由一個傾國大財閥,變做一個個小富豪,方是避禍保身之良方。」

    陸澤微點頭:「如處果然目光遠大,以他家的財富、商場勢力,這幾年再一直發財下來,只怕朝廷也容不得,總會找個機會抄沒了他們的財產,到那時,就多少要牽連一批人了。」

    「所以,就這樣,他堂堂一個富比王候,享樂無盡,雖南面王不易的公子,只因為在國家有難時挺身而出,就落得家財盡散,自己編入軍役,去那風沙蒼茫的定遠關,受風霜之苦,干戈之痛的下場。」

    陸澤微微笑道:「下面的話,王爺不用說,我也猜得出來了。話說那盧東籬因政績頗佳而漸有名望,再加上皇上偶爾憶起當年他在身旁寫詩應對時也極盡心,便有些想念他了,所以又給他陞官了,直接升到朝廷辦事,位列朝班,參議國事。而入朝沒多久,就奉旨為巡閱使,巡視九邊。」

    瑞王眼中滿是悠然嘆喟之色:「說起來,我朝的巡邊制,也不過是個擺設,走走過場。我朝歷代不重武功,不修武備,又素來重文輕武,各方重鎮的主將全是文臣,巡邊的使者,也一直是文臣,所謂巡邊,也不過就是讓朝臣們到邊關去,代表皇上,給駐守的臣子送些禮物,而各地的臣子們,也給巡邊的大人,塞些銀子,統共大家一起發財罷了。可是,這一次盧東籬巡至定遠關,終於重遇風勁節,偏又引發了一樁大事。」



重逢
     
    盧東籬為巡閱使,持節代天子巡視邊城。他一行人馬來到定遠關時,受到了定遠關督帥范遙的熱情接待。

    按趙國的成例,各地重兵的主帥,一定是文臣。范遙也是正統科舉出身,天子門生,以詩文傳名的一介文人。

    只是他與沒有什麼背景的盧東籬相比,卻又大大不同了。

    他出身於官宦世家,家中世代顯貴。他出仕之前,曾拜入權勢顯赫的九王門下,一朝金榜提名,得九王推薦,直接升入朝堂。相比盧東籬在翰林院清請閒閒地苦挨日子,他的仕途平穩順暢許多。

    做了十年官,官聲也有了,文名也不錯,官職也升到正三品。在上次陳軍擊破定遠關之役後,原定遠關的督帥獲罪被貶,他就在九王的全力支持下,成為定遠關守軍主帥,手掌一支重兵。山高皇帝遠,這地方,天大地大他最大,日子過得十分悠閒。

    今次天使來臨,以他的出身,雖說並不十分看得起盧東籬,但也要敬他所代表的天子,因此大肆聲張,引領諸將,以鼓樂相迎。

    雙方會了面,彼此行過禮,互道幾聲久仰,打幾聲哈哈,寒暄個兩三句,范遙便請盧東籬入帥府洗塵。

    盧東籬一邊應酬他,一邊舉目四下張望,少傾已將眾將看盡,不免略有失望之色。

    范遙笑問:「盧大人,你這是在找誰?」

    盧東籬笑道:「我久聞那風勁節之名,不知這裡哪一位將軍是……」

    「他押糧去了,不在定遠關。」范遙不以為然地道,「風勁節也不過是個商人,機緣巧合才得立大功,能列身軍伍,身有官爵,皆聖上隆恩厚德,盧大人堂堂士子儒生,何必將此人放在心上。」

    盧東籬隨便應答兩句,也不去爭辯。他素知這些高門大閥出身,又能考中功名的子弟們,更比別的讀書人看不起武人或商人,這種想法根深蒂固,無可更改,真要爭執,反為不妙,所以只得三緘其口。只是想起范遙即有如此看法,那風勁節在他手下當差,只怕日子不甚好過。那人又最是飛揚肆意的性子,哪裡受得這許多磨折為難……

    這般一想,心頭不免有些隱憂,又不好表露出來,臉上還要做出笑容,陪著范遙說笑閒談。

    二人且說且行,轉眼已至帥府。

    離著帥府還老遠,已看到那座金碧輝煌,十分宏偉壯觀的府地。盧東籬心中微驚,邊境之地,大多寒苦,這一路行來,百姓民居,也甚簡陋,這帥府如此奢華,於國實非益事。

    進得府來,卻見屏開鸞鳳,褥設芙蓉,有美人侍酒,有舞樂觀賞。這等宴飲之樂,比之京城之中,竟也不惶多讓。

    盧東籬為之愕然,只得低聲問:「范帥,這軍中,不是禁酒禁女色嗎?」

    他滿心地只盼范遙答他說這是為了迎接天使特意破例,然而范遙只是失笑:「禁酒禁女色的軍令,自然是只管下頭那些武夫的。咱們都是讀書人,豈可少了紅袖添香,美酒助興。當今舉國各處軍鎮,哪一家的帥府不是如此。」

    盧東籬送疑一下,才道:「別處關口,不是大海,就是絕壁,倒也罷了。只是此處萬一再有陳軍襲擊……」

    范遙更加漫不經心:「那陳軍吃了大苦頭,哪裡還會再穿越沙漠來攻,再說我已經重重懲戒漠沙族人,令他們要嚴守沙漠,若再讓敵軍突破,就滅他們全族,想來他們是再不敢怠慢的了。」他似是根本懶得談這些事,雙手舉杯,笑容滿面,「來來來,不說這些掃興的事了,我們喝酒。」

    盧東籬只得強顏歡笑,舉杯應對。

    美人歌舞,美酒香醉,盧東籬卻一直心不在焉,根本無法享受。

    而范遙本心裡不太看得起出身寒微的盧東籬,就連這場迎接宴會,也並不十分在意他的是否舒適,倒是自顧自享受了,不多時,便已喝得醉意朦朧,倒在幾個美女身上,醉燻燻地左摸右拉,口裡啁喃道:「美人兒,給我好好侍候盧大人。」

    此等情形,已至不堪境地。盧東籬自入官場已來,雖說也有些尋歡作樂的應酬場合推之不得,被迫參加,但始終無法習慣。

    此刻身處如此華宴,見這胡天胡地的荒唐行徑,心間只覺得猥瑣不堪。

    只好連稱喝得醉了,要去休息,也請范帥入後堂歇息。他自己也由帥府的管家引去臥房休息。

    萬萬沒想到的事,剛在臥房坐下來,喘口氣,還沒來得及定神呢,發觀床上被子不太對勁。走過去掀開一看,幾乎沒一跤坐倒在地。

    床上臥著兩個一絲不掛的美女,正對著他含羞微笑。

    盧東籬為官多年,雖然有時也遇上別人奉獻美女的事,但這種陣仗卻是從未見過。驚嚇過度,竟忘了這是自己的房間,可以叫任何人走開,他是轉頭就跑,無比狼狽地落荒而逃。

    他跑出房老遠,定了定神,這才回覆了鎮定,也能正常思考,知道自己的反應很愚蠢,但即已出來了,索性也就不回去,自己信步在帥府內走走看看。

    各處門戶,各方哨卡的軍士們見了他都紛紛行禮,只是人人神色恭敬卻也冷淡之極。

    盧東籬默然看著這些在寒風中,守護放哨的士兵,想著剛才廳堂上的軟玉溫香,酒樂奢華,心中悵嘆。如此做為,只怕軍中士卒,多有不平之意啊。

    真想不到,陳軍之禍似仍在眼前,舉國上下,竟已文怡武嬉,不將這血淚慘史,放在心上了。

    只是心頭憂思雖重,他又能做什麼呢?他剛入朝廷不久,無名無望無勢力,又有什麼能力改變整個國家的現狀。

    他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做不到,即使看到最不應該的事,也不能挺身坦然而斥,卻只得虛以委蛇,勉力應酬,以保自己的地位不因此受到動搖。

    他有些苦澀地笑一笑,在月色下低頭看自己的雙手。把手染得這麼髒,把心變得這麼硬,低下頭,彎下腰,強迫自己對世間許多不公視而不見,假做不知,原來還乏不夠,還是無法得到足夠的權力來為自己所在意的家國百姓,做更多的事。

    還不夠……還不夠……

    可是,到底要怎麼樣做,才可以……

    「盧大人!」

    有些熟悉的叫聲傳來,盧東籬抬頭一看,一名百夫長正在月色下含笑施禮。

    盧東籬藉著月光略一打量,微微有些吃驚:「你是以前濟縣的牢頭王大寶。」

    「正是小人。難得盧大人還記得。」王大寶咧開嘴笑。

    「你怎麼在這?」

    「當初風將軍在濟縣招呼全縣青壯挺身拒敵,我想著我的老娘,我的家,我所有的財產都在那兒,要讓陳國的強盜打進來就全完了,所以就跟隨了風將軍。打完仗後,所有的父老鄉親圍著我們歡呼,把我高高扔到天上再接住,所有人都對我笑,見了面,全都熱情地打招呼。有事沒事,左鄰右舍誰家做了好吃的,必要送我家一份,誰家有什麼好東西,總會到我家來分一些給我們。我活了這麼些年,當牢頭,當差役,到處老百姓都奉承討好。可是,從沒有這麼被人看重過。」

    王大寶說起這些事,也有些熱血沸騰了:「我到那一天,才知道,男子漢堂堂正正保家衛國,拼血汗賺來的榮耀,比什麼都值。所以後來,我就索性入了行伍,跟了風將軍來定遠關。因為我在打陳國人時立過功,所以一進軍隊,就是百夫長,大小也是個官了。」

    盧東籬聽得這樣直率的話語,也不由微笑,轉聲問:「風將軍好嗎?」

    「當然好,好得很呢。」王大寶兩眼閃光地說,「這裡哪一個士兵不敬重將軍?不尊奉他的號令呢?要沒有他,以前關裡的士兵,就是舉國的罪人,不是死於國法軍法,也要一生流浪逃竄,被天下人唾罵。將軍救他們的性命,救他們的顏面,讓他們可以有機會繼續在太陽底下堂堂正正做人,這是多麼大的恩典啊。可錯啊……」

    他搖搖頭:「我們這些小人物都知道感恩,不知道皇上是怎麼想的,將軍那麼大功勞,才封一個偏將軍,還要讓一個……」他聲音忽然低沉,把某個可能不太恭敬的詞含糊過去,「讓人那樣管頭管腳,哼……」

    盧東籬聽出他語中多有不平,但這正好也是他擔憂之事:「范帥對你們管束得多嗎?」

    「也還好啦。」王大寶悻悻然道,「聽風將軍說,國內各處兵營都差不多,最高的大帥全是文臣,這些文臣裡懂武備軍務的沒幾個,大多數人不過是坐著個位子,自管吃喝玩樂,下頭的事,下頭人自己辦。說起來,這軍中的防務,大部份還是風將軍在管著。只是范帥不承情,時不時還要訓斥他幾句。有時想想,真為風將軍不值。」

    他也算是在盧東籬手下當過差,知道他的性情的,所以才敢這樣直言無忌。

    盧東籬聽得神色愈發沉重,默然一會,才道:「你能帶我在城裡到處走走嗎?」

    王大寶遲疑一下:「這麼晚了!」

    盧東籬笑道:「我正好睡不著,就看看你們的防務也好。」

    王大寶點點頭:「好,我為大人引路。」

    有王大寶的指引,自是一路順暢,專挑重要的崗哨防區巡視。寂靜的夜色中,士兵們沉默無言地舉起兵器向代表天子的高官致敬。

    盧東籬做事一向認真,在其位,謀其政,就是以前一直被貶,再小再不如意的差事、官位,他也會把事做好。

    這一次也一樣,雖說巡閱使不過是個發財走過場的差事,但他接任之後,就自己惡補了好幾本兵書,沿途巡視各處時,也總向各地的將軍們請教軍務。

    雖說也是臨時抱佛腳,不算什麼真明白,到底比完全不懂要高明一點。這一路行來,見到各處崗哨的位置,士兵們的反應,也不免暗暗點頭。

    能在頭上壓著一個無能且貪圖逸樂的上司時,還把事情辦得這麼好,風勁節可算是極之出色的人物了。當年原也料到,他若出仕,於國於民,必有極大助益……

    他心中思忖,口裡不免笑問王大寶,當日風勁節以一人之力,招民間青壯、半途逃兵以拒強敵之事的始末。

    王大寶視此為生平第一得意之事,自是手舞足蹈,西西說明。

    盧東籬只是含笑聽著,當年他在大名府,遙聞陳軍入境,心憂濟縣安危,卻無相助之力。後聽說風勁節的種種英雄行徑,即驚且嘆,偏心深處又隱隱覺得理所當然,似這等驚世之功,方是風勁節之所當為。只是一切都只道聽途說,不得詳盡。每每夜深之時,秉燭窗前,遙想他兵戈殺場的英風俠行,心緒激動難抑,也只能以一杯風勁節當初所贈的美酒,千里遙敬了。

    後來得知風勁節的封賞極之微薄,心中代為不平,卻也無可奈何。幾番寫信給風勁節,卻因為風勁節一路征戰,又受官職,必須赴任,少有安定之時,竟是多次不能及時收信。等到了定遠關之後,才偶爾回一封信,也只是和以前那樣,淡淡幾句閒話罷了。關於怎麼打仗,怎麼建功,到了定遠關的生活如何,竟是半句不提。

    每每把為他操心擔憂的盧東籬氣得拍桌子撕信紙外加大罵幾句混蛋。倒是虧了蘇婉貞賢惠貼心,盧東籬撕信的時候,她是從來不攔的,只是等他走了,自會把碎紙細細地粘在一處,好好收藏,基本上等不到半天,盧東籬就會訕訕然來問,那碎紙是不是被扔走了。待此時才把粘好的信遞過去,而盧東籬只得在妻子似笑非笑的眼神裡略紅著臉,乾笑兩聲了事。

    難得這時身邊有個曾與風勁節親歷戰陳的故人在,這番激情飛揚地講述當日戰事,盧東籬含笑聽來,也不由心往神馳,漸漸血液賁張,激動起來,竟恨不能身逢盛事,參予此戰,與他們一起,並肩對敵了。

    二人說話間已巡到了城樓,耳旁忽聽得一個軍士叫道:「有隊軍馬正接近我們。」

    二人聞聲,即時靠近城樓,極目遠望。

    王大寶比他熟悉地形,也適應環境,張望了一會,不覺笑道:「是風將軍押糧回來了。」

    盧東籬聞言只是張大眼,極力望去。黑暗中,馬蹄聲漸近,高高飄揚的旗幟隱隱約約,總是看不太清。

    他略有些懊惱地皺皺眉,對自己的夜視能力極之不滿。只得強抑著心頭莫名其妙激動起來的心緒,靜靜守在城頭,靜靜等著那一支人馬在月色下,漸漸接近,漸漸清明。

    靜靜看著那一身風塵的將軍,在城下仰頭一笑,眼神燦亮猶勝星辰。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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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變
     
    在盧東籬印象中,風勁節從來都是一身白衣,晃得人眼暈,難得見他以其他裝束出現。然而,即使棄了白衣,舍了家財,一身普通的盔甲,他卻能穿出別人所不能相比的從容灑脫來,明明是連日奔波,押運糧草,以至於僕僕風塵,連人帶馬,衣上發上,都有了風沙,偏偏還有一種逼人而來的颯颯英姿。

    盧東籬在城頭靜靜望著城下的風勁節,不知道,明亮月色下,他眼中的笑意與溫暖,一無遮攔地盡入另一個人眼眸之中。

    待風勁節一行人進得城來,盧東籬與王大寶也早就快步下了城樓。

    早有別的士兵去把糧車運走,不用主將操心,風勁節迎向盧東籬,深深一揖:「拜見盧大人。」

    盧東籬見多他肆無忌憚的胡鬧樣子,被他這規規矩矩一行禮,嚇了一大跳,本能地雙手一托,額上都差點冒出汗來:「你做什麼?」

    風勁節忍著笑,表情無比嚴肅地道:「盧大人乃天子之使,末將豈敢無禮。」

    盧東籬又窘又惱,正自惶然,無意中眼角瞄到王大寶在旁咧著嘴笑,頓時醒悟過來,憤然雙手一推:「你越發胡鬧了。」

    風勁節這才朗笑一聲,一把拉了他的手臂就走。

    盧東籬氣得用力一掙:「又做什麼?」

    風勁節訝然問:「久別重途,東籬不想與我抵足共眠,徹夜長談嗎?莫非還想在這城樓之下,無數官兵視錢之中,同我繼續聊官樣文章,客客氣氣,行禮走規拒。」

    盧東籬心中氣結,就算要把臂而行,你似乎也該先為戲弄我的事道歉才對。不過他也知道,想讓風勁節賠罪,那是根本不能指望,只苦笑問:「你剛剛押糧回來,不是要立刻去面見主帥交今嗎?」

    風勁節抬頭指指月亮:「我的盧大人,你也不看看現在什麼時辰了,你以為所有的大官都像你這麼任勞任怨,半夜不睡覺嗎?這時候,我要是跑去驚了范大帥的美夢,不管差事辦得怎麼樣,幾十軍棍那是少不了的。」

    他說來仿似笑談,盧東籬聽得卻是一涼。在范遙手下的日子想來是不好過的,風勁節又是那樣肆意不羈的性子,若真這樣年年月月受此拘束管治,只怕是極痛苦之事了。

    他一陣走神,竟也沒注意被風勁節拖得腳不沾地地往前走了。

    沿途的士兵依然紛紛行禮,只是人人神色尊崇,眼神熱烈。盧東籬當然不至於自作多情地認為這些敬意是給他這個欽差大臣的,想來也不過是沾了風勁節的光罷了。

    風勁節徑直把盧東籬拖到自己房間,隨手一推:「自己坐。」然後自己點燃蠟觸,笑道,「人家是寒夜客來茶當酒。邊地簡陋,連茶也沒有,你自己將就吧。」

    盧東籬默默桌前坐下,打量了房間幾眼。雖說將軍不必和士兵一樣擠營帳,但是,這個房間,也實在略為小了些。只以一道木板,隔開寢室與廳堂,小小廳裡,除了一桌四椅,竟沒了旁的東西。

    他怔怔看了看四下,一時竟覺得心酸起來。

    那個風勁節,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注重享受,都窮奢極侈。永遠的亮眼白衣,永遠的美人在側,永遠喝不盡的美酒佳釀。他走到哪裡,這一切都會出現在哪裡,然而……

    在這遙遠邊城的小小房間裡。一切簡陋得直若赤貧的百姓人家,那個永遠無酒不歡的男子,竟是連一杯清水都臨時拿不出來了。

    朝廷,就是這樣對待自己的功巨地嗎?

    風勁節見盧東籬忽然沒了聲息,挑挑眉,注目望去,見他神色黯然,不由又是大笑起來:「你都想什麼去了?」

    盧東籬苦澀地道:「勁節,我……」

    風勁節笑而搖頭:「我知道,你在無聊地為我難過來著。你真是太小看人了,我風勁節是什麼人,我若自己不願意,天下誰能叫我受委屈。你真以為,我一生都離不開美人與美酒嗎?那不過是一種生活。就像現在,也只是另一種生活,於我,其實並沒有什麼區別。以有限的人生,體驗不同的生活,有什麼不好。你真以為我是那離了軟玉溫香就不能活的富家公子哥嗎?我可也是沙漠苦寒之地靠辛苦做生意,才慢慢發家的,吃點苦對我算得了什麼?」

    他笑著坐下道:「我再怎麼不受主帥待見,也是位將軍呢,講究起來,也能弄個大點的房子,叫幾個軍士天天為服侍我奔走,我只不過是懶得麻煩罷了。」

    「你原本是極瀟灑的人物,天不能管,地不能束,世間沒有任何規矩可以牽制你。」盧東籬語氣猶自略帶悵然。

    「可我那種生活,不是你不讚成的嗎,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能為國出力嗎?」風勁節不以為然地道,「我不喝酒,雖然是有些饞,但也不是忍不了。以我的本領,想偷偷喝點酒,算得了什麼大事,以我的性子,就是不理會上下規矩的管束,又能如何?但是,這裡是軍營,我一人圖了爽快,卻破了軍規軍紀,使軍隊裡最簡單的規矩形同虛設,這樣的軍隊,還有什麼戰鬥能力。」

    他抬手往上指一指:「咱們主帥胡天胡地,已經夠讓軍士們心中不平了,如果我們這些做將軍的,再不以身作則,又還有什麼臉面,在國家危難時,讓士兵們去奮勇拚殺。」

    他在燈下微笑:「我不喝酒,我被庸人壓制,這都不是委屈,這只是軍隊中必守的規則。軍隊是最重上下之分的她方,主帥的命令必須被絕對執行的地方,軍隊更加不可以放縱兵將,飲酒作樂,我所做的,不過是以自己的一言一行,來維持軍隊的穩定和原則罷了。」

    雖然時移世易,身份已與往日不同,但他這般淡淡言來,依舊帶著他那特有的,天大的事也視做等閒的漫不經心。

    盧東籬沉默著聆聽,不插嘴,不反駁,不爭辯。只是,在心裡,仍覺一點淡淡的酸楚和悲涼。

    他不在乎,可是他在乎,他不覺委屈,可是他卻為他而感到深深的委屈。

    一直等到風勁節說完,盧東籬才輕輕道:「其實當初知道你接受詔命成為定遠關的將軍,並在上任前散盡家財,我就一直覺得奇怪。」

    他凝視風勁節:「不計利害得失,鞠躬盡瘁為國效忠,這似乎不像你的為人。」

    風勁節失笑:「你以為我為人又如何?」

    盧東籬只定定看著他:「我不知道,我原本以為我瞭解你,可有的時候,我又覺得,我其實完全不懂你。你看似性格簡單,其實卻總在不停的變化,如今細想起來,我以前所看到的你,不過是你想讓別人看到的你罷了。」

    風勁節沉默了下來,他慢慢垂下眼,掩去眸中那一刻極淡的動盪,過了一會兒才道:「我以前懶得為官,是因為我不認為有必要為了公理正義這種事去犧牲我的自由,而現在……」

    他微微搖了搖頭才道:「是我實在信不過趙國的將帥們,為免亡國之禍在我有生之年發生,只好自己吃點虧了。」

    盧東籬大為震驚:「你說什麼……」

    「我說的你真的從來沒想過嗎?陳國派一支幾千人的軍隊穿越沙漠,是為了攻打我們嗎?」風勁節冷笑。

    盧東籬黯然搖搖頭:「當然不會用幾千人來攻打一個國家,應該只是為了試探。」

    「對,現在已經試探過了,我們趙國軍隊的戰鬥力陳國人一清二楚。知道趙軍如此一擊即潰,他們的大軍還會再等待多久呢?在小分隊成功穿越沙漠,熟悉道路之後,陳軍大隊人馬兵臨城下的日子,你以為還有多遠?」

    盧東籬眼神帶著震驚,愕然問:「你,你甘受種種管束和牽制,留在這裡受苦,就是為了替我大趙,防禦邊疆?」

    風勁節瞪眼:「你不要什麼事都說得這麼偉大行嗎,我不過是不想做亡國奴。」

    「你……」盧東籬還待再說什麼,外面忽傳來王大寶的大聲呼喚。

    「將軍,將軍……」一迭聲的大叫後,王大寶出現在門前,「將軍,出事了。」

    風勁節站起身來:「別這麼大驚小怪的,有什麼事?」

    「有個漠沙族人半夜來到城外,他說……」王大寶走近幾步,在風勁節耳邊低聲說了一串話。

    風勁節眉峰微微一蹙,回頭對盧東籬道:「你在這等我,我去去就來。」

    盧東籬疾聲問:「什麼事?」

    「現在還不能確定,我要去細問問。」風勁節信口回答,就快步與王大寶出去。

    盧東籬略一遲疑,終於打消了同去的要求。他雖是天子之使,但畢竟不是軍中將領,軍務細則,他實在不便干涉。

    只是,這個很講禮貌很講分寸的決定,卻讓他一個人,在寒衣裡等了又等,因為不知到底是什麼事,所以心境就更加焦急。他坐立不安,憂心如焚,在屋裡子裡轉了一圈又一圈,自覺已經過去了幾百年,走出來看看月亮,卻似乎一絲一毫也沒有移動過。

    無可奈何之下,只得自行設想發生了什麼事。

    漠沙族是沙漠上一個小部族,族人強悍善戰,但因為生於沙漠之上,十分貧困,衣食尚不得周全,以前常常攻擊邊關,擄掠財物即遠走他處。

    朝廷打過他們幾次,但沙漠苦寒難測,這些熟悉沙漠的部族,對來擊之大軍一向採取,你來他就滿沙漠逃跑,你走他就追過來偷襲,搶到東西就走的策略。竟使得朝廷勞神費力,屢發大軍卻不能建功。

    後來派使者安撫招納,漠沙族人敬奉趙君為王,為趙國防禦邊境,抵禦外敵,征討其他的流寇或作亂的小部族。而趙國每年贈給漠沙族大量的衣食財物。

    就此雙方各得其所,漠沙族人得以衣食無憂,趙國的邊境軍隊也不用再操心流寇,或各部族的偶爾攻擊。

    這種安定的主屬關係,一直持續了近百年。

    直到上次陳國軍隊穿越沙漠而來,直接攻破漠沙族的防線,出現在定遠關下。

    事後追究責任,趙君下旨怒斥漠沙族族長,並把每年下賜的財物減掉了一半,以此為懲戒。

    而現在漠沙族人夜半叫城,稱有大事,莫非……

    盧東籬一時只覺全身發寒,莫非風勁節所料的災難來得這麼快?莫非陳國的大軍,再一次出現在沙漠上了。

    正驚疑間,聽得腳步聲起,他惶然抬眸,見風勁節神色略有沉重地走進來。

    他幾乎是奔跑過去的,一把抓住風勁節的手,疾問:「到底怎麼了?」.



出兵
     
    「陳國果然有意大舉進攻我們,他們已經派出使者想要招降漠沙族人為他們所用。」

    盧東籬心頭凜然:「漠沙族人多年來一直是我大趙的附屬,怎會容他們招納。」

    「但大趙對他們又有什麼恩義可言呢。趙人從來把他們當做蠻夷,歷代邊帥對族長呼喝訓斥如奴隸,上次被陳國奇兵攻破防線後,遭到陛下斥責,漠沙族的族長就極為不滿,再加上下賜的財物又少了一半,漠沙族人的生活因此而貧困起來。這個時候陳國使者誘以甘詞厚幣,漠沙族的族長已有意向陳國投誠。一旦投誠成功,漠沙族人就會由保護我國的障礙,變成進攻我國的先鋒軍了。」風勁節語氣略顯沉重地說明,「只是族中還是有一些目光遠大的人,不同意這件事,又無力阻止,所以才偷偷派人來報信。」

    盧東籬蹙眉道:「漠沙族人戰力如何?」

    「他們生長於沙摸,最是勇悍善戰。陳國能突破他們的防線,倒不是因為陳軍戰鬥力勝過他們多少,而是因為漠沙一族一直以來只是防流寇和小部族,沒防到異國大軍,因此他們佈置防線比較薄弱。以後要是更改戰術,注重防備他國軍隊,以他們的戰力對我國本是一大助益,只可惜……」

    他搖搖頭,冷笑一聲,不再說什麼。

    盧東籬急道:「必須有人同他們曉以利害,如今他族生長之地在我大趙國境之側,所以可以依附趙國而存,一旦陳國攻趙成功,兩國國境連於一處,漠沙族人不可能再保持本來的自由。現在陳人給的好處再多,他年也難逃兔死狗烹的命運。」

    風勁節冷笑道:「若是可以說得通,漠沙族的反對派就不用偷偷來報信了。這一代的族長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什麼道理也不肯聽。我們若不能及時採取措施,用不了幾天功夫,他們就要舉族依附陳國了。」

    盧東籬醒覺道:「對,事不宜遲,我們快去通知范帥。」

    風勁節苦笑:「范帥下過令,除非有敵人進攻,否則不許半夜把他叫醒。」

    盧東籬愕然:「如此緊急之事……」

    風勁節摸摸鼻子:「好吧好吧,我去叫他,大不了挨他一頓軍棍……」

    盧東籬一把扯住正往外走的風勁節:「行了,我去叫醒他。他總不能打我這個欽差大臣。」

    風勁節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也不多說什麼,就陪他一起到了帥府。在府門前止步,直望著盧東籬的背影消失在帥府深處,他才輕輕呼哨一聲。

    王大寶在夜色中快步走近:「將軍。」

    風勁節低聲道:「立刻招集人馬,小心別洩露了風聲。」

    王大寶兩眼閃亮地應道:「將軍放心,就咱們那位元帥,天塌下來,他也收不到風聲。」

    風勁節笑罵他一句:「胡說八道。」卻也不多說什麼。

    王大寶咧嘴笑著,施了一禮,又快步向遠處奔去了。

    風勁節自己一個人,背著手,在帥府門前慢悠悠地開始踱步,時不時抬頭看看清明的月色,再低頭瞧瞧自己一個人在明月下孤單的影子,神色淡漠中,又帶點說不出的悵惘。

    他靜靜地等待著,過了大半個時辰,才聽到帥府深處,那快步奔跑的聲音由遠而近。

    他不以為然地笑一笑,連走路都這麼火氣十足做什麼,讀書人不是最講究養性的功夫嗎?

    心念還沒轉完,盧東籬已是臉色鐵青地直接衝了出來。

    風勁節不等他開口,就淡淡笑笑:「他不管,是嗎?」

    「豈止是不管。」盧東籬憤怒已極,「他根本不信漠沙族人會有背叛之心,也不信陳國會花費這樣的功夫,他硬是說那個來報信的人,是漠沙族內圖謀族長一職的叛逆者派來造謠生事的,他說明天一早就把人綁了送回漠沙族去。」

    風勁節笑道:「早料到如此了……」

    「你早料到……」盧東籬只覺發生的這一切都讓人激憤得不可置信,「事關國家安危,他怎麼可以如此輕描淡寫,甚至把人提過來審問幾句都不肯,他只想用這種方法息事寧人。而你早就知道……」

    風勁節笑道:「你不明白,趙國的軍隊太多年沒正式打過大仗了,將帥們完全不知道如何應對戰爭。這些邊帥們,不過是到邊境軍隊裡,吃喝玩樂當土皇帝罷了。一聽說異國會有大軍過來,他們從心裡就不願相信這是真的,不肯面對現實就只能不斷地否認所有真相,自欺欺人地拖過一天是一天。他要把人綁回去,是想著,如果是假的,自然天下太平。如果是真的,讓漠沙族的族長,知道我們這樣信任他,一時感動,也許就不肯投降陳國了。」

    盧東篇憤然道:「與虎謀皮!」

    風勁節笑笑:「范帥現在在做什麼?」

    「又睡去了。」盧東籬只覺這一切太過匪夷所思,「出了這麼大的事,他還是睡意朦朧,我說破了嘴,他連理也懶得理,拼了命就要把我往外趕,他好趕緊回去睡。這……」

    風勁節大笑:「你不知道,他新近得了一個千嬌百媚的第十三房小妾,這幾日正是新鮮之時呢。幸虧這半夜去擾他興致的是你,換了是我們這些旗下將領,恐怕就不只是打軍棍這麼簡單了。」

    盧東籬又氣又急:「什麼時候了,你還有空拿這些事說笑。」

    「我不是說笑啊,我只是慶幸。他忙著尋歡作樂,對眼前的事,沒有及時處理,也沒有採取任何應變或防備的措施,這樣,我們想幹什麼就自由了。」風勁節冷冷一笑。

    盧東籬眼神微亮:「你想做什麼?」

    「其實要解決這件事很簡單,帶一支精兵。輕騎快馬,以雷霆之速到達他們的駐地,直接攻進他們的王帳,控制族中重要人員,殺死陳國使者,在族眾面前,宣佈我們趙國早就發觀了他們的陰謀,但寬宏大量,只除首惡,絕不追究其他族民。然後斬殺族長,另立其他親近我大趙的族中長者為族長,又溫言安撫所有族民。這場風波自然可以平息於無形。」風勁節從容道來,語氣輕鬆平常。

    盧東籬大覺振奮:「此計果然可行,那你快快召集人馬。」

    風勁節白他一眼:「盧大人,你忘了,我們大趙因為長年不打仗,不憂外敵,卻總怕自己的武將造反,所以對武人節制最為嚴苛。我身為部將,無帥命而私自調兵,就算立了天大的功,回來等我的也只能是……」

    他並掌成刀,在自己脖子上輕輕一剁:「盧大人你很想看我為國成仁是不是?」

    盧東籬皺起眉頭:「那我們再找范……」

    「你想一夜把他從美人身上叫起來兩次?」風勁節打個寒戰,瞪眼望他,「是個男人都受不了。你是欽差大臣,他不能拿你怎麼樣,可是別的人也不能當這個出氣筒啊。」

    盧東籬進退兩難,憂心如焚:「這該如何是好。」

    風勁節看他憂急的樣子,又是好笑,又是好玩。仰頭嘆口氣,這幾年的官做下來,以為你變聰明了,怎麼一碰上大事,就笨成這樣:「你忘了,我國律法,對武將雖極嚴格,對士大夫,文官們卻極為寬大。如果……」

    盧東籬心中一震,剎時間眼前清明起來,不覺微笑:「我是天子持節之使,我命你出兵平定此次漠沙之亂。事後追究,你只推說什麼也不知道,只是聽我轉達了聖命,不敢懷疑天使,所以聽令行事。你只是被騙,不是私自調兵,最多我背個罪名罷了……」

    他想到就做,拖了風勁節就走。

    風勁節笑道:「幹什麼?」

    「當然是立刻去調兵。」

    風勁節哈哈大笑:「等你回過神來再調兵,得浪費多少時間,人馬早就安排好了,你且隨我來。」

    他反手復拉住盧東籬的手臂,走得迅捷輕快,盧東籬幾乎跟不上他的步子,被帶得不得不略略跑動。

    二人轉眼到了城門,卻見城外五百匹精騎,早已裝備妥當。

    月色下,五百名戰士,背弓帶刀,肅穆沉凝,天地間,除了馬嘶之外,竟似再無旁的聲息。

    盧東籬站在城門前輕輕問:「你只帶五百人?」

    「我們是要以奇兵平亂,不是去打仗,也不是去剿滅漠沙族人的。人去多了,反而不便,人少一些,來去如風,更加方便。」風勁節在月色下傲然一笑,那神色氣概,竟似天下間,竟無絲毫可慮之事,可憂之人。

    盧東籬的膽色本不輸人,只是他是文臣,生平第一次面對戰爭,又想起此事關系國家大局,心頭不免有些緊張,此刻靜靜凝望這五百壯士,卻不知此一去,生還者復得幾人。

    他心間即憂且傷,即覺熱血沸騰,又感悲痛淒涼,復又有些緊張侷促,一時間掌心都微微出了汗。

    風勁節在旁微微側首,凝望他月色下沉穆如水的側臉,和眼眸中的對最卑下的兵卒,也不掩飾的痛惜關切:「此一去,若能成功,以你的身份,應該就沒什麼事了。可要是失敗,你就算是欽差,怕也要承擔罪責了。」

    盧東籬灑然一笑:「怕什麼,我朝從不擅殺士大夫,最多丟官去職罷了,這等小事,比起這裡五百男兒,以性命衛護國家,算得了什麼。」

    風勁節朗笑一聲:「說得好,這才有丈夫之風。」他復又高聲喝道:「馬來。」

    王大寶早就牽了一匹神駿的白馬,在旁等待良久,此刻應聲牽了過來:「將軍。」

    風勁節翻身上馬,在馬上笑道:「事不宜遲,我就不同你再多說了,可惜咱們這是半夜偷偷摸摸發兵,萬事求快,什麼誓師、送行,請欽差大人講話這一套就暫免了。咱們……」

    話還沒說完,馬韁被盧東籬一把扯住,他轉頭對王大寶道:「給我也備一匹馬。」

    王大寶眼珠子差點沒滾出來:「這個,盧大人……」

    趙國的傳統,主帥是文臣,打仗的事從來是交給下頭的武將的,主帥只要坐在安全的地方發佈命令就行了,從來沒有哪個文官會主動要求上戰場的。

    風勁節也蹬他:「你別胡鬧。」

    「什麼胡鬧,此事關系如此重大,我豈能不與你們同行。」盧東籬也急了。

    「你是個文臣……」

    「只有你們武將才能為國而戰嗎?」盧東籬朗聲道,「要我明知一切,卻裝不知道嗎?要我眼看著大趙的好男兒在浴血奮戰,自己卻躲在安全的地方嗎……」

    「我沒空照顧你。」風勁節對這個毫無自覺的大累贅不客氣地施以白眼。

    「你不用照顧我……」

    「好。」風勁節無奈地一嘆。盧東籬才剛覺鬆一口氣,卻見風勁節在馬上略一彎腰,盧東籬只覺頭上一震,眼前一黑,直接就倒下去了。

    旁站的王大寶本能地伸手一扶,臉都白了:「將軍……大人……這……」

    四周同時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風勁節漫不經心地揮揮手:「大寶,你好好照顧盧大人。」

    所有士兵眼晴都直了。這,這,發生了什麼事,那個是欽差吧?欽差代表皇帝,打了欽差好像就是打了皇帝啊。

    風勁節見半天沒人應,不滿地提高聲音:「大全……」

    王大寶哭喪著臉:「這個盧大人,他,他……」

    「他暈了總比他跟來礙事好。這槍林箭雨的,一個顧不到,擦傷了點油皮,都是我的罪過。」風勁節瞪眼,「扶盧大人回去,好好照應,別讓他亂跑亂動,給我亂惹事。」

    這話是說朝廷欽差的口氣嗎?士兵們心中雖覺詭異,不過也沒什麼人敢表示異議。

    只王大寶有點不滿:「將軍你不帶我去。」

    「你看顧好盧大人,讓我沒有後顧之憂,這個責任還不重大嗎?」風勁節硬梆梆一句話壓下來,也不再理他,伸手在空中一揮,策馬來到軍前。目光只淡淡在眾人面前掃過一圈,平靜地道:「出發!」

    因是秘密出兵,誰也不敢高聲,也不能耽誤太久,誓師、宣言、激勵士氣,這一類的工作全都省略了。只是簡單的一聲令下,五百匹戰馬,便已奔騰如龍,追隨主將,呼嘯遠去。

    獨留王大寶哭喪著臉,站在原地愣愣望著,直到再也瞧不到一絲影子,才憤悶地低頭背盧東籬回去。

    「媽的,沒見我一個人不方便嗎?也不過來幾個人幫忙。」

    他心情不佳,語氣當然就更加不好。

    城門口忙跑過來兩個士兵,一個在旁半扶著盧東籬,一個在前面打燈籠照路,陪著他一路回去。

    寂寂夜色下,幾個人一邊走,一邊低聲說話。

    「王頭,你說風將軍能贏嗎?」

    「廢話,風將軍什麼時候輸過。」

    「這位,真的是欽差大人嗎?」

    「當然,這還能有假。」

    「可為什麼和以前那些大人們完全不同呢?」

    「哪不同了?」

    「說不清,反正是不同,總覺得,好似比那些大人,還有咱們大帥,都好似的……」

    「好什麼好啊,要不是他,我能跟著將軍立功殺敵去了。」



全勝
     
    盧東籬都快氣瘋了,風勁節的膽子越來越大了,連欽差大臣也敢一掌就敲暈過去。可憐他醒來之後必須面對一個暴跳如雷的范大帥,還要憂心如焚,為了遠方戰事而坐立不安。

    到如今整天整夜,只知道守在城頭上,遙望遠方,心裡不斷忖思,等風勁節回來了,是先罵他還是先揍他呢?可惜自己是個文弱書生,打人的念頭,也只能想想便算了。

    陪他守在城樓上的人,當然少不了王大寶。這位百夫長心裡的不痛快,比之欽差大人,也差不到哪裡去,整天在城樓上走來走去,嘮嘮叨叨為沒參予這場盛事而鬱憤不已。

    盧東籬聽得耳朵起繭,只作不聞,每日只在城樓盡力張望罷了。

    不過,論到眼力,他自然比不上這些老兵,所以當王大寶大叫一聲「有人。」時,後知後覺的他震了一震,極目遠眺。

    漸漸只見遠方沙漠煙塵之中,一騎快馬,如電而來。

    隨著人馬漸近,王大寶已經大叫起來:「是小刀,他怎麼一個人來了?」

    盧東籬急問:「他是誰?」

    「小刀是風將軍身邊的親兵,一向跟著將軍的,這次也隨將軍一同出征,怎麼一個人回來了。」

    王大寶一邊驚疑地叫,一邊飛快往城下跑,他沒有注意到盧東籬那剎時間蒼白起來的臉色。

    為什麼只回來一個人?為什麼只有一個人?為什麼他的親兵不在他身邊?

    盧東籬覺得天地有些昏暗,腳上有些發軟,不得不伸手按著城頭,才那穩住身子。他想要下城去問,卻覺得身體異常虛弱,竟似一抬足就會跌倒一般。

    風勁節,那個膽大包天的混蛋,竟敢只帶著五百人,就去闖漠沙族上萬人的營地?

    為什麼,我們等了又等,回來的,竟只有一個人。

    王大寶慌張地讓人開了城門,直迎出去,恰好小刀一人一騎也到了城門前,人還在馬上,已是大喊起來:「大寶哥,我們贏了,我們贏了。」

    王大寶歡喜地迎上去:「將軍呢?」

    「將軍暫時不能回來,怕你們著急,讓我一個人先來報信。」小刀眼神閃亮,滿臉笑容地從馬上跳下來,「大寶哥,你沒跟著我們一起去太可惜了。你不知道將軍有多神勇,多了不起,我們就這麼直衝進漠沙族人的營地,佈防的幾百名漠沙族人,連一刻也攔不住,駐地上萬人,全都措手不及。我們一邊沖,一邊大喊:大趙國風將軍奉旨前來誅殺陳國逆賊,無關者一概不究。那麼多強悍的將士,就沒有幾個敢對我們動手。我跟著將軍衝進他們聚會的營帳時,那沙人居然才剛剛站起來,武器也還沒拿穩呢,將軍走過去,一刀就砍掉了那個使者的腦袋,漠沙族長嚇得腿都軟了……」

    這少年興高采烈滿臉生輝地大聲講述:「我從沒見過像將軍這樣的英雄,他的眼晴就那麼一掃,在場那麼多漠沙族的勇士,就誰也不敢反抗他。他笑一笑問漠沙族長,陳國使者死在你的營帳裡,你怎麼向陳國人交待?那族長當時就直接跪下請罪了……」

    他是那樣興奮地述說著,除王大寶外,其他的士兵也不由聚攏過來傾聽,人人眼神閃亮,個個與有榮焉。

    然而,盧東籬聽不見。

    他在城樓上,只聽得一聲:「我們贏了。」

    然後,身上一軟,不自覺靠著城牆坐了下來,先是極大的恐懼,再是突如其來的放鬆,全身不可抑制地微微顫抖,雙手尤其抖得厲害,他不得不用左手抓住右手,以此來讓雙手不要再抖得那麼明顯。

    他們贏了!

    他閉了閉眼,靠向身後城牆。

    他們贏了!

    他便再也聽不到任何話,再也不能做任何思考。

    他們贏了。

    幾日以來,一直崩緊的身與心在這一刻完全放鬆,倏然襲來的虛脫感,叫他再也不能動一指,發一聲。

    小刀逕自拉著大家,講述整件事的經過:「他們的族長被我們將軍嚇得就只會請罪求饒了,而其他的族中長老們,也都不敢對抗將軍,將軍原本是想殺族長另立一人為長,但看到立威的效果這麼好,就不再多施殺戮了。他拉著族長的手出來,和所有的族人說括,安撫他們說,只要他們忠心於趙國,大趙絕不會負他們。又跟族長和許多長老們開會,不斷得同他們分析整件事,說明他們投降陳國是一件多大的錯誤。後來他說趙國不害怕任何人的背叛,也不饒恕任何人的背叛,一邊說,一邊拔刀猛然一揮,整個營帳,居然被刀氣從前到後,完完全全切成了兩片。你們沒在啊,不知道當時那些漠沙族人的表情,那簡直就是在看著神仙啊……」小刀完全沒有發覺自己的眼神也狂熱得像在講述一個神蹟,「我想,以後就是陳國再派人來,漠沙族人也不敢反叛了……」

    他興奮莫名地說了又說,一點也不覺疲憊,所有士兵都高興地在旁邊一直傾聽,也絕無厭倦。

    這個時候,盧東籬才慢慢站起來,慢慢下了城樓,走到他們之間,忽然輕輕問:「傷亡如何?」

    正說得口沫橫飛的小刀頭也不回:「沒什麼……」

    「到底是多少?」

    小刀不耐煩地扭頭喝斥:「我說你,這麼大的喜訊,怎麼還……」

    語聲一頓,忽然發現問話的人是誰,急忙施禮。

    盧東籬也不介意,只是微笑問:「傷亡怎樣?」

    小刀怔怔地抬頭看他,這麼大的喜事,這麼大的功勞,就連別的士兵也都只急著問戰事詳情,而這位高高表上的欽差,卻只是這麼平靜地問,傷亡如何?

    他低下頭,心悅誠服地拜下去:「大人放心。全軍傷者二十八人,其中重傷七人,而無一戰死。」

    盧東籬倍覺震驚:「你是說,你們五百人,衝進萬人的營地,無一戰死,且只傷二十八人……」

    「是啊,是啊。」小刀又興奮起來,「風將軍帶著我們以天降奇兵之姿出現,漠沙族人根本措手不及,而且風將軍一直衝在前面,漠沙族守衛臨時倉惶射出的亂箭被他一個人就撥擋掉很多。後來衝進營地,他凜然神威,沒有任何人是他刀下一合之將,而我們又大聲呼喝,只殺陳人,不究旁人。漠沙族人一直以來都是我們大趙地附庸,族長也沒向全族宣佈投降陳國的事,所以,他們根本沒敢認真和我們拚鬥。說起來,將軍他真是了不起……」

    他一說起風勁節,就收不住話頭,只顧滔滔不絕說下去。盧東篇怔怔呆立了一會兒,舉目遙望遠方,竟是半晌說不得話。

    耳旁小刀在喋喋不休地說什麼,他聽不清,心頭遙遙浮起那男子銀盔銀甲,燦然刀光下的蓋世英風,卻又恨得不自覺握緊了拳頭。若不是被他一掌打暈,也不至於什麼也看不到,只在這裡聽人轉述。

    他定定神,回轉了心思,輕聲問:「你們將軍可受了傷?」

    「沒有。」小刀大聲說,「區區漠沙族人,怎麼傷得了將軍。」

    「他現在在做什麼?」

    「將軍怕他走了之後,漠沙族人心思不定,所以,要多駐軍幾天,多多安撫他們,向他們宣揚大趙軍威,以及我們大國的容人雅量。同時也多聽聽他們的意見,看看他們有什麼苦衷,有什麼需要。將軍說,趙國要讓人家為我們賣命,當然也要多給人家一些好處。」小刀朗聲道,「將軍還說,這幾天他要監督漠沙族族長,向沙漠上所有部族散佈消息,就說陳人向漠沙族遊說,漠沙族長深明大義,通知了趙軍將領,誅殺陳人,並以此警示沙漠上的所有部族,不得同陳人勾結。」

    盧東籬不覺一笑,這招真是狠毒,如此一來,也算斷了漠沙族人的後路,讓他們同陳國結下大仇,想來陳國不會再派使者來了,漠沙族人也只能忠心大趙到底了。

    小刀看盧東籬微笑,心裡覺得安定,雖然他是高高在上的欽差大臣,但身邊一不帶隨從,二沒有儀仗,又讓人有一種特別親切的感覺,他本來也年少衝動,忍不住興沖沖問:「大人,我們立下這麼大的功,會有賞賜的吧?」

    一旁的王大寶比較清楚狀況,冷笑一聲:「賞賜,做夢去吧,大帥聽說將軍出兵的事,氣得拍桌子說等將軍一回來,就治他死罪呢……」

    「什麼……」小刀驚愕不信,「怎麼會有這種事?」

    盧東籬略帶責備地看王大寶一眼:「他說笑而已,這話你也當真不成。」

    王大寶憤憤然還想說什麼,見盧東籬不悅的眼種掃過來,只得低了頭,一語不發。

    盧東籬心中雖有不平,卻也深知兵事最艱,就算是實情,也要儘量隱瞞,這個時候,讓低層的士兵,對主帥的不滿越來越嚴重,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就算有什麼矛盾,他們這些當官的,總要想辦法,靜悄悄把一切消彌在帳府中、營帳裡,總之不能叫下面的士兵感覺到上層的不和,不致動搖軍心,這才最重要。

    心念動處,他疾道:「我這就去帥府,把好消息告訴大帥。」話音落處,更用警示的眼神給了王大寶一個提醒,叫他切切不可再胡亂說話。

    盧東籬的好消息,並不能讓范遙高興,在軍隊中至高無上的權利遭到冒犯,這種羞辱感,讓他很難寬宏大量地為國家而感到高興。

    所以他把桌子拍得震天響,也就理所當然了:「風勁節如此自作主張,便有功勞,也不值一提。軍紀被他敗壞,若不重處,此後,還有人遵守軍令嗎?」

    盧東籬向四下看看,見所有的下人早就知機地溜了個精光,當即笑笑:「大帥,且聽我一言。」

    可惜,范遙的心情極度不好,實在沒心情聽他盧東籬來表示任何意見:「盧大人,你是天使,本帥也動你不得。今日立下大功,盧大人自管回朝請賞便是。本帥如何治軍,卻不是你盧大人可以置評的。」

    盧東籬一笑道:「大帥若執意如此嚴懲,下官自是無可奈何。只是下官回京之後,若據實相報,風勁節之罪,固然難逃,但於你范大帥,又能有什麼好處呢?」

    范遙微微一震,不再說括。他以往仗著天高皇帝遠,想幹什麼就干什麼,對上頭隨意欺瞞也沒什麼大不了。

    可現在一個堂堂欽差就站在自己面前,這件事真鬧大了,就算他求到九王那裡,怕也遮掩不住的。

    以大趙對武將管制之苛,風勁節無命而調兵,就是立下再大的功,他也有權隨意處置,朝廷斷然不會追究。

    只是要問他風勁節為什麼無命調兵,追究起來,竟是他范遙見事不明,當機不斷,白白貽誤軍機,逼得風勁節不得不抗命了。

    若真是這麼直報上去,盧東籬一來是文臣,二來是欽差,有便宜行事之權,沒準會有重賞,風勁節當然逃不了重處,而他范遙自己,怕也少不了老大一場沒趣,皇上的斥責文書,肯定會很快送過來。

    雖說有九王爺撐腰,不至於貶官去職,但是讓皇帝和百官留一個極不好的印象,這對他將來的仕途,只百害而無一利了。

    盧東籬見他動心,這才笑道:「大帥若不介憊,請聽聽下官的意見,若是即能薄懲風勁節,又可保全大帥的顏面,大帥又何必定要追究他這麼一個小小武夫呢。」



返京
     
    風勁節以雷霆手段平息了漠沙族人的變亂之後,就在漠沙族暫住了下來,一來讓重傷的士兵可以第一時間治療傷勢二來,也可以穩定局面。

    他溫言安撫漠沙族的族長和所有長老們,對他們恩威並施,卻也廣泛聽取大部份漠沙族人的不滿和要求,答應為他們設法。

    連日漠沙族舉行大宴,款待於他。他好久不曾喝酒,這一番倒也把酒癮給勾了起來,一個人拼倒了漠沙族族長,長老,外帶知名勇士幾十人,猶自不暢,還要抱了酒,跑到外頭來,混在最低等的族人之間,同他們拼酒,說笑,暢談。閒來還比摔跤,比腕力,比刀法,來者必應,又百戰百勝。

    沙漠上的部族,性情豪爽,崇拜勇士。風勁節少年時曾在沙漠上行商多年,各部族的習慣、喜好,無不瞭然於心,做為一個成功的商人,投人所好的本領,只要他施展出來,還真沒幾個人能不被他打動。

    幾天下來,他在漠沙族就有了極高的威望,下層的族人全都喜歡他,族中有名的勇士也都佩服於他,而族長和長老們對他則是有敬有畏。

    在打下這麼堅實的基礎後,又確定他需要的謠言已在沙漠傳開,陳國與漠沙族的關係必被破壞,他才帶領人馬,動身回飛雪關。

    漠沙族長親自寫了血書,向趙王表示忠誠,又派出高貴的長老,做為使者,隨隊同行。外加上漠沙族人奉獻了大量的駿馬、毛皮、駱駝、香料,做為獻給趙王賠罪的禮物。陳國使者的人頭則裝在金盒裡,而使者的從人都被綁了,全部押送回去。

    大隊人馬回到飛雪關後,范遙並沒有大發雷霆,他甚至沒有見風勁節,只是派人好生誇獎了一番戰士們,並賞所有參戰的士兵,一人一斤酒。

    在邊關上,軍中一向禁酒,一般只有慶功宴,或是喜慶節日時才會開禁,這種賞賜也算是主帥認同了士兵的功勞。

    低層的士兵要求是極卑微的。得到這樣的獎賞,就已經歡天喜地了。

    而對風勁節則無賞無罰,連招呼也不打一下。

    不過,風勁節自己卻沒有半點驚異。當日強留了盧東籬下來,有一部份也是為了今日回城可以無災無難。留下盧東籬,他能算氣得七竅冒煙,也必會去為自己想辦法奔走周全,以他的身份,范遙總要給點面子的。可要帶了他走,回關的時候,范遙大升軍帳,大談軍法,眾目所視之下,盧東籬要想硬攔,只怕一不小心,反而把事情弄僵了。到時大元帥下不了台,他這小將軍的性命就堪憂了。

    既然事先就布了這一著看似奇險,但絕對有效的棋,他自然心安理得。大元帥不理他,他還樂得清閒呢。回城之後,把公事一交,直接回自己的住處。

    他是打算洗個澡換身衣裳,就撲到床上去睡個天昏地暗,可惜啊,一推開門,就瞧見裡頭大大方方坐著個不太合時宜的客人。

    他挑挑眉,走到桌邊坐下,懶洋洋打個呵欠:「有事就快說,沒事就讓我好好歇一會兒吧。騎馬一路趕回來,一身骨頭都快散了。」

    盧東籬哭笑不得。我還沒氣你打暈我呢,你倒來嫌我礙事。他心中氣悶,偏又不得不忍了氣說:「如今的情形,你就不覺得奇怪。」

    「有什麼可奇怪的,你這幾天留在關裡,總得幹點事吧。」

    盧東籬嘆口氣,搖搖頭:「我也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范遙答應不再追究你,但是你的所有功勞都被一筆抹殺了。」

    風勁節不以為然:「以我的出身,立功再多,也升不到哪裡去,功勞被搶了就搶了,不算什麼大事。不過,被搶走的,不止我一個人的功勞吧?」他笑望盧東籬,「以你的身份,這次的大功,沒準能讓你大大開上一級呢。」

    盧東籬只是笑笑:「你的事范遙如要追究,我就以欽差的身份把整件事上報朝廷,他自己也難逃失職之罪。如今,我已與他聯名寫了奏摺,內容就是他如何當機立斷,斬殺陳國使者,揚國威於異族的事,我自己也以欽差的身份極讚他的功績,這摺子遞上去,他的賞賜是斷然少不了的。」

    風勁節淡淡問:「摺子遞上去了?」

    「他已經召集全關將士,公開宣佈了整件事,說你們這支隊伍是受他的秘令去漠沙族的。在這之後,我就與他一起,以六百里加急把摺子送上京了。」

    風勁節哈哈大笑:「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你要他當眾宣佈,把這件事確定下來,以後就不好改口再對我行軍法,他要你在我回來之前先把摺子遞上去,怕的就是你當面一套,回京之後說的又是另一套。」

    盧東籬苦笑嘆息,神色有些悵然:「想不到,有朝一日,我竟會欺君。」

    風勁節漫不經心地道:「欺君的事多著呢,被發現了才叫大罪,沒被發現,就是大功。」

    盧東籬搖搖頭不說話,身在官場日久,越來越明白,很多事必須妥協,只能低頭,越來越明白,原來公道不是一定會實現的,原來好人並不是總有好報的。

    可是,這種事看在眼裡,總是悲涼,這種事,身在其中,永遠都不能習慣。

    為國立功的人,反而要謹小慎微地討好昏庸無能之輩,才能勉強自保,才能有機會,繼續為國家做事,這種現實,實在叫人光只想一想,就痛徹心肝。

    風勁節卻沒他這麼多愁善感,伸個懶腰笑道:「你事情交待完了,交待完了就回去吧,我要叫小刀給我打水洗澡。」

    盧東籬愕然道:「你……」

    「要不,你陪我一塊洗,我也沒問題的……」風勁節笑嘻嘻道。

    盧東籬急忙站起來往外就跑,行出幾步,身後傳來風勁節那永遠懶洋洋的腔調:「漠沙族人日子也不好過,想投陳國,也事出有因。這幾日我在那裡住下,讓親兵記錄了他們的很多要求和困苦,你回京之後,有機會就對皇上說一說吧。要人家替我們出力,我們總不能對他們太不好。」

    盧東籬駐步莊然應了一聲,忽又想起一事,回身道:「這件事,大寶、小刀,還有那些敬重你的將士們,怕是心中都會為你不平的……」

    風勁節無所謂地揮揮手:「放心放心,我會處理的。有什麼不高興不痛快,讓他們在我這裡,說說笑笑罵罵,喝口茶,把一切矛盾扼殺在內部,絕不讓他們在全軍傳揚開來,絕不影響軍心士氣就是。你還有什麼操心的事要交待,一次性說完吧。」

    盧東籬苦笑著趕緊跑出去,仰頭看看滿天明亮的陽光,無可奈何地搖頭。

    虧自己還事事放在上,特意來找他解釋說明,敢情他卻是根本沒把任何一樁天大的事放在心上,真是個……混賬!

    數日後,盧東籬終於啟程回京了。來的時候,他帶來了大筆送給邊關將帥的賞賜,而回去的時候,則帶著漠沙族三名長老,十幾個陳國使者的隨從,一顆人頭,一封血書,以及幾十車的漠沙族貢品。

    范遙親率眾將為他送行,如此正式的儀仗規矩之下,盧東籬自是一句私話也沒機會同風勁節說,只以眼種遙遙作別,便上馬離去了。

    看到欽差大人一行人馬漸漸遠去,范遙臉上送行的禮貌笑容徐徐斂去,回眸掃視眾將,冷厲兇狠的眼神在風勁節臉上停了下來:「回府升帳,軍中的事,本帥要好好調派一番。」

    一眾將領擔憂的眼神大多射向風勁節。

    風勁節卻滿不在乎,只轉頭,遙遙望了一眼已經快看不見的欽差隊伍。

    盧東籬還是太善良了,虧他做了這麼多年的官,居然對人心險惡還是認識不夠。就算他萬分小心,事先讓范遙當眾宣佈軍令,把私自出兵定性為奉令出征,可是他還是忘了,人在屋簷下的道理,頂頭上司要給手下穿小鞋,有的是辦法。就算定不了死罪,找你的麻煩那還不容易。

    他微微一笑,眼神裡的懶散疲憊和冷漠森然同樣藏得無人可見,悠然轉過馬頭,隨眾回關去了。

    盧東籬回京之前,奏摺就已經到了皇宮,趙王一見大悅,宮中開盛宴相賀,等到盧東籬回京獻俘,趙王更是無限欣然。

    多年沒打過大仗的趙國,難得有這種風頭盛事,整個京城都興高采烈,張燈結綵。

    漠沙族長老的覲見、請罪、奉上禮物,這一系列事情,都讓趙王極度歡喜。

    雖說摺子上並沒有說盧東籬的功勞,但即逢此盛事,趙王對他自然也是印象大好,賞賜同樣少不了。盧東籬屢以無功不敢受賞而辭,趙王也不加理會。

    盧東籬乘機上奏,稱漠沙族人生活艱辛,為絕陳人之念,宜厚加安撫賞賜。

    趙王允之,親自下旨,不但恢復往年下賜給漠沙族人的財物,並且再加三成。

    漠沙族長老,感激叩首直至額頭出血,更令得趙王自覺是聖天子威加四海,感覺好得要命。而京城一派歡欣氣象,滿朝上下,無不歡喜,很快就議到了對范遙的賞賜上了。

    他做為一方邊帥,立此大功,當然要重重得賞。

    最後議定是官升一級,但仍駐定遠關,掌一切邊事。趙王親自下旨嘉許,並載於邸報,通傳全國,令各處邊帥,以此為楷模。

    其外的金銀財物,珠寶錦緞等賞賜更是數不勝數。

    盧東籬對此一直只沉默相對,絕不出言反對,只是在議定對范遙之賞後,出面為出征的將士請賞。

    趙王心情正好,順口問一句出征的將軍是誰,得知是風勁節,覺得有些耳熟,有臣子提醒這就是那個打陳軍的商人,他才點頭:「嗯,此人雖是商賈,卻也有為國之心,倒也該賞。」

    君王表了態,下面的官員自也隨聲附和,很快,有關風勁節以及所有參予戰事的士兵,都擬了賞出來,當然與范遙所得相比,輕微了許多。

    賞踢即出,就要挑選官員,代天子押運賞賜以及代表皇上去宣讀嘉獎詔令了。

    趙王在朝堂上問哪一位臣子願去,盧東籬心中不由一動,出班自薦。

    本來,他連續兩次以欽使身份去邊城並不太妥,但這會子趙王心情正佳,見誰都順眼,聽什麼話都順耳。見盧東籬自薦,也不由點頭:「也好,盧愛卿即曾逢此盛事,自然比旁人更請楚此戰的詳情,所有將士,功勞大小,你心中也自盡知,由你來代表朕頒下賞賜,亦合情合理。」

    就這樣,盧東籬在極短的時間內,連續兩次,以欽差的身份前往定遠關。只不過,他沒想到的是,當他再次來到定遠關時,風勁節已經不再是將軍了。



被貶
     
    盧東籬再至定遠關,范遙依然領眾將相迎,依然大排酒宴,依然笑臉相對,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看到有關風勁節的賞賜也只笑答:「風將軍又押糧去了,待他回來見了重賞,想必也是高興的。」

    盧東籬心中頗為失望,有意再找王大寶暗中問一問,奈何有了上次的教訓,范遙把他的住處,就安排在自己的臥室附近,門口派了兩三隊親兵巡衛,美其為保護欽差大人,把他的房子看得一隻蟻子也飛不進。

    盧東籬要到哪裡去,身後必然跟了一串范遙的心腹。其他的將士們,自是退避三舍,誰也不敢靠近過來,惹大帥不高興了。

    盧東籬如此拖延了數日,一直不曾見風勁節回來,問范遙,范遙只說盧東籬來的時候,風勁節正好剛走,等他回來,至少還有十多天呢。

    盧東籬身負欽命,自然不能長留,猶疑再三,只得動身離去。

    范遙自然是敲鑼打鼓,客客氣氣地把他送出老遠。

    盧東籬的欽差儀仗行出百餘里,到了一處村鎮,他下令全隊暫停前行,又讓手下去弄了一堆假鬍子,小心地貼滿了半張臉,倒把容貌遮掩了一大半,再換了平民服飾,備了一匹馬,隨便弄了幾樣貨搭在馬上,一個人復又轉回定遠關。

    因無戰事,定遠關並不禁止通行,一天下來,也總會有十來個行商進出關防。盧東籬不顧手下的勸阻,匹馬隻身,來到定遠關外。

    關前的士兵自然要上前來盤查一番。盧東籬本來還提心吊膽,惟恐露出破綻來,可一見過來的士兵裡帶頭的那個十夫長,竟是一張熟面孔,想也不想湊過去就低聲喚:「大寶。」

    王大寶愣了一愣,抬眼怔怔望他。

    盧東籬再次壓低嗓門:「是我!」

    王大寶眨眨眼,老半天才回過神來,我的那個天啊……

    在認出盧東籬的那一刻,他幾乎沒失聲驚呼出來,好在警醒得早,急忙大聲笑起來,以掩飾這一刻的慌亂:「原來是你啊,怎麼也想起出關做買賣了。」

    四周士兵看盧東籬靠近王大寶說話,已經覺得他們象熟人了,這時也都笑道:「王頭,是你的朋友嗎?」

    「是啊,是我老鄉啊……」王大寶哈哈笑著,「正好我要交班了,先到我那歇歇去,跟我說說家鄉的事。」

    說話間就領了盧東籬往裡去。

    其他的士兵當然不會再去追究盤問,任他們暢行無阻。

    王大寶帶著盧東籬,三轉兩轉,到了無人之處,又四處打量一番,見確實沒有第三個人在附近,這才敢叫出來:「盧大人,你怎麼會……」

    盧東籬低聲道:「我覺得不對勁,一直見不到風將軍,又被范遙看守得十分緊密,連想找你或小刀問問都沒機會,我想怕是有事發生,所以就回來了。」

    他一邊說,一邊上下打量王大寶,心中更覺驚疑,記得上次相見,他還是百夫長,怎麼現在,竟變成十夫長了。

    王大寶面現憤然之色:「盧大人,別提了,范遙那個黑了心的傢伙,你和風將軍把功勞全讓給他了,可他還要記恨我們。你一走,他就升帳傳令,平白無故把所有和風將軍親厚的下級官員們降了好幾級,我就是這麼給降成十夫長的,這倒也罷了。風將軍,風將軍他……」

    盧東籬一陣心悸:「他怎麼了?范遙把他怎麼了?他是將軍,官職也不算低,除非是犯了軍規,范遙也不能傷他性命的……」

    王大寶咬牙切齒:「要羞辱一個人,何需傷他性命,他硬說風將軍辦事不利,直接把他從將軍,降到……」他呼吸急促起來,猛然握緊拳頭,「降到伙房去了。」

    盧東籬臉色一白,半晌才道:「是要把他投閒置散,只令他管理全軍飲食嗎?」

    王大寶想要叫,卻又不得不忍氣低聲,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盧大人,不是讓他坐冷板凳,是把他直接降成了伙頭兵啊……」

    那麼低沉的聲音,聽在耳邊,如雷炸響。

    盧東籬搖搖欲倒地後退了兩步,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聽在耳邊,他卻依然只能用不敢置信的眼晴望著王大寶。

    伙頭兵?永遠不能立功,永遠無法晉陞,永遠永遠和鍋鏟爐灶為伴,在軍隊中地位只與馬伕相當,任何士兵,都可以對之呼喝斥責的低等兵。

    盧東籬覺得自己就是做夢也無法把這三個字和風勁節聯繫在一起。

    彷彿就在昨日,那個眉眼間總是佈滿不羈與肆意的白衣男子,還傲然地對他說:「世間只有死罪之風勁節,卻無旁坐之風勁節。」

    那個連旁坐側席這種天經地義之事都不肯的風勁節,那個把殺身之罪也視做等閒的風勁節,怎麼可能會去忍受這樣的羞辱。

    因為要準備全軍的飲食,定遠關的廚房大得出奇,一排的大鍋大灶,無數的炭火柴木,隔著老遠,熱氣就熏得人退縮三舍,待到靠近,更覺汗流浹背,再加上到處都是膩人的油煙味道,更加讓人感覺極不舒適。

    正好快到晚飯時間,廚房裡正忙得不可開交,王大寶扯直了聲音喊:「將軍……」

    「這廚房裡哪來什麼將軍,說過多少遍了,不想害我就給我少喊兩嗓子。」正在煮一大鍋菜的風勁節順手拿袖子擦了一把汗,轉過臉來,忽得一愣,怔了一會,才笑道:「你不是走了嗎?」

    盧東籬緊跟在王大寶身後,怔怔望著大廚房裡的忙亂和擁擠,怔怔看著風勁節轉頭微笑。

    那個在他心目中,永永遠遠,穿一身亮眼的白衣,用那懶散而隨意的眼神看著世界,叫無數美女陪伴在身邊,肆意奢華享受人生的男子,穿著伙頭兵的粗布衣服,全身都帶著油煙味道,那麼隨意地用因為幹活太久染了油污的袖子擦汗,卻渾沒在意有些焦黑的東西,沾了半張臉。

    這樣地狼狽,這樣地卑微,然而,他轉眸而笑時,眼神依舊明亮奪目,笑容仍舊燦然明朗。

    可是,為什麼這一刻,心頭的憤怒會如此激切地湧上來。為什麼這一刻,他想要仰天長嘯,問這人世,怎能不平至此。

    那是為國連續兩次立下大功的人,為什麼,得到的報答只能是這樣的屈辱。

    大廚房裡的伙頭兵都在忙,也沒有人多注意盧東籬。就算有人看到他,也不會把這個滿臉鬍子,一身風塵的人,和高高在上,他們根本沒什麼機會看到的欽差大人聯繫起來。

    只風勁節一眼就認出他來,見他臉色不對,忙把手裡的活隨便塞給身旁一個人,快步過來,笑道:「怎麼又回來了。」

    他瞧著盧東籬那滿嘴的鬍子直樂,伸手想揪一下,忽又想到自己滿手都是油,忙又縮回手在圍裙上擦一下。這樣的動作,他做來也同樣灑脫從容,一點也沒有身份忽變的拘束卑微。

    盧東籬鐵青著臉望著他:「你知道我來了,這麼多天,怎麼都不來找我?」他幾乎是用一種痛恨的眼神死死盯著風勁節。

    如果這個武功據說高得嚇死人的傢伙敢回答說是范遙看得緊,找不到機會,他一定直接一腳踹過去。

    風勁節失笑:「還不就是怕你這副樣子嗎?注意風度啊,你讀書人幾十年修身養性的功夫,我怎麼好讓你一下子在我身上就破功了呢。」

    真是好笑話啊!

    盧東籬想笑,卻笑不出來。他只靜靜打量風勁節此刻的樣子,卻不知道自己連眼神都是顫抖的。良久才一字字道:「不要再做了……」

    「什麼?」

    「不要再在軍隊待下去了,離開這裡吧。天大地大,有的是自由自在的地方。」

    風勁節笑出聲來:「你開什麼玩笑呢,我都被歸入軍籍了,哪裡由得我說走就走的。除非大帥肯為我除籍,你說他會肯嗎?」

    盧東籬平靜地說:「我去找他。」

    風勁節眼神一動:「上次你用功勞,來換我的安全,這次你打算用什麼,來換我的自由?」

    「他不只恨你,也一定很恨我,只是他拿我沒辦法罷了。我去見他,只要他答應為你除籍,我就辭官,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吧。」他的眼神裡一片蒼涼疲憊,似乎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堅持,所有的理想,在看到風勁節一身粗衣,在這悶熱的廚房裡服賤役時,就一起崩塌了下來。

    國事已頹廢至此,為什麼他們還要如此執著。既然所有人都不在意,他們又何必在意,既然國家不肯愛護忠臣,他們又到底為什麼,這般死忠到底。

    風勁節終於不再笑了。

    不管身處什麼劣境,他都不在意,不管面對什麼難關,他都漫不經心,然而,這一刻,他到底,笑不出來了。

    這個男人,讀了那麼多年聖賢書,不知是傻還是蠢,這樣固執地,自討苦吃地想要為國為民做一些事。

    拋開富貴,不計得失,不論毀譽,不問成敗。他也曾是天子身邊近臣,卻只為了想替百姓做點事,官被貶得越來越小,最後做個七品縣令,替人平冤決獄,挺身擔當,卻還被官員和百姓都視做貪墨之輩。

    這麼多的委屈,這麼多的冤辱,他也從容對之,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平,官職一遷再遷,一貶再貶,他的反應,不過是在每一任上,盡心盡力,做好所有份內份外的事。

    他從不曾因自己的得失遭際而心有罣礙,更不曾因為任何阻礙打擊而改變志向,如今,卻只為了,一個朋友受到的屈辱,如此憤怒,憤怒到甚至要把他多年的理想,多年的努力,就此輕擲。

    風勁節嘆了口氣,輕聲道:「東籬!」

    盧東籬怒目望他,在他有可能做出任何勸慰之前,冷冷道:「我決定了。」

    他決定了,風勁節應該是那個穿著華貴的白袍,依紅偎翠,飲酒作樂,天不能拘地不能束的自由之人,絕不該困身於這永遠瀰漫著煙霧油污的伙房,受這等屈辱。

    風勁節再次嘆氣,就算是他,也不敢在這個固執書生如此盛怒時去勸他。

    他只得苦笑:「好好好,你決定了就好。只是,你總不能現在頂著這張臉去見他吧,太不成體統了,更何況……」他把聲音壓到只彼此可聞,「萬一他動了惡念,害了你的性命,全天下的人,可還以為欽差大人已經離開了呢。你真要找他,等明天回去帶齊全部人馬,大鑼大鼓弄得路人皆知地回來找他。這樣,他才不敢妄動,現在嘛……」

    他抬頭望望外頭的天色:「天也晚了,你先住一夜吧。明天你想幹什麼,都由你。」他扭頭又對王大寶吩咐道:「大寶,你們幾個兄弟委屈一下,擠一晚吧,給我騰個空房間出來,今晚我們老朋友要一起抵足而眠,聊上整夜呢。」

    他現在是最低等的伙頭兵,當然不再有單掃的房間,要想安靜地和盧東籬說括,就得要別人替他騰房子了。

    好在,下層的士兵大多敬仰他,就算貶了他到伙房,也沒誰真敢對他呼呼喝喝。就算是伙房裡頭,上至管事,下到燒柴的,其實也沒誰真敢叫他幹活,倒是他自己不肯閒。被貶到伙房的第一天,全軍上下還在替他擔心呢,他已經笑嘻嘻換了衣裳,拖了伙房裡手藝最好的師傅教他燒菜。

    他做人的規矩,從來是要麼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他可以是最好的商人,最奢華的富豪,最神奇的將軍,也曾做過最了不起的神醫,最博學的翰林,最無敵的元帥。

    不過說到做飯做茶的手藝,他倒還真沒有什麼可以誇耀的,經此一事,人家為他難過,他倒欣喜,趁機又學一門本事,以後自誇的時候,可以給自己加上名廚這一封號了。

    盧東籬為他心痛入骨,他自己其實是真沒把這當一回事。他也知道象盧東籬這樣的君子,自己受了委屈倒無妨,最見不得朋友受屈,忠良被害,碰上這事,必是要挺身而出,大大發作一番的。他就是怕盧東籬氣得不管不顧鬧起來,所以才故意不見盧東籬,只想拖到他離開算了。沒想到,這迂夫子居然聰明了,不知道是不是以前當官時,常這麼化了妝去微服私訪。前腳欽差大人走了,後腳居然直接就出現在廚房裡。

    此刻他也只能想辦法先將盧東籬穩住再說。好在廚房裡本來就忙碌嘈雜,他說話的聲音又刻意放低,倒是不慮被人聽了去。

    而王大寶等士兵們都敬他若神明,騰房子的事,自然也是吩咐一聲就行的。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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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題
     
    我的選擇是「忠臣」,老師笑我說,這是很籠統,也是很取巧的題目,只「忠臣」二字題目太大了,其實從任何角度,都可以分出很多細小的題目,然後才來作文。

    其實我對忠臣義士,對人性中如此完美的光明面,有著太多太多的不解,絕不是一兩篇論文,一兩個微小的角度可以講明的。

    但限於規矩我只好隨便選了個細題,即「忠臣的抉擇」。一個忠正的臣子,,在人生道路上,總要做各種各樣的抉擇吧,像我這樣的凡人,根本無法理解,人怎麼能毫不猶豫地捨棄自己的生命、幸福、快樂,而為了一些無干的人與事去付出,他們的價值觀到底是什麼?

    限於規則,所有人的論題都必須由自己親身體驗,所以,我決定做忠臣。

    所謂文死諫,武死戰,要當忠巨好像很簡單,可我卻又不想這麼落入俗套中,想要挑一個最不用面對大是大非大義抉擇的臣子身份,於是,第一世,我是御醫。

    我以為當一個醫生,只要治病就好,很簡單的身份,很簡單的工作,哪裡用埋沒良心,哪裡用掙扎抉擇。

    然而,原來真正的宮廷遠比史書更可怕,原來,想當一個治病救人的醫生,也不得安生。

    皇宮裡的女人們一個個鬥得你死我活,表面上貞潔嫻淑,暗中殺手頻出。要讓某些人無聲無息地死去,要讓某些胎兒,無聲無息地失去,要讓某些孩子,無聲無息地天折,這一切,離不開御醫的配合。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面對血腥殺戮陰謀殘酷,而所有的一切,都藏在後宮綺麗繁華的表象下。

    在種種利益和權勢的逼迫之前,我的選擇能是什麼呢?

    我嘗試在這其中苦苦周旋而不去害人,或不成為別人害人的工具,我嘗試不要違背良心,不要傷害性命,我嘗試儘可能在微薄的權力下救護別人。

    其實,這不能算是做忠臣,我做的一切,不是因為盡忠於皇帝,而只是忠於一個人最起碼的良知和是非之心……

    看,就算像我這樣的人,也還是有點良心的,不是嗎?

    然則,這樣不識時務的我,努力了一次又一次之後,在某一次宮中貴人無故中毒之後,被莫名其妙當成下毒者揪出來,下了獄之後,卻又在嚴刑拷打逼問口供之前莫名其妙地暴斃,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而那些,我曾救、曾護、曾寧死不肯加害的人,不管對我伸一次援手,為我說一句話,也同樣是理所當然的。

    在那個深深宮禁裡,保護自己尚無餘力,誰又還能保護別的人呢。

    好吧,第一世,我看到了後宮的殘忍,又早就知道前朝的險惡。那第二世,我就兩個地方都避開,每天只負責觀察星星,這種事總不用埋沒良心,面對艱難的選擇吧?

    然而,皇帝要找他的眼中釘、肉中刺、以前和他搶皇位的前任太子的麻煩,要我說,天邊劃過一顆流星,是因為蒼天對前任太子失德的震怒。我真是瞠目結舌,如此簡單的天文現象,他們硬生生能弄出無比詭異的政治風波來。我的選擇該是什麼,忠於君主還是忠於內心的良知?總之,在我沉默不語的時候,別的欽天監已經趕緊照著皇帝的意思上報了。在以後就是一連串的風波,株連被殺者近兩萬,我也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小案子牽連下,丟了官,下了獄,然後就無聲無息地死掉了。

    知道了古人愛在天意上做文章,我的第三世就決定當個翰林好了,一個陪在皇帝身邊,只同他吟詩作畫,陪酒侍宴的帝王清客。

    後宮爭鬥與我無關,前朝權爭與我無涉,我只要做一個名動一時的才子,以清名而獨善其身就好。李白和司馬相如看不起、不肯安份待著的職位,我做得快活自在。倒要看看,這麼一個清閒職位,又能有什麼要命的選擇落下來。

    然而,原來這個世界,果然有人處就有是非,竟是無論如何,也躲不盡的。朝中權力紛爭,左相一派為了打擊性子忠正耿介的御史,出盡惡毒手段。奈何那御史行事極為方正,又清廉自守,竟無半點把柄可以讓人抓到。

    左相遂取了御史平日寫的詩,讓人一字字掰開揉碎了找忤逆的證據,之後再向上舉報,又因為我文名甚重,便要我做證,稱那詩中確有反意。

    我自然不肯做這樣的證。然而,這是身為忠臣,對國家對皇帝盡忠嗎,不不不,我只不過是覺得,這種文字獄太過荒唐可笑,不肯讓自己涉身其中罷了。甚至忍不住為御史說了兩句分辨的話,以我在文壇的身份,從正常角度解釋詩詞。

    可是,原來,在官場上,朝廷中,沒有什麼可笑的事情不會發生,沒有什麼荒唐的事,不被視為正常。

    所有參予審查的官員,都承左相意旨行事,找不到證據,光說一句,你筆下沒寫,但你心中一定有想,「意動」二宇,竟也是殺身之罪。親身經歷,才知道,原來張湯以「腹誹」定臣子之死,秦檜以「莫須有」決英雄之罪,徐有貞以「意欲」斷于謙之亡,景帝竟可以拿到陰間造反的理由,逼死周亞夫,原來這一切都是完全正常且合理地。

    當然,我做為曾經為意圖謀反的御史辯護過幾句的人,也逃不過同黨的罪名被殺。

    那三世的小人物,我做得實在鬱悶極了,第四第五世時,乾脆就一世做大將軍,一世直接當到丞相,可算是出將入相,位極人臣了。

    然而地位這麼高,當起忠臣,自然也就死得更壯烈更悲慘了。

    第四世的大將軍,手握兵權,又難免功高震主,更連連立下不賞功,叫哪一個皇帝放心得下來呢?

    手下勸我起兵造反時,我倒是真正做出了一個忠臣必然的選擇,軍隊是國家之器,豈可因私利而引發國家內亂?

    在那之後的誅殺也就沒有什麼太大的意外了。

    至於第五世,結局倒不是太慘,至少不是被皇帝殺死的。做一個忠臣,做一個好人,我選擇了用什麼方式來運用我手中的權力,這就毫無懸念了。

    當然耿耿諍諫是免不了的了,與邪惡做鬥爭是少不了的了,替百姓主持公道更是缺不了的了。

    於是,今天不讓皇上廣選秀女,明天不許皇帝大建宮室,後天要求肅清貪官,大後天又宰了四五個強搶民間的惡少,大大後天,跳起來,把皇帝想加稅的意旨給封駁了回去。

    於是乎,把皇帝、大臣,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得罪光了。

    御史們開始聯名參我專權擅斷,朝中掀起對抗我的公議。最後我不得不請辭相位,閉門待罪。

    之後又屢遭貶謫,流放於荒涼之地,我於淒風苦雨之間,忍受貧病之苦,受小吏凌辱折磨之時,朝中民間,也並無一人,為我奮然而起,出手相助。

    也許曾有幾年,我還被人記得,還被人稱道是好人,是忠臣。然而,三秋一過,世人便將我忘懷了。

    我死的時候,冷冷清清,屍體被一拓薄土蓋著,幾次風雨之後,就露了出來,被野狗拖去了。

    我歷了五世,以五種不同的身份做出了對於人生的選擇,也接受了結局。

    教授認為我很稱職,也許不是特別出色,但模擬做得中規中矩,沒有犯什麼錯,一切的選擇,一切的做為,都極為符合我所要扮演的人物。

    是啊,和那個行事過於極端的輕塵,以及萬事不經心,從來不努力的阿漢相比,我和小容這種認真聽話的好學生,到哪裡去求啊。

    當時除了象張敏欣這種選題特別容易的同學,論文已經通過之外,我和小容算是模擬得最順利的人了,基本上教授已經示意我們,下一世只要不出大差錯,論文百分百通過了。

    然而,我已經疲倦了。我不明白教授的要求怎麼會這樣低,我的論文真的可以算好嗎?

    我所有的模擬真的完全表現出忠臣的選擇了嗎?

    我真的是忠臣嗎?

    我可以在面對生命威脅時選擇保護其他人,我可以在遭受權力壓迫時,依舊不肯冤誣他人,我可以為了國家大局,而不惜毀滅自己,我可以為了保護百姓而甘於承擔意料中的悲慘下場。

    但是,那不是因為我偉大,不是因為我勇敢,不是因為我高尚,只是因為,這一切,對於我來說,只是一場遊戲一場夢。

    我不是忠臣,我只是完美地去完成一個角色扮演遊戲。在遊戲中我受到的任何傷害都不會影響現實中的我。

    不擔心失敗,不害怕打擊,不會失去任何東西,在這種情況下,去保持自己的良心,去維護所謂的正義,有什麼了不起呢?

    這樣的我,怎麼算是忠臣,又怎麼可能真正瞭解忠臣的選擇。其實無論是我,是輕塵,是小容,甚至是阿漢都一樣,無論我們的選題如何,無論我們是成功還是失敗,完成度到底如何,我們也不可能真正地瞭解,我們想要研究的現象。

    在那個時候,我真的覺得,所謂的模擬,所謂的考試,其實不過是一場熱鬧的笑話,一次無聊的遊戲,完全沒有任何現實意義。

    不過,既然制度如此,那麼,就順著遊戲規則玩下去吧。

    然而,這一世,我到底還是累了,不想那麼快就把自己捲進風波之中,於是,我放縱了我自己,我讓自己先做一個商人,我讓自己擁有傾國的財富,我讓自己有足夠的金錢,可以過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知道,我這一世總要完成論文,總要做一個鞠躬盡瘁的忠臣,但在此之前,我要肆意地享受人生。

    其實我也知道,這種心態,這種作法,已經有些偏離了忠臣的要求,不過,反正教授已經暗示過,可以讓我通過,我只要不出大錯即可,也就沒必要太過勤勉認真了。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小容那樣,對於考第一名,得最好的成債,那麼有執念的。

    其實就連最後當這麼個芝麻綠豆官,也是我自己刻意選擇好了的人生。這一世,我就真的遠離朝廷中樞,到那千萬里外的邊關去,一輩子都是個小官,甚至有可能一輩子不見皇帝和其他權貴的面,我倒要看看,這樣當忠臣,選擇這樣的生活,結局會如何。

    其實所謂的忠臣,也不一定要是名將名相,也不一定要是朝中大臣,也不一定要是一方父母官。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那些史書也不會浪費筆墨記載的小官,那些一生一世,默默無聞,卻在暗暗為國家,為百姓,為天下人盡力的,難道就不是忠臣嗎?

    這一世,我其實是抱著得過且過,混得一日是一日,只要照論題的要求過完就好的想法。反正教授肯定會通過我的論文,而我,也已經疲倦到懶得再去思考,再去探索,再去研究。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論憐文是不合格的,至少,以我的標準而言,完完全全,不合格。

    而就在我萬事無可無不可,只想混日子的時候,我遇上了你。



利用
     
    你是個好人,好官。我同你相交,卻又並不親近你,我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觀察著你,冷漠地,淡然地,不甚在意,卻也不曾放開。

    然後,我發現,你和我在前幾世所見到的清官好官大多不同。

    那些忠臣們都十分廉潔耿直,對人對己都有著較高的道德標準,眼晴裡揉不得半點沙子,看到一絲一毫的罪惡,就誓要挺身而出戰鬥到底。他們大多看不得世人的惡習,世人的慵懶,世人的不思上進,他們更加見不得世人的奢侈無度,世人的荒謬無形。

    而你不同,你寬容大度,對很多事你可以包容,你可以接受,你可以不斤斤計較。

    你與他們對自己有著同樣的道德要求,可不同的是,你並不因為這種操守而感受高人也一等,也從不以你的道德去強求別人。所以,你欣賞我的才華,卻並不強求我改變生活。你自己生活簡僕,卻不對我的奢華無度,責備半個宇。

    你寬厚,你有容乃大,相比他們,你更適合這個世界。你更懂得為官的技巧。

    我一直偷偷看著你,然後,在心深處,慢慢萌生一個黑暗的念頭。

    讓我去引誘吧,引誘一個好官去面對誘惑,去放棄操守,讓我去看一看,一個正直的人,他到底能夠堅守到什麼程度。

    以前我所見到的清官忠臣們,他們的很多慷慨義行,應該也有著期望能留萬世之名,讓後人傳為美談的想法吧。為了這一點,犧牲一切似乎都是值得的。

    那麼,如果我以大義的名份,引誘一個好官,把文人最重視的風骨和名譽都給毀掉之後,他還有什麼理由,繼續堅特他原有的選擇呢。

    以前我所見到的清官忠臣們,他們可以抗拒誘惑,拒絕所有權勢財富的引誘,是因為,他們一早把這一切都視作洪水猛獸,以排斥的姿態,趕到很遠很遠。不曾身陷其中,不曾感受它的美妙,那麼,要對抗它,似乎也就不算太難了。就像一個從來沒有嘗過女色的和尚,要保持清心寡慾,永遠比嘗過銷魂滋味的浪子更容易。

    那麼,如果我讓一個人徹底跌入泥潭之中,沾得一身髒污,所有人看了都以為他是世上最髒的人,他還能讓一顆心乾乾淨淨不染微塵嗎?如果他看到了權勢的力量,享受了富貴的滋味,他還能記住最早的初衷嗎?

    當他開始為了種種理由而彎下腰,低下頭,屈下膝時,他會不會就此習慣這樣的安逸,而忘了在必要的時候,挺身站起來。

    當今天,他可以為了幫助一個普通百姓而收賄時,明天,後天,或者明年,後年,他會不會為了自己的私慾而去敲詐百姓呢?

    所有的事情,開始都是容易的。然而,堅持著不去變質卻太難太難。

    就像很多傳說故事中的英雄偉人,開國大帝一樣,他們舉起旗幟的時候,總說著為天下萬民,他們使用陰謀手段傷害別人時,總說著是為了偉大的事業,不得不做出犧牲。然而,當所有的犧牲成為理所當然之後,天下萬民也就同樣可以為了私慾而去犧牲掉了。

    所以,那一天,我救了你,那一天,我告訴你,如何陞官發財,如何委曲求全。

    我明明知道,以你的性情,如果做小官,將來最多不過是丟官去職,至少還能保下半生安樂平靜,可如果真的步步高陞,要麼有一天,在那爛泥坑裡,變得面目全非,要麼,就是他年因為這份不變的執著而招來殺身之禍。

    然而,我依然眼也不眨一下地把你推下了陷阱之中。

    這一次,我要用我的方式來完成我的論文,通過我自己的要求。

    我要看著你,看著你每一步的努力,每一步的掙扎。

    是的,我不相信,在這個黑暗的世界裡,人性可以那樣高尚,我不相信,在這卑劣的官場中,人的思想可以這樣高貴。

    我更願意證實,所有的英雄忠臣都有弱點,他們的偉大事蹟都由一個個假象構成,所有的堅持都可以被打破,所有的理想,都有可能幻滅。

    我更想要證實,原來,所有的忠臣義士,他們骨子裡,和我這種平凡人,其實並無不同。

    你以為我在天涯海角地流浪、遊玩,其實,我有很多很多時間,都在你身邊,只是你從沒有查覺到。

    我看著你收受各種各樣的賄賂,大筆的錢財,從你手中來來去去,你無論怎麼使用也不會有任何問題,然而,你從沒有為自己留下一文錢。

    我始終不能理解,人活於世,不就是為了讓自己的生活更好嗎?那麼為什麼,你可以這樣地苛待你自己。

    我看著你四處周旋應酬,對上位者卑躬屈膝,可你的眼晴裡,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卑微自慚,失落放棄。

    我始終不能明白,讀書人不是最講究磊磊風骨嗎?人的尊嚴,人的高貴不是最不可侵犯嗎?古來不是有無數名臣義士,大聲喊著士可殺,不可辱嗎?為什麼,你還可以含污忍垢,做盡這一切。

    當然,我知道你不是不痛苦的。

    那一天,你收到當年共同立志同窗舊友的信,責備你有貪墨之名,責備你有違讀書人的風骨

    志氣。

    我在你的窗外,陪著你,看你默默無言,握著信紙,獨坐一夜。

    那一年,你族中的長輩,路過大名府,你親自去迎接,可是那位倔強的清寒老人,卻是從頭到尾,連看也不看你一眼,答也不答你一聲,就此過境而去。

    我在你的屋頂,自斟自飲,看你獨處一室,飲酒至醉。

    那一回,你在好幾處上官府裡周旋來去,到處送禮,作揖,哀求,陪笑,受盡了冷眼譏嘲和刁難,好不容易把被扣住的治河銀子討來一半,剛趕回大名府,就遇上河堤坍塌,壓死好幾個工人的慘事。修堤的工人怒極恨極,在河堤上叫著你的名字,破口大罵,說你是喪盡天良的貪官,說你一個人吞了治河款,卻害得河工喪命。

    你聽到怒罵,什麼也不說,只是飛快劃撥銀兩,分派人手,儘早重修河堤。

    那個晚上,你又是一個人,縮在房間的一角,怔怔發呆了很久,然後,像個軟弱的孩子般,無聲地落淚。

    我以為你是為自己受到的委屈和冤枉而悲痛,然而,當我湊近窗外,提聚內力細聽時,卻只聽到你一直一直喃喃自語,責備著自己的無能,自己的軟弱,責備自己無法更快地拿到治河款,無法在災難發生之前阻止。

    一直一直,你都不變,身在泥污之間,其心皎潔如月。

    一直一直,你都不改,縱然悲傷,縱然疲憊,縱然不被任何人理解。

    做為讀書人,你毀了自己的清譽,可是,卻不肯自暴自棄,卻依然沒有忘記走上這條路的初衷。

    做為官員,你不夠剛直,不夠清高,不夠任何可以在史書上留下燦爛一筆的資格。

    你每天忙得腳不沾地,你疲憊操勞,你鬢邊華發漸起,你眼中憔悴之意漸重。然而我知道,選擇了這條路的你,無法以直名,英名,美名而留於天下。

    將來史書上留給你的也許只有一兩行字,也許,只是一個能吏的評價……

    看,只是能吏,連一個「臣」字都未必混得上。

    我一直在等,等不到你改,我一直在看,看不到你變。

    然而,我依然不能理解,到底是怎樣的力量,驅使你做出這樣的犧牲。

    你和我不同,你的生命如此短暫,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這樣珍貴,為什麼要為了天下人,如此為難你自己。

    你不是我,你的生命只有一次,你卻一步一步,把自己往更高,更冷,更危險的地方逼。

    你不是我,你的所有選擇都無法重來,每一個結果,都必須以一生來承擔,然而,你就這樣,有些痛苦但絕不後悔地把讀書人最重要的後世之名也毀棄了。

    我知道,我的論文,永遠也無法完成,永遠也不能通過我自己的要求。因為,我始終不理解,不明白。

    我自己身入其中,但因為利害得失對我來說實在微不足道,所以根本不可能得出真正的感受來。

    我在一旁冷眼看你的一切,自以為旁觀者清,但我畢竟不是你,就算是看得再多,也同樣無法代替你去思想,去理解,去感受。

    然而,是你讓我相信,這世上,原來真正有正直的靈魂、高尚的心靈,原來,再冷漠黑暗的世界裡,也會有溫暖與光明。

    原來,史書上所記載的人,他們是真正存在存在,真正偉大的。

    不管再過多少年,科技如何發達,時代怎樣變遷,他們身上,總有一些東西,一直一直,都在那裡,閃耀著光芒。

    也許我們這些後世的人,看不見,感受不到,但是,那光輝卻始終存在,絕不會因為我們的愚蠢、卑劣、自私、冷酷而有任何改變。

    我放棄了我自己的論文,而開始按照學校的規矩,去做必須交給教授,且肯定可以通過的論文。

    我在國家危難時,挺身而出,我散盡家財,入伍邊關。我依然完美地扮演著遊戲中的角色。

    也許心境已經和過去幾世有所不同,但這,也並不影響什麼。

    然而,我已經放棄了再繼續觀察你,你卻來到我的身旁,你卻和我一起,並肩來面對國家的危難,你卻因為我受到的不公待遇,而憤怒地要把你一直以來所堅持的理想就此拋棄。

    我知道,你是一時衝動,我知道,你事後一定會後悔。

    你這種笨蛋,會把朋友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卻把家國天下,百姓福祉,看得比一切一切都更加重要。

    然而,我到底還是感動了。

    盧東籬,你把那麼多人那麼多事,都看得如此之重,但是,你自己呢?

    在你的心裡,到底把你自己排在了第幾位。

    盧東籬,你為什麼蠢得要把一個冷眼推你入泥潭的人視做知己,你為什麼要把一個一心利用你的人,看得比你自己的性命還要重?

    盧東籬……

    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

    其實……

    只是在利用你!

    這一夜,盧東籬在醉夢沉沉中,似乎聽到了風勁節在他的耳邊,講述了一個很長很長,很遙遠很遙遠的故事。

    故事的內容是什麼,他一個字也聽不清,一個字也記不得。

    在很久很久之後,他隱約的記憶中,總有風勁節悲傷的聲音,然而他又總覺得,這只是錯覺。

    那個風勁節啊,那個被貶到廚房,還樂呵呵拍著胸膛自稱是一代名廚的傢伙。就是在最後被人砍掉腦袋的時候,也不曾流露過一絲的悲傷。




上任
     
    盧東籬醒來的時候頭疼欲裂,他不像風勁節這麼喜歡喝酒,少有如此大醉的經驗,宿醉的頭痛,折磨得他手腳發軟地躺在床上,只懂哀叫呻吟。

    風勁節早跟廚房打過招呼請過假,一直守在他床前,遞茶遞水,拭汗擦身,又給他灌解酒湯。足足大半日,他才略略好了些,勉強可以下床,餘悸猶存地一再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敢這樣喝酒了,並好奇,風勁節怎麼能這麼喜好杯中物。風勁節則毫不留情地嘲笑他酒量太小,不堪一比。

    盧東籬苦笑了一會兒,搖搖晃晃走出房,看看天色,輕輕道:「我要走了。」

    風勁節聳聳肩:「是該走了,你要再不回去,你那幫手下得活活急死,你可是天子欽差,身上負著聖命的。」

    盧東籬轉眸望向他,低聲道:「你……」

    風勁節笑道:「我當然是留下來,你別看不起伙頭兵,沒有我們,大軍全得餓死,我們要是不盡職,軍隊吃得不好,上吐下洩,仗也沒得打,不是嗎?」

    盧東籬搖搖頭:「我是想問你,你雖然被貶成最低等的伙頭兵,但在軍隊中,仍有影響力號召力,可以調動得了人手,並且在漠沙族人當中,你的威望依然極高,必要的時候,你可以驅使得了他們,對嗎?」

    風勁節拍拍胸膛:「這是自然的,如果我對軍隊完全沒有一點控制力,那再堅持留下來,也就沒有意義了。」

    盧東籬答非所問:「你雖然散盡家財,但如今天下各地,有不少富商,其實都是你的舊友故人,昔年下屬,對嗎?對於各地的行商,你的面子,多少都有些作用,是不是?」

    風勁節挑挑眉:「你想幹什麼?」

    「我想請你讓漠沙族派人來拜見范遙,告訴他,漠沙族發現了陳國小分隊,並與之衝突,還抓住了一個陳國士兵,俘虜後來雖然因傷重而死,但在死前供稱,他們只是來探路的,陳國已經在召集大軍,一兩個月之內,就會進攻定遠關。同時也請你寫幾封信給你一些昔年故人,請他們幫助散播陳軍即將大舉進攻我們趙國的消息。他們的手下行商天下,象茶館,酒樓,甚至妓院這些最容易散播消息的地方,又大多都在他們的控制中,要散佈消息,應該非常容易。」

    風勁節微微皺眉:「為什麼?這樣做必會令得天下紛然,舉國不安,百姓驚惶,這不像是你會做的事啊?」

    盧東籬苦笑:「陳國,會不會進攻趙國?」

    「當然會,只是現在還沒有動靜……」

    「對,我們並不是欺騙天下人,而是把一定會發生的事,提前告訴大家,讓大家有所準備罷了,而且……」盧東籬眼中異色一閃而過,「我們必須抓住現在的時機。」

    「時機?」風勁節一直認為自己是個聰明人,為什麼會忽然間,聽不懂盧東籬的話了。

    「是,時機!」盧東籬徐徐道,「范遙是九王爺的心腹,九王權傾朝野,范遙的邊帥職位就是他一手安排,為的就是由自己的人,掌握住國內一支強大軍隊。偏偏最近九王病重,暫時無力參予國事朝議,這個時候,如果定遠關……」

    風勁節不等他說完,已經明白過來,笑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陰險了。」

    盧東籬苦澀地道:「因為,要與人斗,有的時候,真的只能比他們更詐才行。」

    他抬眸望著風勁節,因為,我雖不能捨棄我的理想,但也不能坐視我的朋友受到不公正的對待,因為,我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卻也不能袖手,看著國家將有兵戈之禍,自己什麼也不做。因為,我的力量雖然如此有限,如此微薄,卻也見不得英雄受折辱,忠良遭迫害,因為……

    風勁節不去傾聽,也不去思考他的心聲,只懶懶得應允了,也不再耽誤時間,親自送他出了定遠關,站在關口,遙望他單身獨騎而去,想想仍覺不妥,忽然搶過其他士兵一匹馬,飛身上馬追過去。也不理盧東籬一再要他回去的要求,只是允耳不聞地一直護送盧東籬與他自己的人馬會合之後,方才回關。

    數日後,漠沙族族長派出親信,前來求見范大帥,雙方密談之後,范遙即刻面如土色,坐立不安,神魂不定。

    做為一個只會舞文弄墨,吃喝玩樂的人,鐵馬金戈的沙戮戰場,離得他太過遙遠了,這一生都從沒有打過半場仗,乍聞幾十萬陳人隨時可能大軍壓境,這個消息嚇得他魂飛魄散。

    這要打起來,定遠關能守得住嗎?

    范遙對自己沒有一絲信心,只知道恨天恨地恨九王爺,九王爺啊九王爺,我好好一個讀書人,你硬把我塞到軍營裡來幹什麼?就為了你要攬軍權,迫我來當這個苦差,到時候真打起來,守不住城,我回去是一個死,守得住城,戰場上刀槍無眼,怕我也是免不了一死的……

    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轉了許多圈之後,忽得靈機一動,對了,最近九王爺一直生病,沒力氣參予朝政,如果這個時候……

    心思即動,便不禾耽擱,他急急寫了奏本,稱自己忽得急病,旦夕難保,無力主掌全軍,只求朝廷開恩,召其還京,若能生還京城,得見家人,死亦瞑目。

    一封奏摺寫得悲涼悽慘,感人至深,倒不愧是有幾分文才的人物。

    奏摺被六百里加急遞進京城,趙王打開一看,心中暗自高興。

    九王爺的權勢實在太大了,又無法輕易翦除,如今他手下一個控制軍隊的親信自動要求調離要職,他還能不趕緊批准嗎?

    第二天朝議的時候,把這摺子拿出來來一議,哪個大臣心裡頭不明白主子的心思,乘著九王不在朝堂,大家眾口一詞,神速把這件事給通過了。

    然而,以趙國的常例,從來不肯讓武將專權獨大的,所有軍隊的主帥都是文臣,如果主帥離職,就連副帥暫代主帥之職都是不許的,必要再派一個文臣去才可。

    既然定遠關的邊帥調回了京,自然要另派一個了。要再派誰呢?趙王隨意地問出一句,然後眼神往下掃。

    就見到一個個忠心耿耿,動則高喊著要為國為君為民萬死不辭的大臣們,紛紛往後縮。人人頭垂得老低,眼晴只盯著地面,一個響應號召的都沒有。

    真是奇了怪了,以往討論邊帥職位時,多少人搶得頭破血流,現在情形怎麼變了。

    住在深宮,耳目不是特別靈活的趙王自然不知道,現在市井間到處都流傳陳國人馬上就要打過來的消息,就算本來大家還有些將信將疑,今天一早看到范遙的稱病摺子,立時就信得十成十了。

    要不是有難,誰會放著好好的土皇帝不做,跑天子腳底下來賦閒坐冷板凳呢?

    這種情形下,誰肯接這個燙手山芋,誰肯把自己放到火上烤,自是人人當成沒聽到君王的問話。

    趙王一看,既然大家不踴躍響應,只好自己開口了。

    「張愛卿……」

    「陛下,臣見識尚淺,又從來不知兵法,只怕不能為聖上分憂。」

    「李愛卿……」

    「陛下,臣極願為陛下遠赴邊關,只是臣年事已高,又百病叢生,經不起長途奔波,只怕要讓陛下失望了……」

    「這個,王愛卿……」

    「陛下,臣……臣……臣……只怕幹不了啊……」

    趙王嘴巴差點沒氣歪過去。

    好啊,叫張三,張三一副如雷轟頂,禍從天降的樣子。喊李四,李四哆嗦得那叫一個難看啊。隨便喚一嗓子王五,這傢伙,沒別人那麼伶牙俐齒,就直接往地上撲通一跪,一邊猛磕頭,一邊說干不了……

    好啊,這幫子人,拿著國家俸祿,就是這麼替朕分憂的啊。

    眼看著君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滿殿大臣們,也不由汗流浹背。此時卻從班末行出一人,跪於殿中:「若陛下不棄臣年輕識淺,微臣願斗膽前往定遠關。」

    眾人一起望過去,咦,這個時候還敢跑出來接這份苦差的傻二愣子,原來是剛從定遠關回來沒多久的盧東籬啊。

    這就怪不得了。以他的官職份位,論是根本沒有資格升為一方之帥的。再說,他從地方上調進朝廷,到現在還沒滿半年,這麼大的事,他哪有出頭說話的資格啊。

    想來他是想陞官發財想得瘋了,連自家性命都不顧了。不過,也幸好有這麼個笨蛋出來頂缸啊,要不然,還不知道誰會倒霉得接這麼個差事呢。

    如果是正常情況下,盧東籬要敢跳出來搶這個職位,別說趙王不會點頭,其他大臣的唾沫星子就能把這個不知進退,不懂天高地厚的朝堂新人給淹了。

    但現在情況特殊,他才說這麼一句話,立時引來一堆大臣們附和。

    「盧大人年青有為,正該大展鴻圖。」

    「盧大人多次前往定遠關,熟悉軍中一切,正是最合適的人選。」

    「聽說盧大人雖是文士,平時也喜讀兵書,胸有韜略,正是文武雙全之人才,定遠邊帥,非盧大人莫屬。」

    大臣們眾口一詞,同聲稱讚盧東籬,表示了對他的讚許和認同。

    趙王摸著下巴發愣,奇哉怪也,平時怎麼沒發現,他的這幫臣子這麼喜歡提攜後進,接納人才啊。

    不管趙王有多少疑惑,既然大臣們都不想去,而只有盧東籬一個人表示願意響應君主的號召,而他的為人啊,資歷啊,也沒有什麼不好不妥的地方,趙王猶豫了一會,也就點頭同意了。

    只是盧東籬的官職相對於二品的定遠關邊帥略低了一點,於是在所有臣子們的支持下,他神速地一蹦三級,直接就封到了正三品,而暫任二品之事,掌控定遠關全軍。

    就這樣,盧東籬在極短的時間內,第三次來到了定遠關。只不過,這一次,他的身份,是定遠關新任的大帥,三軍將士,生死禍福,從此繫於他一人掌中。



學習
     
    范遙萬萬沒料到,來接他職位的居然會是盧東籬,但事已至此,也只得笑臉相迎。好在盧東籬也是謙恭和氣,滿嘴都是范遙當邊帥的功績,張口閉口,就是要向他學習,以他為楷模,並期望得到他的指點。

    范遙當然也就不便給他臉色,同樣笑容滿面地稱,盧大人年輕有為,必有驚世成就,等等等……

    總之你好我好大家好,外表誰也看不出這二位內心的芥蒂有多深。

    即要交接卸任,當然少不了清點物品。

    兩位前後邊帥,一起清點了花名冊,又清算了馬匹車輛,再去軍需庫查點細軟、輜重和糧草。真算起來,一支大軍的帳目,沒個幾天時間,別想認真理清楚。

    不過,盧東籬也知道,這帳上的玄虛古怪破綻必然是有的,真要認真清查了,反而大家都不好看。

    趙國曆來軍中的假帳空餉事件,無人不知,別說百官不太管,就是皇帝也差不多也是默認了這些的。真要查點出假帳缺額來,大家都不好看,追究起來,也只會不了了之。

    所以,這種清查基本上屬於走過場,只用了半天,就算是交接完畢了。

    范遙本來就早把行裝打點好了,就等著上路,既然來接任的是盧東籬,他就更沒理由留下來討沒趣。交接工作一辦完,即刻啟程。

    帶著他七八個小妾,十幾個丫頭,幾十個下人,以及上百輛,也不知道裝了些什麼的大車子,外加盧東籬大方地派出來護送他的幾百名士兵,就這麼浩浩蕩蕩的在盧東籬的客氣恭送下,離開了定遠關。

    他范遙一走,整個定遠關,上至盧東籬,下至最低等的兵卒,都有鬆一口氣的感覺。

    盧東籬全身輕鬆地升帳。

    他新官上任第一天,當然並不忙著閱兵顯威風,只是努力地讓自己熟悉記牢了大小將領,然後下令,恢復了風勁節的將軍身份。之後,也不過是略略做了個簡短的就職宣言,訓示了幾句括,令眾將為國用命。好生練兵,嚴防敵軍,也就讓大家散了。

    在那之後,風勁節當然被單獨留了下來。

    既沒了外人在,他那表面的恭敬自然也就收了起來,懶洋洋挑眉笑道:「雖然知道你一早打這個主意,還真沒想到你來得這麼快,由此可見,朝堂裡的君君臣臣們,實在是一點兒擔當也沒有了。」

    盧東籬搖搖頭,苦笑一聲。

    風勁節凝視他,輕輕道:「你不該來的,這個差事,對旁人來說是肥差,於你,卻是苦差。你不懂利用權利,為自己謀利,卻還要來面對即將來到的殺戮,實在太過吃力不討好。」

    盧東籬淡淡一笑:「若不是知道隨時可能有戰爭,我也不一定非來不可。」

    「那嫂夫人呢?軍中是不可帶家眷的,你又不會像范遙那樣討一堆小妾,這個位置即坐上來了,除非戰爭停止,別人想謀帥位,否則你總得在這裡呆個幾年,你叫嫂夫人就那麼一個人,日日守著家門,等你回去嗎?」

    盧東籬神色一黯。這一生仰俯無愧,到底還是對不起身邊至親的妻子。那個嫻淑婉麗的女子,多少歲月陪他共渡,解他寂寞,照料他,愛護他,可是,他卻不能給予任何回報。

    蘇碗貞嫁的好歹也是個不小的官了,然而,卻只能伴他一起頂貪官的名頭,挨清寒的歲月,從不曾有過半句怨言,也從來沒有阻攔過他任何事,只除了…… 這一次……聽說了他的打算後,蘇碗貞沉默良久,然後低下頭,輕輕道:「我有了,已經兩個月了。」

    從頭到尾,她只說了這一句話,然後就沉默地為他收拾行裝。

    當時的心境,到底有何等淒涼痛楚,盧東籬已經不能,也不敢再去回想了。

    這一生,他終究愧為人夫,也愧為人父。

    看到盧東籬的神色,風勁節也不由搖搖頭:「我早料到,做忠君孝子、俠客義士,總是要對不起身邊人的。那些年,我總愛送些東西給嫂夫人,其實也不過是想替你提前補償罷了。女子從來重容貌,所以我送的,大多就和打扮有關了。」

    他這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還是打趣,倒是讓此時的盧東籬有些哭笑不得:「這樣的事,你倒也好意思多說,如此不避嫌疑,若換了旁的人,怕是要有許多其他想法了。」

    「什麼不避嫌疑,我直接送過東西給嫂夫人嗎?我全是送給你的啊。」風勁節笑道:「你自己願把那些轉送給誰,那是你的事啊,你就是要送給翠仙樓的紅阿姐,我也不會反對的。」

    論到鬥嘴,盧東籬哪裡是風勁節的對手,氣得張口結舌,伸手指指風勁節,想半天,愣是想不出什麼話來罵他,只得拂袖而走。

    風勁節哈哈大笑著追了出來,跟著盧東籬一路行至城樓。

    盧東籬登上城門最高處,遙望遠方,茫茫大漠,回首再看關內萬里山河,眼中慢慢流露出深刻的感情。

    風勁節站在城下,遙望盧東籬獨立城頭風滿袖,遲疑一下,才徐徐登上城樓,站到他的身旁,然後,聽到盧東籬輕輕地說:「勁節,和我一起,守護這片大好河山,好嗎?」

    風勁節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後同樣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好!」

    就這樣,盧東籬正式接掌定遠關。

    他下令將軍們重新整理名冊,把士兵人數中的水份徹底擠掉,為士兵重新造冊,精壯勇悍之士,年犯老邁之人,多病虛弱之輩,一一分別登記,分而記之。

    象弓箭營,虎豹營,長刀隊,騎兵營,盾排隊,也都要一一分錄,整齊劃一,便於將帥們熟悉管理。

    又令重理軍需庫,凡是不合格的刀劍鐵甲,病弱的戰馬,都要重新造冊,有什麼需要添置的必備軍需品,一一整理清楚明白。

    有什麼戰時需要的守城物品、攻擊器具,也都要眾將整理清楚。

    這一切,都是要在戰前儘量準備好的,以免戰時因此吃上大虧。

    他的管理,軍營多年來的懶散隨意混亂不堪的風氣大為改善。

    他又下令全軍士兵們每日操練,他也每天出來一同練習,騎馬射箭,俱都勉力跟隨,在大太陽下,一站大半日,熱得汗流浹背,幾欲暈眩,也不肯休息。

    三軍將士,還從沒來有見過,肯陪他們一起操練的主帥,震驚之餘,也頗為感動,眾將勸他休息,他只搖頭微笑。

    即為主帥,理當與士卒相共甘苦,將無怕死之心,士方無惜命之意。有什麼理由,讓所有士兵日日操練,他卻整天待在帥府中享福,這樣的元帥又有什麼資格在國家危難時,命令士兵步上戰場呢?

    再說,如果他不勤加訓練自己,一旦發生戰鬥,他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元帥,就只會成為三軍的累贅,只怕連親臨戰場的本事都沒有了。

    在他的堅特下,爭天的操練都在繼續著。剛開始他不習慣軍人的生涯,騎一天的馬下來,兩腿就能磨出血,人也顛得骨頭如散了一般。但他一聲不吭地不肯在人前露出半點端倪來。

    只風勁節眼尖,又知他倔強,等到操練結束,跟他回了帥府,旁邊沒了閒人,不由分說,按倒了,撕開他的褲子,查看傷勢,然後黑著臉皺起眉頭。

    盧東籬對他的放肆無私,又氣又急,臉漲得通紅,氣急敗地也不知罵了些什麼。

    可是風勁節一概充耳不聞,絕不理會,而且一句也不勸他,只是沉著臉給他上好藥,替他把傷處包得緊一些,任由盧東籬第二天繼續騎馬,直到操練結束,再去看他的傷。

    雖然這事二人都刻意瞞著,但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軍隊裡的將軍誰不是經驗豐富的人,只看一個人騎馬的姿式,就能查覺此人有無受傷。再加上被派做盧東籬親兵隊長的王大寶查覺了真相,故意在軍中宣揚,轉眼間此事就全軍皆知了。

    當大元帥的人,尚且如處刻苦,將士們感佩之下,自然能不會有畏難懼苦之想了。

    一開始盧東籬的箭射得準頭也極差,主帥水準這樣,讓其他的將軍士兵都不敢射得太好。他卻絲毫不以為忤,亦不羞慚,術業從來有專精,本無可愧之處,但他卻衷心地稱讚所有將士,用驚嘆的語氣,對他們能有這麼好的射藝和搏殺技巧表示佩服。

    趙國從來重文輕武,一個科舉正途出身的大官能對軍人給予如此之高的評價,更使軍中將士感激涕零。

    盧東籬還每天在帥府練習刀劍之術,或用草人木人練習,或讓王大寶等親兵陪他練手。

    風勁節見他進展緩慢,嘲笑之餘,也同他說明,他年紀已經大了,骨頭都硬了,真想在武功上有什麼成就,根本沒可能。

    盧東籬卻只是笑笑,繼續練習。他也沒想當武林高手,只希望自己不要成為別人的累贅,如果在這方面,他太笨,太沒天份,那就用別人兩倍,五倍,甚至十倍的時間去練習好了。

    風勁節咬著牙,看他笨手笨腳地練習,看得身子發麻,牙齒發酸,忍無可忍之下,傳了盧東籬一套內功。

    這套內功並不需要太複雜的練習方式,只以一種特殊的吐吶法呼吸就可以,甚至連睡覺時也能練功。風勁節稱,這門內力,心思越單純,練起來效果越佳,他有個朋友,因為是個超級大笨蛋,所以憑這門內力,練成了天下第一高手,而盧東籬思慮太重,是絕對練不成絕頂高手的,不過,比起普通士兵將軍,應該就不會差太多了。

    盧東籬棟習之後,果然漸漸身輕氣爽,力氣增大,眼力漸准,動作也流暢快捷許多。再加上他每日練習武技,風勁節也偶爾點撥他一些技巧。他的長進確實不小,漸漸一個人,和兩三個大漢打架,也不容易輸了。

    但盧東籬抓緊每一分每一刻努力學習的,遠遠不止這些。

    盧東籬白日每天升帳商議軍務,隨隊操練,晚上則拉了風勁節同住,要他教自己兵書戰略。

    盧東籬自己為了這個職位,已經惡補了所有能找到的兵書,但他也知道,打仗絕不是死讀書可以學得會的,他需要風勁節教導他,軍隊裡的所有知識,以及如何靈活運用書上的知識。

    風勁節開貽懶得收徒弟,嘲笑他太過多心,以前的軍隊元帥們,從來高高在上,哪裡會向下屬學本事。

    盧東籬只是笑而不答,他可不想像范遙那樣被下頭的將軍們架空,表面上是元帥,實際上完全不瞭解軍隊運作,手下大將半夜帶了一支軍隊出去打仗,自己身為大帥,居然完全不知道。

    到最後,他不得不動用元帥的特權威,逼得風勁節不得不屈服,委委屈屈當他的老師。

    二人日日夜夜同行問止,夜晚同讀兵書,共演沙盤,大帥房裡的燈,總是熄得很晚很晚,很多時候,徹夜明亮。實在倦了,二人有時拿著書,就那麼伏案睡去,有時勉強記得要上床,掙紮著撲騰到床上去,衣服也不脫,就自睡得歪七倒八。

    白日雙騎並行,風勁節就以眼前操練的軍隊做活教材,不斷為盧東籬解說。

    有時也登高遠望,風勁節指點山河地勢,稱何處可屯兵,何處可設伏,並預想種種敵人可能發起的進攻方式,以及各種應對之策。

    這段日子,二人竟是形影相隨,寸步不離。

    當然,風勁節做了這麼辛苦的工作,也會想要爭取一點待遇回報的,比如半夜沒有外人時,暗中要求可以喝酒的特權。

    盧東籬則爽快地點頭:「喝酒,行啊。」

    然後抬頭看看風勁節高興的神色,慢條斯理地說:「我正瞅著剛上任不久,找不著機會立威呢,你不介意試試我的軍法吧?「



來客
     
    在任上這麼多天,盧東籬也發現了軍中最重要的問題,不是軍隊的訓練或紀律,而是軍需品大多不合格。

    一支軍隊不夠精銳強大,嚴格的訓練和管制,將帥們的以身作則都是可以大大改善軍隊戰鬥力的。

    可是,軍需用品不佳,就不是靠單方面努力可以改變的了。

    刀劍都是劣鐵打製,與敵作戰,用力砍兩下,雖說不至於斷,但是沒準鋒口全鈍。放在庫房裡蒙塵多年的盾牌經不經得起人家的重斧強弓硬砍硬射,這也是個問題。

    馬匹大多老邁疲弱,全軍能真正挑選出來的精壯馬匹不過八百匹,這點數,怎麼夠組建一支強大的騎兵呢。

    而箭矢的數量,遠遠比冊子上白紙黑字記錄的少得多,箭是不是足夠尖銳鋒利,弓會不會多拉幾下就斷開,這也是需要好好思考的問題。

    其他的許多守城器材或攻擊用的大型軍用器械,不是缺少,就是老舊或殘破,做為主帥,盧東籬看到將軍們整理好的所有記錄,心間頗為淒涼。

    長年無征戰,而雕弓寶刀盡生塵,說起來,倒也是人之常情。

    各地邊關的軍需供應都是由附近幾處郡府負責的,他們每年從國庫得到大批的用於軍事的費用,上上下下的官,都覺得肯定沒有什麼仗可打,當然是能沾多少好處,就沾多少,可以分得多少肥肉,就分多少。到最後,真正發到軍中,落到士兵手裡的自然都是劣品。

    除了這些戰爭品之外,生活必需品也一樣有著極大的水份。

    空心的枕頭,無用的被子,不能禦寒的錦衣,以及過期黴壞的糧食,從來能沒有少過。

    只不過,相應的,供給將軍元帥們的東西,肯定是不會有什麼次品的,因此各軍的主帥們一般對這種事,也都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士兵們在寒風中冷得打哆嗦,也只得拚命用那微薄的軍餉來安慰自己罷了。

    一樁樁一件件,盧東籬一一查實。親自查驗軍需庫中的所有劣質軍用品,親口去吃士兵的糧食,親手撕開士兵的衣服被子檢查。

    心口一點點冰涼下去,手足一分分寒冷下去,胸口漸漸鬱結難消,只欲吐血。

    風勁節卻只漫不經心地拍拍他的背,替他順順氣,輕輕道:「你看到的這還是在上次陳軍攻打之後,朝廷重視了很多,軍需供應改進許多的結果。若是在以前,軍隊的用品就更加不堪了。」

    盧東籬怔怔無言,當日他還是大名知府時,聞定遠關被攻破,陳軍幾千人馬,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時,也曾拍案痛罵將領的無能,此時此刻,方知在這樣的軍隊裡,一個統兵將領要面對戰爭,是件多麼艱難的事。

    然而,現在的他,卻根本沒有太多的時間去傷感憤怒。

    他只得迅速下令,讓諸將各司其職,盡快把好的軍用品單獨整理出來,其他的軍需品也讓軍中的鐵匠們看看,能修好的,儘量修好,早早分發下去為是。

    然後他回了帥府,一頭紮進書房開始寫信。

    向人要錢要東西是很痛苦,很難看的。而向一堆吸血敲髓唯恐不及的官員們要錢,那就更加辛苦了。

    但事已至此,別說是硬著頭皮討東西,就是厚起臉皮,上門去鬧,去爭,坐在人家府裡不肯走,他也得把軍隊需要的東西爭回來。

    一把鋒利的刀,也許可以多殺許多敵人,一個堅硬的盾牌,也許可以以救一名士兵的性命,一匹飛快的馬,在必要的時候,或許可以扭轉整個戰局。

    看他埋頭寫信,風勁節在一旁笑問:「你認為,就憑幾封信能從老虎牙縫裡搶得回多少肉呢?更何況附近幾郡的官員,多是九王一黨。」

    因為趙國多年不打仗,每年的軍費開支,在所有官員看來,就是個可以隨意搜刮一點也不用擔心後患的財源。朝中權貴們,都想盡辦法,把自己的黨羽安排到軍中,或是負責軍供的郡府為官,九王即安置了范遙到定遠關,那相應的軍供職位當然也要盡力弄到手。

    他雖說是趙國諸王中,權勢最大的一個,但開支也同樣巨大,那麼大的勢力要一直養著,保著,小金庫裡一半的收入,可是全靠從軍供這邊來呢。

    乘著九王生病,把范遙騙下來,想必已經讓這位老王爺心痛如絞了,如今還想往軍供的各府裡要錢,哪有這麼容易。

    盧東籬聞言皺眉道:「我知道九王心裡肯定恨我,但表面文章總要做足的,我是新上任的邊帥,剛剛就職,那幾處郡縣,總該送些有用的東西過來。」

    風勁節點頭:「這倒也對,照舊例,新舊邊帥交任,上一任肯定會有大的帳目虧空,這個時候,負責軍供的郡縣調集物資,及時送一批東西來,壓壓庫,平平帳,這也是不成文的老規矩了。」

    盧東籬淡淡道:「軍需和糧草不同,因為不打仗,常常要隔好幾個月才送一次,若不乘這時多要一些,再等幾個月才能等到下一批隊。天知道,這時候陳軍會不會打過來。我新上任,他們就算恨我,也要慢慢探探我的底,一開始的面子還是要給我的。再說我畢竟也是一軍主帥,有直奏的權力,有的事太過份了,他們也還是要顧忌一下的,更何況……」

    他語氣一頓息,,苦澀地道:「我們再用些心,把陳軍要攻打我們的消息傳得更厲害些,後方那些官,總會有些害怕吧。上次定遠關破,後方郡縣,無一例外,皆遭洗劫,各地官員,走得慢得死於亂軍,走得快得,雖逃了性命,卻也逃不了朝廷的追究。他們總不會希望定遠關再被陳國人攻破一次吧。」

    風勁節嘆口氣:「也罷,就姑且一試吧,希望那些官員們,多少還有點顧全大局,就算不是為了國家,為了他們自己,也該盡點力了。」

    盧東籬費了一夜時間,寫了好幾封要錢要東西的信,既有拍桌子發脾氣,聲稱要上奏朝廷的恐嚇,也有痛陳厲害,細講得失的說理,又有細數軍中淒涼之狀,悲嘆之情溢於紙背,希求以情感人的心意,如此這般,幾封信寫下來,頭髮都白了好幾根。

    次日令傳訊兵快馬送信之後,盧東籬猶自心神不寧。到了用飯之時,親兵們擺出大魚大肉,他一見之下,想起軍士們吃的粗糧黴米,更是半點食慾也提不起來了。

    風勁節笑問:「你吃不吃,你不吃別浪費了,我來代勞。」

    盧東籬瞪他一眼,忽道:「我記得,你以前負責過押糧……」

    不等他說完,風勁節已經嚷起來了:「我只負責押糧,不負責籌糧,糧食丟了找我,糧食不好,可不關我的事。」他悻悻然道,「別的東西差點也就差點了,可是軍糧萬萬不能出事,否則軍中就得暴亂,所以別的都由後方郡縣自派官員押送,而軍糧一向是我們軍中的將領,親自去點收的。要想讓他們什麼也不摻那是作夢,要想他們一斤糧食也不少的給你,那是妄想。只要短缺的數目不是太多,摻的黴糧不是太厲害,大家也就只能罷了。」

    盧東籬嘆道:「以後你們去接受軍糧,要查驗清楚,短缺雖說一時間無法完全避免,但一定不能再摻亂七八糟的東西了,怎麼能讓我們的士兵,吃著黴壞的大米去打仗。」

    風勁節挑挑眉:「那也得人家肯聽話枯才行啊。」

    盧東籬咬咬牙,眼中現出狠色:「實在不行,讓漠沙族人扮成陳國人,隨便在咱們關外轉兩圈,我這裡寫上四五封告急文書往後遞,就說糧食不好,士兵們心無鬥志,定遠關隨時可能失守,我倒要看看,誰有膽子,頂這麼大的罪名。」

    風勁節打個寒戰,瞪大眼望著他:「你……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狠毒了,這種主意你也敢用,真是卑鄙啊……」他一邊說,一邊搖頭,然後忍不住拍掌縱聲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中,盧東籬臉上卻漸漸現出淒涼之色:「我們這樣,算不算是借敵以自重?」

    「借敵以自重,又有什麼不好?」風勁節眉開眼笑,甚是得意,大力拍著盧東籬的肩膀,「以前怎麼看不出,你腦子其實很靈活呢?」盧東籬被拍得臉青唇白,肩痛欲裂,趕緊後退個四五步,同他拉開安全距離:「以後不用按元帥的體統給我準備飯茶了,我和士兵們吃一樣的,我名下專供的鮮肉,青菜和雞鴨魚,以後按規矩份例,分給生病或受傷的士兵……」

    風勁節微笑搖頭:「把太奢侈的東西分給生病虛弱的士兵是理所應當的,不過,你也不必和士兵吃一樣的。軍中元帥,將軍,士兵的份例本來就不同。你身為大帥,一切待遇如果和士兵全都一樣,其他的將軍們怎麼辦?叫他們頓頓不許吃肉吃菜,只吃黴米,就算表面上做出親和士兵的樣子,心中也難免有怨,凡事過猶不及,你自己以身作則,帶動所有將軍,把各自定例的好菜,都減掉一半,均給需要的病弱士兵,這樣一來,士兵們都感念於你,將軍們也沒吃太大的虧,大家心安就好。」

    盧東籬苦笑一下,點點頭:「還是你思慮得周全,我太過心急了。」

    風勁節笑道:「什麼思慮周全,我只不過是不想跟著你一起吃發霉的大米罷了。」

    盧東籬低低哼了一聲,罷了,他也從來沒指望過這個在鬧旱災的時候,還要吃冰鎮蓮子湯的人,會有吃苦在前享受在後的無私想法。

    如此計議一定,只耐心等待看盧東籬那幾封信能有多大作用了。沒過多久,盧東籬上任後,第一批軍需品就運到了。

    定遠關的軍需品由後方四郡分別供應,而由管理四郡的總督統一調配,然後再一併運來的。

    這次盧東籬事先得了士兵來探報,知道運輸的隊伍再過半個時辰就要到達定遠關了。

    照以往的例子,送來的軍需品只要由負責的將軍們點算簽收,運送的官員到帥府請個安,得到大帥的一個令諭,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這種事,基本上主帥是連帳也不用升,就隨意處理的。

    但這次盧東籬心中另有打算,一得消息,即叮嚀風勁節:「待會兒,你去點收,如果數目能達到我們理想的一半,也就算了,可要是連這都沒有,你就不要簽收,只帶他來帥府,在我面前分說。我就故意生氣,擊鼓升帳,記得把軍隊最高大、最嚇人的士兵都調過來壓陣。到時我就拍桌子暴跳如雷,我們在邊關捨生忘死保家國,他們還要剋剋扣扣地壓榨我們,然後我就傳令要將他重打幾十軍棍。這時候,你一定要跳出來保他,給他求情,我再勉勉強強,賣你的面子放過他,卻要訓示他,下次送來的東西,如果還是這麼少,或是這麼劣,我也不打人,只直接把押運的官員行軍法,砍了腦嗲,把首級送回去就是。」

    風勁節失笑:「你這不是耍橫嗎?他們押運的小官,管得了押的是什麼貨,貨有多少嗎?」

    盧東籬卻是苦笑:「為了錢,為了東西,不耍橫不行啊。以前寫信那是軟求,現在發威,這是硬來,不軟硬兼施,誰肯乖乖給東西。押送的雖是小官,可沒有人押,東西就來不了。我這樣作張作智一鬧,把威風擺足了,決心顯明了,以後那些籌備軍需的人,要是籌的東西不合格,手下怕也沒幾個官敢不要命地負責押送吧。」

    風勁節大笑:「好,我就陪著你,唱唱這出紅臉白臉的熱鬧戲文。」

    二人商定計策後,風勁節便出去讓王大寶到軍中,尋那長得最醜最凶,身材高大,且臉生橫肉的一班士兵,令他們在升帳時抱好刀劍,侍立兩旁,誓要起到嚇死人不賠命的作用。

    這時有士兵來報軍需送至關前,風勁節便趕去點收。

    盧東籬在帥府靜等,不多時,風勁節親自帶了個身著六品官服的中年官員進了帥府。

    遠遠一見那人,正擺出大帥威風,端坐在中間的盧東籬忽得一怔,站了起來。

    那男子在風勁節身後走前兩步,越過了風勁節,直行到盧東籬面前,微微一笑:「東籬,好久不見了。」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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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親
     
    盧東籬怔怔望著來客,愕然道:「大哥,怎麼會是你?」

    那人大笑道:「怎麼不會是我?好妹夫,說起來,我倒真是沾了你的大光了。」

    風勁節在旁悠悠然挑挑眉,咦,好生熱鬧啊。

    盧東籬乾咳一聲,轉頭對風勁節道:「風將軍,這位是我內兄。」

    風勁節笑容滿面,做出異常熱絡的表情,一個勁對蘇凌拱手:「原來蘇大人與我們盧大帥有至親之誼,方才失禮了失禮了。」

    蘇凌自是忙不迭還禮如儀,連聲道:「風將軍客氣了。」

    盧東籬在旁一陣子猛咳嗽,風勁節笑悠悠轉過頭來,滿臉關切地問:「大帥,你怎麼了?不是昨晚受涼了吧?」

    盧東籬巧妙地在一個蘇凌見不著的角度,惡狂狂地瞪他。

    風勁節想到人在矮簷下,得罪頂頭上司,總不會是啥好事,也就把後面的一大堆問候之詞全拾吞回去了,只是笑道:「想必大帥與蘇大人好久不見,必有許多故舊之事要敘,末將不敢打擾,就此告辭。」

    他施禮退去,走到大門前,忽又回身,笑道:「盧大帥,今兒升帳要議的事,是不是暫時就先擱著了?」

    盧東籬幾乎是用殺人的眼光瞪他:「這麼點小事,還用我交待嗎?」

    風勁節一迭聲道:「是是是,末將該死。」三步兩步,趕緊著退了出來,走出了帥府正廳,沖那等訊號等得發急的王大寶搖搖頭,擺擺手:「今兒不辦了,讓大家散了吧。」

    王大寶滿臉失望地嘟嘟噥噥:「大傢伙都盼著演一齣好戲呢,怎麼好好的,又不干了。」

    他心中雖不滿,到底還不敢不辦差,磨磨蹭蹭轉身走了。風勁節回頭望了正廳一眼,臉上明明還帶著笑,眼晴裡卻是一片冷肅。

    原本的好戲是演不成了,另一出大戲,好像已經是非上場不可了。

    風勁節這礙事的傢伙一出去,盧東籬總算鬆了口氣,趕緊著讓蘇凌上座。

    論起官職來,他自然大上蘇凌許多,但論到家禮,他卻是要稱蘇凌為兄長。像他們這種書香門弟,長幼之間,禮儀一向周到,絕對不存在仗恃官職壓人的道理。

    倒是蘇凌自己略有一點惶恐,臉上全是笑容,對於這個官越做越大的妹夫,有意無意,顯出些討好之意來。

    盧東籬一時倒也並未注意,只是追問:「大哥,你怎麼會做押運官?」

    蘇凌忙笑道:「東籬,你也知道你大哥我呢,不是個讀書的料,蒙朝廷恩典,捐了個官職,只是一直都是空銜,任我百般奔走,鬧得家徒四壁,也始終得不著個實缺。眼看著就斷了指扎望,忽然收到公文,這才知道,我已經被任命為鎮江府的推官了。」

    盧東籬眉頭微微一皺,卻不說話。

    蘇凌笑容滿面地說:「我原本還在奇怪,這年頭,多少捐了空頭官的人在活動,我在那鎮江府並無半個熟人,平白無故,這天大的好處,怎麼會落到我頭上來。而且。一到鎮江府,不但知府大人親自招見,沒過幾天,連總督大人也召我去見過一面,口頭上多加慰勉,一再說,只要我做得好,必能高昇。我正自疑惑,才看到邸報上,有你出任定遠關主帥的消息。沒過多久,知府大人就讓我去總督衙門聽差,接下了這趟押運的活。我這才明白過來,全仗著你忽然當了定遠關大帥,面子大如天,附近幾處郡縣的官員們,自是要給你方便的。以後的軍需補給,都由我來運送,這樣兩相便給,大家還能常見面。」

    他這裡說得眉飛色舞,情緒高漲,盧東籬卻是有苦說不出。

    他原本是打算借押軍需的官員,作法發威的。如今怎好對著他夫人的親兄長拍桌子要打人。原本還想威脅,以後誰送來的軍需品不合格不合量,就要行軍法,砍腦袋。這倒好,他還沒說話呢,人家就把他的大舅爺給找來了。難道他能砍了蘇碗貞親生大哥的腦袋不成?

    「對了,碗貞聽說我得了實缺,也很替我高興,又知道,我在鎮仁府上任,離你這定遠關很近,她寫信對我託了又托,叫我時時照應你呢。」蘇凌笑道,「東籬,我也知道,你這邊關口上,要什麼沒什麼,你放心,鎮江可是個繁華的好地方,你缺什麼,只管說一聲,我下次一准給你帶來。」

    他這樣刻意提起蘇婉貞,又勾引起盧東籬心底一陣溫柔,一陣愧疚,更是沒法對這個大舅老爺板起臉來了。

    他遲疑了一下,小心地問:「大哥是不是很想做這個推官?」

    「那當然!」蘇凌理所當然地道,「推官雖說只有六品,但卻是知府的佐官,掌一府刑名,權勢極大,本就是個炙手可熱的職位,我能分到這麼個實缺,也算是心滿意足了。對了,你怎麼忽然提起這個,莫非……」他眼晴閃光地問,「東籬,你還有辦法讓我陞官?」

    盧東籬亂咳一聲,徹底打消想勸他辭官的念頭。

    蘇凌關切地望著他:「東籬,怎麼自見了你就見你咳個不停,你可千萬要保重身子啊,如今咱們蘇盧兩家的前程,可就全靠你一個了。」

    盧東籬被他這麼一關懷,更是一件猛咳,嗆得面紅耳赤。

    蘇凌關心情切,站起來手忙腳亂地要替他拍肩揉胸:「東籬,東籬,你怎麼了?」

    盧東籬苦笑道:「我初至邊關不久,有些水土不服,身子不適,怕是不能多陪大哥了。」

    「沒關係,沒關係,你快去休息吧,你的身子最為要緊了。」蘇凌大大方方道,「只要讓親兵隨便給我安排個房間便好了。」

    盧東籬微怔:「大哥要住下來,不用趕著回去交差嗎?」

    「咱們親戚這麼久不見,哪能就走。再說了,知府大人和總督大人,都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多在邊關待一陣子,看看兵士們有什麼需要,邊關到底缺什麼,少什麼,我回去報備了,他們也好準備,雖說這年頭,誰的日子也不容易,但邊關將士需要,我們就是再難也得籌備到。不是嗎?」

    話是說得夠親切,夠好聽的,盧東籬只是沉默了一下,然後笑道:「那就要委屈大哥在這荒涼的地方多待些日子了。」

    應酬完蘇凌,讓親兵趕緊給他安排了帥府最好的房間,確保在帥府有限的條件內,給他最好的招待之後,又吩咐人照應好蘇凌的一干隨從之後,盧東籬如打了敗仗一般垂頭喪氣,回了房間。

    一推開房門,就見燭光下風勁節滿臉笑容:「怎麼,我們盧大帥碰上大舅子,就不打算大義滅親了?」

    盧東籬苦笑:「他也是被人利用罷了,到現在上任才半個月不到呢,就算是有那貪沒軍用銀子的事,也與他沒什麼相於,我若平白拿他做法,他也太無辜了。」

    風勁節笑道:「便是其他的押運官,也未必就真沾手得過多少好處,不過是照章辦事,奉上司的令押送東西罷了。咱們對他們下手,也不過是做做樣子,一來這些官不歸咱們管,二來,也沒必要真扯破臉和後方結怨。只是現在你就連做做樣子,擺擺威風,也辦不到了。」

    盧東籬長嘆坐下,良久忽道:「我是不是做得還不夠,我是不是應該為了國家,不管他是不是親威,是不是熟人,一視同仁地打打罵罵,殺殺砍砍,叫後方那些官員們看看,讓他們知道我的決心,不是任何人情可以動搖的。」

    風勁節微笑著看他燭光下痛楚的眼神:「你會這樣做嗎?」

    盧東籬沉默良久,才徐徐搖頭。

    跳躍的燭光,在風勁節眸子深處,映出淡淡溫暖之意:「這並沒有什麼不對,如果你真的這麼做了,不是大義滅親,而是滅絕人性。你的這位舅兄,我們且不論他的心性為人到底好不好,但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都是無辜的,那些骯髒事,他應該也還沒有來得及沾手,他將來會不會隨波逐流,助紂為逆,暫且不論,現在我們若是傷害他,就是我們太過無情無義了。」

    風勁節平靜地說:「清官固然很可敬,但我不喜歡那種自恃是清官,自恃無私念,就可以對親人予取予求,肆意安排,就可以高高在上,以聖人的行為要求身邊人的傢伙。做清官,不提攜親人,不替他們通路子倒罷了,可是要以自己的立場,而強行干涉別人的生命,斬斷別人的前途,限制別人的選擇,這就太過份了。」

    說到這裡,他忽得一笑:「如果我做錯了的事,我的親人大義滅了我這個親,我就算不會怪他,但內心深處,也永遠都會留著個心結的。何況,你的大舅子,到目前為止也沒做什麼值得讓人滅掉他的事,最多只是對你不夠體貼,不肯為了你的偉大理想,而捨棄他自己的前程罷了。」

    盧東籬沉默不語,風勁節雖然平時總會氣他,雖然在自己難堪時總愛多往井裡扔兩塊石頭,但很多時候,也往往是風勁節最為體諒他,最為明白他。

    只是,旁人越是知己知心,此刻他的心境卻越是淒涼無奈,他站起身來,徐徐踱了兩步,這才問:「這次的東西有多少?」

    「很多了,比往常要多上一倍還有餘。也不知道這是給你這新官的,還是那幾封信的作用,但是……」風勁節聳聳肩,「比我們期望還是少了太多太多。」

    盧東籬默然無語,良久方道:「不管怎麼樣,東西一定要弄到手。」

    說這話時,他的眼晴裡竟有一種讀書人少見的狠色。



教訓
     
    風勁節看盧東籬說話時咬牙切齒的樣子,不覺失笑:「注意風度,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要去打劫呢。」

    盧東籬沉聲道:「沒辦法,這個時候只要能拿到東西,別說搶劫,殺人放火,沒準我也要去幹。」

    風勁節大笑:「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怎麼……」

    話才說到一半,外頭忽然傳來親兵的大聲傳報:「大帥,蘇大人求見。」

    盧東籬一怔,回頭與風勁節交換一個眼色,便親自過來開門。

    門外蘇凌披一身夜色,滿臉帶笑:「東籬,我晚上睡不著,想來同你聊聊。」話才說完,眼晴已看到盧東籬身後的風勁節,不由一愣:「風將軍!」

    盧東籬笑笑:「我初來軍營,什麼也不懂,請風將軍閒來多多教導我一些軍務。」

    蘇凌遲疑一下:「這麼說是我打擾你們了。」

    「這倒沒有,大哥,你若有什麼要緊事……」

    「不不不,沒什麼要緊事,不過想聊聊閒話罷了。你們的正事要緊,我先回去了。」蘇凌連連搖手。

    盧東籬也實在不想留他,笑說幾句,便站在門前,看他回房去了。

    待他回去,盧東籬也反手掩了房門,風勁節這才笑道:「你們似乎並不親近。」

    盧東籬輕嘆:「我們兩家世交,家中的兄弟姐妹們都常相見,兩家都世代書香,詩禮傳家。他也和我們一起讀書,只是天份不好,書是看過不少,就是進不了腦子裡,為人又好遊樂嬉玩,與我們一些族中兄弟,性格喜好,皆不相和,平日倒是連玩也少在一處玩的。」

    風勁節笑道:「你們該不會是看不起他不能讀書吧?」

    「這倒不會,只是我們都愛讀書,他心不在書上,性子也較急躁,與我們談不來罷了。他文章不好,眼看著宗族的兄弟們成年都要赴考,無論中與不中,都是希望。他卻是考則必敗,想是心境不好。所以才一心一意,想捐個功名,如今得了實缺,更是把這等事情看得極重了。」盧東籬的語氣漸漸苦澀起來。

    風勁節只是淡淡地笑,買官當然是不太好的,可既然朝廷都能光明正大把空頭官爵滿世界賣,也就不好太苛責買官的人了。

    聽這語氣,盧東籬雖不認同這樣的行為,倒也並不輕視看薄蘇凌,這份寬容之心,在很多過於剛直的人身上倒是不易見到。

    只可惜,有的時候,不是只一心對人寬厚就好的。

    「就算他現在只是被利用的人,但我們也不能不防。他堅持要留下來,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我們都要有些準備才好。」

    「是啊,多帶他四處走走看看,讓他多瞧瞧軍中情形有多麼艱難,看看可會觸動他。但上上下下的嘴,都得打好招呼,總之要問起軍情來,一定半個字不能輕漏,更不能讓他知道,這麼久以來,我們連陳國人的影子都沒瞧見。」

    彼此也算至親,卻如此相防,想起來,也真是叫盧東籬心中不是滋味。只是難受歸難受,相關的事還是要做。

    這一夜,他與風勁節挑燈商議,對於如何應付蘇凌,如何想辦法再找後方要錢要東西,又提出許多設想與看法。

    而蘇凌回了房之後,卻也一直沒有睡,時不時打開窗戶,遙遙望向盧東籬的院子。過了很久,又信步踱出房來,有意無意到那院子外晃了幾晃,從院門處瞧見裡面,窗上盈盈燭光,始終不息。他遙遙望著,眉鋒漸漸攏至一處。

    恰好一隊帥府親兵巡夜行過,身為百夫長,又是親兵隊長的王大寶正好當值,見到蘇凌便行了一禮:「蘇大人有什麼吩咐嗎?」

    「不不不,晚上沒事,出來走走。」蘇凌忍不住又張望了一下盧東籬那邊的院子,「這麼晚了,風將軍還沒走嗎?」

    王大寶爽朗地笑著:「大人你不知道,風將軍最近天天都在這裡過。晚上,將軍和元帥,不是商議軍務,就是研討兵法,一點也不怕辛苦。」

    「這麼說,他們一直一起住,一起睡,一同……」蘇凌遲疑一下,渾若無事地轉開話題,「研究軍防?」

    「當然了,蘇大人,咱們元帥和風將軍,那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現在在一處為國效力,當然要更加用心些。」

    蘇凌點點頭:「當然,當然,我早就知道了,他們不止是老朋友,還是好朋友呢,很久以前我就聽說了。」

    他抬頭,再次若有所思地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然後又轉頭,漫不經心地回房去了。

    次日休息好了的蘇凌當然得到了最熱情的招待,好吃好喝招呼著,由大帥親自陪著到處走動,四下看看,蘇凌也愛拉著盧東籬說些當年舊事,加緊聯絡感情之餘,也時時四下拜訪其他的將領們。

    上上下下的人,看他是盧大帥的大舅子,自然都敬他三分,讓他三分了。一時間,他倒成了小小定遠關,風頭最大的人物了。

    他整天樂呵呵,走東家,串西家,到處跟人拉近乎,扯關係,又屢次向風勁節示好,一時間滿城的注意力就都在他身上。

    由他帶在身邊的幾個隨從們,閒來無事,自然都混跡在軍士之間了,拉拉家常,說說閒話,有意無意地,就在話裡閒閒問起來邊關安不安穩啊,還有沒有陳國人出現啊,探馬有無探聽到不太好的情報啊,諸如此類等等等。

    好在風勁節早有安排,所有隨從們看似行動自由,其實活動圈子受到控制,能接觸到的士兵,也絕對有限,他們能親近的,只有風勁節願意讓他們親近的士兵,而士兵的回答,自然也是一早就背好的。

    雖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說法,但綜合起來,傳遞給這些隨從的信息就是,邊境常常攔截到來歷不明,但想混進關的人,靠近定遠關,總會有陌生人遠遠張望,每次派出兵去追,對方又都逃得快。漠沙族那邊傳來消息,陳國人運動得厲害,一定要小心防範。

    有幾次還故意讓這些隨從正好看到探馬從城外回來,一邊喝著水,一邊喘著氣,一邊嘮叨著說看到一隊來歷不明的人馬,懷疑是陳國打前站的小分隊什麼的。

    漸漸的,這幫隨從們就有些心浮氣躁了,漸漸地,蘇凌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少了。

    風勁節冷眼旁觀,心中好笑,知道他們擔心這邊關隨時會打仗,有些坐不住了,只想趕緊退回後方去。看起來,他們回去,也就是幾天內的事了。

    不過白白讓人這麼偷偷摸摸調查好些日子,卻委委屈屈不出聲,這可不是風勁節風格。那位舅老爺有個好妹夫,面子大,不好動他,這班子隨從,那就怪不得他風勁節了。

    第二天,蘇大人的隨從在帥府裡敲桌打碗,和府內的親兵就干上仗了。

    正好,當時蘇凌和盧東籬在大談往事以聯絡感情呢,聽得外頭哄哄亂亂的,兩個人一起出去,一時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盧東籬招來王大寶問:「出什麼事了?」

    王大寶悻悻然道:「蘇大人的隨從不滿意我們供應的飯菜,在那發脾氣呢。」

    兩人都是一愣,急急地趕了過去,卻見兩邊的人已經吵著叫著扭打起來。蘇凌的幾個隨從,哪裡是帥方親兵的對手,早被按在地上狠揍了。

    蘇凌一見自己人吃了虧,隔得老遠,便連聲喝止,奈何誰也不肯聽他的,大家打得正熱鬧呢。

    幸虧盧東籬也已走得近了,把臉沉下來,怒喝一聲:「給我住手。」

    這時眾兵才如奉綸旨,紛紛停手,肅立低頭。

    蘇凌的一干隨從們,鼻青臉腫,哀哀慘叫地爬起身來,一起撲過來:「蘇大人,盧大帥,要為小人們主持公道啊。」

    此時盧東籬早就面沉如水,怒視一眾打人的親兵:「你們還像話嗎?對客人竟敢如此無禮。」

    這時蘇凌也板起臉,狠狠望著自個的隨從:「你們這是在鬧什麼,我們在定遠關做客,你們怎麼還敢如此放肆?」

    兩邊的士兵和隨從們也紛紛叫起屈來了。

    「大人,小人們豈敢放肆,實在是他們欺人太甚了,居然拿那發霉的大米和發臭的菜來給我們吃。」

    「大帥,小人們怎敢得罪客人,可他們拍桌子摔碗,還扯著嗓子罵我們祖宗十八代,哪個有血性的漢子能受得了啊。」

    盧東籬聞言已覺不對,仔細一看那低著頭答話的少年親兵,咦,風勁節的身邊的小刀,什麼時候到帥府辦差了。心裡狠狠罵了風勁節一句不太好聽的話,他的臉色就更加難看了。

    蘇凌聽了下人的話,探身過去,仔細看了看,砸得滿地的破碗碎盤和飯菜,見確是不能入口之物,臉色剎時間也就很不好看了。

    適時有人高聲大叫:「出什麼事了,吵吵嚷嚷得,我在帥府外頭都聽見了。」

    隨著那爽朗的聲音傳來,士兵們紛紛向兩旁散開,卻見風勁節滿臉關切地急急行了過來。



反目
     
    風勁節到了近前一看,立時皺起了眉頭:「唉,這是怎麼回事,你們,你們……「他搖頭,跺足,嘆氣,手足並用地表現他的不快。

    一旁的盧東籬冷著眼就看他怎麼七情上臉地演下去。

    卻見他轉頭怒視一眾打架的士乒:「你們都不想活了,這是我們盧大人內兄的隨從,你們也敢冒犯?」

    盧東籬氣極斥道:「風勁節!」

    適時蘇凌也憤聲問:「盧大帥,風將軍,誰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他一邊發問,一邊指著一地的食物。

    風勁節湊過去仔細一看,立時黑著臉,喝道:「你們怎麼回事,我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招待好客人,一定不能落了我們大帥的面子,這些東西,絕對不稚李出來,怎麼你們一句話都不聽。」

    小刀上前一步,低頭做懺悔狀:「風將軍,我們全照你的話辦啊,可是,我們帥府裡存著的好吃的,就這麼多啊。這些天,上到蘇大人,下到這些隨從,誰不是貴客,誰不是雞鴨魚肉的吃著,現在剩下的也就夠單獨供蘇大人幾頓了,這下頭的人,我們實在是顧不上啊。就這些,還是從我們士兵的伙食裡,挑了好的送上來呢,可沒想到,他們,他們……」

    不等小刀說完,風勁節已是仰天長嘆,復又滿面愧咎地面對蘇凌道:「蘇大人,真是對不住啊,我們也想著好好招待各位,實在是力有未逮啊。你新上任,可能不知道,咱們邊關上的將士們苦啊,穿的是空心的棉衣,吃的是黴變的大米,就連我們這些將軍元帥們,那也不過就是一餐略多一碗青羊或是豆腐罷了。帥府裡雖養著豬和雞鴨,那也少得可憐,全是留著敬客,迎賓,或是慶功時用的。說起來啊,蘇大人你在這裡住的這些日子,連咱們元帥都跟著你沾光,改善了一下伙食。可是,怎麼說呢,現在我們是真拿不出像樣的飯菜了。說起來也不怪他們,都是末將無能,你要怪罪,就怪罪末將好了。」

    風勁節說得越來越誠懇,越來越越愧疚,也不理蘇凌已經氣得發青的臉,他是一揖到地,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蘇凌給他堵得發作不得,臉色自是出奇地難看。

    風勁節行過一禮,見他沒反應,挑眉道:「蘇大人可是不信末將之言,若是如此,末將可以帶你到我軍的大小糧庫去走走看看,到了吃飯的時候,末將也可以領著蘇大人在全軍上下轉轉瞧瞧,無論將士,只要有任何一個人,吃得能比貴屬好,一切就唯我風勁節是問。」

    他口裡說著,伸手就要拉著蘇凌一起走。

    蘇凌何嘗不知道,若真是跟著他走了,讓他扯著到糧倉裡瞧發霉的糧食,去看人家飯碗裡,不合格的飯菜,自己的立場便會更加難堪尷尬,自是鐵青著臉,半步也不肯跟他走。

    但他一個文弱之人,比力氣哪裡敵得過風勁節,眼看著硬生生被拉得一步步向前,只得連聲叫道:「我信,我信,下官信得過風將軍。」

    風勁節笑道:「蘇大人果然相信末將?」

    「是是是。」蘇凌陪笑。

    「這麼說,蘇大人不怪罪我們了?」

    「怎敢怪罪。」蘇凌笑得臉部有點抽筋。

    風勁節鬆了口氣,轉頭對一眾士兵道:「聽見沒有,蘇大人不怪罪你們了,還不謝謝蘇大人。」

    眾士兵立刻施禮,齊聲道:「多謝蘇大人。」

    這樣的恭敬,堵得蘇凌一口氣沒順過來,幾乎暈過去。

    一直冷眼旁觀的盧東籬至此才淡淡道:「蘇大人不追究了,你們似乎忘了我追不追究了?」

    眾皆一怔。盧東籬卻已是冷聲喝令:「你們身為軍士,與客人打鬥,置軍法於何處,來人……」

    他是大帥,這一聲喝,其他趕到此處的軍士,自是齊聲應喝。

    「把他們拖出去,每人打五十軍棍。」他淡淡吩咐完一句,轉頭便走,竟是再沒有等任何一個人,看那樣子,滿肚子火氣也不小。

    軍令如山,自是容不得半點折扣,嘩啦啦衝過來一幫士兵,把剛才打架的眾人扭了出去,不多時,外頭已傳來打軍棍的聲音。

    軍棍與血肉相擊的聲音,軍士們漠然記數的聲音,挨打的士兵悽慘的大叫聲,無不清晰入耳。

    風勁節嘆口氣,搖搖頭:「大帥雖是文人,對軍紀看得最重,自是容不得這種事的。這五十棍,還算是小意思了。「又沖蘇凌的從人們笑道,「幸好你們不是軍中士兵,否則這責罰也逃不了。」

    此時,聽到外頭打得厲害,士兵們的叫聲無比慘厲,軍棍敲打血肉,竟是咚咚有聲,這幫子以往在各處府衙,專職欺壓百姓,而今到了定遠關,也總瞧不起當兵的,又愛到處亂晃,四下探頭的隨從們,已是人人臉色青白,雙腿發軟了。」

    這時外頭的軍棍聲忽得一頓,一名軍士轉入院中,報導:「將軍,有幾個士兵已經暈過去了。」

    「暈了又怎麼樣?」風勁節冷冷道,「大帥的命令可以不執行嗎?給我潑醒了接著打。」

    話音未落,就聽得撲通一聲,有一個隨從再也站不住,直接跌地上去了。

    風勁節啊了一聲:「怎麼了,不會是剛才打傷了吧,要不要找大夫看看?」

    「不不不,不用了。」

    「我們好得很。」

    「是是是,我們一點事也沒有,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人人忙不迭發言,個個往後縮,全都恨不得離這個長得漂漂亮亮,看起來永遠笑容滿面的可怕然星遠一點。

    風勁節嘆口氣,又沖蘇凌道:「蘇大人,你看這……」

    「即然一切你們都安排好了,處置妥了,我還有什麼意見?」蘇凌也覺得再站在這裡沒意思,轉個身,也拂袖而去了。

    風勁節一人在一片狼藉中站了一會兒,就招過王大寶,故意把聲音放到最大,吩咐他趕緊找人收拾,想辦法再給客人們湊出一桌好吃的菜,一定要讓客人們舒舒服服,賓至如歸。

    吩咐完了,他這才悠悠然走出去觀刑。

    一幫子士兵正掄圓了膀子,狠狠地打鋪好了的厚牛皮,小刀等士兵,舒舒服服站在一旁,扯直了喉嚨,比賽誰喊得聲音更大,誰叫得更加悽慘。

    見到風勁節來了,一個勁對他擠眉弄眼,嘴巴裡叫得那就更悲慘了。

    風勁節笑著小聲吩咐:「記著數,打夠了就散吧,最好你們幾個打人的事以後淡淡在那幫人面前說幾句,誰誰誰打殘了,讓他們心寒膽顫,悶聲吃虧,也不敢再追究這次的事了。」

    大家都不便說話,全笑著點頭,滿臉都是將軍你放心的表情。

    風勁節拂拂衣袖,在攪得帥府大亂後,就這麼悠悠閒閒地走了。

    可是做為帥府真正的主人,盧東籬很明白,該來的風波,已是不可能再拖延迴避了。

    果然,不多時,蘇凌就直衝到他的面前。

    一看他的臉色,盧東籬也不說別的,先揮揮手,把親兵們都示意出去了。

    見沒了閒人,蘇凌才怒聲道:「盧東籬,你們都別演戲了,什麼是誤會,什麼是故意,我還沒有笨到看不出來,說吧,你們這樣下我的面子,到底想幹什麼?」

    盧東籬沉默良久,方才沉重地道:「大哥,這些日子,你也在定遠關,很多東西,你也該看在眼裡。我們這裡,什麼都缺啊,缺吃少穿,大家都苦苦忍著。可是,現在連刀劍弓馬都缺,這讓敵人來了,我們怎麼打伙?」

    「可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蘇凌憤怒地說:「我不過是個六品推官,我最大的職權不過是押押貨罷了。我上任才半個月,你們把臉色擺給我看做什麼?」

    「大哥,你的官可以說是沾我的光才拿到的實缺,也可以說,是那些官員們為了牽制我才給你的實缺。原本他們拖欠定遠關的東西就太多了,我不過是堅持想討還罷了。我原本是打算,不管誰押送東西來,只要數目不達到我的需要,我就不簽收的,為了討我要的東西,我也不介意以勢壓人,肆意為難押運的官員,逼得以後,他們湊不夠數,就找不到有膽子的官員來押送東西。可是,現在來的是你……」

    蘇凌臉色漸漸緩和,慢慢坐下來,輕聲道:「東籬,你何必如此固執呢?這剋扣軍隊物品的事,也不是這一處,也不止一兩年了,早就成通例了。哪一任當邊帥的,不是睜隻眼,閉隻眼就罷了,何苦為難別人,也為難你自己。」

    「大哥,我也不是那固執己見的官,這麼多年宦海浮沉,但凡能過得去,我也是不會去追究的,可是現在不同啊。」盧東籬眉宇間,皆是深深憂煩和悲涼,「這仗隨時都會打起來的,我不能讓士兵們用血肉之軀去堵敵人的刀槍劍林。再說,定遠關要失守了,你們也一樣要受池漁之殃。」

    蘇凌遲疑一下,小心地問:「不會有這麼嚴重吧?」

    盧東籬冷冷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同行
     
    蘇凌怔了一會子,然後嘆道:「好吧,算你有道理,可有道理也沒用,我就是個六品推官,不管他們是為什麼給我的這個實缺,我也不過是你們這些大人物手裡鬥來鬥去的棋子罷了,我什麼主也做不了,我也不管你們為什麼用我,我只管自己能安生過日子,能有個官當,能有份俸拿,自己有生計,也能告慰祖宗爹娘就行了。」

    盧東籬抬眸望他,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咬牙道:「大哥,你能不能不做這個推官?」

    蘇凌臉色立時大變,猛得站了起來:「好你個盧東籬,我為前程奔忙無計時,不見你這個世交伸一下援手,我為了捐官砸鍋賣鐵時,不見你這個妹夫替我出半文錢,我為了一個實缺,跑來跑去求人時,不見你這個親戚替我說一句話,好不容易我當上官了,你卻要擺出大仁大義的姿態,讓我白白把到手的前程給送出去。我不管你們什麼大義大局大勢,反正我沒剋扣過你們的軍資,我沒幹過昧良心的事,我這官是買的,可那是照朝廷規矩捐來的,就算你們這些科舉出身的大才子看不起,我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我這實缺,也不是靠什麼見不得光的手段得來的。你當了知府,我們這些三親四戚的,也不指望沾你的光,你做了大帥,我也沒來求你替我謀缺,可我即得了實缺,卻不能因為你要講你的大仁大義,就白白毀了我的前程……」

    盧東籬凝視他的眼晴,已帶上哀懇:「大哥,只當不是為了我,是為了國家。」

    「國家?」蘇凌冷笑,「你指望我一個拿錢捐官的人能有多少分為了國家的心,你就是去問問全天下讀聖貨書的人,他們一心考科舉,他們在官場上拼了命地鑽營,又有幾個,是為了他媽的什麼國家?這個國家替我們幹過什麼?憑什麼要我們出錢出力舍了家舍了命舍了前程。像你這樣,看起來步步高陞,其實沒享過一天福,看起來是一方邊帥,其實早得罪朝中權貴,看起來,手掌重兵,卻連老婆也沒能力照顧,把她一個人孤零零挺著大肚子扔在京城,你憑什麼讓我學你,就這麼過一輩子。」

    盧東籬幾乎是有些淒涼地說:「大哥,我們不要總是問國家給過我們什麼。能不能去問問自己可以為國家做什麼?」

    蘇凌凝視他,良久,才冷冰冰地道:「東籬,你是個好人,可是,這個世上,好人從來都是少數,好人從來都沒什麼好結果。東籬,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些什麼嗎?」

    盧東籬苦澀無奈地搖搖頭,自己真是太無能了吧,傳說中,聖人有挽救世事人心的能力,英雄有足以打動世人的氣魄和本領,可是他,卻連自己的一個親人都無法說服。

    「大哥,正如你所說的,這是你的前途,你的選擇,我的確不可能勉強你為了我的事而放棄,但是,大哥,我的選擇也不會為你而改變。我還是會催逼他們把我要的東西供給我。如果我一直不給絲毫讓步,你就會夫去利用價值,他們會怎麼對待你,大哥……」

    「你放心。」蘇凌淡淡道,「我雖剛當官不久,可是該怎麼在官場上混,我可能比你更清楚。我自有我的辦法去左右逢源,也許我當上這個官,靠的是你的身份,但要保住我的地位,甚至一步步向上升,我一定有自己的辦法。」

    「大哥……」盧東籬苦笑著還想最後盡一些心力。

    「東籬,你不用再勸我了。我倒想勸勸你,你即不為難我,為什麼一定要為難你自己呢?」蘇凌輕輕道,「誰都知道范遙是九王的人,你替了范遙的位置,怕是在九王心裡紮下一根針了,其實你這種人才,遠遠勝過范遙,你若是肯向九王稍示親近之意,九王必然大喜,這幾郡的總督,還有知府,多是九王的門生故舊,有他一句話,你什麼要不到。」

    盧東籬略帶些驚異地望著蘇凌,他沒能勸成蘇凌,沒想到,蘇凌倒勸起他來了。看樣子,那些人選蘇凌為官,果然煞費苦心,這次蘇凌來到定遠關,為的果然不止是押貨,甚至也不僅僅是打探定遠關情形,只怕,還有替九王招攬之意,以前相處時不露口風,怕也是知他性子不是那麼容易勸的,所以想先探清他的心意,再多談往日情誼,之後方徐緩圖之。只是今日即扯破了臉,便也就不再顧忌,不再遲疑,把話都給說得盡了。

    盧東籬至此心頭明了,不免更覺悲涼,他凝視蘇凌,輕輕道:「大哥,如你所說,我不為難你,你也不必為難我。你自去做你的官,謀你的前程,我也只管爭我想要的東西。」

    蘇凌頹然坐下:「我也知道你這人是勸不動的。罷了,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我再留下來,也沒必要了,我明天就走。」

    盧東籬神色有些悲涼地看看他,臉上慘淡之色漸漸淡去,他出乎意料地平靜地笑笑:「我就不送你了,我……「他語氣一頓,復又一笑,「我和你一起去。」

    風勁節自出了帥府之後,便到城頭上,一個人當風而立,遙遙望著遠方的風塵煙沙,身旁的衛兵,挺立如松,巡防的士兵,來去行走,他卻一直一直,沒有多看一眼。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直到另一個人同樣默默無聲地站到了他的身旁,與他並肩迎風,與他並肩遠眺,與他並肩站立在這定遠關,最高的城牆上,站在這片,他們注定要用鮮血和生命來保護的土地上。

    「怎麼樣?該說的,都說完了?」風勁節望著遠方風塵,淡淡道。

    「還能怎麼辦呢?你都自作主張,把事情鬧到這種地步,我們還能把這虛偽的客氣維持下去嗎?」盧東籬語氣多少還是有些懊惱的。

    風勁節笑道:「生氣了,我知道我也算是任性妄為了,換了別的大帥,早就給我論軍法了。」

    「我知道你是對的,你在幫我做決定,你讓我看清我自己骨子裡的軟弱。」盧東籬苦笑。

    「不。你只是太重情重義。」風勁節微笑,「這樣的人,也許不是每次都能做正確的決定,但卻比動則大義滅親的英雄可愛很多。我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所以才想幫你做這個醜人。」

    「他要走了。」

    「早該走了,雖說咱們不怕他們探出什麼,但老有人探頭探腦的,也讓人不舒服。」

    「我和他一起去。」盧東籬說得淡如春風。

    風勁節卻給嚇了一跳,轉頭瞪著他:「你說什麼?」

    「勁節,你我都知道,這種情況下,我們光坐著等,是等不到天下掉東西的。仗隨時會打起來,我不能讓士兵的性命就因為得不到好的裝備而枉送,既然他們不肯送來,我只好親自去討。」盧東籬平靜地道,「這件事,斷斷拖不得。」

    「討得回來嗎?」風勁節依然不太贊同。

    「討不一定能討得到,可不討,就真的什麼指望也沒了。」

    風勁節嘆口氣,他素來知道盧東籬平日極好說話,可一旦下了決心,怕是沒有任何人可以叫他改變主意的。即然如此,他也就懶得浪費力氣勸說了:「好吧,我陪你一起去。」

    「不行。」盧東籬斷然道,「我要你在這裡主持大局。」

    「你想一個人去,更加不行。」風勁節語聲中已帶出怒氣來了。

    盧東籬瞪他一眼,聲音倒是比他還大:「勁節,你別胡鬧,我們都知道陳國人在邊境上調集軍隊,他們什麼時候會打過來不知道。我去了,什麼時候能回來,也不知道。我上任不久,軍中諸將到底怎麼樣,我也不是很清楚,這麼大的定遠關,我真正完全信得過的,也只你一個罷了。萬一有什麼軍情,有你在,我才能放心。」

    「我在這裡你放心了,你一個人跑那邊去,那能叫我放心嗎?」風勁節又氣又惱。

    盧東籬不覺一笑:「看你說的是什麼話,我是去我們大趙國的郡府,大趙國的官衙,又不是往龍譚虎裡走。更何況我是正大光明,打明旗號,浩浩蕩蕩地過去的,就算有人想害我,怕也不敢那麼明目張膽地動手吧。以我的身份,在誰的轄區出了事,誰都得擔責任。」

    「可是……」

    「勁節。」盧東籬微笑著喚他的名字,「國事為重。」

    風勁節大聲嘆氣,伸手揉揉眉心,罷罷罷,輪到他盧東籬盧大人,把國事兩個字供出來,基本上也就沒有什麼爭執的餘地了。

    「好吧,你去,我等著你,要是半個月你還不回來,我就讓漠沙族扮成陳國軍隊露頭,打個小小的攻防戰,然後,就把告急信一天三封地往那邊遞,說是我們這裡三軍不能無帥,催你這元帥回來。」這點子鬼花樣,對他來說,實是小茶一碟,說得倒是輕輕鬆鬆。

    盧東籬料到這也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妥協了,也自不再多說別的,只是微微一笑,復又轉眸,遙望那風沙茫茫的遠處。

    誰又能知道,哪一天,哪一日,大隊的陳國軍隊,會從那一天風沙中,一步步逼向他們這危機四伏的趙國門戶呢?

    次日蘇凌一行人啟程回去,盧東籬以新官上任,要去拜訪附近幾處郡府的官員,為以後的合作打好基礎,這麼光明正大的理由,與蘇凌同行。隨隊除了一百名親兵,並沒有帶一個將軍。

    風勁節與其他諸將一併送行,臨行時,倒也沒同盧東籬多說什麼,一切送行禮儀都照著規矩來,直到最後盧東籬上馬將行,他才淡淡道:「你放心。」

    這沒頭沒尾一句話,聽得盧東籬微微一笑,在馬上低頭凝視他,輕聲道:「有你在,天塌下來,我也能放得下心來。」

    旁邊替盧東籬帶馬的王大寶這時忍不住也拍拍胸膛:「風將軍你也放心,有我王大寶在,盧大帥不會少半根頭髮的。」

    盧東籬淡淡斥道:「大寶,別胡說八道,這太平盛世的,我能有什麼事?」

    話音一落,他已在馬上直起身,目光淡淡一掃眾將:「我去之後,軍中防務,拜託諸位了。」

    眾將齊聲應諾,口稱大帥不必掛心。

    盧東籬這才揮了揮手,喝道:「出發。」

    風勁節與諸將一起,一直站在關前,遙遙望著盧東籬與蘇凌的大隊人馬,逐漸遠去,直到再不可見。

    而與蘇凌並馬而行的盧東籬,默默地抓緊韁繩,在心中無聲地發誓:「天塌下來,我也要弄到手。」




謠言
     
    盧東籬去後,定遠關的防務在風勁節的打理下,自是井井有條,半絲不亂。

    雖說關內目目遠的將領都料到陳國遲早必然來攻,但目前畢竟還沒打起來,定遠關的日子,相對還是平靜而安穩的。

    在這一片安寧之中,一個不大不小的流言,開始悄悄地在眾人之間流傳起來。

    「真有這事啊?不會吧?」

    「這也說不定啊,空來風,未必無因啊。」

    「行啦,知道你讀過兩年書,用不著在咱們面前擺學問。」

    「我說也是真有點可能,你瞧咱們大帥,那麼斯文清秀,看著叫人那叫一個舒服啊。」

    「對對對,咱們風將軍,那叫一個英武挺拔,說書的講的那個面如冠玉啊,玉樹臨風啊,哪一句不能用在他們身上。」

    「他們往那一站,真是又好看呢,又相配。這種人物,誰瞧了心裡不喜歡。」

    「說起來啊,咱們軍隊裡,全是大老粗,一個個的黑疙瘩。他們倆往這軍中一站,誰眼晴不往他們身上瞧,就是他們自己,怕是在一堆的黑老粗裡,看到這麼傑出的人物,也會想要親近的。」

    「是啊是啊,他們總是在一起,天天晚上睡一間房,聽說還同一張床,沒準還真有那麼點事。」

    「這個,也不一定啊,大寶以前不說,他們那是在研究軍務,學習兵法嗎?」

    「這房門一關,兩個人湊一塊,整夜整夜的,誰知道有什麼事啊?對了小刀,你是風將軍的親兵,你怎麼看?」

    「這事你們別問我,將軍和元帥關起門來商討軍務,我和大寶還不得躲得老遠去。不過,我看啊,風將軍和盧元帥,都不是那樣的人。再說了,他們平時在一起,雖說交情好,說話行動,那神情兒,可是一點也沒透出什麼不對來啊。」

    「要我說啊,就算是,那也沒什麼?那麼漂亮的人,站一塊,瞧著都好看,不是嗎?」

    話音落處,已傳來一件轟笑,大家連聲道是。

    軍隊裡全是血氣方剛的男子漢,他們這些邊境的防軍,往往是一當好幾年,難得看到一眼女人。這些年青精壯的男人們常年待在一處,又無法接觸女人,男子之間,有些曖昧之事,也顯得很尋常。

    或許有些將軍,還會講究一些,在意一些,越是粗野的大兵,倒越是對這些事看得平常起來。便是暗中議論起元帥和將軍,也沒當什麼大事。

    在這一片轟笑之中,一陣猛烈的咳嗽,倒也沒讓誰立時發覺出不對來。

    還是小刀跟著風勁節久了,正笑著,忽覺那咳嗽聲不遠不近,但不在他們之間,而且聲音非常熟悉,心頭一震。猛得跳起來,探頭往後一看,卻見不遠處,一棵大樹下,風勁節正靠著樹幹,咳得面紅耳赤,在他的腳下,滾落著一隻酒葫蘆。

    風勁節倒不是乘著盧東籬不在,偷偷喝酒。他素來是愛酒的,只是在軍隊裡不能隨便喝酒,他心裡饞得慌,以前范遙管事,那是沒指望,如今盧東籬掌權,居然也不讓他開酒葷。

    他鬱悶無奈之下,也只得拿個酒葫蘆,裝了點白開水,自我安慰著沒事喝兩口了。

    這天正好心閒,一邊喝著水,一邊四下漫步走走。

    他武功高,內力強,耳力自然好得很。他雖沒心思到處偷聽人家說悄悄話,但是走這附近過時,耳朵裡硬是把人家說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他開始還不知道,這幫人背地裡議論自己和盧東籬什麼呢,等聽到後來,明白過來,一口水猛得嗆住,他一邊猛咳,一邊手忙腳亂地扔了酒葫蘆,雙手緊趕著拍自己的胸膛,給自己順氣,勉勉強強才算沒讓一口水給生生嗆死了。

    背地裡說人閒話自然是不道德的,但卻是極有意思的,所以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都愛私下論人是非。

    這定遠關長年荒涼沉寂,一大堆士兵操練巡防以外的時間,閒得發慌,聚在一塊,說點兒八卦,自然也是無可厚非的。

    就算背地裡,議論議論大帥啊,將軍啊,那也算不得什麼。可問題在於,你們背地裡議論的人,忽然出現在你們面前,這件事,可就不太有趣了。

    如果這個人,又正好是你們的頂頭上司,這件事,就更加無趣了。

    如果,這裡又正好是軍紀嚴明的軍營,上司的一個命令,可以輕易要掉下屬的性命,那這件事,就真正糟糕透頂了。

    所以,一看到風勁節,一干士兵,臉都嚇綠了。第一個念頭是一轟而散,但立刻醒悟,風將軍何等精明的一個人,既被他看到,還能逃到哪裡,總不成當個逃兵,被人抓回來砍頭吧。

    風勁節這時也緩過氣來了,笑嘻嘻對眾人道:「沒事,沒事,你們接著聊,別理會我。」

    誰還敢聊啊,所有人大眼瞪小眼,手足無措地僵在原地發呆。

    「怎麼都不說話了。剛才不是聊得很開心嗎?」風勁節拖長了聲音問。

    他臉上都是笑,可眼晴裡的光芒,卻嚇得人雙腿直哆嗦。

    沒有人吭聲,風勁節目光淡淡一掃眾人,定在小刀身上,笑語責備:「小刀,你也真是,你是我的親兵,有什麼事不明白,來問我就好了,何必在這裡猜來猜去,這麼辛苦呢?「

    小刀平時伴在他左右,倒不是特別怕他,但這種事,被他撞破,也是滿臉通紅,低著頭道:「將軍,是我們糊塗,聽人家胡說八道,你,你大人有大量,可千萬別放在心上。」

    風勁節眯起眼,親切地問:「你怎麼知道一定是胡說八道呢,沒準你們猜得全對呢?」

    小刀哀叫起來:「將軍……」

    風勁節至此才冷哼一聲:「這些混帳話是從哪裡聽來的,有多少人聽過說過議論過?」

    小刀回頭向大家一看,所有人縮頭縮腦,拚命衝他使眼色,看樣子是沒一個敢答話的了,他只得道:「話是蘇大人的隨從那裡傳來的。這段日子,全軍怕是有不少人……這個,聽說過這些混帳話了。」

    小刀壓低了聲音期期艾艾地說。

    風勁節一陣鬱悶,好啊,全軍上下,都在背地裡議論他和盧東籬,他們居然還一直沒查覺。

    果然這世上就算是再聰明能幹的人,也架不住自己的私生活,被人隨意地八卦胡說。

    同樣,就算是世上最愚蠢的人,在說人閒話時,還真是精明小心地不會輕易露出半點破綻讓人拿住。

    要不是這次無意中聽到……

    心裡這麼一想,更覺憤怒:「那些隨從說這些話,怎麼不報給我,不是早吩咐過了,蘇凌的手下,要給我看緊了,有什麼不對的言詞行動,全要告訴我嗎?」

    小刀低下頭,不敢答話,我的將軍,人家要探問我們的軍情,我們當然報給你,人家說你和盧大帥那麼有趣,那麼慫人聽聞的閒話,大家全聽得眼晴瞪老大,眼晴亮閃閃,誰會傻乎乎撞你刀口上,跟你說這種事啊。

    風勁節心裡也明白大家顧忌的是什麼,只得忍著氣問:「你們到底知不知道,蘇凌說過些什麼?」

    小刀的聲音更是低得幾乎微不可聞:「蘇大人說的話,我們自是沒有資格在旁聽的。不過據他的隨從說,蘇大人沒事的時候,同他們說,說……說風將軍和盧大帥,太親近了些……說那個,風將軍和盧大帥又都是俊朗好看的人,這群同行問止,同住同寢,這個……要說什麼事都沒有,也沒什麼人信的……也許蘇大人只是隨口說一句,被當下人的添枝加葉地四下傳播。這個,都是我們不好……」

    他越說越語無倫次,越說越是結結巴巴。

    風勁節聽得面沉似水,好吧,就算那些底下人,凡事都愛添油加醋,但蘇凌自己一定是說過些輕佻無禮的閒話的。

    媽地,這個混帳,閒著沒事,滿世界敗壞自己親妹夫的名譽。以前看在盧東籬的份上,又唸著他初為官,還沒來得及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也沒怎麼為難過他,現在看起來,倒是對他太過寬大了,早知道我就……

    他磨了磨牙,心中恨恨地琢磨所有可以把人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陰險手段。

    可惜的是,蘇凌不是軍隊裡的人,不歸他管,現在,人也安安生生待在後方,叫他鞭長莫及,主意雖多,卻是一樣也用不上。

    而蘇凌給他造成的麻煩,卻是讓他頭疼不已的。

    他自己對於這種名譽上的小事,真不是太在意,卻又不能不替盧東籬設想,好好的一片為國為民的心意,被人傳成這樣,不止是羞辱,將來傳揚開來,對他的前程聲譽,也有極大的傷害。

    但事已至此,他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總不能敲鑼打鼓,昭告全軍,他和盧東籬在一起,全是為了公事,一點私情也沒有吧。

    他更加不能令行禁止,不許全軍上下,對他們的事議論半句,這種事,從來堵不如疏,越是禁止傳揚,人家越以為其中有鬼,暗地裡,怕是越發傳得沸沸揚揚了。

    反覆思量之下,風勁節一時之間,竟也是全然無法可施,只得冷冷瞪眾人一眼,陰陰地笑笑:「行了,你們都散了吧,以後有什麼事想談論,不用偷偷摸摸的,大大方方說出來好了,我保證絕不介意,沒準還能加入討論,讓你們談得更加熱鬧一些。」

    眾人一起大汗淋漓地以神速逃個乾淨,估計這幫子人,暫時是不會再多嘴多舌了。

    風勁節苦笑著搖搖頭,罷罷罷,一切由他吧,反正他們愛怎麼傳就怎麼傳,凡當事人不承認的,一概是謠言,再說,這本來就是謠言啊。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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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變
     
    雖說風勁節也沒用什麼雷厲風行的手段,強行壓制傳言,更沒有心急火大地去四處找人解釋,但他撞破閒言的事情,還是在全軍不逕而走,軍中關於此事的流傳之勢自然也能不像開始那麼厲害了,大家也都小心了許多,對於言詞頗為謹慎注意。

    反而是風勁節這種渾若無事,不急不燥,不壓制不解釋的大方態度,讓很多人心中的疑團悄然化解。

    大多數人都在想,風將軍肯定是沒有一點兒見不得人的事的,否則聽了這種話,豈有不惱羞成怒,焦燥不安的道理。

    卻不知,風勁節心中,其實極為焦慮不安,既恨蘇凌胡說八道,又憂慮盧東籬至今並無半點消息傳回來。

    眼看著時間一天天過去,轉眼就過了當日他與盧東籬所訂的時限,他便約齊了軍中其他大將一起開密秘會議商議。

    大家雖說並不是很贊同風勁節那種坑蒙拐騙的方法,但是為將多年,難得遇上一個這麼為他們盡心爭取的主帥,心中多是感念的,而且,大家常守邊關,也比別的官員們有更強的危機感。

    欺騙上頭,固然是不對的,可是,萬一打起仗來,死在戰場上,或是打了敗仗,被治死罪,都是一條死路啊。

    於是,在若干次爭執之後,終於還是同意了風勁節的意見。

    風勁節寫下告急文書,聲稱邊關探馬查知陳國軍隊正在接近,如今三軍無帥,人心惶惶,催促盧東籬立刻回關。

    這文書名義上是寫給盧東籬的,實際上,是給其他人看的,其中對於形勢的嚴峻,軍中氣象的緊張,自是毫不吝嗇地大肆渲染一番。

    寫完了讓士兵送出去,大家便開始了忐忑不安的等待。

    過了些日子,盧東籬依然沒有回來,可是,蘇凌卻押運著大批的軍用物資,精良武器再次來到了定遠關。

    陪在他身邊的除了押運的差役,貼身的隨從,居然還跟著王大寶等幾十名定遠關的軍士。

    風勁節見了這些物品,倒先不忙著點算,只問王大寶:「大帥呢?」

    王大寶面有憂色:「大帥說要留在那裡陪總督聊天,只讓我們先押東西回來,等見了我們的交接的文書,他再回來。」

    風勁節見他有些吞吞吐吐,知道必然有事,不好在人多時說,正想找個機會單獨詢問,蘇凌已經叫起來了:「我們沒空再聽你們閒聊耽誤了,快些清點,快些簽接收文書給我,我要立刻趕回去。」

    他這麼一急一叫,風勁節倒不急了,慢條斯理,一輛輛車子看下來,信手拿了運來的刀刀槍槍,揮幾下,試兩招,美其名為,檢收貨物。

    蘇凌急得心浮氣躁:「你查完了沒有,快些籤文書!」

    「東西當然得慢慢看,一下子送來這麼多刀槍箭矢,誰知道是不是合格的,可別臨上戰場再給我出問題。」風勁節答得漫不經心。

    蘇凌氣急敗壞:「什麼問題?能有什麼問題?這全是我們緊急把四郡各府各縣所有的駐軍用的武器和軍庫裡的存貨,全調來給你們了,東西還能有什麼差錯不成?」

    風勁節挑挑眉,我說怎麼一下子能拿出這麼多上好的刀劍呢,原來如此。

    「這就奇了,我們軍中固然缺武器,可是把各地駐軍的武器都調給我們,這個……」他做恍然大悟狀,「想必是總督大人治下盛世太平,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絕不會有賊匪做亂。所以,駐軍也就清閒無事,要那武器也沒用了。」

    「行了行了,要不是盧東籬發了瘋,不顧死活地胡來,我們能被他逼成這樣?」蘇凌都快急瘋了,「你快給我簽接收文書。」

    風勁節眼神微凜:「我們大帥怎麼了?」

    「怎麼了,還能怎麼了?」蘇凌氣得面紅耳赤地說「他想要東西,都快想瘋了。直接就去找總督大人,先是好言好語地商量,後來就乾脆拍桌子大吼了。他帶著上百個士兵,竟是哪裡也不去,就賴在總督府,不給東西,他就不走,整天纏著總督大人,令得總督大人不但公務無法辦理,就連私事也做不成。這哪裡還像是個讀書人,分明就是個無賴。」

    風勁節只是沉著臉聽,那位九王所倚重的總督大人,想來也不是這樣被人賴上,就會甘心出錢出東西的。

    蘇凌氣呼呼道:「後來總督大人實在忍無可忍,既然怎麼趕都趕不走,只好動用武力,讓下屬將他驅走,雖說實在太失體統,但這也是盧東籬自取其辱。沒想到,他,他不但是個無賴,簡直已經瘋到不要命了。」

    他臉色鐵青地說:「他竟敢一把抓住總督大人,說什麼,軍中得不到武器,他日必然敗於陳軍,與其他日戰敗有負國恩,不如此刻就同總督大人一起,一死以謝天下罷了。」

    在場接收貨物的將軍和士兵好在都不多,但聞得此言,無不震驚莫名。惟有風勁節卻只是皺了皺眉,不言不動神色不變。

    「也不知道他一個文弱書生,哪裡來那麼大的力氣,總督大人掙之不開,幾個護衛也來不及救護,這個時候他拿了把劍,架在兩個人的脖子上,大家就更不敢亂動了。他這樣脅持朝廷命官,簡直是瘋了。」

    不但是蘇凌覺得盧東籬瘋了,基本上在場的所有將士們,都有同樣的感覺。說起這等駭人聽聞之事,軍中將士,固然都極有膽色,此時也不免暗自驚嘆。雖說是凶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可是,這種事,由一軍主帥,對四郡總督做出來,這這這,這也實在是太荒唐了。

    就算是為了拿武器,不得以而為之,但這樣逼迫四郡總督,這也太不像話,罪名也太大了,就算得到了東西,事後追究起來,實在不知是怎樣一個了局。

    風勁節雖然臉上不動容,心裡也是暗暗咒罵,果然是身懷利器,殺心自起,早知道就不教那個混蛋功夫了,他的武功現在雖然只是半桶水晃蕩,但要脅持一個腦滿腸肥享福享得太多的總督,那卻是再容易不過了。

    這種事都做得出來,真是個沒輕沒重的瘋了。

    他心裡在罵,而蘇凌就一直在跺著腳罵:「瘋子,白痴,他這樣做法,分明是要自絕於天下,國家律法尚在,豈能容他如此胡作妄為。他以總督的牲命,逼迫總督寫了緊急調運文書,把四郡所有能調動的軍器全調來了,他還不肯放開總督,非得我們把東西押來,拿了你們的簽收公文去給他,他才肯放手。他還不放心我,硬把這些個親兵也派來跟著押運隊。這個瘋子,我倒要看看,等把文書拿回去之後,他到底怎麼辦?將來追究罪責,他怎麼逃,他竟敢做這樣的事,他自己不要性命了,家裡人的性命也不要了,我們這些親威的前程身家,他也是不放在心上了,這個混蛋……」

    他越罵就越氣,越氣就越罵。或許是因為盧東籬做的事,太過驚世駭俗,他完全不能接受。或者只是因為怕被事後連累,所以,他越發要表明立場,在所有人面死展現自己對盧東籬已深惡痛絕,必然會同他劃清界線,做出與他全無牽連的姿態,以求事後不要因盧東籬之事被株連。

    也許他也有太多的不得已,太多的無奈與為難,但可惜的是,在場沒有一個人會體諒他,尤其是風勁節。

    風勁節固然在心裡罵得比蘇凌還厲害,聽他這麼不斷地嚷嚷,卻覺得討厭且刺耳。

    那混蛋再笨,還是咱們這定遠關的主帥呢,你當著定遠關將士的面,這麼罵個不停,真當我們全是木頭。

    他慢慢挑高眉頭,慢慢綻開一個寒森森的笑容,一個字一個字地問:「蘇大人,盧帥挾持總督之事,可有鬧得人盡皆知?」

    和他共事時間較長,略為熟悉他性子的一干將領,大多身上發寒,不自覺得離他遠一些,就連他的親兵小刀,也悄悄地向後退。

    可惜氣瘋了的蘇凌一點危機意識也沒有:「這麼荒唐的事,說出來也沒有人信。再說,讓人知道總督被挾持,這四郡政務豈不是全要停頓了,他是在總督府書房裡抓住總督不放的,四郡官兵雖多,但事關重大,總督府裡的人也不敢聲張,再加上他還有一群親兵,圍著書房,更叫人不好營救。此事只好暫時按下不公開,總督稱病不理事,府裡也緊閉大門不接客。目前,除了與此事相關的官員們,旁的人並不知情。但這種事,怎麼可能久瞞。不管他現在有多麼威風,也不可能脫身,也是一定要追究的。」

    蘇凌憤憤地道:「算了還說這些干什麼,你們快些簽收好了,反正只要你們小心在意,不要踰矩,就算追究罪責,也與你們不相干。」

    風勁節點點頭:「果然,胡鬧犯法的人是他,與我們這些不知情的人,自是不相干的。」

    他不再拖延,招呼大家,快速點算完東西,然後迅速簽寫了公文。

    蘇凌把公文往懷裡一收,就待招呼手下,急急往回趕。



軍法
     
    風勁節至此才慢悠悠叫了一聲:「蘇大人,現在你的差事辦完了,就容末將來談談我的差事吧。」

    蘇凌翻身上馬,不耐煩地道:「你有什麼差事,與我何干?」

    風勁節一把扯住他的馬韁,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不巧得很,正好和你蘇大人關係大著呢。」他臉容忽得一肅,冷然道:「大帥臨行之前,將定遠關上下事宜交託於我。蘇大人,你當日縱容屬下,在定遠關散播流言,破壞大帥名譽,已是重罪,如今你當著我關中將士,肆意辱罵我軍主帥,更加胡言亂語,冤誣盧帥犯下國法,無端亂我軍心,如此大罪,我豈可恕你。」

    蘇凌大怒:「我說的全是真話」

    「我呸,盧大帥是朝廷命官,國家重臣,豈會行此匪盜之舉,此話說來,三歲小兒也不能取信,你還敢在這裡胡言亂語。」

    蘇凌還要力爭:「我說的本來就是……」

    他話音未落,已讓風勁節一把扯下馬來,往地上一扔,喝道:「給我押下去,打他四十軍棍,看他還敢不敢胡言亂語。」

    趴在地上,灰頭土腦的蘇凌已是大驚:「我不是你軍中之人,你無權打我。」

    「正因為你不是軍中之人,我才只打你四十棍罷了。這已是給了你天大的面子了,你還待如何?」風勁節喝道:「你們還愣著做什麼?」

    左右士兵大多驚愕,一名將領輕聲道:「風將軍,此事妥當嗎?他畢竟是盧大帥的內兄。」

    風勁節冷笑:「所以他就這樣肆意辱罵盧帥,我等身為將領,讓人在面前如此羞辱主帥,莫非還要一聲不出以示謙恭客氣?」

    大家看風勁節心意已定,自是不好阻攔,畢竟盧東籬當日離開時,是把決定權交給他的。

    而且大家也覺得可以體諒風勁節要惡整蘇凌的心情。任何男人,聽到有關那種事的流言,都不會放過那散播流言的罪魁禍首的。

    士兵們這時也明白了過來,立時撲過去幾個人,把蘇凌扭起來,就往一旁帶。

    蘇凌至此忽然了悟,忍不住大叫了起來:「風勁節,你和盧東籬一樣,都是瘋子,你這樣胡作非為,你會後悔的。你會付出代價的……」

    可惜,他叫得聲嘶力歇,卻沒半個人有興趣理會他,兩個士兵拿了軍棍過來,把他按倒了,掄圓了胳膊就狠揍。

    開始蘇凌還會大聲咒罵:「風勁節,我知道你為什麼要害我,你這個不要臉的兔兒爺,我知道,你早就覬覦盧東籬了。多少年前,你就拚命地巴結他,親近他,為了討好我妹子,你什麼好東西都送出手了。我勸你別妄想了,我妹妹才是盧東籬的正室夫人,哪裡有你的立足之地,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他的叫罵聲,越來越荒唐,內容越來越詭異,在場一干將士,聽得人人震愕,一時間,就算想裝做忽然耳聾,什麼也聽不到,也不可能,每個人的臉色剎時間都變得極之古怪。

    風勁節聽得卻是啼笑皆非。我的天啊,這姓蘇的,怎麼蠢成這個樣子。不管是誹謗也好,誤會也好,這種話,怎麼好當眾狂叫起來。

    他就算是恨我風勁節,能算是惱恨盧東籬,難道就不為自己的妹妹著想上一絲一毫,他這樣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叫出這麼荒唐的話,卻也不想想,以後,他的親妹妹,怎麼做人。

    他卻不知道,蘇凌本就是蘇家最不成器的兒子,不但不讀詩書,且喜荒堂遊樂,走馬章台,那些個風流韻事,竟是無所不為的,自己也結交過幾個相貌極好的男子,男風之樂,當然早已嘗盡。

    盧東籬為人厚道,說起往事來,只淡淡兩句不愛讀書,喜好遊樂就帶過了,並不細敘這些事情。

    象蘇凌這樣的人,見到盧東籬與風勁節這群同行同止同住同寢,又見這兩人一個儒雅,一個英武,外貌都是上上之品,他自然而然便往那邪處想了,越想越以為自己料得真。他以前也是常常風流荒唐的人,這口舌上,自然就再不知道該有什麼顧忌,不但肆意對手下說出他自己完全單方面的猜測,此時惱羞成怒,氣極恨極,更加是什麼難聽的話都給說出來了。

    這話一說,不但在場眾人全都呆住,連用刑的士兵也嚇壞了,手裡猛得加力,狠狠地痛打,很快蘇凌就罵不出聲了,原本的痛罵變成了慘叫,再然後,就變成了討饒。

    「風將軍,我知錯了。」

    「風將軍,我不敢了。」

    「風將軍,你饒了我吧。」

    「風籽軍,千不看,萬不看,你看在我和盧大人本是至親的份上……」

    在場所有人聞言心間甚是佩服,很難得有人臉皮可以厚成這樣,剛才罵出那麼難聽的話,一轉眼,就能求饒求得如此哀懇。

    好一個看在我和盧大人本是至親的份上。

    剛才這位至親在罵自家妹夫時,那語氣,那詞令,實在讓人懷疑他們是不是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啊。

    風勁節只是面無表情地聽著,眼神冷森森掃視所有押運的差役和隨從,看著這一干面如土色,抖若篩糠的傢伙,他用低得只有身邊人可以聽見的聲音輕輕道:「小刀,你去那邊看著些,要打得他痛不欲生,可別真打死了,打殘了也不行。」

    小刀應了一聲,便悄悄行了過去。

    軍中的棍子可不比尋常,身體弱一點的,幾十棍打掉一條性命,也不算什麼稀奇事。這傢伙再怎麼該打,總還是要給盧東籬留下點面子的,真把他的大舅子打死或打殘了,他以後在老婆面前,就不好做人了。

    不多時用刑已畢,蘇凌早就暈得人事不知,傷也傷得夠重了,暫時看來是沒法趕路了。

    風勁節淡淡吩咐,給蘇凌和其他所有的差役隨從們安排住處,依舊按貴客的禮儀招待,再讓士兵們把物資都運歸軍需庫,待造冊清點之後再發放到士兵手裡。

    在把這些瑣事都處理完之後,他回了帥府,召集眾將,在正廳裡大家開會,把王大寶等幾個領頭的親衛首領叫來,將盧東籬的事,再細細詢問一遍。

    基本上王大寶等人的答話內容和蘇凌講的也沒什麼大的差異。

    不同的是,蘇凌口口聲聲,只是罵盧東籬發瘋,而王大寶卻悲憤莫名地陳述,那些官員們,是怎樣的奢華驕逸,又是怎樣的驕橫無禮,面對盧大帥的哀求,懇談,據理力爭,又是如何地不加理諭。他們這一些在邊關用性命保衛國家的人,是如何受白眼,被排擠,被冷落的。

    從他的口氣中分析,盧東籬別說只是挾持總督,他就是拿把刀宰了總督,也是合理且合情的。

    可惜的是,一干將領們,聽完了這些話之後,卻只是頭大如斗。

    「大帥此番作為,固然是為了我們全軍將士,但此事實在鬧得太大了,朝廷斷不能容的。」

    「是啊,現在東西雖到了手,可大帥卻還陷在那裡,我們總不能帶兵打回自己國家的地方,把大帥救回來了吧。」

    「就算能把大帥救回來,朝廷日後的追究,還不知道會怎樣呢?」

    大家一時間都茫然無計,人心惶惶。

    風勁節卻朗然一笑:「諸位,大帥離去的時候,我對他很有信心,我相信他,一定能把我們軍隊最缺的武器給我們爭到手,現在,他做到了。」

    他目光環視眾人,眸中掠起異樣光彩,眾人只覺哪怕只是被他看一眼,便有一股信心,自然而然地升起來:「而他,將定遠關交託給我們,放心遠走,正是因為,他也同樣信任我們。他敢於做出如此驚世駭俗的事,也是因為,他相信,不管發生了什麼,我們都一定有辦法,讓他重新回到我們軍中來,所以……」他站起身來,展顏而笑:「天塌下來,我也要把他弄回來。」




戰爭
     
    在很多很多年以後蘇凌的噩夢裡永遠都有風勁節猙獰冷酷窮凶極惡地對他又打又罵喊殺喊宰,對他施以一切恐怖的非刑之後,又要把他大卸八塊。

    每一次,蘇凌都是慘叫著滿頭大汗地從夢中醒來,然後喘息著一整夜睜眼無眠。

    而最初的這個噩夢始於定遠關中,起因是被風勁節下令痛打了一通。這輩子從來沒有被人這樣傷害過身體,這輩子,從來沒有嘗過,這群極致的痛苦,即使是暈暈沉沉時身體依然因為痛楚而顫抖,即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意識中依然滿是可怕的傷痛。

    他以為自己一定會被打死,他以為,這樣的疼痛必然無法再活下去了,然而,死去活來,暈了又醒,醒了又暈,等到他的神智勉強回覆時,己經是兩天以後了,當然在他自己的知覺中這種可怕的痛苦,分明已經持續了數十年的漫長時光。

    「大人,大人……」小心地,帶著顫抖的叫聲,讓蘇凌更加不適地呻吟出來。

    有些迷糊地看著床前的幾個隨從:「我們在哪裡?」

    「還在定遠關……」

    房外傳來的紛亂嘈雜聲,讓蘇凌只覺得身痛頭也痛,也沒有注意隨從的聲音抖得不成樣了:「外頭怎麼這麼吵?」

    「大人……打……打起來了……」

    「什麼?」

    蘇凌一時還沒明白過來。

    隨從已經急得幾乎哭出聲了:「陳國人,他們打過來了,外頭,打得正亂呢!」

    「什麼?」蘇凌差點忘了自己的傷,雙手一撐,要想下床,立時奇痛入骨,慘叫出聲。

    隨從們一起擁到床邊,探頭過來,一迭聲地「大人,大人」地叫。

    蘇凌大口呼吸,才得以勉強回覆神智,顫聲道:「怎麼回事,陳國人怎麼打過來的,明明還是好好的。」

    「我們也不知道,大人受刑暈倒之後,風將軍把我們安置在這裡,還派了軍醫過來醫治,我們沒有主張,只得侍候在大人身旁。沒想到,半夜裡,外頭忽然亂成一團,所有的兵將都奔走呼號,大家一起衝向城樓。聽他們大叫大喊,我們才知道是陳國人打過來了。我們想出去打聽,可是所有人都忙著作戰,根本沒有人理會我們,我們身份低微,也沒別的辦法。他們只隨口吩咐我們留在這裡,不要亂動,不要亂走,不要影響到他們作戰,我們只能……」

    隨從們語氣軟弱而焦慮,唉,大人可真是幸福啊,最殘酷可怕的時光,他是暈著過去的。

    可憐他們戰戰兢兢守在床頭,一邊是自家昏迷不醒的大人,一邊是外頭呼嘯可怕的戰爭。

    整日整夜,聽著喊殺聲,聞著吵鬧聲,沒有人知道來的敵人到底有多少,定遠關到底能不能守住,他們的性命到底能不能保得住,這種煎熬讓他們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個個都臉色灰敗,滿眼血絲,憔悴到極點。

    蘇凌臉色蒼白,也不知道是因為傷重,還是因為恐慌。很久以前就聽說過,陳國人要攻過來了,但上上下下,就是沒當一回事,總以為,這不過是流言罷了,沒想到,真的來了,而且,居然是趕在他自己就在定遠關的時候攻過來的。

    想起上次陳國人以幾千軍隊,輕易擊破定遠關,擄掠千里,雞大不留的惡行,他自己也不禁全身顫抖起來,怔怔望著房門,彷彿那薄薄一道門,隨時都會被撞開,一群拿著刀劍的陳國軍人就會這麼直衝而入。

    這一刻,他完全忘了身上的傷痛,只瞪大眼,怔怔望著房門,豎起耳朵,一心傾聽房外的動靜。

    無數人在奔走,無數人在呼號,有甲冑撞擊聲,有兵刃落地聲,一切一切,都令人心種震盪。有人大叫著鼓動別的士兵一起去殺敵,有人大哭著為剛才死在城樓的戰友悲痛欲絕,有人帶著重傷被抬回來,還在慘烈地痛叫呻吟著。

    一片紛亂中,要想聽清楚人們說的是什麼,是十分吃力的事情,不過,蘇凌聚精會神,勉力還是撿了幾句入耳。

    「快走快走,城頭告急,我們快去增援。」

    「連我們駐在帥府的人馬也要趕去城頭,真那麼緊急了嗎?」

    「別廢話了,快一些……」

    ……………………………………………………

    「箭矢不夠了,輕傷的全去搬運……」

    ……………………………………………………

    「李將軍和趙將軍吵起來了,李將軍要帶我們衝殺出去,趙將軍要堅守待援。」

    「沒辦法,元帥不在,誰說了也不算,風將軍也彈壓不住啊。」

    「大敵當前還軍令混亂,這仗怎麼打,我們就是上城樓也是送死。」

    「閉嘴,將軍的調令都過去了,你們還在這裡多話,走慢一步,不是讓將軍行了軍法,就是被陳國人破關而入,殺個乾淨。」

    「連元帥都不在,這仗怎麼打,天知道那些當官的到底在幹什麼,可憐我們當兵的一條活路也沒有。」

    ……………………………………………………

    「阿風,你怎麼了……」

    「大哥,我不想死啊……」

    「胡說,我們好好作戰,不會有事的……」

    「趙林早上還和我打招呼呢,可是被調去城樓,剛剛我看到有人抬他的屍體過來。大哥,我害怕……」

    「怕也要去啊……」

    紛亂的腳步聲,混亂的交談聲,一切都又漸漸地遠了。在戰事正激烈時,每時每刻,不知有多少軍隊在被調動,多少士兵在奔忙,又有多少人,在一邊奔向死亡的戰場,一邊恐懼地交談,說出他們的憤怨和畏懼。

    蘇凌覺得嘴唇發乾,心口發緊,伸手招過兩個隨從:「你們兩個,給我出去,到城樓那去看看,仗到底打得怎麼樣?陳國軍隊到底來了多少人?」

    其實他心裡有千萬個不放心,不過,一來他實在傷得太重,想要親自去查看戰況,不太可能。二來,兵凶戰危的,他自己也確實有些畏縮。

    兩個隨從嚇得臉色發白:「大人,這,這,這軍隊的人,讓我們不要亂走,干擾了他們打仗是死罪,萬一沒有照顧好自己,被流箭射中了,也是白死,他們說……」

    話音未落,蘇凌已經怒容滿面,喝道:「去,還是不去?」

    誰又敢說不去呢,兩個隨從只好自嘆倒霉,畏畏縮縮地出了門,往城門那邊去了。

    蘇凌和其他的隨從們只得心急如焚地等待著。

    過了很久很久,這兩個隨從才滿身是血,滿臉灰泥,滿眼驚惶,連滾帶爬地回來了,一進門就手軟腳軟地扒到地上去了:「大人,不好了,這仗,這仗……」

    一看他們的樣子,蘇凌已是心中一沉,勉力問:「怎麼樣……」

    「外頭情形太可怕了,陳國軍隊密密麻麻的,望不到邊,不知道有幾萬人呢。我們城頭上,伏屍處處,看樣子是很難守得住了。」

    「是啊,將軍們眼晴都是紅了,聲音都是啞的,人人都帶著傷,將士們也很拚命,可是陳國人箭下如雨,不停得有人爬上城樓,和士兵們搏鬥,那樣子真是……」

    兩名隨從,顫抖著聲音描述著戰場的血腥和恐怖,房間裡的幾個聽眾,人人聽得面如土色,根本無法想像,這兩個人其實壓根就沒上過城樓。

    話說這兩位膽顫心驚地向城樓去,一路上,被飛速奔跑的快馬撞倒了兩次,因為礙著了正在緊急調動的軍隊的道,被人一腳踹到路邊三次,讓人大喝著怒罵有五次,因為看到路旁,一排排從城上撤下來的傷兵呻吟慘叫的樣子,而腳軟跌倒四次。

    在他們終於跌跌撞撞灰頭土臉來到城下之後,還沒有來得及抬頭仔細看看城樓的戰況,更沒來得及找條道上城樓去,就聽一片震天的喊殺聲中,一聲淒厲的慘叫異常刺耳地響起來,一個高大的軍士,從城樓上跌落下來,堪堪壓在他們身上,胸口淋漓的鮮血,灑了他們一身。

    二人又痛又急又慌,手忙腳亂,把這軍士的屍體推開,堪堪站起身,耳旁風聲勁急,一支利箭擦著一人脖子射過去,生生帶起一道血痕。

    那人腳下一軟,重又跌倒於地,一手捂著脖子,殺豬也似慘叫:「我死了,我死了,我被射死了。」

    另一個也是魂飛魄散,顫抖著說:「沒死,還沒死,只是受傷……」

    這話他是扒在地上說的,為著就是躲那頭頂上滿天亂飛的箭雨。

    不遠處,彷彿有人在叫:「哪來的笨蛋,不知道敵軍攻城必發箭雨,應該找地方躲嗎?」

    「好像是蘇大人的跟班。」

    「媽的,不是叫你們沒事別亂走嗎?快滾快滾,死在這裡,可沒有人管。」

    兩個人哪裡還有膽子繼續向前進,互相看一眼,都覺得不過拿一份工錢,實在沒必要為主子一句話把小命送在這裡,所以他們就在漫天箭雨下,在死傷遍地的鮮血泥濘中,一步步地向前爬,直到爬出了城外軍隊的射程,才跳起來亡命狂奔。

    從頭到尾,他們連半個陳國軍人長什麼樣也不知道,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們在自家主子面前把戰場的激烈,描述得繪聲繪色。

    因為臨場逃跑,為了害怕擔責任,為了怕被揭穿,所以他們更要把情形說得無比可怕,戰爭無比激烈,死傷無比慘重,以此打消蘇凌再派其他人去,或是自己親身去察看的可能性。

    而在聽完他們的講解之後,蘇凌已經再沒半分心思去研完戰鬥的詳情了,所有隨從們的心思也只有一個,這定遠關隨時都會被攻破的,他們要立刻脫身才是。

    大家一起眼巴巴望著蘇凌,蘇凌也不負眾望地說:「快,你們快去,就算打仗,這帥府裡,一定還有位將軍坐鎮的,你們快去說,我要立刻回去覆命,讓他給我一輛馬車,和幾匹快馬。」

    大家都覺一陣輕鬆,一齊大聲應是,不過又有人略有遲疑:「大人,你的傷……」

    「這時候哪裡還顧得上傷,你們快去吧,就說軍情緊急,我要代他們回去傳送軍情給盧大帥。」蘇凌大義凜然地說。

    當然沒有誰會在這個時候對於蘇大人的高尚情操表示出任何懷疑。讓他們去戰場打探情報,人人縮頭縮腦,讓他們去打點回程之事,人人跑得飛快。

    他們第一時間在帥府裡找到一位將軍,轉述蘇凌的話。

    那位將軍也懶得多理會他人,那表情,倒似他們早走,軍隊也好早點少一個累贅一樣,只揮了揮手,就吩咐為他們準備車馬。

    倒是辦事的當兵的,嘮叨罵了好多句,什麼,我們這打仗呢,你們還要來添亂,我們在殺陳國人呢,你們還要來找麻煩,這一類的……

    他們也只得陪著笑,恭敬地在旁把所有的咒罵都忍了下來。

    好不容易把出行的車馬準備好,蘇凌一行人等,在一片混亂中,沒有任何人送行的情況下,迫不及待地離開了定遠關。

    因為蘇凌受了極重的仗刑,雖然準備了馬車,也鋪了好幾層厚的棉被子,又帶上了最好的藥,但隨著車馬顛覆,觸動傷處,還是一路慘叫哀號,痛哭流涕地奔向前程了。




演習
     
    站在城樓上,冷眼望著蘇凌一行人的車馬,遠至只餘幾個小黑點,風勁節的眼神裡,也不知是譏嘲還是嘆息。

    危難果然是考驗人性的最佳利器,人類的怯懦,自私,卑劣,虛偽,在災難面前,全部暴露無遺。

    那小小的隨從會為了自己的安全,為了推御責任,而在蘇凌面前,極力渲染戰爭的殘酷可怕,同理,蘇凌為了推御責任,為了保住自己,就會把聽到的這一切,變成他自己親眼目睹,並且乘以數倍,然後再對上頭的那些官員們說明。

    也許別人不會完全信任盧東籬的大舅子,但就算找其他隨從查問起來,大家眾口一詞,歇力附和蘇凌,就會成為他最佳的人證。再加上,陳國軍隊會打過來的傳言一直沒有停止過,現在真打起來,也不至於讓人感覺太突然。在這種情況下,不由得人不信。那些官員們,為了自己的安危,為了自己不承擔責任,他們會做什麼樣的選擇呢?

    風勁節冰冷如霜地笑笑,一旦城破,後方千里沃土,皆淪落於敵軍鐵騎之下,那都是他們自己的轄區。

    更何況朝廷追究起來,定遠關為什麼會破,當然是因為主帥不在,軍中無主所致。主帥因何不在,為了軍需不夠的事,他跑去綁架總督了。為什麼定遠關會軍需不夠……

    風勁節的臉上帶著笑,眼中卻是一片森冷,這個皮扯起來啊,只怕誰也別想落個自身乾淨。

    身旁傳來有點遲疑的問話:「將軍,我們這麼做行嗎?」

    「是啊,這是不是鬧得太大,會不會上報給皇上,我們會不會犯欺君之罪?」

    風勁節漫不經心掃一眼身邊的王大寶和小刀:「我們幹什麼了?犯什麼欺君之罪了?我們只不過組織了一次模擬陳國軍隊攻城,軍隊措手不及,損失慘重的戰鬥演習罷了。這也是我們練兵內容的一部份啊,為了讓將士們在任何狀況下,都能以最好的狀態投入戰鬥,為了讓大家在遭受損失和傷害時,能繼續保持信心和鬥志,苦戰不退,為了讓軍隊在面對措手不及的突然攻擊時,能沉著應變,這都是必要的啊。」

    王大寶和小刀愕然相互望望,一時竟也說不出話來。的確,風勁節雖想救盧東籬,還不至於笨到讓全軍陪他一起演戲騙人。

    所有的士兵是不是肯和你配和這還是個問題。再說這人多嘴雜的,將來誰漏出去一句,就是驚天的大罪名。

    他只不過是召集軍隊搞了一次模擬而已。對於擁有超前知識的他來說,當然明白為了培養軍隊冬方面的能力,特別是臨戰應變能力和在戰場上過硬的心理素質,這演習都是必要的。以前他只是個小將軍,權力有限,倒是不能搞什麼大演習,後來盧東籬掌權,軍事上的問題,對他是言聽計從,相關的戰鬥演習,全軍預演過很多次。

    這一次,大部份不知情的士兵們也只以為又是一場平常的演習,而知情的將軍們也都睜隻眼閉隻眼,硬當成平常的演習。

    只不過,這場演習比以往要求的更高更嚴格,敵軍的攻擊,空中的箭雨,城頭的拚殺,都要做得無比真實,喊殺聲要足夠震聾人的耳朵,大家的一切交談,爭議,都必須把演習當成真事來對待。

    為了培養大家在實戰中,不怕死,不怕傷仿,不被血流滿地嚇倒的心理素質,到處的傷員,戰死的士兵,滿地的鮮血,都必須做得惟妙惟肖。

    風勁節事先說了,演習成功,大家都有酒喝有肉吃,有誰出了差錯,立刻拉去挨軍棍。

    在這種情況下,全軍上下,無不極之賣力,把一場演習,搞得和真打仗,也沒太大區別了。

    當然,必要的設計和安排還是要小心的,比如在蘇凌房間外來回奔走的人,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他們的交談他們的對話,全都是拿著風勁節事先寫好的劇本台詞,自家背牢的。而所有與蘇凌的隨從接觸過的士兵,也無不在風勁節的嚴格控制之中。

    此刻他計謀成功,悠悠然道:「我們只是進行一場練兵的演習罷了,如果有什麼不當的消息被傳回後方,那也不是我們的責任,是蘇凌蘇大人太過膽小了,他甚至沒有當面對任何一位將軍,做出過適當的詢問,也沒有親自到城樓去看一看,就一廂情願地認定打仗了,並且立刻要逃走。我們當然沒料到,他居然膽小到什麼也沒弄清就走掉,我們還一直以為,他根本早就知道這是一場演習呢……」

    風勁節冷冷地笑:「所以,不管怎麼樣,後果都與我們無關,要追究責任,更落不到我們頭上來。」

    他這麼一解說,王大寶和小刀,這才放下心來。人一輕鬆,臉上立刻就有笑容了。

    「風將軍,我演得怎麼樣?那兩個白痴衝過來的時候,我那聲慘叫夠響亮吧?我從城上跌下來的樣子夠嚇人吧,我捏破血囊的時候,夠及時吧……」王大寶兩眼閃光地大笑,「那兩混蛋讓我給砸得啊,幾乎沒當場斷掉骨頭,更嚇得尿了褲子。」

    風勁節微笑點頭,的確看不出,這傢伙真有點兒演技派的實力呢。

    小刀在旁不甘寂寞地跳起來表功:「還有我啊,在他們房間外,那戲詞,說得多好,心情多激動,多害怕,多畏懼啊。換誰聽了都會覺得有生命危臉的,還有我那隊人,全是我逼著看著守著背戲詞的,表現得全都很不錯啊。我們一邊跑步,搬東西,理盔甲,拔刀拿刻,還要一邊說話,還要字字清楚,要保證讓裡頭的人能聽到,卻又不來查覺是我們故意讓他們聽到的,這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啊。我們可是練了整晚的,看,嗓子都啞了。」

    風勁節笑道:「行了行了,知道你們出力了,我一概有賞。」

    他復又笑而大聲發令:「給我通令全軍,本次作戰演習,取得了特大成功。希望大家在實戰中,也能像演習中一樣,不管遇到多強的敵人,也能奮勇作戰,不管遭受多大的損失,也能保持鬥志。為了慰勞大家,軍中開禁,所有參加演習的將士,都能有酒喝,不過,每人要定量,不許喝醉,而且不能全軍一起喝,全軍分四班,輪著喝酒,所有城防事務,不得因此受到任何影響。另外,把軍中存的肉全拿出來,務必做到,每人都能分到一些,打打牙祭。」

    四周士兵歡聲雷動,早有傳令兵飛快下城,向各處傳令去了。

    不多時,四面八方都傳來歡呼大叫聲,許多躺在地上的屍體和滿身鮮血正在呻吟的重傷員,也一塊跳起來大喊大叫。

    在這漫天歡叫聲中,立於城樓最高處的風勁節始終只是淡淡微笑,儘管,笑容一絲一毫也沒有到達過他的眼中。

    本來正在大笑的王大寶無意中看到他的眼神,笑聲為之一滯,遲疑一下,才輕輕道:「風將軍,我們這樣做,會有用嗎?」

    風勁節淡淡望他一眼:「最好能有用,否則……」

    他轉眸,遙望遠方,當日盧東籬快馬而去的方向。最好能有用,否則,我接下來的手段,會讓很多很多人明白,到底什麼才叫做後悔。

    盧東籬當日挾持總督的行為,讓所有知情人都瞠目結舌,簡直不敢相信,世上會有如此荒堂之事。

    以總督權威之重,儀仗防衛之嚴,除非是傳說中真正的絕世高手,也只有像他這樣的高官,才能輕易接近得了,並且倏然施襲,讓總督的貼身護衛們都無計可施。

    如果動手的是一般的歹徒啊,匪患啊,還會有點兒狙擊的可能在,可盧東籬到底是皇帝欽命的一方大帥,就算是為了救總督,萬一失手把他殺了,事後的責任也不是隨便誰能背得起的。

    因為整件事,太荒堂,太匪夷所思,所有知情人,都不約而同地低調處理事件,對外加以掩飾隱瞞。

    盧東籬挾持了總督之後,只是佔了書房,下令所有總督的人都遠遠離開,由自己的幾名親兵在書房內外相護,一切飲食之物,都由外送入,由親兵親嘗了之後再過半個時辰,確定無礙,再由他和總督一起食用。而親兵進食也是輪班的,這種安排,也就禁絕了營教方使用迷藥的可能。

    由於他防範得太緊,而又沒有哪個底下人敢於拿總督大人的性命冒險,所以,上上下下的人,竟都只能束手任他予取予求了。

    總督先是震怒,憤然大喝,盛怒而罵,口口聲聲,要上奏,要追究,要讓盧東籬死無葬身之地,盧東籬一概不理。

    後來外頭的下人和官員們,又是哄,又是勸,又是說話,全說萬事好商量,不用鬧到這個地步,盧東籬也只聽而不聞。

    到最後,他們把蘇凌也叫了來,用親戚的情份來勸說盧東籬,盧東籬自然也是不為所動。

    從頭到尾,他堅持的只有一點,就是讓總督下鐵令,以神速調到了一切可以用的軍需武器,運到定遠關去。

    總督開始不肯,可架不住身旁有一個人,紅著眼要跟自己一起自殺殉國的威脅。他還有大好的前程,大把的榮華富貴,外加後院裡一堆美麗的姨太太呢,哪裡肯就這麼枉送了性命。

    最後不得不屈服於盧東籬的威脅下,下了手書急令,以飛騎快馬傳送各郡,若不在規定時限內把軍需備齊,各郡太守,直接把烏沙帽送到總督府來。

    這手書果然奇效,各郡官員們,以生平第一高的辦事效率把東西調集齊了。

    盧東籬又讓王大寶去親自檢查了一番,這才要王大寶帶上大部份親兵陪著押運官押去定遠關。並承諾只要拿著定遠關風勁節親自簽發的收據公文,他就立刻放開總督,並且為自己所做的一切請罪負責。而他自己只留了十名親兵,以便在他身邊輪班守衛,讓其他人沒有機會營救總督。

    因為蘇凌前不久剛去押過一次軍需,這次就自然挑了他辦這件事。為了讓總督能早點恢復自由,他們調集了最好的快馬車隊,以最快的速度押運軍需武器。

    而盧東籬卻並沒有一直等下去,過了好幾日,他自己心裡估算著,押運隊到了什麼地方,現在就算總督府發出命令,也無法在中途把消息傳到,或及時攔截住隊伍了。

    於是,他就大大方方放開了總督,打開門,讓所有守在外面,人人精神疲憊的,侍衛啊,高手啊,大小官員們可以自由出入。

    他則落落大方施禮請罪,言詞從容,神態平靜。

    幾天下來,精神極度緊張,心情極之畏懼的總督,和所有的大小官員,相關侍衛們,在這意料之外解除危機的時候,突然鬆懈下來,無不覺得手軟腳軟,頭暈目眩。

    在這個時候,大家甚至沒有足夠的精神和力氣找盧東籬算帳,總督第一時間衝向自己人,其他人第一時間把總督保護在中間,大家都喘了口氣之後,總督只匆匆下令,把盧東籬和他的所言親兵,先看押在這幾處房間之內再說。

    當然,能得到這樣的好待遇,和盧東籬那正三品的官位以及定遠關大帥的頭街是有莫大關係的。能算大家恨得他牙癢癢,也實在不好說打就打,說殺就殺,他朝廷命官的身份只有朝廷才能剝奪,在此之前,就算犯了天大的罪,也要給予和他身份相配的待遇。

    在那之後,總督以及大小官員們,休息過了,定了驚,回了神,這才聚在一起,商議處置盧東籬,這時才發現,事情實在太棘手了,根本就難以處理。




送行
     
    這件事毫無先例可循,在處理上完全沒有借鑑的可能。而且,這件事,太過超出他們理智可以接受的範圍,即使在事後這麼多天,每每細想一下,他們除了拍著桌子大罵瘋子之外,竟也再說不出更多適合盧東籬的評價了,而對於這種極度瘋狂事件到底怎麼處理,實在讓人頭疼。

    如果盧東籬不是大官,他們要殺要砍,要千刀萬剮,當然很簡單。可偏偏盧東籬不但是官,官還足夠大到,不管犯什麼罪,也讓他們不能任意處置的地步。

    當然,別說只是一地邊帥,就是宰相,做出這種事,也不是律法能容的,但若依著律法,要給他治罪,事情就必然要公開地大審,還要上交到有司,不是把人押到京城交大理寺審問,就是讓上頭派欽差下來。

    這罪行,當然是無可爭議的,可萬一問起犯罪動機來,你為什麼脅持總督啊,因為軍隊武器不夠,我這個元帥當不下去了……這事一扯起來,誰也別想落個乾淨。

    就算這裡頭的玄虛古怪,人人都知道,可絕對不能明打著放到檯面上來講的,官場上太多這種寧被人知,莫被人言的事了。

    四郡官員無數,個個都是精明人物,此時此刻,竟人人只覺頭大莫名,誰也找不出合適的處理方法。

    總督大人彈劾的奏章寫了又撕,撕了又寫,還是沒想好合適的措詞,甚至這件事,要不要真捅到上達天聽,大家都還不能確定。

    最後,眾人只能先把盧東籬看押著不讓他走,然後寫信給九王,向他做出請示。在九王做出表示之前,上下人等依然三緘其口,絕不把這件說出來必然轟動天下的大事公開,當官的全部下了嘌口令,所有相關知情人,半個字也不能洩露出去。

    沒過幾天,九王的回信沒到,蘇凌一行人就回來了。

    被打個半死,在一路奔逃中更顛得只剩下一口氣的蘇凌,扒在總督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定遠關的將軍們如何無禮,如何強橫,如何欺辱責打他,又以一種無比驚慌慘淡的口氣,向總督大人描述了他自己親眼所見的,人類有史以來,最慘烈的戰爭,和最危急的城池。

    總督當然也不會聽他一面之詞,把他的一干隨從全都調來細問,而在隨從們的加油添醋的補充說明之下,定遠關的情勢已經是危如累卵,大有隨時都會有陳國軍隊衝到他們這後方四郡的可能性。

    這個認知讓所有過習慣安寧日子的趙國文官們,嚇得面無人色。

    在聽到每一個從定遠關回來的人,都以肯定的語氣談論戰爭的劣勢,說起死傷的慘重,講起將軍的爭吵,談起元帥不在,群龍無首勢時……

    他們能夠做的決定,就顯而易見了。

    不管定遠關到底能不能守住,一定要在城破之前,把盧東籬弄回定遠關去。這樣的話,守得住皆大歡喜,守不住呢,至少第一責任人,也扯不到其他人身上了。

    盧東籬放走總督之後,就安然在書房中被軟禁,有飯就吃,有水就喝,能吃能睡,能說能笑。閒來還會在書房裡翻兩本書出來讀,安詳自在地讓人以為,他真是在好朋友家做客呢。

    身旁幾個留在他身邊的親兵們,心裡難免七下八下。盧東籬忽然出手挾持總督也沒和他們商量過,事後下令他們做這做那,他們是軍人,當然只有服從,但心裡頭也知道事情很嚴重。到了後來,也由不得他們小人物去選擇,只能是隨波逐流,閉著眼晴,跟著大帥了。不管怎麼樣他們的頂頭上司是盧東籬,出了任何事,當然必須站在元帥這一邊,軍隊是比任何地方都講究軍令如山的地方,違令的罪名足以殺頭,所以,死心塌地,配合盧東籬的一切行動,也是他們唯一能做的選擇了。

    現在這種情形,盧大帥能安然自若,渾若無事,他們終是心頭忐忑不安,也有人遲疑地問盧東籬:「大帥,我們該怎麼辦?」

    盧東籬只是淡淡微笑:「我該做的,能做地,都已經做過了。現在只看……」

    他身在小小的書房裡,他面前是幾個與他一起陷入囫圇的士兵,然而每一個人都感覺到他的眼神,分明已穿過了所有人,所有牆壁,所育空間,遙遙望著一個方問:「現在,只看,別的人會做些什麼了。」

    他微笑著對每一個人道:「別擔心,會有人想辦法把我們弄出去的。」

    他一向待人和氣,手下也不特別怕他,終於有個親兵,忍不住輕輕道:「大帥,這麼做,是不是也太衝動了?」

    盧東籬苦笑:「若不是走投無路,我豈會出此下策。不過,你們放心,你們和我的性命應該都保得住,因為……」他的眼神復又悠遠起來,彷彿因為穿越了無數時間和空間,看到了某個人的身哥,想念起某個人的神容,回思起,不久前,那一句淡淡的「你放心」,他的唇邊便已帶起了笑意,「因為,我相信他。「

    他自己信心十足,幾個親兵,卻是七上八下,吃不香,睡不安,幾天下來,人都瘦了一圈。

    然而,事態確實向盧東籬的預料發展著。數日後總督親自來把盧東籬接去正廳相見,神態嚴肅語氣鄭重地責備他行事如何如何莽撞。

    盧東籬只是垂首受教,誠心認罪,張口閉口任憑處罰,百死不辭。

    總督嘆口乞,搖搖頭,語重心長地說,念在你也是為了國家一時情急,我又怎好過於追究。罷罷罷,此事我已下令不可洩露,替你遮掩過去便是。只是現今知情的官員們,頗多不平之意,為防有什麼不測,你還是盡快趕回軍中為妙。

    盧東籬自是再三言謝,威激涕零。

    總督也客客氣氣把他送出府門,還一再交待,以後有什麼需要,直接告訴他就是,不過也要體諒他們這些後方的官員也有很多為難之處,行事萬萬不可再這麼衝動了。

    盧東籬垂首受教,口口聲聲,要把總督大人的教諱,永銘心中。

    於是一場驚世風波,就這麼你好我好大家好地收場了。

    這種莫名其妙的結局,讓盧東籬的一眾親兵驚喜之餘,也倍加愕然不解。

    那位總督大人剛被挾持時,發了多大的脾氣啊,動不動咬牙切齒地說什麼抄家啊,滅門啊,大罪啊,怎麼才幾天功夫,臉上就笑咪咪,不見半點舊怨呢,這當官的變來變去,還真叫他們這等小人物開眼界啊。

    盧東籬聽得他們小聲議論,也不由一笑:「我早說過,有人會想法把我們弄回去的。」

    親兵們七嘴八舌地小聲問。

    「是風將軍做的嗎?」

    「風將軍是怎麼做到的?」

    「我還以為,大家都要把性命交待在這呢。」

    「這的天,這可真是險死還生,回去之後,咱們就是英雄了吧。」

    盧東籬只是微笑,風將軍是怎麼做的?這個,其實他自己也能猜得到個大概了。這個時候,定遠關的軍情,想必緊急到讓這些後方的官員,認為陳國的軍隊隨時可能沖關而過,一掃諸郡了吧。

    只是想不到的是,上上下下這麼多官員,就沒有一個挺身擔當的,也沒有一個主張細查究竟,坐以觀變的。事情的利害得失,一算到自家的身上,竟是誰也顧不上別的事了。

    不過,這樣也好,至少不會逼得風勁節動用什麼更加厲害的手段。

    盧東籬微笑著,輕輕搖搖頭。殺人放火,捉官劫獄,什麼事,那個傢伙幹不出來啊。

    雖然平常看風勁節不羈之外,對於大小規則法紀還是很遵守的,身上有了官司就入獄,被分入軍隊,就聽上鋒命令,不能喝酒也只好忍著。

    然而,盧東籬卻總是覺得,風勁節再怎麼守規矩,也不過只在表面,在骨子裡,他是個真正無法無天,什麼都能做得出來的傢伙。他以前沒有那麼做,只不過,是因為,沒有什麼事情,值得他認真罷了,而現在……

    現在,事關自己的性命安危,風勁節的選擇……

    盧東籬復又一笑,眼神裡,已見溫柔。

    這時親兵們把總督替他們準備好的馬匹帶了過來:「大帥,我們上路吧。」

    「是了,雖說總督不追究了,但天知道會不會變卦,咱們快馬加鞭,早一天趕回去,早一天安全。」

    盧東籬回過神來,笑笑點頭,正要扳鞍上馬,忽聽有人用虛弱的聲音叫:「東籬……」

    盧東籬聞聲回頭,見到蘇凌臉色蒼白,神色憔悴,在兩個下人的扶持下正站在情前,望著自己呢。

    盧東籬忙快步近前,疾道:「大哥,你怎麼了?」

    蘇凌不肯答他,只輕輕道:「東籬,我知道,我沒照你的意思做事,你心裡不痛快,但我也是為著我的前程,我並不是特意想和你做對的,你要體驚我。那些剋扣軍需的事,和我無關,也不是我讓總督不給你東西,不答應你要求的,你可千萬別記恨我。」

    盧東籬忙道:「這個自然,大哥,我不至於如此是非不分。」

    蘇凌苦笑一聲:「東籬,你也該知道,這次你鬧的事太大了,就算總督現在不追究,總也是一塊心病,將來難免會有什麼是非,你萬事要小心,不管是為你自己,還是為了婉貞都要多多珍重才好。」

    盧東籬心中不免有些感動,縱然理想不同,道路不同,但親人終還是親人的。

    「大哥,你的話,我一定會記在心上的。」

    「定遠關情形不是太好,你一定好好保護自己,千萬別讓婉貞和我太牽掛了。」似是說得真情流露,蘇凌踏前一步,想要拉住盧東籬的手,只這麼一動,已是牽動傷勢,豆大的汗珠落了下來,臉色立時更加慘白。

    盧東籬見他神色灰敗,行動也極不方便,臉上又有拚命忍痛的神色,心中不免震驚:「大哥,你到底怎麼了……」

    蘇凌勉力道:「我沒事……」

    然而,扶著他的隨從卻忍不住道:「大人讓風將軍打了四十軍棍,幾乎沒當場打死……」

    「閉嘴……」蘇凌怒喝一聲,瞪了隨從一眼。

    隨從悻悻地低頭,小小聲地說:「本來就是啊,今早大夫還說傷勢極險,調養不好說不定就成殘廢了呢……」

    盧東籬眉頭深皺,眼神裡有傷有痛有苦澀,輕輕道:「是他打了你……」

    蘇凌答非所問,只勉強笑道:「我沒什麼事,你別放在心上,現在定遠關形勢頗危,你們可千萬要將帥一心,不要為我生了嫌隙才好。」

    盧東籬怔怔望他半晌,良久才輕輕點點頭。

    蘇凌這才松口氣,臉上流露出放心的樣子,輕輕道:「好了,不多耽誤你了,你們快走吧,免得又有什麼變故發生。」

    盧東籬轉頭上了馬,人在馬上,又向蘇凌望來,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到底卻也沒說一個字,只重重嘆了口氣,然後重重一鞭揮下,快馬絕塵而去。

    其他親衛無不催馬跟隨,轉眼間,眾人就消失在蘇凌視線之內了。

    蘇凌臉上的溫情至此才被冰冷的恨意所取代,冷冷哼一聲:「回去……」

    隨從扶著他才走了兩三步,他已經慘叫痛罵起來:「笨手笨腳的傢伙,給我滾開,還不快抬軟榻過來。」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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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擾
     
    盧東籬回來之後,和眾將達成共識,對於這次他在總督府做的事,他用什麼手段調來的軍需武器,都不可宣揚,所有曾參予其事的士兵都接到的命令,不可以把這事說出去。

    不過,到底人多口雜,到底經歷過這場驚險的人,都既興奮也自豪,人人覺得,能讓軍隊得到足夠的武器,這份功勞,他們也有幸沾上一分半點。

    就算不是故意說出去,但話裡行間總會漏出一星半點來。漸漸地,全軍之中,就開始流傳事情的真相了。

    而關於盧東籬為了替士兵的生命負責,為了給軍隊爭取足夠的武器,是怎麼豁出性命來做這件事的,整個過程,又有多麼驚險,又歷過多少曲析,在經過偌干人的嘴傳遞且加入若干人單純在腦子裡虛構的情節之後,整件事,已經被傳得神乎其神。

    盧東籬的凜然大義,大智大勇,臨危不亂,果敢決斷,無不被渲染到了極致,就算是盧東籬自己乍聽這麼一個故事,也斷斷想不到自己身上來的。

    本來,軍中對盧東籬的印象就非常好,而經過了這件事,士兵們更覺得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元帥,而是真正把大家的生死放在心上的人,是值得他們信任,他們追隨之人。在盧東籬不知道的情況下,他在軍隊裡的威望已是空前高漲,軍心所向,甚至比風勁節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了。

    在這段日子時,士兵們聚在一起,就愛說這件事。

    當日曾隨著盧東籬一起在總督府共渡危難的親兵,和曾和王大寶小刀一起,知道真相,參予演戲,在演習中,把風勁節的劇本台詞全部表演得絲絲入扣的士兵們,更愛沒事就聚在一起,互相表功。

    這個說,我們在總督府多麼危險,那個說,我們連夜背戲文說詞,多辛苦。這個說,我們面對總督府裡三層外三層,上萬名大軍,半步不退,誓死追隨盧元帥,那個說,我們為了把戲演得天衣無縫,兩天兩夜,不吃不睡,足足排演了一百遍,這才能完美地騙倒蘇凌的。

    總之,雙方報出的數據越來越誇張,越來越缺乏可信牲,但誰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也沒誰表現出一絲懷疑,大家越說越是興奮。

    這個說,那個蘇凌雖說是盧大人的大舅子,可是連盧元帥一個手指尖的都不如。瞧瞧盧元帥,面對上至總督下至一個侍衛的威脅逼迫,多麼堅定啊,可他呢,一聽這事,人都嚇軟了,被叫來勸我們元帥放走總督時,說話的聲音都不成調了。

    那個說,這姓蘇的確實很窩囊,被咱們風將軍打的時候,喊得那叫一個難聽啊……

    話說到這裡時,熱鬧的氣氛為之一冷。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說起來,他到底是盧元帥的大舅子,風將軍這麼幹,盧元帥沒生氣吧?」

    「元帥是說過他不生氣的,不過,他知道這事時,好像真的不太高興呢。」

    「對了,小刀,風將軍關於這事,對盧元帥解釋過沒有?」

    小刀不解地皺眉:「說起來也怪,這幾天我跟在風將軍身邊,一直見他和盧元帥說說笑笑,可是這麼大的事,竟是誰也沒提過一句。我也提醒過風將軍,人家到底是親戚,怎麼樣也要解釋一下,可是風將軍只是懶洋洋答,盧元帥一定會信任我,我若多此一舉,豈非顯得他是個多心之人了。」

    他不明所以地抓抓頭:「說起來,我還是不明白,這種事,怎麼能連解釋一句都省了呢。大寶,你一直跟著盧元帥,他對這事,說過什麼嗎?」

    王大寶也一臉迷茫:「元帥也一句不曾提過,倒是我替風將軍擔心,有一次,拐彎抹腳地提起這事,還小小地埋怨風將軍一句,說他就算打人打得再有理,也不該一句也不解釋,沒想到元帥忽然間就笑了起來,然後,輕輕說,他知道我一定會信任他,所以才會這麼做,又何需再多做解釋。」

    大家迷惑不解地你望我,我望你,這個,什麼你信我,我信他,你知道,我知道的,實在是不通啊,這完全不合正常的人情世故啊。

    過了老半天,才有人把聲音壓得極低極小地說:「你們說,該不會那些傳言是真的吧。雖說大舅子是挺親的,不過,如果他們的關係更加親的話,那自然就是說打就打,也沒必要為解釋的事擔心了。」

    「這麼說來,倒還真是有道理啊。」

    「對啊,說不定就是這樣的……」

    隨著話題一轉,討論的氣氛又再次熱鬧起來。

    不過,這回他們機警了許多,一邊念叨,一邊不斷有人抬頭,四下觀望,以防再次被當事人撞破。

    離他們不遠處,一棵大樹的濃密枝葉遮攔下的巨大樹幹上,閉著眼睡覺的風勁節漫然睜眸,信手摘下腰間的酒葫蘆,喝了一口白開水。

    唉,不管過了多少年,世人們喜歡私底下說人是非的毛病,永遠不會改的。

    不過,這也沒什麼不好,既然有助於增強盧東籬在軍隊心中的形象和威望,自己就當做不知道吧,只要能瞞住那位大元帥就行了。至於關於另一個方面的流言,罷罷罷,這種事越抹越黑,當它不存在,人家傳累了,自然也就不傳了。

    他悠悠地笑笑,把酒葫蘆掛回腰上,伸個懶腰,雙手枕到腦後,懶洋洋而又無限滿足地閉上眼,準備接著睡。

    或許是身入夢中吧,或許那夢很美很美,所以,他神色異常安祥,所以他唇邊無意中流露的笑容,異常溫暖。

    夢裡,該有一個與他並肩同行的人吧,那人與他之間,不需要解釋,不存在猜疑,不會有誤解,親密無間地猶如同一個人。

    「勁節,你這個好學生,最近怎麼也和阿漢一樣懶,動不動找地方偷懶睡大覺?」

    腦海裡忽然浮現的聲音讓風勁節鬱悶地皺皺眉:「張敏欣,你是不是整天吃飽了閒得發慌啊,我可不是阿漢,沒興趣做你觀察的白老鼠。」

    「說什麼呢?我的論文已經結束,現在有大把的時間空閒,當然要好好關心一下同學們的學習研究進度了。你都不為我那偉大的同學愛而感動的嗎?」有時候也不得不佩服張敏欣,可以用誇張的語氣,把簡單的事情,說得無比肉麻。

    風勁節冷笑:「得了,我不是阿漢這種天才到天理不容,卻還懶惰到令人髮指的笨蛋,你的同學愛,還是請盡情傾注到他的身上去吧。」

    「我當然最關心阿漢了,可是,你別忘了,他的生活重心,純粹是吃了睡,睡了吃,這一世他最近的生活,完全是象豬一樣簡單快樂的,就算我這麼有耐心的人,也不能整天看他不停得吃吃睡睡啊,多少還是要關心關心其他同學的……」低低的笑謔聲傳來,「更何況,你身上又發生了這麼好玩的事。」

    「我這一世不過是個小人物,能有什麼好玩的事。要看風雲變幻大事件,去找小容和班塵。」風勁節沒半點好氣。

    「我們眼中的大事,和這些普通世人眼中的大事,應該完全不同吧。風同學,你不該把我看作一個俗人啊。」張敏欣一本正經地說,「照我看,你們這軍隊裡流傳的那些個話題,不是遠比那些國興國滅的事情有趣好玩嗎?」

    風勁節慢慢地磨了磨牙,怪不得呢,這個史上最後也最瘋狂的同人女之所以忽然對他發生了興題,果然是因為那些無聊的謠言。

    他在這裡鬱悶,張敏欣可越發興致勃勃了:「雖說那是謠言,不過,空來風,未必無因啊。你們整天在一起,整晚整晚不分開,睡覺也在一張床上,就算沒那個意思,慢慢慢慢地,有了些陌生的感情和衝動,那也是可以理解的啊。雖然我看你們討論的問題都是很正常的,可是在一塊兒說,一塊兒笑,憂慮同樣的問題,為同樣的事情高興,感情如此共鳴,這個,你就沒真覺得有什麼新奇的感覺嗎……」

    混蛋。風勁節在心裡罵髒話之餘,暗自決定,以後和盧東籬晚上獨處時,一定要記得用念力屏蔽掉小樓主系統的監視,就算心地無私,也斷然不能容許這個女人如此侵犯隱私。

    可惜的是張敏欣對於他的不快卻似毫無所覺,笑吟吟地說:「你真沒感覺嗎?不過就算你沒感覺,保不準他也沒有感覺,有可能他早就對你有不正常的心意了,你長得這麼英俊高大,又文武雙全,又這麼可靠,又對他這麼好,他不喜歡你,那是他不正常。是他要求你天天和他一起研究軍務,天天一起教他兵法的,這種做法,直接導致你們之間的接觸時間大大增加,你不得不每晚在他床上睡。要說他一點私心也沒有,也確實沒有人信。就算他自以為沒私心,也許潛意識裡有,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罷了,也許有朝一日,遇上什麼事,比如你出事了,他有危險啊,等等等,他心裡隱密的願望就會暴露出來,他才會驚愕地發現,他原來愛你愛了很久很久了,再然後,他就後悔,因為不明白自己的心意,而把美好的時光就如此葬送,以後再也追不回來了……」

    張敏欣像是一點也感覺不到風勁節不快,說得越來越起勁,越來越有興致,猶如黃河之水,濤濤不絕。

    風勁節閉著眼,咬著牙,忍,忍,忍,終究忍不下去,譏嘲道:「怪不得說你耽美小說看得多呢,這情節果然是張嘴就來。我看啊,沒準是他早就覬覦我的身體了,只是不敢說出來,就用光明正大的理由把我留在身邊,每天可以親近我,與我同行同止,同睡同寢,我睡得安心,吃得開心,可憐他天天被身體的慾望和內心的渴望所折磨,卻又害怕一旦表露出來,會被我鄙夷,會永遠失去我,所以只好苦苦忍耐著,裝成正人君子,一心為國的樣子面對著我……」

    「是啊是啊……」張敏欣大聲歡呼,「看來你知道的耽美故事也不少啊,這麼經典的橋段張口就來。」

    風勁節氣得直欲吐血,這是我知道的嗎,是你狂迷耽美故事那陳,每天在我們這幫同學耳邊念叨,讓我們承受了無數精神折磨之後,被硬生生灌輸的。

    他又氣又恨,一挺身,從樹上一躍而下。

    「你去哪。」

    「去找盧東籬,把這個該死的謠言的真實性徹底證實一下,讓你也好死心,免得你這個瘋子,就為了這種無聊事,整天來煩我。」他一邊大步走,一邊憤憤地答。

    「……」張敏欣開始尖叫起來,「你怎麼證實,莫非是去找他告白,看他的反應,還是拍著他的肩膀,指著他的鼻子說,盧東籬,你老實交待,你是不是喜歡我?又或者,直接上去,抱住他吻一個,然後通過他身體在這種突然情況下的真實本能反應來判斷他對你的感情?又或者是……

    風勁節忍無可忍地用一種幾乎把他肉身大腦神經給震傷的強大念力,瘋狂怒吼:「你給我住嘴。」

    然後因為腦袋被震得痛不可當,不得不雙手抱頭,呻吟慘叫起來。



相知
     
    盧東籬一行人快馬疾馳,絕無停留,只是一路上,他再也不說一句話,眉宇之間,都是一片沉沉暗郁之意。

    身旁的親兵,見他如此不快,自然要出言寬慰:「大帥,你別太介意了,風將軍打了蘇大人,固然是有些不給元帥面子,不過,應該也是另有苦衷的,等回了定遠關後,問過風將軍才知道究竟,大人你可千萬別生氣,悶壞了身子。」

    盧東籬聽他這麼一說,才知道自己一路上的鬱鬱不歡,讓大家都誤會了,忙笑笑道:「勁節的為人我很清楚,他就算不顧自己的顏面,也不會不顧我的。他既然要打我的內兄,當然是事出有因,原因我甚至可以猜得出七七八八。以我與他相知之深,怎麼可能會誤會他,會責任他呢?」

    想來必是蘇凌見自己做下這麼驚世駭俗的事,震驚之下,因為彼此的親戚關係怕受牽連,想必是要極力扯清,甚至過猶不及地表現出與自己並無瓜葛的姿態來。

    極有可能他在定遠關氣極敗壞的大罵自己,曆數自己這等行為的不妥。

    身為部將,本來就不可能任人在眼前辱罵主帥,更何況,如果讓他到處這麼大叫大嚷,讓全軍將士都知道,自己的主帥因為爭鬧軍需的問題,而綁架了一方總督,現在被困在總督府。這個事實,一方面會讓將士們對朝廷的不滿,對後方官員的不信任到達頂點,也會令軍中議論紛紛,人心大亂。

    在這種情況下,用雷霆手段來震懾局面是必然的,只是……

    盧東籬苦苦一笑,眼神中又見苦澀之意。

    親兵們卻哪裡知道他的心境淒涼,只不解地問:「大人若不是為風將軍的事生氣,那又怎麼這樣不快呢?」

    盧東籬沉默不言,他的不快,其實只是為了蘇凌。

    雖說相交不深,情誼不厚,到底兩家世交,如今又是至親。蘇凌為了自己的前程理念,與他背道而行,他不會責怪半句,但蘇凌為了出一口受刑的惡氣,對他用出這等手段,卻實在令人寒心且傷心。

    本來,蘇凌的那幾句溫情之詞,還令得他心頭感動,可是一轉眼就圖窮匕現。真相的醜陋,實在叫人唏噓。

    原來一切的關懷都是虛假,一切的親情,皆為粉飾。他要的,不過是報仇出氣罷了。

    蘇凌也算是深知人性的,明白只單單跑來告狀,只怕效果不佳,非要做出這等強忍委屈,一心為自己設想的樣子來,然後又裝成無意中透露挨打的真相,以引發自己的情意,挑起自己的不滿。這一計確實毒辣,若非自己與風勁節相知至深,斷無誤解的可能,很多事,不需要解釋,彼此也心頭明了,只怕就真中了計,入了蘇凌殻中了。

    盧東籬心頭慘淡,如果蘇凌直接來找他告狀,訴苦,叫屈,他倒不至於這樣難過了。可是,州才眼睜睜看著那麼虛偽的幕演在自己面前,又不好揭穿,彼此本是親人,竟弄到如此欺騙的地步,實在叫他心中悲痛。

    只是這等心念,自是不好對身旁的親兵多說什麼,他只是淡淡地笑一笑,復又加了一鞭,催得馬行更快。

    前方風塵路遙,前方險途處處,奔行的途中,必然要放棄很多,丟失更多,然而,既然道路是他自己的選擇,那麼,他只能頭也不回地繼續前行。

    縱然哀悼著失去之物的珍貴,縱然不捨丟失掉的樁樁件件,但心頭雖有憾,卻決然無悔意。

    一切一切都是自己的抉擇,所以,不怨天,不尤人,只能自苦。

    他所能做的,只是無言沉默,催馬更急,因為在他前進的那個方向,有一個人,始終在等待著他,等待著,與他一同前行,等待著,與他一同面對所有的失落和悲傷,等待著與他,付出一切的奮鬥和代價。

    那人,在等待著他,叫他不至孤單,不至寂寞,不至絕望,所以,他必須前行,在前方,有一個人,在等待著他。

    盧東籬回到定遠關,一眾將軍們都鬆了口氣,大家一齊出迎,在眾目睽睽之下,風勁節不好與他為難,只好客客氣氣打招呼,做出滿臉喜色來。在靠近的時候,才壓低了聲音,臉上帶著笑容,聲音卻異常兇狠地低罵:「你瘋了,怎麼敢做出這麼不要命的事?」

    盧東籬微笑著四下對眾將點頭致意,同樣用極低的聲音笑答:「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想辦法替我善後,把我弄回來的,當然膽子就大了。」

    風勁節氣道:「你這樣不知死活,也不同我說一聲,也不帶上我,就敢去綁架總督,也不怕失手。」

    「事選通知你,你能讓我幹嗎?真帶上了你,你也一定不會同意在我在場時動手的。我做總比你做好,我的官職足夠高,事情不鬧大,他們就無法處置我,你只是個小小部將,要對付你,他們甚至不需要上書通知朝廷的。」盧東籬答得流暢自然,想是為了應付風勁節可能的為難責備,他早已做過準備,此刻自是對答自如,成竹在胸。

    風勁節拿他沒辦法,自是暗暗氣結。

    大家在帥府開會,把盧東籬走後,軍中的一些雜務簡單的通報了一下,又就新接收到的這批軍用武器的帳目給盧東籬過目了。

    基本上數字已經夠讓軍隊正常應付一場大戰了,盧東籬也覺得比較滿意,心頭一直壓著的一塊石頭,總算放下來了。

    大家議完諸務,各自散去,風勁節自是不會走了,當二人獨處房間時,他拍著桌子,罵了盧東籬一個狗血淋頭。

    從胡作非為,到膽大包天,從不知死活,到獨斷專行,該用的詞,他一個也沒拉下。

    盧東籬只含笑聽著,等他罵夠了,雙手遞杯茶過去,讓他潤潤喉,好接著再罵。

    風勁節罵得沒氣了,坐下來,喘口氣,把一杯茶一口喝乾,這才憤憤道:「好了好了,你到底怎麼幹的,給我細說說。」

    盧東籬便將整件事的細節,一一講來。風勁節開始還是冷眼用責備的眼光望著他,隨著他的述說,漸漸興奮起來了:「你怎麼防範得這麼周密,你怎麼注意到這些細節的,我說,你這哪是個當官的,明明就是個積年的綁架犯啊,這手段,真是老到。」

    盧東籬笑道:「你忘了,我以前在地方上當過好多任官,主管過多處的刑名,我審案子又一向認真,經我審過的強盜匪寇,沒有一百,也有幾十。我把他們的很多作案細節一問,該學的,自然也就學會了。」

    風勁節拍著桌子,哈哈大笑。

    盧東籬見他氣消了,便也笑問風勁節用了什麼手段,叫他們這麼快被放回來。

    風勁節便得意洋洋地把這場有趣的演習講述了一遍。

    盧東籬為之絕倒之餘,心中忽然一動:「你老實說,你最初向我建議讓軍隊時常舉行作戰演習,甚至派人扮做敵軍,彼此從各個角度,用各種方式進攻和防守,模擬一切實戰的可能性,是不是就是為著必要的時候,可以班易調動全軍替你演戲騙人而不自知。」

    風勁節傲然道:「不然。你還以為什麼才叫深謀遠慮,什麼才叫見識超卓,什麼才叫……」

    不等他繼續自吹自擂,盧東籬己是縱聲長笑起來。

    這一夜,房裡的笑聲,一直沒有斷過。

    這一夜,在門外誠心守護的小刀和王大寶,聽著房裡的笑語聲,爭執聲,怒罵聲,喝采聲,不知不覺,也已笑容滿面。

    待得房中爭執平息,怒罵消止,只餘一陳又一陳的笑聲時,二人就不由開始互相擠眉弄眼。

    他們的聲音在夜風中,被壓得很低,很低。

    「我說,你聽過那些流言嗎?」

    「當然聽過,不過,你可別說出來,元帥是個正人君子讀書人,要是聽到個只言半語,不是氣瘋了,就得嚇壞了。」

    「我又沒活得不耐煩,當然不會在元帥面前說,我們幾個人上次在一塊說這事,被風將軍撞破了,還讓他好一頓教訓呢。」

    「風將軍知道了,那他怎麼還敢在這裡過夜,倒是一點也不避諱,什麼也不怕啊。」

    「這也不奇怪,咱們風將軍是什麼人,這世上,還真沒有讓他顧忌在乎的事呢。」

    「這話倒是真的,說到灑脫,沒人比我清楚了,想當年在濟縣啊……」

    「得了得了,這濟縣的事,你說過百八十次了,你不煩,我們也煩了。」

    「你說,這事到底有沒有?」

    「天知道呢,要說有,他們又都不像是那樣的人,要說沒有,他們也實在很親近。」

    兩個人低聲地說著,小心地推測著,彼此都不知道,在黑暗中,自己唇邊的笑意越來越濃,眼中的溫暖越來越深,是誰回過頭,看那映滿盈盈燭光的窗子,看那燭影裡,對座笑談的人影印在窗上,是誰仰首,傾聽那一陣陣,暢快自由的笑聲,悄悄把這邊關苦寒之地,染上縷縷暖意。

    是誰輕輕說:「是與不是,其實都不重要。」

    是誰輕輕地應:「是啊,他是盧元帥,他是風將軍,他們是……」

    夜風裡,兩名親兵首領的聲音,輕得已不可聞。

    他是盧元帥,他是風將軍,他們是這些小小軍士,值得以生命守護,以前程託付,以一生追隨的將領,師長,上司,夥伴。



驗證
     
    風勁節在外頭閒逛睡大頭覺的時候,盧東籬正在翻看軍事演習的記錄。

    根據風勁節的建議,從第一次他們使用演習的方式來練兵開始,就安排好人手專門記錄演習中的各項內容,各種數據。畢竟一個將軍或主帥的觀察範圍是有限的,有人完整的記錄整個演習過程,便於事後大家分析檢討,哪些地方做得好,哪些地方做得還不夠,有哪些地方考慮不周,哪些地方可以改進,也就可以一目瞭然,防止遺漏了。

    這次的演習雖說是為了騙騙蘇凌,讓後方那些官員緊張,給盧東籬製造脫身的機會,但相關的一切工作,都和平時演習一樣,各方面的記錄也很完善。

    盧東籬回來後把一些瑣事處理完,也就調了演習記錄再看,一方面救人,一方面練兵,本是兩全其美之事,他做為主帥,仔細查看演習記錄,從中研討得失,也是責任。

    不過,風勁節和其他的將領,當然一早已經看過記錄了,他自己就懶得陪在旁邊同看,偷得浮生半日閒,出去找棵枝葉繁茂,不易為人發現的大樹,跳上去睡懶覺,沒想到卻讓張敏欣給吵得頭暈眼花。

    盧東籬自己翻看記錄,極為認真,一旁還備著筆墨紙硯,他一手持文案,一手執筆,每每有什麼想法看法,便在一旁仔細記錄下來。

    正專注之時,聽到熟悉的腳步聲,他抬起頭來,卻見風勁節抱著腦袋,搖搖晃晃地走進來,不由愕然問:「你怎麼了?」

    風勁節也不答話,悶悶地在盧東籬面前坐下,抬頭有些恨恨地望他一眼。

    因為在心中惱恨盧東籬給自己帶來的煩惱,這一眼,望得頗有些惡毒。盧東籬身上一件惡寒,怔怔望著風勁節,努力地思考自己在什麼時候得罪了他而不自知。

    風勁節咳嗽一聲:「東籬,我有件事要問你。」

    盧東籬難得見他問件事還這麼正經宣佈,也不由正襟而坐:「你問。」

    風勁節肅然望著盧東籬,半晌才道:「如果我和你的夫人一起掉到河裡,你救哪一個?」

    話音未落,腦海裡已傳來椅子倒地時的巨大響聲,以及張敏欣的瘋狂大笑:「你,你,你。天啊,這種問題你都問得出口。這都是俗套到惡俗,老套到可笑的問題了,我的天啊,勁節啊,我的好同學啊,你太讓我失望了。」

    風勁節不動聲色,任她肆意嘲笑,只是死死盯著盧東籬,等他回答。

    盧東籬的反應雖不像張敏欣那麼誇張,不過也笑了起來:「勁節,這是什麼玩笑?」

    風勁節耐住性子道:「不是玩笑,你回答我。」

    盧東籬斂了笑容,認真看他好幾眼,見他神色中確無玩笑的意思,幾乎就想伸手摸摸他的額頭了:「這個,你昨晚沒睡好嗎?還是生病了?」

    風勁節嘆口氣,翻個白眼,知道若沒有個合理的解釋,很難讓盧東籬認真回答這個問題,只得道:「這只是一個有趣的說真話的遊戲,我可以用一個八桿子打不著的問題來問你,而從你的答案中,推斷出你的某些喜好啊,習性啊什麼的。」

    盧東籬不解地說:「可是,我的喜好、習性你全都知道啊。還要推斷做什麼?」

    風勁節怒視他:「我只不過想玩玩,想試試這個推測方法是否有效,這個遊戲是不是好玩。你就不能配合我一點嗎?」

    盧東籬怔怔地點點頭,思索一下,又道:「不可能啊,你水性好,我不會水,你和我夫人掉到河裡,我肯定是請你幫我救我夫人的。」

    隨著腦海深處的瘋狂大笑聲,風勁節氣極敗壞得一拍桌子,瞪大眼盯著盧東籬:「這只是遊戲,不考慮合理性,你只要想著,不知道為什麼,反正我和你夫人同時陷入了危臉,不知道為什麼,你就是有能力救我們當中一個,不知道為什麼,你救了一個,另一個一定會死,那麼,你會選擇救哪一個?」

    盧東籬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哪裡這麼多不知道為什麼,這實在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

    風勁節再次拍桌子:「我說過,你別管可不可能,你只要回答就是。」他頓了頓,復又道:「一定要說真話,真心真意地回答,你要當我是朋友,就不許隨便編一個答案蒙我。」

    盧東籬怔了一會子,這才有些茫然地點點頭:「我既答應了你,自然不會騙你。」

    「好,我和你夫人一同遇難,你救哪一個。」

    盧東籬慢慢地放下手裡的演習記錄書冊,低頭沉思起來。

    風勁節知他的性子,便是遊戲行為,只要他答應了,就一定會認真回答,而絕無可能隨意應付一個答案。

    他必然是在心裡,真正設想這樣的情境,並去分析自己可能做的選擇。

    這個遊戲問題,古往今來,有很多人提過,問的人,說來都輕鬆,答的人,大多也帶些隨意和玩笑,可要真是設身處地去做這種設想,真正去選擇,去面對,那必是刀戮心頭,血肉淋漓的痛苦。

    所以,風勁節雖然被張敏欣氣得跑來找盧東籬問這種瘋狂問題,可是,看著盧東籬的臉色,漸漸黯淡,神情漸漸沉重,眼眸中,漸漸升騰起痛楚之色,連風勁節自己都有些過意不去了。

    真是的,人家好端端一個心地坦然無私之人,自己憑什麼為了張敏欣的瘋子行為,而用這種問題來折磨他。

    盧東籬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風勁節覺得自己都有些僵硬了。汗水在盧東籬額上密密麻麻地滲出,慢慢地滾落下來,胸膛因為某些過於激動痛楚的心緒而有了明顯的起伏。

    風勁節幾乎都要跳起來喊,你不用回答,這不過是個玩笑時,盧東籬終於開口了。

    「我會救你。」

    他抬頭,慘淡一笑,神色裡竟有些說不出的淒涼悲痛。

    張敏欣又再次尖叫起來:「看吧看吧,他果然把你看得比他的夫人更重要。」

    風勁節冷冷罵一聲「無聊」,這才用出奇平靜明澈的眼神望著盧東籬,再問:「如果我和皇上一起險入危險,你只能救我們之中的一個,你救誰?」

    這一次盧東籬答得極快,神色也十分輕鬆:「當然是皇上。」他略帶責怪得望望風勁節,「這種問題,還需要問嗎?」

    風勁節哈哈大笑起來,伸手拍拍他的肩:「盧東籬啊盧東籬,這的確是你會有的回答,這果然是所有的忠臣義士,正直君子必然的回答。」

    他大笑著回頭就走。

    盧東籬愕然問:「你問完了,你的推測呢?」

    「我證實了,這個遊戲是很無聊的,這個推測也是沒什麼意思的,不值得學習,不值得推廣,我巡城去了,你忙你自己的去吧。」風勁節頭也不回地揮揮手,輕快無比地離去了。

    盧東籬怔怔坐了半晌,好半天才開始懷疑,這個風勁節,不會是瞞著他偷偷喝酒,喝糊塗了吧。不行,關於軍中嚴禁隨意飲酒的問題,明天要升帳重點討論一下。

    張敏欣欣喜不已地說:「看吧看吧,真相已經試出來了,他內心深處對你的感情也很明確了。」

    「是很明確了。」風勁節淡淡道,「他對我根本沒有半點私情。」

    「怎麼會,他寧可不救妻子,也要救你。」張敏欣叫道。

    「白痴。他還寧可不救我,也要救皇帝呢,難道他對皇帝有私情?」風勁節冷笑。

    「那問題他答得這麼快,根本沒有認真考慮,肯定不是真心的,說來騙你的。」

    「張敏欣,我們雖然沒認真學過心理學,一些常識性的知識也應該知道。如果我直接問他是不是喜歡我,或是我和他的夫人,他更愛誰這種問題。一來,他可能說假話。二來,可能他不想說假話,但因為潛意識中不願面對,而說了假話而不自知。但我只是以遊戲的方式來做這種測試問題,他也以遊戲應之,自然沒必要防範我,潛意識裡也不會有欺騙我的想法。而且,他的為人我很清楚,他既答應了說真話,回答就一定不會有半點虛假。」

    風勁節神色平淡,心境也同樣平靜地道:「如果我和皇帝真的同時有難,他肯定選擇救皇帝,因為對一個封建時代,受忠君思想教育長大的士大大來說,忠誠是最高尚的情操,而君主的利益,僅次於百姓和國家的福祉,在這樣的大原則之下,沒有任何人、事、物,可以超越於其上。在古代的士大夫、儒生眼中,忠君是最基本,也是最不可動搖的道德之一,君主也許無能,也許失德,也許貪圖逸樂,也許拒納忠諫,但是,只要沒有過於殘暴,過於瘋狂,過於催殘國家和百姓,一般來說,他們仍會選擇對君主盡忠,並在君王遇到危險時不惜一切相救。也因此,他才會認為,我的這個問題很無聊,根本沒有提出的必要,他的回答也會這麼理所當然,根本不需要去思考,去掙扎,去鬥爭。」

    「那他選擇救皇帝,和愛情無關。我們可以不討論。」

    「他選擇救我,也與愛情無關,也同樣可以不討論。」風勁節淡淡道。

    「為什麼?」張敏欣驚叫,「或者說,你憑什麼認定,他的選擇與愛情無關。」

    風勁節微笑著漫步行在定遠關的長街上,在腦海裡悠然答道:「張敏欣你不要用後世的價值觀來看待這個時代的人。在很久以後的一個很長的時代裡,人們無比崇尚愛情,人們總要追求個性的張揚,在那個時代,舍小家,顧大家,舍一己之利,以整個生命來為國家為民族歇盡忠誠,有時候都會被認為是愚蠢且不可理解的。在那個時代裡,愛人和母親同時掉進河時,選救哪一個的問題,不知被誰第一個提出來,然後在無數的故事中,無數的現實裡,被人無數次向愛人提問。也只有在那個愛情至上的年代裡,這個問題,才真正有意義。換了在我們的時代,這個問題說出來只會惹來大家嘲笑,而換了古代,別說回答,若是有個女人這樣去問自己的丈夫,已經足以被認定是不孝的刁頑之婦了。你要記住,在這個時代,在世人正常的思想價值觀裡,愛情,從來是不被放到最高位置的。特別是這些古代的正人君子們,無論是讀聖貨書的儒生,又或是所謂的俠客義士,他們往往有一種古怪的道德觀,個人的慾望情感,總被壓得極低極低,情不過是私情,而義,卻總是大義。為了朋友而犧牲妻兒,被認為是極偉大的行徑,而為了妻兒犧牲朋友,則是非常之卑鄙且要受批判的。」

    張敏欣勁然大怒:「這是什麼混帳王八蛋的想法,憑什麼女人就是注定讓男人用來犧牲的。」

    「用我們的眼光來看,這當然是不對的。但在這個時代,這卻是世人普遍接受的道德觀和價值觀。越是正人君子,在這方面對自己就越是要求的嚴格。的確是有點兒存天理,滅人欲的味道在內了。所以,如果盧東籬的心中對我有任何私慾,哪怕是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的潛戀識裡有這種想法,那麼,在面對這個選擇題時,他的道德感就會認為,棄妻子而救我是一件很卑劣下流且極為自私的事。他會很自然地決定營救妻子,然後為我悲痛欲絕。用你們同人女期待的瘋狂完美強烈之愛來判斷的話,他最大的限度不過是因為受不了失去我的痛苦,而自殺相殉罷了。」風勁節搖搖頭,語氣也帶了點嘆息無奈,「正是因為他心地坦蕩無私,純粹視我為朋友,當選擇來臨時,他才會痛苦的棄妻子而救我。」

    「我的天,所謂的愛情,就是當大難來時,第一個犧牲最愛的人嗎?我呸,我最恨這些所謂忠臣義士英雄孝子們,用婦孺的鮮血來墊定自己的崇高,以親人的犧牲來成就自己的偉大了。」

    「並不是所有的英雄人物,最後都一定會屈待自己的親人,但人的心與力有限,在為太多的人與事而操勞用心的時候,的確很難再全心兼顧自己身邊的至親。用我們的眼光來看,這或許是很殘忍很無情的。

    然而,在這個時代,這確實是被崇尚的一種道德和行為。盧東籬其實就是這個時代最典型的那種正人君子,正直儒生,他受到太多年這種思想的教育,他也不可能擺脫得了這種想法看法。只是,他並不是那種正直到無情無義的人,並以正直為資本,坦然傷害親人,而無血無肉的所謂聖人。所以他才會猶豫,才會痛苦,才會感到悲傷。其實是我對不起他,我用一個玩笑的問題,逼他面對自己內心深處的抉擇,逼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一個在面對選擇時,會拋棄妻子的卑劣丈夫,是我讓他好端端的,被無限的愧疚所折磨。我想,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會吃不香睡不好的。」風勁節苦笑搖頭,為自己一時興起的行為,感到了後悔。

    「就算難過,對他的妻子來說那也不過是鱷魚的眼淚罷了。哼,有什麼值得讓人同情或佩服的。」

    「張敏欣,站在我們的角度,當然可以批判許多古人的愚蠢行為,很多古代人的正常做法,在我們看來,也是不可理解的。然而,你和我,都不應當以我們的時代來要求古人。古代人身處他們的時代中,受到他們特有的教育,有著他們自己的價值觀,也許不夠好,也許很偏頗,也許因為被君主的愚民政策和忠誠教育洗過腦,所以過於僵化固執。然而,我們不讚同,但至少應當懂得尊重,我們可以對史冊上很多偉人的錯失嘆息,很多古人的行為搖頭,但卻不可以要求他們擺脫自身時代的侷限性,而做出讓我們完全認同的選擇,這是苛求,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可那也不能這麼……」張敏欣忽得叫了起來,「不對,我們明明研究的是感情,是愛情,是無處不在的曖昧,怎麼現在討論起這麼嚴肅的大問題來了。」

    風勁節挑挑眉:「你說是為什麼……」

    「啊呀,我上你當了,你……」張敏欣憤怒的叫聲忽然消失,腦海深處一片深靜安寂。

    風勁節深深舒了口氣,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了,這種感覺實在是太好了,哈哈。

    小樓的規矩,小樓每月主動和所有同學發起聯繫的時間不能超過五小時,這個月去掉斷斷續續曾有過的聯絡,本來還有三小時聯繫時間。他故意慢吞吞去與盧東籬玩問答遊戲,故意錯題發揮,長篇大論,為的就是把這個月所有的聯絡時間,一口氣用完,至少在以後的半個月內他不用再擔心被張敏欣那個可怕的女人打擾了。



同行
     
    自從蘇凌回報陳軍進攻定遠關,總督被迫放回盧東籬之後,後方諸郡就一直等著定遠關通報軍情的文書寄到,以便確定局勢是危是安。

    然而等了又等,定遠關居然靜悄悄沒一點動靜。大家心裡頭越發沒有底了,最後總督便親自發了一封詢問軍情的公文到定遠關去。

    接到公文之後,盧東籬眉頭又不知不覺皺了起來,該怎麼回覆呢?

    告訴後方,我們這裡打得不可開交,萬分危臉?

    那是絕對不行的。

    散佈要打仗的流言倒沒什麼問題,不打仗硬說成打仗,這種事,絕對不可能長久地瞞下去。有關的戰役,傷亡,功過賞罰,全都是要按規矩往上報的,相關的補給,增援,撫卹,也是要呈給戶部軍部的,除非是後方四郡與他聯合起來,上下同心地撒謊佈局,否則這個彌天大謊肯定是圓不了的。萬一再驚動了朝廷,再來個調兵遣將,增派援兵什麼的,那可就真把砍腦袋的欺君之罪鬧得大了。

    可是,直接告訴後方,什麼事也沒有,根本只是一場模擬陳軍攻城的作戰演習,那還不得有一堆人氣急敗壞,這次的軍需武器是把各郡駐軍和府庫的武器全都給臨時徵調來的。事後,總督將不得不動用大筆的金錢,給各郡駐軍重新配發打製武器,這筆開支,想必九王和總督都會算到自己帳上了。

    雖說既做出這件事,就已經不在乎結仇了,可要是這些人,不顧大局,此時此刻給他找麻煩,使絆子,做出一些讓定遠關吃虧的事,萬一再適逢陳軍真的打過來了……

    盧東籬伸手揉揉眉心,嘆了口氣,把那公文信手擱到桌案一角。罷了,先把這公文押兩天再說。

    「怎麼了,我們大帥又為什麼事愁眉不展。」那懶洋洋萬事不經心的聲音轉來時,盧東籬苦笑抬頭問,「勁節,這些日子,我們的探子可曾探到陳軍的動靜?」

    風勁節聳聳肩:「定遠關前方就是萬里沙漠,我們很少有探子能深入到沙漠深處去的,而且就算進去了,在那個風沙蒼茫的地方,也很難探得到軍情。我們接到的關於陳軍最新的軍情,也是在一個月之前,他們在邊境徵調軍隊糧草,大有打一場大仗的樣子。不過就連這軍情,也是借由漠沙族人以及向他們臣服的大小沙漠部族才打探到的。後來,陳軍在邊境以重兵警戒,就連沙漠各大部族也無法靠近了。」

    盧東籬嘆息一聲,把那公文遞了過去:「你看看……」

    風勁節接過來,淡淡掃了一眼,笑道:「若是我,總有許多信口雌黃的辦法能應付過去。你顧及得太多了,自然就煩惱了。」

    「若天下人都似你這般無法無天……」盧東籬苦笑一聲,搖搖頭,不再說下去,顯然也不願就此多做設想。

    風勁節不覺大笑起來:「看來我們的盧大帥最大的煩惱竟是陳國軍隊居然還沒攻過來,哈哈?」

    盧東籬斥道:「你又胡說八道了,兵者本為凶器,便是玩笑,也不當這樣說,我只是覺得。我們不能掌握陳軍的動態,十分不安。」

    風勁節點點頭:「行了,我明白,我明天正好要出發去漠沙族,到時我親自叮嚀他們族長,最近全族壯丁,都要在沙漠上巡防,一旦查知陳軍的動靜,立刻知會我們。這一次,他們的防線要再被陳軍攻破,我們將不會再原諒他。」

    盧東籬微覺愕然:「你明天去漠沙族?」

    「漠沙族一年一度的祭神節就要到了。這是他們部族最盛大的節日,以往每年這個時候都會派人來定遠關,請上國的將軍去他們那裡做客,與他們的族民們,共謝神恩。以前歷任大帥都看不起他們這些蠻人,總是隨便指派一個將軍去應付了事。不過自從我到了定這關之後,這份差事,基本上都是我一人幹了。今天漠沙族派來請客的長老已經進關了,我來就是為了向你稟報此事。」風勁節淡淡解釋。

    盧東籬點點頭,以風勁節如今在漠沙族的威望,由他去漠沙族那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了。但他心頭卻又自一動,忽道:「我和你一同去如何?」

    風勁節一怔:「你也去?」

    「是啊,漠沙族是我們定遠關的外圍屏障,在沙漠中的探聽敵情的事,也一向仰仗他們。眼看著戰事己迫在眉睫,我身為定遠關的主帥,親自去見一見他們的族長,瞭解一下,他們的實力,看一看他們的戰士和防線,我的心中也才能有底。而且,我相信以我的身份,若能以親善之心相待他們,他們也會回報給我們忠誠和熱血的。」

    風勁節點點頭:「以前從來沒有哪一位主帥會親自去漠沙族駐地,你要真去了,確是天大的面子,保證讓他們上上下下,感動地一塌糊塗,只是,你身為主帥,離開定遠關……」

    盧東籬笑道:「正是因為我是主帥,才應該去啊。」

    風勁節知他辦事素來認真,即身在帥位,這漠沙族之事,必要親力親為的,而且他若真去,在政治親善上,效果也必是極大的,所以只略一思忖,便表示了同意。

    果然,漠沙族來請客的長老,一聽說這一趟,不但請到了風將軍,連盧元帥也肯親自去與他們的族人共謝神恩,同參盛典,感動得當場就跪下來,親吻盧東籬的袍角。

    而其他的將軍們聞訊雖覺驚異,倒也不曾阻攔。

    盧東籬將關中軍務交託諸將之後,便與風勁節帶了三百精騎,與漠沙族的長老,同行出關了。

    這次不像上回那樣搞夜襲全軍全速飛馬奔馳,大家不緊不慢地趕路,漸漸進入了沙漠深處。

    初時大家還都精神抖擻,可是,在沙漠裡行到第三日早上,就連定遠關的這些精銳戰士們,也都漸漸露出疲態了。

    長時間單調重複地趕路,長時間人在馬上少有歇息,長時間暴露在炙烈無情的陽光下,放眼望去,天地之間,只餘茫茫黃沙,無窮無盡,的確讓人從心靈到身體,都感覺到深深的疲憊。

    整個隊伍,除了武功絕頂的風勁節沒事人一樣,就只有完全適應沙漠的漠沙族長老一行人,依舊精神抖擻了。

    自從得知盧東籬將和他們同行之後,他們的亢奮狀態一直保持現在。年邁的長老,總是騎著馬,跟在盧東籬身旁,不停得向他表示自己的崇敬和感激,不停地說,族長和族民們會因為他的到來而多麼歡喜,不停地保證,大家會用最高的禮節來迎接盧東籬。

    盧東籬雖說一直努力保持著親切的微笑,耐心地聽著,禮貌地回應著,但到了後來,連他的耐性也幾乎被這位過份激動的老人給磨光了。

    此時此刻,放眼望向四周疲憊的戰士們,實在很難想像,身旁這位老人,可以比那些精壯之士,更加精神。

    風勁節對於盧東籬受到的精神折磨,兩天來一直都是冷眼旁觀,毫無出手相救之意的,此刻看盧東籬強忍痛苦,勉力微笑的樣子,心中倍覺有趣。

    看著盧東籬也不知道是因為身體熱,還是心頭熱,身上一直汗流浹背,額上也汗如雨下,他倒好以整暇地在心中猜測。這到底是讓大太陽曬的呢,還是叫漠沙族偉大的長老給逼的呢?

    心中雖好笑,手裡還是很慈悲地遞過一個水囊,笑道:「大帥累了吧?」

    盧東籬一把接過水囊,仰頭喝了一大口,覺得那一縷清涼之意,漸漸潤了已經被煩到生煙的五臟六腑,他才能喘一口氣,回眸看看氣定神閒,在這麼毒的大太陽下,卻還渾若無事的風勁節,心裡不是不羨慕,不佩服的。

    是哪位古人說的心靜自然涼?事實證明,完全是胡說八道。

    盧東籬重重嘆氣,總不會是因為他個人的修養還不夠吧。

    「勁節,你都不熱嗎?」

    風勁節用斜眼睨他:「你不知道武功練到化境是可以寒暑不侵的嗎?」

    聽那語氣,倒像這是一加一等於二的常識,盧東籬竟然不知道,筒直罪不容恕。

    盧東籬苦笑一聲:「我也是練過功的……」

    風勁節怒視他,搶白道:「你才練了幾天,就指望著能上天入地?跟我比,我呸,你知道我從幾歲開始練功,你知道我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罪?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時間和精力?你敢跟我比……」

    他橫眉怒目道:「知足吧你,要不是我替你打好內功底子,讓你身強體健,這時候,你早就趴下慘叫,動彈不得了,還指望像現在這樣,繼續趕路?」

    他們素來是隨便慣了的,這時跟隨他們的,又都是近衛親兵,誰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倒是那位漠沙族的長老,嚇得目瞪口呆,這這這,這是部將對元帥說話應該的態度嗎?

    如果他們有人敢這麼跟族長說括,早被拖去喂狼了。

    因為受驚太過,大長老居然有好半天,沒再找盧東籬說話。

    盧東籬得以清清靜靜趕了一會兒路,終是有些好奇地輕聲問風勁節:「你的武功到底有多高?」

    「多高?」風勁節皺眉想了想,「跟你一時半會也說不明白,反正把天下各國、廟堂草莽所有的高手全算上,我絕對不會排到十名以下就是了。」

    「才前十名啊。」盧東籬帳然嘆息做失望狀,「就你平時那目空一切的樣子,我一直以為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來著。」

    風勁節瞪他一眼,暗道,要不是把我那幫同學也算進來的話,我當然就是天下第一。可惜,現在的天下第一,理論上應該是那個睡大頭覺可以睡出絕世神功的阿漢,當然前題是他自己願意勤快點,多練幾招來配合那天下無雙的內力的話。

    在他生悶氣的時候,其他的兵士們聽到元帥這般譏諷風將軍,全都哄笑了起來。

    在眾人笑聲中,風勁節冷冷挑挑眉,心裡開始估算,毆打主帥,是個什麼罪名。

    盧東籬倒不理他難看的臉色,只是目光掃視軍士們,見大家這麼一笑一樂,本來有些疲憊的精神也為之一振,略略放心。

    他這才對風勁節輕聲道:「我們軍隊的戰鬥力,勇氣,和應變力應該都己經很強了,但對於沙漠,大家卻始終不適應。定遠關的前方就是沙漠,我們不能總想著打守城戰,必要的時候,也要將軍隊開到關外,與敵軍對陳,也要在這廣闊的沙漠裡,與敵軍攻防追逐的……」

    風勁節淡淡道:「行了行了,等這次回去之後,我們就開始訓練他們在沙漠上的實戰能力。」

    他心裡本來還為盧東籬拿他打趣給大家開心而鬱悶呢,沒想到盧東籬馬上就沒事人一般來找他說公事。心裡雖然苦笑了一聲,卻也知道盧東籬是對的。不止是為了培養軍隊對沙漠的適應力,也是為了他們自己將來可以自由地在沙漠上做戰,在廣大的沙漠間,從容派遣探馬,而不必時時依賴漠沙族,不必連軍情都只能靠漠沙族的傳遞,一旦漠沙族的軍情不可靠,那後果……

    他心頭微凜,不再想下去了。



突襲
     
    盧東籬見他神色有異,問道:「怎麼了?」

    風勁節笑笑:「沒什麼,只是有點擔心,我們都不在定遠關,萬一陳國軍隊有什麼行動……」

    他遲疑著沒有說下去,那漠沙族的長旁卻大不以為然:「風將軍多慮了,有我族在沙漠中佈防,陳國人怎麼可能繞過我們去進攻定遠關呢?」

    風勁節微微一笑:「說得也……」話音倏然一頓,他猛然提韁,座下馬吃痛,長嘶一聲,止住步子。

    也不知道這一提韁,他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氣,前行的隊伍聞得馬嘶之聲極為淒厲,一起停頓下來,人人注目向他望去。

    卻見風勁節俊朗的臉上一片凝重,雙目遙視遠方,眼神裡竟有出奇的緊張之色。

    盧東籬心頭一驚,輕道:「勁節。」

    風勁節沒有回應,他的武功之高,當世少有,耳目之靈,更是普通人的數倍,此刻心頭的警兆,更叫他從身到心都緊張起來。

    盧東籬見他不應,心中更驚,略略提高了聲音,再叫:「勁節。」

    風勁節倏得一掌疾按在馬背上,在馬上拔身而起,這一掠,他已拼盡全力,將自身所有的內勁、輕功,發揮得淋漓盡致,平空生生一拔,竟有數丈之高。

    便是江湖上,以輕功聞名天下的一干高手們,見之也必會誠心驚嘆,更別提眼下一群士兵了,人人發出驚呼之聲,漠沙族的一干人,看他的眼神,基本上就和看神仙差不多了。

    只有盧東籬不驚不動也不出聲,只是眼神凝重地望著風勁節復又從半空中落下馬背來。

    風勁節氣也不及喘一口,就又疾又快地說:「陳軍沒有繞過漠沙族來攻擊定遠關,因為他們直接攻擊我們來了。」

    「不可能。」在場的漠沙族人同時脫口驚叫。

    長老蒼白著臉,大聲喊:「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有軍隊通過我們的防線和巡查,我們卻一點也不知道,這絕不可能……」

    風勁節淡淡道:「我親眼看到了。」

    此言一出,在場大多數人,都已臉色蒼白如紙。

    他們這一行人加上漠沙族的長老隨從,也不超過三百五十人,而且趕了三天路,人困馬乏,異常疲憊。在這種情況下做戰,基本上沒有一絲勝利的可能。

    盧東籬沉聲問:「多少人?」

    「據我目測,估計有五千,而且正以最快的騎兵速度向我們接近。」風勁節又疾又快地道。

    五千名陳國軍隊,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們行軍的前方,而且,正好趕在他們兵力異常薄弱,根本沒準備打仗的時候出現,這種事情……

    這一次,所有人的目光,很自然地望向漠沙族人。

    士兵們沉默著同他們拉開距離,舉起武器。

    風勁節至此神色仍是平靜的:「他們應該是早知道我們這一行,所以在此截擊,不過,可能他們本來的打算是捉住一位將軍,現在……」他竟仍有心情,對盧東籬笑笑,「有位元帥撞到他們手掌心裡了。」

    雖是做說明和推測,但他的語速卻快得驚人,可是話音還沒有落,漠沙族的長老已是大叫出來:「不是我們。不關我們的事,我們什麼也沒有做,我們……」這個老人,驚慌得不知道如何表明自己的清白,表明全族的清白,他望向風勁節的眼神,幾乎有點懷疑了,他們可是一點動靜也沒查覺到啊。風將軍怎麼就知道有陳國的大軍來了,他真沒看錯嗎?

    只不過,在漠沙族人心中,風勁節威望很高,所以長老才不敢把心中的懷疑問出來。

    就連其他士兵,神色也多有些猶疑之色。與其說是他們不相信風勁節,不如說是他們那希圖僥倖的心理不肯接受這樣的事實,而情願加以懷疑。

    只有盧東籬毫無半絲疑慮,風勁節說的話,再驚人,再不可思議,再不合理,他也從來不會懷疑半分。

    他目光凝重地掃一下眼前幾百人,才放眼向四周望望,就算他從來沒有打過仗,也知道,這一場交鋒,戰則必一敗塗地。

    如果是山林或城鎮之間,人數少,還可以借助地形優勢,巧妙做戰,再不濟,藏身,或逃離還是很方便的。可是,這裡是茫茫沙漠,一望無際,全是黃沙。任何陷阱,突襲,佈伏都無法施用,就算是逃跑,四周無限荒漠,沒有一處可以藏身的地方,整個人暴露在後方的視線範圍內,一旦被他們追到射程範圍內,就只能當活靶子。

    心頭正一片冰冷,耳邊聽到風勁節淡淡問道:「東籬,願意和我死在一起嗎?」

    盧東籬震了一震,回首望去,卻見風勁節已然策馬與他貼在一起,彼此氣息相聞,帶著淡淡笑意的面容,幾乎已佔據了他整個視線。

    他心頭一陣怔愕,一陣悵惘,也略帶一些悲涼,不覺定定得望著風勁節,怔怔得點點頭,輕輕道:「我願意。」

    風勁節也點點頭,忽然嘆了口氣:「可惜啊……」

    話音未落,盧東籬忽覺頭上一沉一痛,耳旁隱約聽到風勁節漫不經心道:「我不願意。」最後一刻閃過腦海的念頭是,這個混蛋,每次都用這一招。

    風勁節一把扶住盧東籬從馬上軟倒下來的身體,喝一聲:「大寶。」

    王大寶策騎靠近過來:「將軍。」

    「你和小刀一起,帶上二十個人,護送大帥回去,一路全力策馬,不要停留,不要回頭,大帥若有不測,你們自己把人頭砍下來覆命。」

    風勁節吩咐地飛快,而王大寶也立刻低頭領命,無論他是否明白現在的局勢,應命之時,也絕無半點遲疑。

    風勁節平時雖也常與下屬說笑打鬧,但此時說出來的話,就是戰時軍令,半點折扣打不得,也不會給人一點時間去猶豫疑問。

    風勁節復又對漠沙族長老道:「你派一半人,跟他們一起快馬加鞭地回去,將來打起來,在沙漠上行軍,我們也許會仰仗你們做嚮導指引。」

    長老蒼白著臉顫聲道:「將軍。」

    風勁節又是一笑:「臨敵本應同心協力,豈可自生猜忌,想來是陳軍用了什麼詭計,避過了你們的巡查。我們趙國與漠沙族本是兄弟至親,怎麼可能會互相出賣傷害呢。陳人若想借此離間我們,那他真是打錯算盤了。」

    話雖是淡淡一句,卻叫這一干本以為受到猜疑,必會被殺的漠沙族人感動至極。

    長老立刻挑選出一半精幹之人,隨王大寶和小刀一起,護送盧東籬快馬逃回定遠關,自己則毫不猶豫地留了下來,大聲道:「風將軍,我和你們一起誓死抗敵,為盧元帥拖住敵軍。」

    「不,長老,等會兒我們吸引住陳軍注意力之時,你們的人,要從另一個方向,儘量逃離,把這件重要軍情報知給你們的族長,陳國大軍來了,只怕他們不止要對付定遠關,也不會放過你們漠沙族,事關你族生死存亡,斷不可意氣用事。」

    長老沒料到,危急至此,風勁節尚且還顧及漠沙族的安危,大為動容,失聲道:「風將軍……」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話才好。

    風勁節只是淡淡笑笑,擺擺手,一語不發,只遙望王大寶和小刀一行人,快馬飛騎,轉眼遠去。

    這等咐咐安排,眾人反應,雖然紛繁,但時間卻極短。從他查覺警兆,飛躍遠眺,直到現在,其實也不過是幾句快速對話的時間,就已把臨陣之事安排妥當了。

    風勁節所帶的,都是他的親兵精騎,當年就曾陪著他打過硬仗,風勁節的訓練下,也悍勇敢戰。此時雖大多臉色蒼白,卻不慌亂,或拔長刀,或架利箭,各個做好死戰的準備。

    風勁節遙目前方,心裡默數著陳軍出現在眾人視線內的時間,暗自回思,這樣的安排,應該沒有什麼不妥吧。

    總不能第一仗就讓自家主帥,戰死或被擒吧,臨陣緊急,沒空說大道理,講利害關係,直接用暴力解決最快。就算要計較以下犯上的罪,也得他好端端活過這一仗,才能同他講軍法吧。

    只是,沙漠上逃亡,因為難以藏身,所以異常困難。他們多日趕路,人困馬乏,而陳軍是精銳之軍,而且事先有準備,應該有不少多出來的馬匹可以替換奔行,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他不帶著人在這裡吸引陳軍的注意力,盧東籬一行人,很快就會被追上的。

    風勁節嘆了口氣,危難之刻,挺身而出,為了保護主帥而壯烈犧牲,這種死法,可真是不適合他啊。

    至於漠沙族人,如果真是他們出賣的,這個時候翻臉,殺一個老長老,二十幾個隨從,根本於事無補,如果不是他們,那麼在這個時候,給他們信任和關懷,必能得到他們整個部族的歇誠回報。

    心思才略略轉了兩三回,遠方,天地相連的漫漫黃沙間,已有無數戰馬奔馳如電而來,已有無數寒刃,映得漫天驕陽,也寒冷肅殺起來。

    風勁節目光朗朗,遙視前方,大喝道:「弟兄們,跟我……」

    他一帶馬韁,馬兒象箭一般地衝了出去,他在馬上大喊:「跑啊……」帶著所有人,向另一個與定遠關越行越遠的方向,落荒而逃。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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貪生
     
    大部份人對風勁節的生還都不抱希望,所謂搜尋,不過盡人事罷了,但出乎所有預料的,風勁節居然真的活了下來。

    他當日下令大家停止遁逃,並不是因為絕望而蠢得要以三百疲憊之軍,對抗五千精銳之師,而是知道再往前逃,只能成為活靶子,被白白射死罷了。

    他賭的就是陳軍如此大張旗鼓,動用五千人馬,肯定是想把他生擒,若非萬不得以絕不會願意讓他戰死的想法。

    果然,他駐馬相待時,陳軍越來越近,卻無一箭一矢射來。

    眼看著當初曾壞他們陳軍大事的趙國風勁節就在眼前,一眾陳軍自是急不可待,為了搶功勞,在戰陣最前方的軍隊幾乎是拼了命地衝過來。

    風勁節迅速領著下屬和他們戰作一團,只是一邊打,一邊跑。等到陳軍發現,這支疲弱之師根本不是那麼好對付的,風勁節這名將領在此絕境的戰力,竟也無比恐怖驚人時,自己人已經和他們一直纏戰在一起,就算想改變主意萬箭齊發,也做不到了。

    當然,這樣的逃跑,是必須付出代價的,以區區三百人,要裹挾著一群陳軍同他們一起邊跑邊戰,還要盡力拉開和其他陳軍的距離,絕不讓他們形成合圍之勢,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完全是倚仗風勁節的絕世武功才算勉強達成的。

    那一戰,他完全是把一身本領傾力發揮出來,他簡直是在以一人之力去對抗一支軍隊,來為他自己,為所有跟隨他的士兵,爭取那幾乎不存在的一線生機。

    那一戰之慘烈,經過後來倖存的趙國士兵和失利的陳國士兵的傳頌,在很久之後,已經變成了神話。

    然而,對風勁節來說,那簡直是他歷世以來,打得最慘,最累,最辛苦,而且最痛的一仗了。打完那一仗之後,他最大的感慨就是,趙子龍油皮也沒破一塊就在百萬軍中,衝來殺去的這種事,果然只存在於傳說中啊。

    能算是真正的天下第一高手,身陷在這樣的亂軍陣中,很多時候,可以做的選擇,也往往只能是挨刀還是挨箭。最大的努力,也不過是,受傷的時候,盡一切力量傷得輕一些,不要對戰鬥力有太多影響。

    然而,到最後他就連這樣的選擇也幾乎沒有了。在他不斷把圍上來的敵人,打倒擊退之時,他自己也在不斷受傷。每一寸距離,都是更多的血肉淋漓換來的。

    就算勇如項羽,也會有力盡之時,如果他們一直就這樣逃,風勁節就算是把自己的生命一點點消耗在這樣的奔逃戰中,也只是把所有人的滅亡,稍稍拖後那麼一點點罷了。

    好在,風勁節選擇逃跑道路時,從來不是盲目的。

    他從小生在這片沙漠上,後來又多年在沙漠上做生意,和各方勢力都有過來往,時常與沙盜做戰,沙漠上的一切地形,他都瞭如指掌。

    而陳國軍隊就算事先有所準備,就算帶有嚮導,在這樣的混亂戰鬥中,在這樣眼看就能大功在手的激情裡,是決不會注意,也無法發現任何不對的。

    風勁節正在悄無痕跡地,把陳國大軍,引向沙漠中最可怕的死亡流沙之地。

    趙軍本來就越打越少,因為人數較少,所以行動方便。再加上事先得了風勁節的囑託,所以大多能巧妙地避開流沙。

    而陳軍呼啦啦一擁而上,全無準備,等發覺陷入流沙之時,已經是再無脫身的餘地了。而後方的陳軍,固然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同伴陷入流沙絕地,但他們全都是快馬加鞭全力追敵,臨危之即,又有什麼人能及時控得住馬韁,停得住奔馬的勢子呢。

    一群群悍勇的戰士,無不奮力勒韁,卻又大多無濟於事,一批又一批的快馬,就這麼生生踏過最先陷入流沙者的身軀,疾向前衝,馬上騎士,或慘呼大叫,連人帶馬,陷入流沙,或奮力躍逃,從馬上栽入流沙之間,再也無力起身,縱或有人能及時勒住馬,結果也多是被自己的同伴快馬撞倒,生生踐踏於馬蹄之下。

    只有隊伍最後,跑得最慢的一批陳軍,勉力勒住馬,堪堪停在流沙之旁。而此時,五千陳軍,有數百人,已戰死在一路追擊的道路上,千人被自家軍隊踐踏所傷,慘呼哀號不絕,二千餘人,已陷入流沙,其中有一半,眼看已將滅頂。

    還能在流沙之旁的,竟也不過千餘人罷了。

    這些僥倖逃過大難的陳軍,紛紛跳下馬來,想辦法營救陷入流沙中的同伴,同流沙搶時間,救得一個是一個,哪裡還顧得上再去追擊趙國人。

    乘這個機會,風勁節和一干部屬,方才得以逃生,然而淒涼的是,到最後,他們逃出生天時,只剩下十三人,人人身上的傷口不會少於五處,而風勁節的傷,已經多到數不清了,全靠一口精純無比的內力強撐著,他才能一直撐到帶領大家逃出險地。眼看危機已去,心境一鬆,即使以他那遠遠超出常人的意志力,也終究還是從馬上栽了下來。

    士兵們把他從沙漠上抱起來,看他遍體皆傷,一身白袍竟被一重重的鮮血染得幾乎成了赫色,人傷成這樣,怎麼還可能活下來呢。

    然而,縱然傷疲至極,大家仍然小心地護著他,在這片茫茫沙漠中,尋找著歸去的道路。

    幸而在半日的跋涉之後,他們終於遇上了一支來搜尋他們的隊伍。

    既是為了搜尋營救他們,隊伍裡自然備齊了一切藥物,連帶著還有隨軍的軍醫,然而,在大家看過風勁節的傷勢之後,基本上能只能慘白著臉發呆了。

    沒有人能在流了這麼多血之後,仍能活下去,沒有人可以在傷得這麼慘重之後,依然活下去。

    大家沉默著給他裹傷,為他上藥。儘管心中,已徑不敢期待什麼了。大家沉默著聽倖存的士兵,說起慘烈的戰局,說起風勁節是如何以一人之力,為所有人爭取活命的機會,以血肉之軀,硬擋無數的寒鋒鐵刃。

    有人黯然,有人垂淚,有人嘆息,有人憤慨。然而,沒有人敢在這片不知到底有多少陳軍伺伏的沙漠多待。沒有人願意再讓定遠關中的上下將士,再多牽念一絲一刻。

    大家燒起狼煙,通知其他幾隊任務完成,不必再找下去,然後就全力往回趕路。

    就這樣,盧東籬在幾乎絕望的情形下,得知了風勁節被找到的喜訊,卻又在最歡喜之時,看到了重傷待死,奄奄一息的風勁節。

    所有的軍醫在確認過風勁節的傷勢之後,都只能得出一個結論。

    基本上是沒救了,又或者說,醫者可以做的努力已經沒有了,剩下的就看傷者本人能不能熬過來了,這樣的傷勢,如果有超強的體魄,和超人的毅力,一百個人裡,或許有兩三個,確實會有強撐過來的可能。

    然而,戶東籬甚至連守在他身邊,呼喚他,照看他,期盼他能奇蹟般醒來都辦不到,因為,陳國的上萬大軍,已經來到了定遠關。

    「勁節要回來了。」

    「太好了。上次玩遊戲輸給他我一直不服氣,終於有機會報仇了。」

    「除了我們三個之外,終於又多一個完成論文的自由人了。以後大家玩銀河麻將,不會再煩惱三缺一了。」

    「各位,我沒說我要回來吧。再說,我又不是死定了。」悶悶的聲音,帶著痛楚,從儀器裡傳了出來。

    在場僅有幾個閒閒沒事幹的同學,愕然交換眼神。

    「你不回來,你那傷是死定了的,怎麼可能好得了。」

    「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不死,那也不是死定了。」

    「你想硬撐?開玩笑吧。即使是我們這祥強大的精神力,也一樣必須受制於肉身的軟弱,你身上傷得那麼重,一旦意識回歸,會感到怎樣的痛楚,而這種傷痛,也會對你的思想波產生一定的傷害,你看看,你現在說話都帶著痛音了。」

    「是啊,就算以你的意志力,想硬撐過這種苦難,機會也不大,要是失敗了,可真是白白受苦,何苦來哉啊。」

    「而且就算成功了又怎麼樣呢,你這次受的傷太多太重了,以現世的醫術絕對無法根治,後果就是你一生都會為傷病所累,你的武功會大打折扣,你的身體會時時舊傷發作,一旦颳風下雨,你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都會隱隱痛楚。雖然我們不是很怕痛,可是,有什麼理由,這樣自找苦吃。」

    「再說了,現在死掉,多麼幸福,多麼省事,論文也通過了,責任也盡過了,剩下的,強勢我們自由自在的時間,想幹什麼就干什麼,想怎麼玩就怎麼玩,閒了就看看其他人,還怎麼在這個紅塵苦海中翻騰折磨,為了論文去受苦。」

    一件沉默之後,儀器中傳來的回答極簡短:「我知道。」

    「知道還不快回來,媽地,上次輸給你,我鬱悶很久了,就等著你回來,我好報仇雪恨呢。」

    「是啊,不是整天嘮叨著那個世界蠻荒啊,落後啊,論題也無聊又無趣,恨不得早一點回來嗎?」

    依然是長久的沉默,時間長到,大家幾乎要拍儀器大叫了。

    「我還是想試試看能不能活下來。」平淡的聲音裡聽不出多少情緒的起伏。

    「可是……」

    「我要回去儘量讓那破爛的身體活轉過來,我的意識也因為肉身受傷太重而虛弱了,暫時沒力氣和你們說話,別吵我了。」那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輕微,漸至不可聞。

    大家愕然地你眼望我眼。

    「喂……」

    「勁節……」

    「你先等等……」

    儀器裡一片靜寂,再沒有回音。

    「這是怎麼回事,他到底有什麼事放不下?」

    「是啊,眼看著一回來,論文就通過了,換我,拼了命也要早死早回來啊。」

    「對了,張敏欣你不是一向很多事嗎,這次怎麼一句話也不說?」

    坐在一角的張敏欣,一手托著下巴,兩眼冒出狼一般的綠光,若有所思,一聲不出,只是臉上那種詭異而神秘的笑容,讓她的另外兩個同學,全身一陣發寒。



苦候
     
    「將軍,你終於醒了。」縱是沙場男兒,喜極之時,聲音裡也不免帶了哽咽之音。

    風勁節虛弱地皺皺眉頭,這一聲大叫,震得他頭痛欲裂。

    這一場戰鬥,過於艱辛,過於痛苦了,那麼固執得和這軟弱的較量,那麼瘋狂地想要撥開一重重永無止境的黑暗,那樣堅定地拒絕那安然寧靜歸去的誘惑,然後再讓靈魂活生生受那凌遲般的痛楚,一點點重歸於殘敗的身體中。

    這樣的掙扎,這樣的戰爭,持續了多久,是一個世紀,還是數個輪迴,漫長得彷彿永無盡頭。但是,這一場仗,終究還是他贏了,他終究還是掙回了他的性命,儘管贏得如此悽慘。

    神志的回歸,對痛楚的感受愈發清晰,而殘敗的身體,連一根手指,都不能由他的意志而動,他所能做的最大的動作,僅僅是睜開眼,他對身體最大的控制僅僅只是望向自己想看的方向。

    然而,這樣的凝望,就連視線也並不清晰。

    小刀的聲音很吵,他卻連皺眉的動作,也做得十分遲鈍。迷迷糊糊地看著那模糊的人影跳到門外大叫:「快來人啊,哪位大夫快來一下,將軍醒過來了。」

    風勁節勉力看了看房間,不見盧東籬,不見守在旁邊的軍醫,也沒有相熟的將軍,只有小刀和另外兩三個親兵。身體猶自無一處不痛徹心肺,心卻又不免沉了一沉。

    動了動嘴唇,想要說話,卻覺咽喉處火燒一般地痛,竟是半點聲音也發不出。

    小刀在門前叫得兩聲,便滿臉喜色地跑回床邊:「將軍,你醒了就太好了,你都暈了七天了。大夫說,除非你能自己醒過來,否則我們誰也沒辦法……」

    一邊說,一邊快手快腳,接過其他親兵遞過來的水,小心地喂風勁節喝了兩口。

    風勁節勉力提了提精神,問道:「軍情如何?」短短四個宇,他卻是每發一個音,咽喉處便如被刀割一般地痛。然而他還是堅持問了出來,儘管他的聲音微弱到小刀必須把耳朵湊在他的嘴邊,才能聽清。

    小刀愣了一下,才道:「將軍,什麼事也沒有啊。你別擔心,你們已經安全了。我們關裡太平著呢……」

    雖說努力裝出輕鬆的樣子來說括,但話說到一半,被風勁節那淡然的眼種看定,便再也續不下去了。

    他跟著風勁節的時候長,知道這位將軍是個極精明的人,每次他用這種平定的眼種看人時,便是把所有的人與事,都徹底看穿了。

    他苦笑了一下,才輕聲道:「將軍,你怎麼知道的,我也是怕你重傷才醒過來,知道了會擔心,所以不想告訴你的……」

    風勁節只靜靜地聽,因為身體的傷痛,他無法做出回應或解釋。怎麼知道的?若非情勢過於危急,盧東籬怎麼可能不守在他的身旁,若不是所有軍醫都忙著救護傷兵,他傷得這麼重,身邊怎麼可能不守著幾個軍醫呢。

    「陳國的軍隊攻過來了。盧大帥帶著我們打了好多天了,他日夜守在城樓上,一刻也不得安寧,也沒空過來。不過你放心,我們佔著上風呢,估計過不了幾天,就能把這幫傢伙全給打跑了,到時候,大帥就能來看你了。」

    風勁節不太滿意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勉力道:「詳情。」

    他說話儘量簡短。可即使如此,每說一個字,也依然是倍受折磨。

    小刀實在不想讓他在剛醒來的時候就為這些軍情的事費神,但又不敢違逆他,更不忍答話吞吐,讓他再這樣辛苦追問,只得低頭詳細地說明。

    「大帥回到定遠關後,就令全軍做好一切大戰的準備,又派出好幾隊人去找你們,等了一天多,才把你們帶回來,剛召集軍醫,替你診治傷勢沒多久,我們的探馬就查到有上萬陳軍奔定遠關而來。大帥沒有辦法,只得讓我們幾個親兵在旁守候服侍你,他自己領著全軍守城拒敵。開始那些陳軍攻城的勢頭非常猛,輪番攻城,氣勢洶洶。可是我們守城也守得極穩,大家全都有萬全準備,又深恨他們卑鄙偷襲,上陣時,都懷著為將軍報仇的心拚命呢。再加上大帥親冒矢石,在城樓上督戰,我們軍心鬥志極盛,屢次挫敗陳軍的進攻,幾天之內,他們已損失了好幾千人。不過,後來,又陸續來了一些援軍,目前看來,估計有二萬五千的兵力。雖說我們兵力差距不大,但陳軍的確十分勇悍,大帥也擔心他們還有後援的兵力,所以日夜不離城樓,幾天幾夜都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不過目前戰局仍很穩定,我們倚城牆而戰,損失比他們低很多……」

    小刀略有些興奮地說:「照目前的情形看,我們有大帥指揮,一定不會輸的。大帥真的很厲害,陳國元帥在下頭勸降時,他一箭射過去,居然把人家的帥旗都給射折了。陳軍攻城時他一直守在城上,大家怎麼勸都不下去,他還親自拔刀和陳國人做戰,真是了不起……」

    他說話的時候,眼中漸漸露出熱誠欽佩之色。

    在趙國的傳統中,從來沒有哪個身為文臣的主帥,會真正地親冒矢石。所謂的上戰場,通常都是大局已定之後,到勝利的戰場上轉個圈罷了。如今定遠關的主帥,是真正的站在沙場最前最危臉的位置,和所有人並肩作戰,這的確大大激發了士氣,別說陳軍並不比趙軍人多多少,就是真佔了很大的優勢,主帥如此勇戰不退,士卒也必無惜命懼死之心。

    風勁節聽了這話,卻只在心頭苦笑,在任何時候,主帥守在戰鬥的第一線,永遠都是最能激勵士氣的,但也往往是最危險的,史書上的確常有一些名將英主,一生英雄,卻因在戰場上的一點小失誤而受傷致死。

    這是盧東籬的初陣,以盧東離的性情,必不肯龜縮於後,只是,在如此危險的時候,自己居然不能在他身旁保護。

    這樣殘敗的身體,別說上戰場助陣,即使想提出任何有益的建議都無法做到。

    「盧帥……安危……」

    他的聲音越發微弱,短短四個字也說得斷斷續續。小刀會意,疾道:「將軍你放心。李將軍和王將軍一直守在大帥身旁,大寶他們那些親衛們,也無不拼了性命保護大帥,斷不至讓大帥有失的……」

    他話還沒有說完,門外已經快步走來兩名軍醫,想是這幾日大戰,所有軍醫都日以繼夜的工作,所以這兩個神容都顯得憔悴而疲憊,身上還帶著從許多傷兵身上染來的血跡。不過,在看到風勁節醒來時,他們眼種裡都露出歡喜之色,一起過來為風勁節診視。

    原本風勁節傷重幾乎無法治療,能否活轉,只看他能不能再次醒過來,只是,他既已醒來,就意味著生機重現。軍醫替他診脈,看視之後,為他開了調養寧神的藥方,囑咐小刀,一定要讓他靜養,此時此刻,倒不是要醒,反是要多睡睡,多休息,倒更好些。

    其實就算軍醫不叮嚀,風勁節那痛楚不絕的身體也不斷讓精神受極大的傷害,恨不得早日睡去,或暈倒,來逃避這樣的傷痛。

    然而風勁節,卻始終不肯睡。

    這是盧東籬的第一戰,這是關係無數士兵和百姓生死安危的一場戰爭,他不願就這樣無知無覺地沉沉睡過,然後在醒來時面對已成定局的一切。

    縱然什麼也不能做,他也想醒著,等著,守著,看著。縱然不能同那人並肩做戰,他也不願在這一刻逃入深寂的黑暗中。

    所以,他以自己的意志不斷和軟弱的身體做戰,身體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在呻吟呼喚著沉眠,他卻偏偏要一直睜著眼,一直清醒地感受著,每一點每一滴的痛。

    他固執地命令小刀派親兵探查戰局,不斷對他解說最新的戰況。即使耳朵嗡嗡作響,想要聽清身邊人的話,都無比辛苦,即使眼晴望去,很多人影都是模糊而朦朧的,他依然,那樣努力地睜大眼,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很自然地向門口望去。

    一直,一直,盧東籬都沒有出現。

    他什麼也沒有說,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等待的是誰。

    到最後連小刀都按捺不住,站起來說:「將軍,我去找大帥,求他過來看看吧……」

    風勁節微微笑笑,有些艱難地搖搖頭,他是在等待盧東籬,但他不是希望盧東籬來看望他,只是因為,當盧東籬出現的時候,就意味著,這一戰已經勝了,至不濟,戰局也不再危險了。

    就意味著,盧東籬安全了,定遠關安全了,就意味著,他可以安心地閉上眼,讓這麼久以來,倍受煎熬的心靈和神智,沉眠於寧靜的黑暗中。

    然而,他一直,一直沒有等到。時間一點點過去,是一個時辰,一天,還是一生,那樣漫長而無止境,別說是重傷垂死,就算是一個健康的人,也無法一直不睡覺地等著。

    何況風勃節此時,幾乎完全沒有體力,虛弱到極點,到最後,他終於還是睡了過去,又或者可以說是暈過去了。

    然而,每每閉目,神智險入沉迷,在很短的時間內,又會倏然驚醒,本能地向門外望去,因為看不到期待的人,略略有些失望,卻也不能說話,不能動彈,只是無神地張著視線迷濛的眼,努力地等待著,等著下一次,因為支撐不住而無意識地閉目睡去,不多久之後,又猛得驚醒過來。

    他一直不肯睡,就算偶爾支持不住睡過去,也是淺眠,總是很快會醒過來。

    小刀一直以為,他是傷得太重,痛得太厲害,所以睡不著覺,卻不知道,是心裡的一片期望,一份焦慮,一種等待,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即使是在失去神智的時候,也會感到那種期盼,也會因為那心深處的無聲吶喊,而一再地醒來,一再地張望。

    到最後,小刀那樣一個少年悍勇的漢子都忍不住哭出聲來了:「將軍,你睡一會吧,要怎麼樣,你才能好好睡一覺。」

    風勁節卻只能報以寧靜卻也略有無奈的眸光,其實,他也痛得厲害,他也很累很累,他也盼著好好地睡一覺,只是,他做不到,只是縱然他想,心深處的呼喚,腦海深處的等待,依舊讓他無法做到。



相守
     
    「勁節!」第幾次倏然而醒時,聽到這輕柔的呼喚。

    並不響亮的聲音,總是轟鳴不斷的耳朵,但他卻聽得清清楚楚。

    眸光望處,依然是模糊的視線,可是,那人的面容神情,那人的關切眸光,卻又似乎清晰分明。

    風勁節微微一笑,長久的傷痛以來,第一次如此輕鬆如此隨意地一笑。光影黯淡的房間裡,分分明明,有什麼燦然的光輝,在他臉上眸間炫亮起來。

    然而,他在一笑之後,卻只是安然閉目。真的,真的,太累了,他真的真的需要好好地睡一覺了。

    在那長長久久,彷彿有一百年那麼安然悠長的沉眠中,他一直,一直不曾做過夢,永遠地沉寂在黑暗而寧靜的世界裡,不再有傷痛,不再有焦慮,不再有等待,不再有擔憂,心頭寧靜得不起一絲波瀾。直到在不知多久以後,他再一次沒有徵兆地睜開眼眸。

    這一睡,到底已過多久,天地間一片寂靜,再聽不到一絲城池攻防戰所引發的喧鬧。房間裡一片安守,連守護他的親兵和軍醫都看不到,只有案前燭光盈盈,燈下床旁,有個人影,不知已在他身旁守候了多少時光,終究倦極累極,倚著床柱,沉沉睡去。

    風勁節只靜靜地看著他,身上的衣裳依舊帶著斑斑的血跡,右臂上被白布包了好幾圈,額上也略有擦傷。不過,看起來,傷得都不甚重,應該沒有大礙。

    想來自戰事安定之後,他就來到自己身旁,也不知道到底守候了多久,但肯定一直沒有離開過,一直不曾休息過,以至於連身上的衣裳都還沒有換。

    風勁節不知道時間到底過去了多久,不知道盧東籬到底在這裡守候了他多久,只是心頭一片寧靜。

    這麼安靜的夜晚,這麼柔和的燭影,他只靜靜望望那眉宇間有著深深疲憊和擔憂的人,既不動彈,也不試圖呼喚他。

    他有多久沒有睡,才會倦極入眠,他有多久不曾休息,才會倚柱而寐。也許在下一刻,他也會如自己一般,因著心頭的牽掛而倏然驚醒。但在這一刻,能讓他多睡一會,便是一會吧。

    在這個大戰之後的寧靜夜晚,在那一點淡淡的燭火下,疲憊而焦慮的盧東籬一直守護著因為傷重而沉睡不醒的風勁節,而堪堪醒來的風勁節,卻又靜靜守候著盧東籬那極短極短的一次小睡。

    戰爭終於暫時結束了。盧東籬的初陣,想來還是以比較完美的方式做結的吧。寂靜中,風勁節懶洋洋地想。原來不需要風勁節在旁保護,盧東籬也可以一直站在戰場的最前方,原來不需要風勁節從旁籌謀,盧東籬也可以獨立應付一場突如其來的戰爭了,原來……

    原來,盧東籬的生活和事業裡,其實並不是非要風勁節的幫助不可的……

    這個了悟讓風勁節很鬱悶得皺了皺眉頭,這個,,教會了徒弟沒師父啊。關於打仗的事,該教的已經全教給他了,自己為什麼還會腦發暈,居然放棄了這麼好一個脫離苦海,永遠超生的機會呢。

    趙國邊境的定遠關,剛剛經歷了一次血與火的洗禮,在曾經的殺戮和喧囂中,沉入一片寂靜安寧。而萬里關山外的京城裡,一處平凡的宅院中,蘇婉貞的生活卻平靜無波。

    她自嫁給盧東籬之後,一直與他相伴,不論盧東籬的官職陞遷來去,從來追隨身旁,後因盧東籬調入朝廷為官,便與他一同入京。以往在地方上為官,有衙門可以住,如今在京城當個小官,卻得自己解決住處。京中地價本就極貴,便是買下一處小宅院,也把夫婦歷年積蓄用得盡了。

    後來盧東籬又任職定遠關主帥,軍中不可帶家眷,蘇婉貞自然不能相隨而去,只得留在京城等候。

    好在軍中的一切開支都算在軍費中,不必另外花銷,盧東籬的官俸,每個月都是蘇婉貞差人直接去相關衙門領用。京城物價雖說頗貴,她儉省花用,倒也儘夠。因要節省開支,她身旁只雇得一個支應門戶,出外奔走的老蒼頭,和一個幫著做些粗活的粗使丫頭,其他細碎之事,倒素來是親力親為的。平日她大多時間閉門不出,京城多少繁華,她也只做不知。日日做些針織度日,或是為腹中嬌兒做衣裳,便是替萬里之外的夫君親手縫衣,總想著邊關苦寒之地,夫君又是不善照顧自己的性子,這山長水遠的相隔,不免就日夕牽掛擔憂。因著身子漸漸重了,人也漸漸易疲倦,精神不集中,時不時便會失手傷著自己,一件寒衣未做完,伸出手指來,斑斑點點,多是些針戮的印記。

    丫環瞧了,總是勸她,懷孕的人,正當多休息才是,怎經得這般勞神,便是擔心老爺的冷暖,這外頭多少店舖,什麼好衣裳買不著呢。

    蘇婉貞每每卻只淡淡笑笑,復又低頭牽針引錢。她是他的妻,他的身量體形,她最清楚,他的喜好習慣,她最明白。便是外頭有那錦衣華裘可售,她卻必要自己親自一針一線地縫製出來,才算是盡心,才能夠放心。

    平時每隔段日子,也會寫信託人送往定遠關。信中對京中孤寂歲月,清貧時光,一概不談,自己偶爾的不適,寂寞傷懷,更不涉及,只是閒閒說幾筆京中歲月安然平和,身旁有佳婢相伴,不慮寂寞,閒時玩賞京城,笑看繁華,更加熱鬧,再加上左鄰右舍,頗結了些閨中朋友,平日時常走動,正可互助,日子更加安逸。

    大多數的文字,則只是細問邊城歲月可還安然,身上冷暖飢寒可曾在意,千千萬萬,萬萬千千,都是叮嚀與擔憂。

    萬里關山遠,來往信件,歷時悠長,且極為不便,至今也只盼回兩封回信,亦不過是說些邊城並不寒冷,將士們極為齊心,大家生活頗為安定,諸事皆無需憂慮的話。其後,倒是更為擔憂她孤身在京,諸多不便,寂寞淒清之苦,信裡反反覆覆,也無非是叮嚀她多加照顧自己。

    那信她小心地收了,每逢夜深人靜,拿出來細看,心頭往往又是甜美,又是淒涼。

    多少個夜晚,一個人孤單渡過,回思起往日歲月,總是守著那徹夜批閱公文的丈夫,或做針指,或整筆墨。縱然整夜彼此不說一句話,但只需抬頭,看他燭光下的身影,心頭,也是溫柔而充實地。

    但如今,長夜孤寂,淒清難度,身子越來越不方便了,總是整日頭暈嘔吐,身旁卻沒有丈夫相依相護。

    她本就是個從未經過生育之事的女子,眼看著生產之期日近,身邊竟連個商量請教的人都沒有,就越發地心慌意亂起來。

    這等淒涼無助,斷然不肯在信紙飛鴻上透露一個字,只一個人苦思愁眉罷了。

    說起來,盧蘇兩家,都還有不少宗族親人的,若在家鄉,便是丈夫不在身旁,照料之人,時常走動的親戚,都是少不了的。

    可如今孤身在京,舉目無援。要想還鄉,她這樣沉重的身子,更加不便。也曾提筆想向娘家親人求救,一來,恐這寒門小宅,清冷景象,傷了丈夫顏面,叫家人輕看了丈夫,又生了怨懟之意,二來,她也是極自尊自警之人,更不願因自家之事,開口累旁人受數百里奔波之苦。這幾番猶豫之下,便總是遲遲不能落筆,只得這般日復一日,愈加不安起來。

    這樣的惶恐不安,寂寞冷清,在一個清晨,被一位忽如其來遠客的喧嘩熱心給打散了。

    「婉貞啊,你都是快生孩子的人了,怎麼還凡事自己動手啊,這還了得,我帶來兩個婆子,兩個Y頭,你有什麼事,隨便吩咐就好,千萬別跟我見外。」

    「我說婉貞啊,你都是快當娘的人了,可千萬得照顧身子。我剛問過你那丫環了,每天吃那些東西怎麼成,大人不吃,孩子也要補啊,從現在開始,兩天一隻雞,天大的事,也不許改動。」

    「婉貞啊,瞧瞧你這倔性子啊,吃什麼苦都不跟家裡說。虧得你哥哥放心不下你一個人在京城裡等著生孩子,一月五六封信地催著我過來照應,否則要有個好歹的,叫我們怎麼安得了心啊。」

    那服飾華麗,雖已至中年,但眉眼間仍有年青時明豔風姿的女子,滿廳轉來轉去,指手劃腳,說這說那,語氣裡全是埋怨與不滿,眼神裡卻分明滿是熱情與關心。

    蘇婉貞只含笑在旁陪著。她素來是個清淡少欲之人,但此時,卻是由著自家大嫂指東說西地分派一切,她只安安份份地聽著,雖說不怎麼說話,但心裡那種被親人關懷的感動卻如春水一般滿溢胸間。

    在她最孤清最無助的時候,出現在眼前的親人,叫她幾乎淚盈於睫。

    蘇夫人前前後後,轉了四五圈,裡裡外外,吩咐了個遍,這才安心坐下,笑道:「瞧你,出嫁都這麼多年了,怎麼還這麼不會照顧自己。」

    蘇婉直低聲道:「大嫂,勞你幾百里奔波地為我跑這麼一趟……」

    「真是個傻人兒。咱們是一家人,說什麼勞不勞地……」蘇夫人打斷她的話,笑道,「蘇凌可是你親兄長,他這做哥哥的,能不顧你這個親妹子嗎?如今他任了鎮江府推官,不能隨意走動來京,我這個做嫂子的,當然要替他盡心。」

    一句話說完,看蘇婉貞眸中那幾欲落下的熱淚,她滿意地笑笑:「對了,妹夫在外頭當大元帥,是否時時來信,可還顧唸著你啊?」

    「他在邊關,萬里相隔,只來得兩封信,信中對我自是關切的。」

    「他隔著山山水水,見不著你,當然揪心,你也該多寫些信,講講近況,叫他寬心才是。」

    「這是自然。」蘇婉貞笑而應道,「大嫂,大哥近日可好,在任上可還萬事順意?」

    蘇夫人忽得眉鋒一皺:「他啊,別的事,倒還不錯,新官上任,諸事順心,上司下屬,都還不錯,況且又時時要往定遠關押運軍資,與妹夫也常相見,倒也沒什麼大事。只是妹夫為人固執,和他的頂頭上司,有了些衝撞,害他夾在兩邊頗難做人。不過,這倒也沒有什麼,最可恨那個叫風勁節的,為人驕狂狠毒,忌恨你大哥與東籬過於親近,處心積慮想要害你大哥,你大哥有次去定遠關公幹,他乘著妹夫不在,把你大哥生生打了好幾十軍棍。」

    蘇婉貞低低驚呼一聲,臉上原本的笑容全無,站起身來,失聲道:「大哥挨打了?」

    「是啊……」蘇夫人一說起丈夫被打,立時眼淚就滾了下來,「可憐他啊,從小就嬌生慣養,哪裡受過這個罪,生生被打個半死,抬回去養了好久,到現在還不曾恢復如常呢,聽那送信的家人說,差一點就被打殘了。可恨那風勁節不知用什麼話哄端了妹夫,東籬也沒追究這件事,你大哥這頓打就白白受了……」

    蘇婉貞臉色蒼白,怔怔得坐回椅子上,用失神的眼,望著自己的嫂子。

    蘇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一會,忽得一把拉住蘇婉貞的手:「婉貞,那可是你的親兄長,你可得替他出頭啊,不能叫他白白讓人這麼糟踐了。那風勁節下的可是好狠的黑手啊,他不顧著東籬的面子,也沒替你留下半分顏面啊。你就寫封信,好好和東籬說說吧,叫他好好歹歹,也替你哥哥出口氣,我們不能白白受這委屈啊。對了……若能勸勸他,凡事別那麼剛直,同你哥哥好說好商量,萬事相互照應,這就更好了。這仕途艱險,他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不能隨便樹敵,就是不為他自己想,也得為你,為孩子的將來想啊。」



受驚
     
    這天早上,京城某一處偏僻街道的百姓們,看到了一幕奇景。

    先是一大早,一堆人咋咋呼呼,鬧騰出天大的動靜,幾乘小橋停在那所小小的宅院前,呼啦啦四五個僕從,大包小包地把禮物往裡搬。

    那宅院裡素來深居簡出,少與人交遊的年青夫人親自迎出門來,那當前的轎子裡行出個衣著華麗的婦人,隔著老遠,一連串親熱的呼喚,就嚷得滿街俱聞。

    這般喧嘩吵鬧一番,竟惹得街上行人,多有側目,左右鄰居,也不免打開門瞧個熱鬧,心裡估計著,這是哪裡冒出來的一門有錢有勢的親戚。看那親熱樣,更不知道是多親多近的人呢。

    豈知,人進去還不到一個時辰,外頭看過熱鬧的閒人們還在猜測來的到底是什麼大人物呢,就聽得咣噹一聲巨響,小小宅院的大門,被一種彷彿要撞破門的力氣推開,不久前還滿面笑容顏若春風走進去的那位夫人,鐵青著臉在一群僕從的護擁下行了出來,剛剛搬進去的東西,又見這幫人,一樣一樣,又往外搬出來。

    那位夫人空著雙手,不用做事,倒也不閒著,站在大門口,指著門大罵著呢:「不是一樣人,不進一家門,夫妻倆全是蠻牛,真當你們了不起呢,真以為丈夫當了個元帥就了不起了,那種把天下人都得罪了,孤家寡人的元帥,也就是你們這不知死活的人想當。你不稀罕我們,我還不稀罕你呢,我們一片好心,你當做爛泥,那你就自個留在這鬼地方,當你那孤苦伶仃的元帥夫人吧。

    她指著門痛罵,那位向來少出門的盧夫人,卻依舊客客氣氣站在門口相送。可憐人家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慘白著臉站在門前,任人如此欺辱,幾個外來的僕役,搬著東西,在她身旁,橫行直過,若不是有個粗使丫環護著,怕不叫人撞倒在地。

    任那夫人怎麼發怒,怎麼痛罵,她只是安靜沉默地以一種謙和卻絕不卑微的態度,盡主人之禮。

    四周鄰居雖說與她不相熟,但一直以來,對這個少出門少說活,聽說丈夫是個官,卻從來不拿架子,對人極之有理的少夫人頗有好感,見她受這等羞辱,不免多有些不平之意。

    大家也不由彼此打聽幾句:「那女人是誰,這麼凶悍。哪來的貴夫人啊?」

    「什麼貴夫人,咱們雖說是貧民百姓,可也是京城裡土生土長幾十年的人,貴人咱也還是見過的。真正的貴人,哪裡會做出這般難看的樣子,怕是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暴發戶吧,就不知道是買了官還是發了財,做事這樣囂張無禮。」

    雖說多有同情之意,但大部份人還是奉行各人自掃門前雪的人生原則,所以也就最多私下議論幾句,發幾下不平之鳴罷了。

    「那位盧夫人真個可憐,沒有丈夫在旁護著就是淒涼,這麼讓人欺上門來,也只得忍著。」

    「聽說他丈夫還是個官呢?」

    「官又怎麼了,這京城裡半數都是官呢,當官連妻子都保護不住這種男人,怕還不如我王二一個殺豬的呢。」

    在人們的竊竊私語中,那熱熱鬧鬧來的一行人,又復吵吵嚷嚷地去了。

    蘇婉貞一直堅持站在門前,欠身行禮,直等得蘇夫人的轎子去遠了,方才轉身回去。丫環墜兒含著眼淚把門掩上,急急過來扶她。

    原本蘇夫人進門時,指東劃西地說這裡要整理,那裡要改動,又說帶了這個那個的好東西來擺放,可是才擺到一半,忽得翻了臉,招呼了人便要走。桌子才移得兩步,憑空放手,轟然倒在地上,椅子搬得起來,還未找好地方放,就隨手一扔,那花瓶剛剛移動位置,便信手一拋,破碎的聲音這些人全都聽而未聞。

    再加上剛拿進來正要四處擺的禮物,呼啦啦一下子又要全搬出去,人人橫衝直撞,踢翻踩爛的東西竟是不可計數。

    望著這滿目狼籍,小丫環都不免要哭出聲來了:「夫人,他們怎麼這麼不講理,你還這樣同他們客氣做什麼?」

    蘇婉貞語氣仍盡力沉靜平淡:「長嫂如母,我惹得她不快活,受她幾句訓斥也是應當的,只是我自己卻不可對嫂子失禮。」

    「既然長嫂如母,又有什麼事順不得她呢,開始還說得好好的,怎麼一下子就翻了臉。」

    「兄嫂有命,若能從命,我又豈會不遵。若是我的事,便是百般的委屈,我自然也不敢回斷的,只這回事關國家大事,軍中要務,豈是我一個婦道人家該說話的。」蘇婉貞淡淡道,「相公為國而鎮守邊關,我不能為他分憂,已是慚愧,又怎能為了些私人情誼,讓他再添煩惱,更何況那位風將軍,我雖無緣一見,也知他是至誠之人,是我相公的良友知交,斷不至無故傷人,若是行了軍法,想來自有道理,我又怎好為兄嫂之命,誤家國之大事,知己之大義。」

    「即便這樣,也不必直言拒絕啊,先支吾著應下來,將來再慢慢婉轉回了就是,何必如此當面翻臉。再說,夫人你眼看著就快生了,身邊怎麼能沒有一個親人照應啊。」

    蘇婉貞淡淡一笑:「傻丫頭,那是我的兄長嫂嫂,我既不能應承他們,自然也不該虛言欺騙拖延,這等手段,怎能對親人使用呢。我待產之時,能有親人相伴自然好,但那乞討哀憐得來的關懷,我卻不屑得很。更何況,嫂嫂雖當尊敬,但我拒絕她之後,她言語之間,便多處辱及相公,我夫君朗朗風骨,為國為民,我雖女流,亦斷不容人在我面前言他是非,自當坦言送客。豈有再行曲意哀憐的道理。」

    墜兒低著頭,不說話,她是個沒見識的粗使丫環,什麼朗朗風骨,她沒見過,也不知道是什麼,只是不明白,那個夫人口裡說的為國為民,去保衛邊關當元帥的老爺,為什麼卻連自己那懷孕待產的妻子也不能保護呢。

    此時蘇婉貞已被她扶著回了房,笑道:「到處都很亂,你去收拾一下吧。我這裡能照料自己。」

    墜兒也見四處一片亂糟糟,知道不好耽誤,便轉身出來,四處整理。

    蘇婉貞原本也想幫一把,只是一來,她如今不能做重活,二來,收拾了幾件小東西,便覺四肢百骸,皆痠軟無力,身心都疲憊至極,竟是動也不能再多動一下,只得一手扶了牆,慢慢得一步步走到床前,一矮身,坐到床上,倚了床柱,怔怔呆坐了一會兒,眼淚這才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一大早,聽得院外,喧嘩呼喊,驚見親人時的感動,猶在心頭,嫂嫂說說笑笑,拉著手親熱關懷的熱情,仍在指尖,又哪知轉眼間圖窮匕現。數百里奔波的真相,卻叫人情何以堪。早知如此,情願不見,倒也省了這番傷情苦痛。

    只有她自己知道,聽出嫂嫂真正來意時的,心有多痛,只有她自己知道,咬牙說出拒絕的話後,面對那倏然變臉的親人時,情有多傷,只有她自己知道,強撐著站在門前,聽著至親之人說出的殘忍之語時,受的煎熬有多深。

    只是她生來是個沉靜溫柔之人,又向來自尊自律,這番苦楚情份,竟是連在丫頭面前也不肯露出來,就這麼苦苦撐著,直到身旁沒有人,才忽然感覺到疲憊,才忽然感覺到深深的倦與傷,這才知道,原來,一直一直,就這麼一個人,撐著,守著,等待著,她竟已疲憊至此。

    如此怔怔坐了良久,她輕輕拿起床頭那件她用了無數個日夜,好不容易才為丈夫做好的長衣,東籬,東籬,你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淚水悄無聲息地落在衣衫上,轉眼間,便了無痕跡。

    「夫人,夫人,不好了。」蒼老而驚惶的聲音從外傳來。

    蘇婉貞略略一怔,便強撐著身子,行到房外,卻見家中那幫忙支應奔走的老蒼頭,快步走來,慌慌張張地嚷:「夫人,你不是吩咐我出門為迎接大夫人,多張羅些好酒好菜嗎?我在街市上聽人說,定遠關打起來了,陳國的軍隊攻過來了。」

    蘇婉貞全身一顫,臉上再無半絲血色。失神之下,那件染過她心頭淚,指上血,為千里關山外那人量身而坐的長衣,無所依憑地落到地上,沾染塵埃。

    「夫人,你怎麼了。」墜兒大驚撲過來。

    老蒼頭,也手忙腳亂地趕過來,不知道應不應該伸手相扶。

    蘇婉貞卻忽得抱腹哀叫,汗水立時密密麻麻,滿額皆是。

    墜兒嚇得幾乎哭出聲來:「夫人,夫人,你怎麼了,你別嚇墜兒。」

    「我,我痛……我……」蘇婉貞也是語不成聲「我……孩子……」

    「天啊,不是要生了吧。」老蒼頭也嚇個半死,「我聽說女人受了驚,會早產的。」

    「孩子怕是要出來了。」蘇婉貞痛得全身顫抖。

    老蒼頭跳了起來:「我去請穩婆。」轉過身,飛一般跑了。

    剩下墜兒一個從沒經過這等事的粗使丫環,嚇得只會哭。

    蘇婉貞只得勉力叫她扶自己回房,躺下,再叮嚀她去廚房燒水。

    墜兒手足無措,只會一個勁點頭,手忙腳亂地去廚房了。

    蘇婉貞只得一個人,痛得在床上掙扎慘呼,一聲聲叫的是「東籬,東籬……」卻無人聽到。

    不知是痛,是傷,還是擔憂,她的眼淚紛落如雨,濕了髮絲,染了枕巾,卻無人看到。

    那一件她拖著懷孕的身子,盡心盡力為盧東籬縫製的長衣,亦無人拾起。

    那一年,在京城裡,一個很冷的早晨,蘇婉貞因受驚而早產,且是難產,痛了足足一天一夜,方才生下一個幼弱的男嬰。

    在那一天一夜裡,她身邊並沒有一個親人。在那一天一夜裡,她一聲聲叫的都是丈夫,喊得喉嚨嘶啞而出血,卻沒有人能應她。她痛極伸出雙手,在空中無力地抓動,卻永遠抓不住丈夫的手。

    但她似乎仍是幸運的,經歷了那樣恐怖的痛楚,且又懷著對丈夫生死的擔憂焦慮,她竟仍然活了下來,而不曾象很多不幸女子一樣,死於這樣的難產。

    只是,這一天一夜的煎熬,徹底催毀了她的身體,在此之後,她臥床足足一年,才能勉強復原,只是再不能如舊時那樣健康。

    可是,孩子還沒有滿月,她就已勉力支持自己在病床上起身寫信。

    這時,京城已經傳來定遠關大敗陳國軍隊的消息了,她心中安定,便恨不得及早把誕下麟兒的好消息告訴盧東籬,也該請夫君,為孩子早早取名才是。

    千萬里外的盧東籬,接到夫人這封報喜家書以及隨書信寄來的寒衣之時,也是歡喜感慨得徹夜難眠。

    只是他不知道,那一紙短短家書,卻是蘇婉貞用了足足兩天時間,方能寫成。她不肯讓盧東籬知道她有病在身,唯恐筆下虛弱,叫丈夫看出端倪,生生是寫一字,歇半日,略略恢復了精神力氣,然後才寫下一個字。

    那滿紙溫婉秀麗的文字,寫的全是愛子之情,說的都是幼兒之可愛,問的全是夫君之冷暖,再無一字一句,提到那一日一夜地獄般的煎熬,那倏然來去,叫人心頭苦澀的涼薄親情,更不曾說及,那將會讓她整整一年,纏綿病榻,也會讓她一生虛弱的支離病體。



往事
     
    「原來當年舊事,竟是如此。」陸澤微聽了瑞王一番講述,不覺輕嘆,「這二人竟是因著這些事,如此陰差陽錯,分別從商人和知府,變成了鎮守邊關的將帥,更立下如許戰功。」

    端王嘆而無言。

    當年陳國人以幾千兵馬輕破定遠關令他們對大趙的軍隊異常輕視,只不過重視風勁節一人罷了。一心只認為,風勁節一除,定遠關依舊唾手可得。只不過,想要除掉那隨便聚攏一群離亂之兵,就可以擊退陳國精銳之師的風勁節,必要費一番功夫罷了。

    所以陳軍雖在邊境上集結了大批軍隊,卻沒有輕動。他們的軍隊只要一向沙漠開拔,必會被漠沙族人所查覺。而以風勁節對漠沙族的諸般拉攏手段來看,要想再把漠沙族拉到自己這一方來,幾乎沒有什麼希望。

    陳軍將領開始派人暗中和沙漠中其他的部族接觸。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紛爭,就會有矛盾。

    做為沙漠中最大的部族,又得到了趙國的扶持,漠沙族對其他小部族,難免會常有些欺凌壓迫。小部族們敢怒而不敢言,而較大的部族,渴望代替漠沙族成為沙漠上最強大部族的願望也一直暗暗藏在心中。

    在陳國使者巧舌如簧地許下種種天大好處並真正送上許多財物禮品之後,確有不少部族願意同他們合作。

    陳國把一支五千人的軍隊打散來,混入各部族中,借助各部族的掩護,瞞過了漠沙族的巡防,悄無聲息地來到了沙漠深處。

    根據其他部族提供的消息,漠沙族每年舉行的大祭禮上,都會邀請趙國將軍做客,而這兩年,每次前去的,都是風勁節。

    還有什麼能比半路伏擊只帶了小隊人馬,毫無準備的風勁節,更加簡單,更少傷亡,更十拿九穩的事呢。

    伏擊的準備在悄悄進行,相關的消息也被悄悄地傳遞迴邊境,陳軍統帥也立刻做好了軍隊向沙漠推進的準備。

    所有的時間都配合地非常好,當漠沙族人發現陳軍動靜時,已經無法向定遠關傳遞軍情了,因為,五千人的軍隊已經把他們的傳信通道徹底截斷。而且,他們的主力軍隊人數眾多,漠沙族人也不敢從正面與他們對抗,只能眼睜睜看他們向定遠關推進。

    而在五千軍隊發起伏襲後,兩三天內,後方的主力大軍也會趕到,和他們一起進攻定遠關,務必讓剛剛失去軍魂將星的定遠關,完全沒有應變的時間機會。

    然而,他們千算萬算,卻還是算漏了很多事。他們沒料到,定遠兵的主帥盧東籬會和風勃節同行,沒有料到,風勁節能提前發現他們的伏擊,沒有料到,風勁節能以一人之力,牽制他們整整五千名士兵,帶著一支疲弱之師,硬生生將他們挫敗。

    即使是數年後,瑞王在對陸澤微說起這一戰時,眼神中,也不由滿是嚮往之意。縱然似他這等心機深沉,狠辣無情之人,此刻也略略有些激動,站在窗前,遙遙望向遠方,眸光中,皆是神往之色:「一個血肉之軀的人,到底是怎麼硬生生對抗五千精銳的,到底是怎麼把整整五千個人,拖得圍著他團團轉,受他掌控,被他誘入陷阱的。」

    陸澤微默然不語。即使是他這樣的書生謀士,剛才初聽瑞王說起那段過往時,也不免心潮激動,生起男兒恨不上戰場之憾了。如此說來,倒怪不得瑞王一提起風勁節,就有如此嘆息,如許遺憾,如斯不自覺的神傷了。

    「這一戰,風勁節傷重瀕死,或者說,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他死定了,可他卻居然活轉過來了。此人的堅毅強健,同他的豪勇善戰,同樣令人歎為觀止。據後來倖存的士兵說,當時,如果不是為了掩護其他的士兵可以逃生,他不會傷得那麼重。然而,也是那一戰,整個軍隊的軍心,都完全屬於他了,所有人都被他的英勇所撼動,也被他的大義所感動。有關他當日是如何以一人之力與無數陳軍作戰的細節,被士兵們在倖存者身旁問了又問,然後,又很快在全軍流傳,在那以後,他就成為了整個定遠軍的軍魂。而出奇的是,就連陳國軍隊,也震驚於他的豪勇,畏懼於他的強大,陳軍對他作戰時的英勇無敵,傳頌得甚至比我們的軍隊更厲害,陳軍視他為戰神,聞他名而喪膽,亦是理所當然之事了。」

    瑞王淡淡說來,只是語聲漸低,一手輕拍窗欄,眼神異常落漠,無限惋惜悵嘆。

    陸澤微知他因何而感嘆,事實上,在聽瑞王如此敘說當年舊事之後,他自己心頭也是異常遺憾無奈地。

    其實,那一戰盧東籬的表現,也同樣很不錯,一個從沒有上過戰場的文官,可以挺身站在城樓,從戰鬥打響的那一刻,一直堅持到最後一個敵人,消失在視野中。一個第一次接觸到戰爭的統帥,在倚為臂膀的愛將瀕死時,沒有驚慌失措,反而能鼓舞全軍,從容應戰,這已經是非常了不起了。」

    如果說,開始遭遇伏擊時,是風勁節憑他個人的神勇,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扭轉戰局,那最後的城池攻防戰,就是盧東籬用他的沉穩鎮定,完全穩住了局面,在沒有風勁節的幫助下,屢次擊退敵軍的瘋狂進攻,使陳國軍隊在損失慘重之後,不得不含恨退兵。

    然而,因為九王的原因,他們一開始就沒有對盧東籬存太大的拉攏希望,也沒有太努力地去爭取,所以此時倒也不至於太難過。反而是風勁節,如此風華,如此神威,身為一個有著遠大志向,敏銳目光的趙國智者,陸澤微也不免有自折羽翼之嘆之憾。

    他沉默良久,才輕聲道:「王爺,你敘述他們那些往事時,對很多小事都極之清楚,這不像是普通的調查,倒像是你曾經傾出全力,對他們的過往,完完全全鉅細無遺地調查過。我們雖說的確嘗試過將盧東籬收於麾下,但因為九王與盧東籬的過結,並沒有太堅決,也不曾太認真,只不過是無可無不可地試了一下罷了。一般來說,這種對象,我們是不會查得這麼詳盡的,為什麼……」

    「我下令仔細徹查這一切,不是為了盧東籬,而是因為風勁節。只不過,風勁節的過去,總是和盧東籬脫不開關係,所以,獲得的一切資料裡,也就不免有了許多關於盧東籬的內容。」瑞王輕輕嘆道,「你還記得那次定遠關主要將領們還朝受賞吧?」

    陸澤微點了點頭。

    自那次失利之後,一年之內,陳國又連續聚集大軍,先後以四萬、五萬、六萬人馬,三次進攻定遠關。

    但每一次,都遭到了定遠關守軍鎮定而堅決地抵抗,盧東籬和風勁節指揮下的軍隊,從不貪功冒戰,大部份時間都只是倚城牆之利,堅守不出。雖然人馬較少,但幾戰下來,損失總是很微乎其微。

    而陳軍強硬攻城,損失巨大不說,漠沙族人在後方不斷襲擾他們的補給線,糧草總是很難保證供應,身處沙漠之中,就算想以戰養戰,擄掠搶劫,也沒有對象。

    而其他曾經協助過他們的部族,早在他們第一次戰敗退兵之後不久,就遭到了漠沙族和定遠關軍隊的聯手圍剿,不是從此消失,舉族皆亡,就是元氣大傷,俯首認罪,或是膽顫心驚,再不敢有一絲戰意,只知道忙不迭認錯求饒,並保證再不敢協助陳國軍隊。

    在這種情況下,陳軍得不到多少後方的幫助,於是只得在傷亡慘重,糧草即將告盡之後,退兵而去。

    連續四次兵敗,陳軍損失巨大,沙漠邊境諸郡軍力為之一空,後方的財力也一時難以支應。在這種情況下,不但暫時無力進攻,甚至害怕萬一趙軍此時反攻,他們將無力防禦。

    好在,一來有沙漠天險阻隔著,二來,趙國一向不好戰,能守住就好,君臣從沒想過反攻的問題,三來,定遠關駐軍有限,一方面要守護城池,一方面要穿越大沙漠去反攻,也沒多大可能。所以,陳軍得到了休整的時間,而定遠關,也有了一段較長時間的安寧。

    而這時,因為邊關屢有捷報,趙國朝廷歡喜不盡,時常慶祝,趙王也下了詔,讓定遠關主帥帶上重要的將領回京受賞,他自己也要親自詢問戰鬥詳情,以滿足自己身為英武帝王,文治武功皆十分出色的心理。

    瑞王淡淡道:「那一年,因為陳軍的猛烈攻擊,和定遠關屢次報捷,盧東籬一時間在朝中身價大增,炙手可熱,就連九王叔那樣強悍勢大,暫時也不敢針對盧東籬做什麼報復的行動。我當時也有些招攬他的意思,不過是顧及著九王叔,不敢做得太明顯,只是知道盧東籬的夫人在京中貧寒渡日,便令人送過許多禮品,財物,和僕役過去,也讓人選了幾處上好的房舍宅院,花園房產,以示交好之意。不過,這個盧夫人倒也是個可敬之人,只是禮貌地收幾件不是很值錢的精巧玩意兒,以示對王家所贈的尊敬,其他的一概送還。她的丈夫名聲大震,登門巴結的,上門攀關係的官員,托關係,走門路的老鄉、故舊,還有以前曾經對她或無禮、或冷淡的親戚朋友也時時上門。她以婦道人家,不便多見外客為由,多少繁華熱鬧,連天富貴,無數禮物,都這麼隨隨便便關在了門外,面對一些不好不見的親戚,也是不驕不躁,絕不做隨意允諾,但也無一絲失禮。相比盧東籬的家門風光,風勁節那邊就冷清很多了。他雖勇毅無雙,但我們趙國的傳統向來是……」他冷笑一聲,方道,「向來是輕視打壓武將的,打了勝仗自然是主帥的功勞,小小部將,不過是逞勇莽夫罷了,值得什麼呢?所以,雖然盧東籬曾屢次為他上表奏功,皇上也多有獎賞,朝議中也頗得佳聲,但那其實不過是給盧東籬面子罷了,朝中這些士大夫們,從來也沒認真把他當回事。」

    他的語氣忽然有些悲涼,聲音極輕極輕地道:「只除了我……」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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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來
     
    奉了詔命,盧東籬與風勁節一同返京。他們是受召而回的臣子,到了京城自是不能先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見駕了。

    入宮賜宴受賞,等若干官樣文章做完,趙王又特地將盧東籬召入內殿,親詢戰事,停留了一個多時辰,盧東籬方得告辭出宮。

    風勁節哪裡耐煩乾站著等他,早就尋了離皇宮最近的一處大酒樓,上去叫了好酒好菜,放開來吃喝。

    他在邊關被盧東籬拘管得緊,難得離了邊城,可以自由喝酒,自是任性而為,放開量來暢飲。

    等到盧東籬出宮來尋他,他已經喝得有了七八分醉意,身旁居然還多了個眉清目秀的唱曲兒姑娘和兩個中人之姿的酒家女兒侍酒。

    盧東籬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兩年共守定遠關,見多他勤勉為國的樣子,沒想到,才一轉眼,又露出這狂生舊貌了。

    虧得自己還為他因出身不好未得內殿召見而暗中替他不平,他自己倒是在這裡逍遙自在開來。

    聽著風勁節醉燻燻召他坐下喝酒,他也懶得理會,逕自上前,付了酒帳,又開發了歌女酒侍,一把將風勁節拖了就走。

    一來,他這兩年也練了功夫,手勁兒大上許多,二來風勁節醉得有些頭暈身軟,倒也沒有多大力氣反抗他,三來,這兩年風勁節也是讓他拿著元帥的架子管得習慣了,也就搖搖晃晃得讓他給硬拖下了酒樓。

    盧東籬恐他喝醉了騎不得馬,只得把他扶上自己的馬,二人共策一騎同行。

    風勁節本來也只是薄醉,在街上行了一陣,讓那冷風一吹,酒勁散了許多,這才回過神來問:「我們去哪。」

    「當然是去我家。」盧東籬沒好氣地道。

    「去你家幹什麼?」風勁節腦子總算恢復清醒了,即時想要躍下馬。

    盧東籬哪裡容他這般胡鬧,一把死死按住他:「你在京裡沒有家,不住我家,難道還住驛館不成。」

    風勁節若硬要下馬,盧東籬也攔他不住,只是也不好真的與他硬抗,只得笑道:「你們夫妻多久沒見了,我何苦夾在裡頭礙事,害你們還要費心招呼我。再說了,你如今是朝堂新貴,回家用不了多久,登門拜訪的大臣們,就能把你的門檻踏平。我難得出來清靜自在,可沒空閒在你家應酬無聊人物。」

    盧東籬根本懶得理會他,總之既回了京城,便不容他一個人再去流浪晃蕩。眼見著再拐過路口,就能遙遙望見自己家門了,誰知道路口處,居然密密麻麻有四頂轎子,五輛馬車,外加幾十個穿著不同樣式衣服的僕從,把個街道拐口都給堵嚴了。

    盧東籬微微一怔。卻見那人群一陣騷動,有人從轎子裡、馬車裡,跳出來紛紛往這邊奔過來。

    隔著老遠,就有人施禮,有人大喊:「公子。」

    「公子。」

    「公子,可見著你了。」

    風勁節哈哈一笑,乘著盧東籬發呆之際,他一躍下馬,迎了上去。

    「朱胖子,兩年不見,你又胖了不少啊。」

    「李大叔,怎麼樣,最近又添了幾房姨太太?」

    「小明子,不錯啊,當年我的小小書僮,現在已經是一方大財主了。」

    他笑著同眾人略略打幾聲招呼,便回頭一拉也已下馬的盧東籬,笑道:「我來介紹。這是以前我做生意時的得力助手,如今啊,可都是家財萬貫的有錢人了。這位朱大老闆,京城裡的錢莊有一半是他家開的。這位是李老闆,手裡頭管著咱們全國三成的綢緞莊呢。不過,最出息就是小明子了,當年他還是我的書僮,如今,京城裡,最大的青樓,最紅最漂亮的姑娘,都在他手上呢……」

    他笑咪咪一個個解釋說明了一番,復又一指盧東籬:「這位就是我的頂頭上司,盧大帥了。對了,小明子,可得把盧大帥給我好好記著,以後,他要光領你的生意,一定要給他打對折。」

    眾人一邊給盧東籬行禮,一邊哈哈大笑。

    那位京城數家青樓的大老闆,更是滿臉笑容地連聲應是。

    盧東籬氣得不輕,當著旁人的面,又不好太過發作風勁節,只得惡狠狠瞪他罷了。

    這幫子人同盧東籬見過禮,打過招呼之後,復又圍著風勁節說話。

    「公子,這幾年可好,我們一直掛唸著你呢。」

    「是啊,受公子這麼大的恩義,卻總也不能相報,知道公子在邊關殺敵,卻也幫不上公子的忙,我們真是慚愧。」

    「這回聽說公子要還京,我們大家都約齊了來聚聚,也不知道公子會住在哪裡,只是猜測公子與盧帥交好,必會來盧帥府中做客,便特地來這裡守著。」

    「公子,在聽雪樓,我們已叫最好的廚師備宴了。」

    「小明子早下令了,他手上最紅最好最漂亮的幾個姑娘,今兒全都不許接客應局子,只專心候著陪伴公子呢。」

    「我知道公子閒了也愛寫寫詩做做畫的,為著公子雅興著想,我也發貼子請了京城幾個名士才子做陪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極是熱鬧。

    說著說著又有人對盧東籬發出邀請:「盧帥可否賞臉,不棄我等商人卑微,與我等……」

    「得了得了,人家多久才回家一趟,哪有空應酬你們。」風勁節不耐煩地打斷他們的話,笑對盧東籬道:「我知道你是擔心我一個人在京城裡孤單寂寞,現在你看到了……」他目光在眾人身上一掃,「我這種人,到哪裡都是熱熱鬧鬧,眾星捧月的,你就不必替我操這份閒心了,快去吧……」他抬手向前一指,「嫂夫人在等你呢。」

    這時,隨著一眾商人聚到風勁節身旁,他們的僕人也大多走近,前方被堵的路口復又通暢,讓人可以一眼就看到那一處小小宅院前,懷抱幼兒,靜靜站立的女子。

    那個一向不愛華妝的女子,今日一大早,就特意穿上了家中最美麗的衣裳,對著鏡子,細細描好了眉目,梳好了髮髻,便在這清寒晨風中,等待她的丈夫。

    明知道夫君縱歸,也必須先行入宮復旨,明知道這一入宮門,還不知會耽擱到何等時刻。可是她,卻仍然要這樣親自守在門前,只為了能最早看到,夫郎歸來的身影。

    她在這裡靜靜地守候了多久,所以寒風漸漸吹亂她的發絲,所以胭脂漸漸失了顏色,然而,她依舊只是安靜地等待。

    因為一群不知來歷的人,牢牢地攔在了路口,所以,她錯過了看到夫君拐過街角,出現在長街盡頭的第一眼。

    然而,看到她日夜思念的丈夫被圍在一群陌生人之間閒說敘話時,她也沒有急躁,沒有呼喚,更沒有走過來插話,仍然只是安靜地站在門前,等待著她的夫君處理其他的一切事務。這個溫婉女子抱子而待的身影,在這長街盡頭,映著遠方的青天白雲,儘是安靜美好得如同一幅畫。

    在風勁節伸手一指後,盧東籬抬眼間,便見著了蘇碗貞,見著了自己分別多年的妻子。

    他在街頭,她站街尾。

    他看不清她的容顏,只是覺得,那美麗的衣裙在寒風下飄舞,顯得人有些伶仃,想是這短短不到兩年的時光,她已清減了許多。

    眼晴忽得一酸,便再也不忍從妻子身上移開目光。

    身後有人輕輕一推,還是那懶洋洋淡淡的笑語:「去吧。」

    「勁節,你……」

    「放心,我與他們聚過鬧過逍遙享受兩天,自會來拜訪的。」風勁節漫不經心地笑笑,看著盧東籬終於沒有再回頭地向前行去。

    想是近鄉情更怯,近了親人怯最深吧。

    這位連陳國大軍都不怕的元帥大人,走向結髮的妻子,也是這麼一步一拖,慢慢吞吞地。

    他的武功高,眼力自然好,雖然隔著整條街,卻還是可以看得到,那懷抱孩子的少夫人,在清風中微笑。

    那美麗的笑容,在臉上綻放,在風中綻放,笑意就這樣隨著丈夫的接近,一點點滿溢到眼眸深處。

    他看到,盧東籬終於走到了妻子身旁,他們低低說了幾句什麼,盧東籬伸手,為柔弱的賢妻,理了理額頭散髮,復又接過妻子懷中那粉妝玉琢的孩子,有些手足無措,卻又異常珍重地呵護在懷。

    這一刻,他們眼中都有笑意,這一刻,照在他們身上的陽光都是溫柔的,讓他們的衣襟髮絲輕輕飄舞糾結在一起的清風,彷彿也是帶著笑的。

    他們就那樣自自然然攜了手,正要往那宅院中去,這一刻,盧東籬忽然抬頭轉眸,似要往這邊望過來。

    然而,就在盧東籬的視線看過來卻還沒有看到的這一刻,風勁節已是朗朗大笑著轉身,拍拍他舊日書僮的肩:「走吧走吧,我都快等不急了。小明子,你替我選的,如果不是真正的絕色美人兒,瞧我饒不饒你。」

    眾皆大笑應是:「是啊是啊,咱們盼今天可盼得眼都穿了,咱們明大老闆替大家挑的姑娘若是不夠漂亮,公子你饒他,咱們也不饒。」

    是為了讓天下人都知道他們的快樂吧,所以他們的笑聲,他們那放肆的交談內容,響亮得滿街俱聞。

    那些華貴的馬車,奢華的轎子,載著這座京城最有錢的一干人等,浩浩蕩蕩地離去了。



夫妻
     
    夜已深沉,燭影已黯,啼哭的孩子已沉入香甜夢境,而一直為孩兒輕輕哼歌的母親卻還在靜靜地等待著。

    在那漫長的歲月中,蘇婉貞一直一直,用生命在等待著丈夫的歸來。而當久別的夫君來到身旁時,他們甚至還來不及敘幾句閒話,朝中大大小小官員們拜訪的帖子就不停得送了進來。

    換了風勁節,大可以使性子不見,或是想辦法躲開,但盧東籬卻需處處顧全大局,他手掌兵權於外,就算沒本事拉好與朝廷重臣的關係,也絕對不能得罪人。於是,這夫妻久別重逢的溫情時刻就這樣被再次破壞,他不得不出面去周旋應酬。蘇婉貞不便見客,可他們的家又實在太小,不似豪門高閥那樣深宅大院,內外有別。蘇婉貞只得抱了孩子回自己臥室閉門不出以避嫌了。

    外頭的喧嘩熱鬧,呼叫說笑,吵得人心煩氣燥,她倒也不惱,只是暗自為夫君擔心。雖說他們夫妻並不以奢華富貴為意,但如此寒門小院迎客,只恐叫人看輕,傷了夫君顏面。

    雖說在夫君回家之前,已預料到了可能會有這種事,趕緊又臨時雇了幾個僕役丫頭應急,可還是擔心招呼不夠周到,自己持家無力,讓人輕視了夫郎。

    這般思之惦之,竟是不得安坐,好在還有愛子時時啼哭,分了她的心神,倒叫她少了些憂懷,只得輕輕抱著幼兒愛惜地拍撫,小聲地哼起了歌兒。

    就這般,守得夜色深深,等得蠟燭將盡,等到了孩兒沉沉睡去,聽得外頭的喧嘩也漸漸淡了。有遠去的腳步聲,有人大聲的告別,想是這些大大小小的官,也該走得光了,夫郎這時也應當是把客人送出門外去了。她這才放下孩兒,開了房門,召了墜兒過來,叮嚀她即刻去準備熱水。

    盧東籬打點起精神,把最後一個官員送出門時,其實已經累得骨頭都要散了。

    他奉召回京,一路快馬加鞭,曉行夜宿,到了京城就立刻進宮,穿了全套正式的服裝去見駕,赴宴。皇宮的宴會是好赴的嗎,一頓吃下來,肚子肯定不管飽,人也肯定累得夠嗆,之後的單獨奏對更加費精神。好不容易回到家,氣還來不及歇一口呢,又是一大堆的客人陸陸續續湧上門。為表禮貌,為表敬意,他又得正衣冠相迎,陪說陪笑陪喝酒,好不容易撐到所有人走光,他感覺比守了三天城還累了。

    人累成這樣,當然就想好好休息一下,自自然然走向臥房。房門堪堪在他走近時打開,盈盈燭光下,那溫婉的女子輕笑著問:「回來了。」

    盧東籬微微一笑,步入房中。

    蘇碗貞雙手抬起,輕柔地為他卸冠卻衣,她的面容在燈光裡,帶著一種淡淡的暖意:「累了嗎?」

    「還好。」

    那一雙溫柔的手,為他去了髮簪,卸了華冠:「你為國家立功,有客來如雲,倒也是應當的。」

    「其實也不過是官場平常的來往罷了。我今有些微功,皇上有意賞賜,他們不免也來趕趕熱鬧,過來套套交情,敘敘過往,順便也送點兒禮。剛剛還有人說我宅院太小,不合大將氣象,僕役太少,有失士大夫氣派,堅持著要替我選華宅,收僕役呢……」

    那樣輕盈的笑,響在溫暖的斗室中:「你定是要婉拒的,真要住了那麼大的房子,不收一堆的僕役,只怕連灑掃乾淨都做不到,咱們的官俸可就真要不夠用了。」

    「我自是要推辭的,不過,一個一個地推拒下來,可也真是件辛苦事啊。」

    那樣纖美的手,為他解了腰帶,去了長衣,笑盈盈親手在熱水裡擰乾了手巾,看著他洗去滿臉的風塵與疲憊。

    「說起來,你回來之前,也常有人登門送禮的。」

    盧東籬低低「哦」了一聲。

    「是在你打了勝仗立了功之後,以前一些親戚故舊,不免常來走動,有些據說與你同年或是曾一同任事的官員,也會來送禮。對了,瑞王殿下,也曾多次打發人來送重禮。」蘇婉貞抬首微笑,「我不好太過卻人面子,那些精巧不值錢的,便收下了,貴重之物,卻還是歸還給了原主。」

    她的笑容安寧恬淡,彷彿許多許多分離的歲月從不曾有過,今夜與以前他們曾共同相伴的任何一個夜晚完全一樣。

    她總是守候他到深夜,從來不曾有過半句怨言,不管他回房的時候有多晚,她只是淡淡笑問,你回來了?

    他總是微微笑一笑,她便輕輕問他累不累。

    她總是親自服侍他更衣梳洗,照料他倦極安眠。

    每一個夜晚,她都是這般,一邊為他解衣洗漱,一邊同他輕聲交談。

    那樣地年復一年,他忙於政務,憂心著百姓家國,很多時候,一整天時間,與妻子相處交談,也不過就是這早晚間的幾句話罷了。

    可是,每一天,每一夜,她待他,從來溫柔如舊,細心如初。

    今夜,彷彿也和以前任何一晚都沒有什麼不同。

    她為他解衣冠,她為他洗風塵,她為他消疲憊,她為他去憂煩。

    這麼久的分別再相逢,她不曾痛哭失聲,她也沒有急著痛敘別情,她不肯訴說自己有過多少思念與寂寞,她甚至不敢放縱自己,貪婪地多看他的面容幾眼。

    她不願意自己任何過於激動的行為,讓他有一絲一毫的負疚和不安。

    她彷彿什麼事也不曾發生,所有的時光不曾流逝一般,做著以往每個晚上會為丈夫做的事。見盧東籬洗過臉,淨過手,這才一笑推他坐下,蹲下身替他脫靴。

    一直一直,她說什麼,盧東籬便應什麼,她要做什麼,盧東籬便配合著她,只是眼神從頭到尾,一直緊緊凝定在她的身上。

    她低著頭忙忙碌碌,卻不曾發現。

    直到此時,盧東籬才輕輕伸手,撫在妻子水一般輕柔的長發上,聲音即低且柔:「婉貞,這兩年,苦了你了。」

    蘇婉貞的動作忽得一僵,然後慢慢地,把頭輕輕靠在盧東籬的大腿上,良久良久,再也沒有動。

    她沒有聲音,沒有動作,只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悄悄地濕透了柔軟的衣料。那樣滾燙的溫度,讓盧東籬的聲音微顫:「婉貞。」

    而她,沒有回答。

    她只是保持那個跪坐在丈夫腿邊的姿式,把頭倚在丈夫的腿上,那裡,有如此切實的溫暖。

    東籬,東籬,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



初會
     
    「那次受詔還京,他們只在京城裡待了十天,十天裡,盧東籬和風勁節,幾乎日日都歡宴不斷。不同的是,盧東籬總是被官員們所包圍,要赴的宴會,要應酬的客人,數也數不清,而風勁節則天天和京城最富有的商人混在一處,飲酒作樂,呼美人,喚俊僮,炫富誇樂,鬧得好生熱鬧。」瑞王負手,望著窗外的一派熱鬧繁華,淡淡道,「那幾天,我派出的人,拜見過盧東籬,而我自己,親自去見了風勁節。」

    陸澤微輕輕道:「王爺從未提過此事。」

    瑞王長長嘆息一聲:「當時我們都只以為定遠關的戰功,其實是風勁節一個人打下來了,與盧東籬並沒有什麼大關係。」

    陸澤微點點頭,基本上所有瞭解趙國軍制的人,都會有這種看法的。各處駐軍的主帥對於戰爭的失敗肯定責無旁貸,但對於戰爭的成功,就很難談得上有什麼益處。只不過最後論軍功,功勞最大的一定是主帥。而下頭的將軍,再苦再累,也不過就是個武夫罷了。

    「拉攏盧東籬,因為礙著九王叔同他有仇,並沒有太用心,所以他拒絕我的人,其實於我來說並不是太意外的……」

    陸澤微至處已然明悟。

    王爺一開始就看中了風勁節,此人能以一支散軍,而擊退陳軍,又以孤軍之力,對抗陳軍精銳,甚至能在多次實力懸殊的攻防戰中,守住定遠關,此等軍中奇才,王爺自然不應錯過。盧東籬雖有元帥之職,但如果能讓風勁節歸心,也就等於架空了盧東籬,能不能得盧東籬,就已經不重要了。派人去對盧東籬示好拉攏,其實只不過是走走過場罷了。

    「那一天,我親自去見風勁節,換了便裝,不帶儀仗,故意裝成偶遇,然後傾心相交,傾力拉攏……」瑞王語聲忽得一頓,遙望窗外那戲台上的熱鬧喧嘩,戲台下的喜氣洋洋,似是一時間失了神。

    那一天,他在京城最有名的酒樓,看到了風勁節,那個因為出身卑賤,而無論立功多少,也一直被壓制,被苛待的英才名將。

    那一天他看見那個男子,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菜,同最美麗的女子嘻鬧調笑。

    那人很久以前就已散盡家財,可是京城最有錢的商人們,在他面前,恭敬順從如對主人。

    那人為國立下如許功勛,回京之後,卻一直受到不公正的冷落,可他縱酒長笑,擊箸作歌,那笑聲裡,歌聲中,聽不出一絲落魄,半點失意。

    他的笑容,他的歡暢,他眼神裡的光彩,讓一個高高在上的王爺都感到嫉妒。

    他知道了眼前站的是瑞王,他完美地行禮,然而,那也僅僅只是必須的禮貌。他不會因為酒氣燻燻站在高貴的王爺面前而慚愧,不會因為身上的酒痕油漬而手足無措,他甚至沒有抬手,擦一下臉上的胭脂痕。

    他的禮儀完美無缺,可是,他的眼神裡看不到一絲卑微,半點臣服。他行禮,只是因為對方是王爺,可是,在他的眼中,又分明不覺得那高高在上的王爺,和身邊卑如泥塵的歌妓,有什麼大的區別。而他甚至不肯在一位王爺面前,稍稍掩飾一下,這種平等的目光,從容的態度。

    他總是笑,總是笑,那樣蠻不在乎,彷彿天塌下來,也不能傷他分毫一般。

    他可以笑著面對有功不賞的難堪景況,他可以漫不經心地笑看滿朝文武的冷落輕視,他可以笑得從容自在地與王爺共座談天,他也可以在彼此深談,暢論天下朝局,看透政事得失之後,再輕輕鬆鬆,仿如吹口氣般拒絕一個真正為他所震動,因他而傾倒,並真心實意,想要將他收入麾下的人。

    那些約同兄弟的承諾,那些言必聽,計必從的宣言,那些真心而迫切的懇求,他全都可以眉毛也不動一下地聽而不聞,視而不見,繼續沒心沒肺地笑……總是那樣笑啊……

    總是那樣笑,總是那樣笑……

    瑞王慢慢地握緊了五指,那千萬里外的將軍,在被最重視的人背叛放棄之後,他還能笑得出來嗎?還能像當日在樓頭宴間,笑得那麼雲淡風輕嗎?

    真的想要親眼看一看啊。

    陸澤微等了很久,沒有等到瑞王繼續說完那忽然間斷下的話。他只是看到王爺那臨窗而立的背影忽然有些蕭索起來了。

    在那蕭索漸漸透出點寂寞悲涼之意時,他果斷地喊了一聲:「王爺。」

    瑞王微微一震,轉過身來,淡淡道:「那一次,他拒絕了我,後來,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陸澤微心中輕輕一嘆,王爺沒有說,那一次會面的詳情,而且,看起來,以後也絕對不會再說,但是可以肯定,自那以後,王爺,才開始派人細查有關風勁節和盧東籬的一切,才會有這幾天的坐立不安,神思不屬,也才會有書房裡這一番長談,這一段,長長的過往敘說。

    那麼,那個風勁節,那個小小的邊城部將,到底憑什麼,讓王爺如此重視如此放不下,當日那僅有的一面,僅有的一會,曾發生過什麼?

    王爺既然不會說,那他也就只能不問了。

    「自那次會面,被他拒絕之後,沒過幾天,他與盧東籬就又離開京城,回定遠關去了。」

    回來才不過幾天,又要走了。

    蘇婉貞細心地為盧東籬收拾行理的時候,有些黯淡地想。

    她盼了兩年的夫君,終於回來了,然而相處的時光,卻又短得屈指可數。每天的大部份時間,都被那不斷上門攀交情,和必須去回拜的官員們佔得盡了。

    而她,只能在丈夫回家後,繼續著這無盡的等待。

    重聚的歡樂,還不及細品,眼看著,又要分離了。

    她默默無言地收拾著行裝。

    邊境貧乏,好容易回來一次,該多帶些能長期保存的京城食物才是。

    邊境苦寒,該多備一些暖實舒適的衣裳才好。

    邊境枯燥,該把這兩年,替他買的那些書,都為他備上才是。

    邊境……

    千萬種念頭,萬千種關切,待得回過神來,才發覺替盧東籬準備的行理,已多得要堆成一座小山了。有些無奈地苦苦一笑,只得重又一樣一樣地放回去。忍著心痛和不捨,儘量精簡,努力地提醒著自己堅持。縱然想要放聲痛哭,至少,要等到他離去之後。縱然心頭痛如刀割,但等丈夫出門回來時,一定要用笑容來迎接他。

    他要上邊關去了,要面對風沙,面對戰爭,面對死亡和鮮血,怎能讓他再因妻子的悲傷而牽腸掛肚,不得安寧。

    以笑容,以溫柔,讓他可以輕鬆地上路,這是她這麼一個卑微的女子,此時此刻,能給丈夫唯一的幫助和支持了。

    「夫人,夫人……」墜兒的叫聲,在房外響起:「有人來求見老爺。」

    蘇婉貞淡淡道:「老爺出門拜客去了。我是女子,不便迎男客,這話不是早叮嚀過你嗎。要有別的大人們上門求見,就這麼回話好了。」

    「夫人,可那人不肯走,他說是老爺的好朋友,要一起同路回定遠關的,就算老爺不在,他也要進來等他。」

    蘇婉貞啊得一聲,轉身出了房便快步往大門奔去,一絲一毫也不曾遲疑。

    墜兒從不曾見她這般急切的樣子,急急忙忙跟過來,結結巴巴地說:「那,那是個男客……這個……」

    「那是老爺生平第一至交,豈可因俗禮而慢待。」蘇婉貞只來得及淡淡答一句話,便遠遠望見了大門。

    大門外,那男子,帶著雲淡風輕的笑容,看著她快步而來。

    蘇婉貞與風勁節,他們知道彼此已經很久很久,卻直到現在,才正式相見。

    隔著十幾步,蘇婉貞,已看到了那驕陽下的一抹燦然銀白。這一刻才知道,這世上,竟有人,可以把白色,穿得這麼灑脫,這麼亮眼,這麼從容淡定。

    隔著十幾步,風勁節見到那女子疾步而行,明明急切,卻不見慌亂,衣裳髮式都不見華貴顯眼,卻讓人看得異常舒服。

    蘇婉貞行到門前,與風勁節隔門相望。

    靠得這麼近了,才看輕那人容顏,夫君曾說過他無數次,信中曾見他無數回,山長水遠,送來的種種禮物背後都有他無數的笑語和身影。

    至今日,燦然陽光下,見他眉眼風華,忽然間,知道了詩文中所謂劍眉星目,傳說裡,所謂玉樹臨風,原來,竟是真有其人。如此英華,如斯風姿,當真叫人自慚形愧。

    風勁節微笑著平視蘇婉貞,毫無顧忌男女大防,眼觀鼻,鼻觀口的君子打算。他知道這女子從來不是絕色,然而,這卻是他第一次認真地近距離打量這至友的妻子。

    不算特別美麗的容顏,不算特別出色的五官,可是,眉眼間的神情,如春天的湖水,溫柔得叫人有些依戀,整個人,只隨意站在門內,微笑望來,便如清晨溫柔的風,拂在身上,也是暖洋洋,叫人出奇舒適地。

    他微微一笑,當先施了一禮:「這位想必是嫂夫人。」



良醫
     
    「嫂夫人,對戰場的事也有如此興趣?」風勁節有些驚異地望著蘇婉貞。

    他原以為盧東籬不在家,蘇婉貞身為女子,就算出面接待,想來也不過說些淡淡的場面話,或是談些過往書信來往,禮貌相送的舊事,說幾句感謝的話來打發時間罷了。

    想不到蘇婉貞與他只略略交談幾句,就直接詢問起定遠關的攻防戰事去了。在這個時代,一個深閨女子,面對一個從未相見的男人,少有這樣提問的。

    此刻,面對風勁節的不解,蘇婉貞只輕輕應道:「我問東籬邊關諸事,他總是淡淡應答幾句,什麼天大的戰事,說來也是輕若無事一般。我雖是沒有見識的女流,也知道沙場爭戰,必是極之凶險的,我要能知道多一些,心裡倒還安一些,正是因為什麼也不知道,所以只要一聽人說邊關有戰事,便膽顫心驚,日夕不寧。因此只得向風公子請教了。」

    風勁節淡淡一笑:「嫂夫人實在多慮了,那陳國軍隊雖凶悍,但我們定遠關上下一心,又有堅城可依,只要不貪功冒進,要擊退他們並不是太難。盧兄不肯多說,也是覺得,並沒有什麼可以多說的驚險之事。」

    真是如此嗎?

    蘇婉貞沉默不語,兩年不見,她的夫君清瘦了許多,細心為他縫製的衣裳,披在身上,已顯得寬大了。兩年不見,風刀霜劍,在他的身上,刻下多少痕跡。遠比當年要黑上許多的皮膚,雙手指掌間,厚厚的繭子,髮絲間比舊日尚多出許多的銀白,眉宇上,很淡,卻始終掩不去的倦意和疲憊。還有那夫君有心掩飾,卻到底還是讓她看見的道道傷痕。

    那一點點的觸目驚心,那一點點的心痛不捨。

    只是,這兩年的艱難,他不多說,她便也不忍多問。

    他總笑著說,邊關既不寒冷,也不寂寞,將士們熱鬧快意,所有人肝膽相照。就算是與敵人交戰,也只是輕描淡寫,好似只隨便派手下打兩下,戰功和勝利就己握在掌中。

    他不肯叫她擔心,他不願讓她難過,於是,她便只好裝做信以為真,毫未察覺的樣子,也好叫他放心安心。

    只是她自己的心,卻是怎麼也放不下,安不得。心中百轉千回,多少疑慮,多少悲懷,只想知道,在那分別的日子,他到底是怎麼過的,有過多少寂寞,多少淒清,多少無助,多少苦痛。

    她想要知道。即使不能幫他,即使無力助他,但至少,當他痛的時候,她也在痛。

    風勁節靜靜看著無言沉默的蘇婉貞,忽道:「嫂夫人,這兩年,你一個女子,孤處京師,生兒育子,想來也頗艱難。對東籬,你可曾怨過,恨過?」

    蘇婉貞微微一驚,抬眼望他,第一次見面,竟問這樣私隱之事,實在太過無理無狀了。然而,那雙眼晴,那樣安靜而明澈地望過來,叫她心頭也不由一定,既不忍避而不答,也無法用最簡單的官話套話來應對。

    她遲疑一下,才輕輕道:「其實,有的時候,也怨過,恨過……」

    那樣漫長的歲月,一個人苦苦地熬過白天和黑衣,不是不怨的。

    因為腹中的孩子,頭暈,噁心,嘔吐,身邊沒有丈夫的肩膀可以倚靠,沒有丈夫的雙手可以扶持,不是不怨的。

    生子時苦苦掙扎的那一天一夜,無數次幻想著丈夫忽然出現在身邊,然後無數次失望,眼睜睜看著死亡就在前方,痛楚將身體和心靈撕做碎片,不是不怨的……

    然而……

    「夫妻分離,骨肉分散,怎能不怨。只是,這天下,還有那麼多將士,在守國衛土,保衛百姓,誰家無父母,何人無妻兒,又有哪一個,不是拋父母,別妻兒,在遙遠的邊境,一守就是數年呢。難道每一個人的妻子,都要痛哭流涕,苦苦阻攔嗎,難道每一個人的親人,都要橫加指責,不肯諒解嗎?」蘇婉貞淡淡地笑。

    不是不想抱著盧東籬痛哭失聲,不是不想抓住丈夫的手,阻止他遠行的腳步。可是,既然該做的事,一定要做,既然該走的路,已經決定,徒勞的痛哭,無益的埋怨,除了讓遠行的夫君更增煩惱,更添牽掛之外,還有什麼用呢?

    給他支持,笑著送他上路,讓他安心,書信中,只有關切,而不訴傷懷,讓他可以沒有後顧之憂地面對敵人,讓他可以全心全意地守家衛土,這是她身為妻子,唯一可以做的事。

    「但是東籬其實完全不必離開你,他本來可以在朝廷為官,步步高陞,卻偏偏自討苦吃,拋開你,遠行邊關……」

    蘇婉貞一笑搖頭,正色道:「東籬沒有拋開我,而是要保護我。先有國,而後有家,國若不存,何以言家。天下人都知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可這匹夫二字,實在太大太遠,把所有人都包括在內,便也就離得自己遠了。然而,東籬卻是那種可以在任何時候挺身而出,坦然說,國家興亡,吾之責任的人……」

    說起丈夫的時候,她眼中全是燦然生輝的光芒,那樣美麗,那樣明亮,竟讓風勁節也在一瞬間生起不能正視的感覺。

    「這世上,總有一些事,是需要有人去做的,你不做,我不做,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趙國會變成什麼樣。總要有人去忍受那親人分離的苦難,為的,是讓更多的人,不用骨肉分離。」蘇婉貞那並非絕美的臉上,漸漸生起奪目神彩。自入盧門以來,隨夫輾轉各處任上,丈夫是什麼樣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為此,她忍過苦楚,受過清貧,挨過寂寥,撐過孤獨,然而,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改變她的丈夫,她一直一直為她的夫君而驕傲著,因為有一個這樣的丈夫,所以不管發生什麼事,面對任何人,她也可以有足夠的堅強,挺直腰,昂起頭,不肯屈服,不願折腰。

    很多話,她沒有說出來。然而,那樣在一瞬間光彩奪目的眉眼已經述盡了一切。

    風勁節在心中輕輕一嘆,忽得起身,對蘇婉貞深深施了一禮。一瞬間,竟連他也不知道怎樣對這個女子,表達那心中的尊敬。

    蘇婉貞驚得急忙起身閃讓:「風公子……」

    風勁節一笑道:「嫂夫人如此剖心相訴,勁節豈敢再有隱瞞。邊城之事,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是勁節也請嫂夫人能多答我幾個問題,以解我心中疑問。」

    蘇婉貞忙笑道:「公子儘管問就是,我必不虛言相應。」

    風勁節一笑復座:「我想問嫂夫人,你的病根是從何而來,至今已有多久,病勢發作時到底如何?曾請過多少大夫看過,服過什麼藥,大夫們以前開的藥方可還有留下的……」

    蘇婉貞被他問得心頭大驚,愕然道:「風公子,你……」

    風勁節淡淡微笑:「嫂夫人也許還不知道,我不只是一個精明的商人,能幹的將軍,還是個很不錯的大夫呢……」

    盧東籬這一天連著跑了七八個地方。立大功,當紅人,有的時候真是一種至大的痛苦。就算你自己想著清淨的生活,可就是有無數的人,非要擠進你的世界裡。

    明明相聚的時間,短的稍縱即逝,可是官場上自有絕對不可以撼動的種種規則。人家來拜見了你,你就一定要回拜,人家給了你的面子,你就不能讓人家沒面子。

    一家家回拜,一家家辭行,說一些完全沒有意義的禮貌話,談幾句今天天氣實在好的無聊話,讓那寶貴的時間,漸漸消逝,等他回到家時,已是暮色漸深。

    將落未落的夕陽,給整個院子裡,都鍍上了一層融融的暖意,前方正廳裡,相坐相語的人,是他這一生一世,至親至近的妻子和朋友。

    他微笑著迎向他們,抖落一身的塵埃,散盡滿心的疲憊,在這一刻,腳步輕快飛揚起來,淡淡的歡娛漸漸溢於眉眼。

    依舊是溫婉的笑容,依舊是輕柔的話語。

    「回來了,餓了嗎,正好風公子也在,我去為你們親手做幾個小菜,叫風公子也嘗嘗我的手藝。」

    蘇婉貞微笑著迎回自己的丈夫,微笑著讓出自己的座位,微笑著招呼了墜兒幫手,一起往廚房去了。

    夜已來臨,這一夜,是她與丈夫最後的相處時光,到明天,她將不得不再送久別的夫君踏上遠行的道路,然後再繼續無止境的等待。

    然而,她安然而無一絲怨意地把獨處的時間,讓給了丈夫和他的朋友。

    他們是多少年的生死知己,他們是無數次並肩做戰的肝膽顫友。在這重新奔赴定遠關的前一晚,他們也該會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說,很多很多的心事要訴吧。

    而她,只想親手,為他們做美味的菜餚,為他們準備香醇的美酒,給他們安靜的世界,給他們縱興的時光,能看到他們快活自在,她也便心頭安然快樂。

    盧東籬靜靜看著蘇婉貞的身影消失在廚房那邊的拐角處,耳旁聽得風勁節輕輕的嘆息:「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是啊,盧東籬此生何幸,竟可得妻蘇婉貞。

    他轉頭,凝視風勁節,沉聲問:「她的病,你可查看明白了?」



苦心
     
    這天早上,風勁節恨得想要把盧東籬給宰了。

    他剛剛喝了一通宵的酒,好不容易在兩個嬌滴滴的美麗姑娘照料下,舒舒服服地睡著,盧東籬居然能闖進來,直接把他從溫暖的被窩裡拎出來。

    好吧,好吧,要找他本來就很容易,只要打聽一下,京城裡最好的酒樓在哪裡,最漂亮的姑娘在侍候誰,很快就能找到他的行蹤了。

    他又曾叮嚀過,如果盧東籬來尋他,就不用阻攔,也可以不用通報。

    但是,就這麼讓人從被窩裡揪出來,這也實在是太難堪了一點。

    可惜,盧東籬一點也不介意他是不是在別人面前丟了臉,更不理會他抱著宿醉的腦袋哀哀慘叫,還像在定遠關一樣,直接就這麼吩咐他:「你今天去看看婉貞。」

    風勁節昏頭昏腦地找外衣:「我又沒說不去拜見嫂夫人,你用不著使用暴力吧。」

    「誰讓你這麼去的,你這樣醉醺醺的樣子,豈不是要嚇著她。」盧東籬當機立斷,擺出大元帥的威風,硬逼著他連洗了五個熱水澡,皮膚幾乎給搓掉三層,外加灌了差不多一桶的解酒茶,再往衣服上掛上一堆香囊,總算是人恢復清醒了,酒氣也給完全消散掩蓋掉了,只是風勁節也被折騰的差不多只剩半條命了,有氣無力地只會慘叫。

    「你,你,你,我告訴你,仗著自己是元帥就無辜凌虐下屬,這是會激起兵變的。」

    盧東籬對他的不滿完全視而不見:「我要你幫我看看婉貞,她生病了,我知道你的醫術好,你替我去看看,她的病情到底如何。」

    風勁節聽這事情嚴重,倒是不再同他糾纏,疾道:「你早說啊。」拉了他就要走。

    盧東籬反而站著不動:「我出門時說是去別家回拜了,你自己一個人去,只當是找我沒找到,無意中發現她身子不好……」

    風勁節一愣,挑挑眉:「你們鬧什麼呢?」

    盧東籬苦澀一笑:「她身子不好,可又不願讓我知道了難受,所以總是處處掩飾……」

    風勁節輕輕道:「可是你看出來了……」

    盧東籬沉默不語,怎麼會看不出來呢。他又不是那全無心肝之人,怎麼會看不出來呢。一個丈夫,除非對妻子沒有足夠的關心和愛護,否則絕對不會對這一切視而不見。

    婉貞並不是一個特別愛妝扮的女子,可是這幾日與他相處,她一直都畫著略為明豔的妝容。每天早晨,他還不曾起,她就已起身梳妝完畢。每個夜晚,必到將睡之時,她才會洗去脂粉,然後,在黯淡的燭光下,有意無意地,用長發把面容略略遮掩。

    那些細小的,與舊時不同的動作與習慣,他初時不曾發覺,但連續多日,皆是如此,他豈能不驚疑。

    他的妻子,是有病在身,面容蒼白憔悴,才不得不借助比較明豔奪目的華妝,加以掩飾。

    婉貞素來勤針織,善廚藝,多年夫妻,她為他,從不言勞。可如今相伴,倒少見她做針織女紅,就連下廚,也時時要墜兒打雜幫忙,方得做完一頓菜餚。便是平日與他相伴,也不會長時間站立或行走,總會動則坐下,儘管她總盡力把一切掩飾得極自然,卻又怎麼瞞得過夫妻連心之人。

    他的妻子,是否已經病弱到很多平常之事,都再不能堅持做完。

    他們小小的宅院,永遠窗明几淨,清淨舒適。皇家御賜的賞物雖多,卻全用黃綢子覆了,單獨鎖在一個房間裡。她自己,並不曾添一份釵鐶,一件珠寶。

    衣裳倒是有幾件新的,不過,全是最近的衣服式樣,可見是在知道自己將要回京之後,才急忙添置的,除此之外,俱是當年舊服。兩年時光,她曾為他寄來多少親手縫製的衣衫,卻不肯替自己加一件美麗的衣裳。

    她總是微笑著面對他,從不曾訴過一句苦,說過一句悲。而他,卻不曾忘記背著她時,悄悄向墜兒詢問,這漫長兩年中,曾發生過的點點滴滴。

    小小的丫環也曾受過叮嚀,不得多嘴,卻終是抵不過大老爺的追詢。那怯生生的一句句講述中,他知道,她的委屈,她的寂寞,她的孤苦,她的悲涼。他知道兩年歲月裡的淒清寒冷,他知道清貧自守的堅貞不屈,他知道至親反目的苦痛悲涼,他知道,難產之際的生死磨難,他知道,她忍下了多少苦,卻依然為了因為信任他,而不對至親低頭,為了不肯玷污盧家的門風,而不向權貴折腰。

    他都知道,然而,他不能說。當她向他微笑時,他也便只得淡然報以安然而溫暖的笑容。

    他不能說。她費了如許心思來隱瞞他,只為了不讓他為她而悲痛,他又豈忍加以揭穿,叫她為了他的悲痛而悲痛。

    為了讓蘇婉貞可以安心,他願意一直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但他卻絕不可能什麼也不做,在這個時候,他唯一能想到的人,就只有風勁節。

    因為大元帥體貼妻子,可憐的部將就成了倒霉蛋。被人從溫柔鄉中拉起來,臨時去客串郎中,還要裝出事先全不知情,還要負責絕對不能把元帥夫人給驚著了,嚇著了,一定要想辦法讓夫人安心治病,絕不能有一絲多心,一點懷疑。

    風勁節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被硬逼著去完成任務的,盧東籬在外頭各府轉了一圈,一路回拜辭行,嘴裡說著官樣文章,心神早就飛回了家中。

    此刻回到家裡,見蘇婉貞離開,自是第一時間對風勁節追問詳情。

    風勁節笑道:「我忽然間問起病情,她也吃了一驚,好在我說我是個大夫,望聞問切是最基本的功夫,站在面前的人有沒有病,根本瞞不了我。她開始還想抵賴矇混過去,被我說中她身子不適的許多狀況,終究騙不下去,只得承認有病,讓我給她把脈診治。她的病,說重不重,說輕倒也不輕,長時間的心情抑鬱,對身體本就有傷害,更何況生孩子的時候受了極大的折磨,傷了身體根本。這病要立刻治癒,自是不易,不過若能照我的方子好好調養,兩三年內,還是可以復原的。藥方子我開好了,日常調養要注意什麼,我不但叮嚀過嫂夫人,也寫在紙上,囑託給她的丫頭了。另外,我也會叫人,每月定時送來最好的補身藥物,只要照我安排的服用,應該就沒有什麼大礙了。」

    他說得簡單平淡,盧東籬卻知道,那些補身的藥物想來都是價值不菲的好東西,若要堅持兩三年如一日地送,肯定是一筆大花費,照他的官俸,怕是吃不起的:「婉貞的性情同我相似,如此之厚賜,她也肯受嗎?」

    風勁節白他一眼:「什麼厚賜不厚賜的。京城最大的藥材商,以前是我的跟班,我瞧他精靈能幹,一步步把他提拔到京城獨當一面,最後又直接把產業送給他了,這小子敢跟我算錢,我揪了他的腦袋……」

    他氣勢洶洶地瞪著盧東籬,分明是在說,你敢同我算錢,試試看。

    盧東籬苦笑一聲,他雖從不輕易收人的禮物為己用,但很久以前,他與風勁節之間就已經很難再分彼此,更不會有什麼欠你的情啊,東西太貴重,我不能收,這一類的想法,甚至連謝謝,這樣的詞,在他們之間也早就不需要了。他反倒是擔心妻子學了他的狷介,不肯接受這樣的好意。

    「你放心,嫂夫人和你一樣有骨氣,卻不是矯枉過正的人。不肯隨便受人恩惠,不代表會隨意拒絕朋友的幫助。更何況我威脅她說,她不接受治療,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她果然立時就妥協了。她一再地求我,不要把她生病的事告訴你,她一定配合調養身子,我故意勉為其難了好一陣子,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就答應她,除非你自己看穿了,否則我一個字也不提她的病情。」

    盧東籬不悅地瞪他一眼。他知道為了在自己面前隱瞞病情,蘇婉貞費了多少苦心,被風勁節這樣一下子叫穿時,會是何等震驚和慌亂,偏還要強抑著驚慌苦苦地哀求對方不要說穿,這傢伙沒準是一邊肚子裡狂笑,一邊裝模作樣,逼得婉貞求上半天,再做個勉勉強強答應的樣子,實在是過分……

    風勁節摸摸鼻子低頭嘟噥,看吧看吧,什麼叫忘恩負義,什麼叫親疏有別,什麼叫重色輕友,什麼叫不公平待遇,這都在眼前了。

    就在兩人大眼瞪小眼,差不多快瞪出火氣來時,蘇婉貞那溫婉如水的聲音傳來:「在說什麼呢,這麼高興。」

    兩人互望一眼,這個,我們說得很高興嗎?然後一起露出至少看起來很高興的笑容,去面對那笑吟吟端了剛做好的小菜向他們走來的蘇婉貞。

    那一夜,幾碟小菜一壺酒,他們且說且笑。

    那一夜,晚風很輕,月光很柔,他們三個人坐在一起,笑語閒談。

    那是他們這一生一世,唯一的一次,三人相聚在一起。

    那個夜晚,飲那醇美的酒,看那至今的人,盧東籬由衷地感到,自己是天地間,第一幸運之人。

    東籬何幸,有妻蘇婉貞,得友風勁節。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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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別
     
    盧東籬與風勁節極為親近,便也不避嫌疑,同席之時,也讓蘇婉貞在一起相陪。

    蘇婉貞原本只打算隨意吃一些,便已照料孩子為藉口離開,男人們相聚在一起,若有個女人在旁邊,總會不自在的吧。

    沒料到,風勁節興致極高,酒到杯乾,桌上的酒有一大半是他喝的,到後來喝得有些迷糊了,暈頭暈腦得嚷著要睡覺。

    盧東籬自然知道他的酒量不只如此,卻也不點破。

    他自回了家之後,便讓婉貞在家中單獨收拾出一間房來,做為風勁節的客房,雖然那個總是被人眾星捧月,永遠不愁沒處去的傢伙,也許一次也不會來,但他卻想要確保,無論哪一天,只要風勁節敲開這個家門,就一定會有一間只屬於他的房間,供他休息。

    此時他便上前扯了風勁節起來,把他送去房間。

    進了房間,風勁節也不寬衣,直接撲到床上,伸個懶腰,發自內心地嘆息一聲:「總算可以不受干擾地睡一覺了。」

    盧東籬似笑非笑望他一眼,方才推門出去。

    然則,風勁節想要好好睡一覺的美好期盼再次落空,耳畔傳來的叫聲,讓他直欲吐血。

    「勁節,勁節,情敵見面,你有何感想。」

    風勁節為之氣結:「你也不看看,都什麼情況了,還死抓著你那無聊的幻想不放。」

    他抬頭,看看窗外寂寂夜色:「要什麼樣的福分,才能有如此賢妻。盧東籬若是虧負了蘇婉貞,簡直就天理不容了。」

    「我們不討論盧東籬,只說你,你自己呢,見了蘇婉貞,你有什麼想法,什麼感慨沒有?」那樂呵呵就差沒把個擴音器塞到自己嘴邊的語氣,讓風勁節惡狠狠磨了磨牙:「張敏欣,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回去之後怎麼向教授控訴你的惡意騷擾。」

    蘇婉貞帶著淡淡的笑意,收拾碗筷。她雖是個身在深閨的女子,卻不是看不穿風勁節的心意。這個夜晚,應該是屬於她與盧東籬的。在這個即將分別的最後一個晚上,那個白衣俊朗的男子,想要幫助他們,守護與珍惜每一分時光。

    「婉貞,這些事就不用自己做了,叫墜兒就是了。」盧東籬的聲音輕輕傳來。

    她不由又是一笑。她的丈夫,其實有一些笨拙,很多時候,都不知道怎樣去表達自己的憐惜和關懷。

    「原是些家常的小事,以前也都是我自己隨手做的,你要這也不叫我做,那也不叫我做的,也不怕把我養得嬌貴了。」她一笑抬眼望向盧東籬,「風公子可安置好了?」

    「他還能有什麼不好。一沾床就只想著睡。」盧東籬笑道,「你以前總說想要見見他,今兒也算是見著了,也不過就是兩隻眼睛一張嘴,並沒有什麼稀奇的。」

    蘇婉貞淡淡一笑。對於身在深閨的她來說,那個人曾有過的財富、曾立過的戰功、曾經過的傳奇,於她,都遙遠得全無意義。

    她記得的,是那山長水遠,從不斷絕的書信,是那萬里千里,總帶著淡淡溫情的小小禮物,是那個知府也好,元帥也罷,只識得一個朋友叫盧東籬的人。

    那個她從未見過,卻從那狂放的文字裡,率性的詩文中,似隨意又似細心的大小禮物裡,漸漸熟悉的人。

    那人有一雙極明亮卻極能叫人心頭寧靜的眼眸。

    那人可以一眼看穿她的病情,卻也能同樣尊重她的選擇,答應她的請求。

    那人,可以坦然把軍中的事全都告訴她,明澈的眼神,讓她堅信,所有的一切,他未曾隱瞞。

    那個和士兵一起吃蘿蔔乾菜的元帥,那個在總督府裡拚命的莽夫,那個用拿筆作詩的手去提刀射箭,每天與兵士一同操練,越來越像個粗蠻武夫的傻瓜,那個在敵軍進襲時,永遠挺胸站在最前方,而把後背留給士兵的主帥……

    所有的困苦,所有的艱難,所有的危險,他點點滴滴,全都告訴了她。

    他沒有因為害怕驚嚇了一個柔弱女子而隱瞞她,他沒有打著為她好替她著想的旗號只對他說寬心的話。

    他讓她知道,她的丈夫,究竟為國家,為百姓,為了邊城無數的士兵們,做過什麼,擔當過什麼。他讓她,在任何時候,都可以為了自己的丈夫而無愧於心,而驕傲地面對一切。他讓她,不管將來會發生什麼事了,將來還會失去什麼,都可以坦然地以身為盧東籬的妻子而感榮耀。

    即使是在敘訴最危險的境況,最艱難的局面時,那人的眼神,依舊是明亮而安定的,在那樣的目光下,傾聽一切的她,竟也出奇地不感驚慌,不覺擔憂。

    只是覺得,此去邊關,縱萬里之遙,千萬之險,但那個人,都一定會時時刻刻,守護在夫郎的身旁。

    便是天塌地陷,也不離不棄,縱舉世皆非,亦生死不負。

    只要有風勁節,就一定有盧東籬,若要傷盧東籬,除非風勁節身死氣絕,才有可能踏著他的屍體走過去。

    那人沒有說過一句豪言壯語的承諾,只是淡淡笑著,訴說那些與東籬一起走過的歲月,一起面對的戰鬥,只是,用那樣漫不經心的神色去講述過往,用那樣平靜寧和的眸光來凝望她,於是,她就明白了。

    他告訴了她一切,讓她不再去做各種可怕的設想,他承諾了她一切,讓她可以安心地用笑容,送她的丈夫上路。

    此時,聽著盧東籬笑笑說來,她便也一笑,「我想,古人書中所說,可托三尺之孤,寄百里之命的,指的就是這樣的朋友吧。」

    她凝眸,定定地望著她的丈夫:「得友如此,復有何求。東籬,這樣的朋友,你一定要好好珍惜,絕不可虧負。」

    這個夜晚,風勁節被張敏欣煩得頭疼腦暈,完全不知道,不遠處的廳堂裡,有個溫婉的女子在為他而囑咐丈夫的話。

    這個夜晚,曾親自見過風勁節,遊說失敗之後,就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的趙王第二子,當今的瑞王殿下,終於召來心腹屬下,動用強大的密探組織,命令他們仔細探查有關風勁節的一切。

    這個夜晚,盧東籬與蘇婉貞一直相守至天明,誰也舍不得睡去,誰也舍不得閉眼,誰也舍不下,每一滴每一瞬的珍貴時光。

    第二天,蘇婉貞一直送盧東籬到了城外十里,二人夫妻攜手,有多少話要訴,又有多少話欲說而不得,到最後,也只得相顧凝眸而久久無言。

    風勁節懶得理會二人含情脈脈,相顧無言的溫柔情懷,自顧自把他們那小手小腳,粉嫩香滑的孩子搶過來,在懷裡一路逗弄著,漫不經心自腰間扯下塊玉珮,隨手系在孩子身上。

    盧東籬查覺他的動作,一眼望過來。風勁節橫眉立眼給他瞪回去:「看什麼,我送給侄兒的見面禮,你有意見嗎?」

    雖說不知道這塊玉珮能讓大趙國各個行當最出色最富有的數十名富豪,見之則萬事皆從,不過盧東籬也可以猜到,這傢伙拿出手的東西,必然極之珍貴或有其他意義在。

    只是,他知風勁節的性情,東西既送出手了,自然也沒有收回的道理。何況很久以前,他就不再為任何事,去同風勁節客氣了。

    所以他只淡淡笑笑,低低叮嚀蘇婉貞收好那塊玉珮,決不可丟失損傷,也就罷了。

    長路漫漫,皆在腳下,送了又送,到底還是要面對分離。

    眼看著日色漸黯,再送下去,便不能在城門關閉前回城了,蘇婉貞只得停車止步,到最後執手相望,所能說的,也不過是「珍重」二字罷了。

    盧東籬策馬徐行,也回過幾次頭,也悵悵張望,遙遙揮手,到最後,終是咬牙揮鞭,與風勁節,漸漸絕塵而去。

    這一刻,送行的妻子,定定遙望夫君遠行的身影,從現在就開始期盼下一次的重逢。卻不知道,這一生一世,這是她最後一次凝望夫郎的背影。

    這一刻,遠行的丈夫,懷著至深的內疚,咬牙狠心而去,只盼著終有一日,干戈止息,國家安泰,他能夠解甲而歸,補償他所虧負的一切。卻不知道,這一生的夫妻之緣,於這最後的一次送別,已然盡了。

    風勁節與盧東籬策馬同行,見他一直神色黯淡,沉默無語,知他的心緒因這場離別而極之悲涼,有心引開他的心思,當即笑道:「你可知道,這幾天我在京城裡花天酒地,極盡歡樂,居然還認識了一位大人物?」

    盧東籬眼神微微一動,輕聲道:「瑞王殿下?」

    風勁節哈哈一笑:「他的人找過你了吧?」

    「不錯,我回京的第二天深夜,有個自稱是瑞王幕中之客的人,悄然來見。」盧東籬問道,「瑞王找你的用意我也猜得出來,你如何答他的?」

    風勁節朗朗一笑:「我告訴他,盧帥給他的答覆,就是我的答覆。」

    盧東籬卻只苦笑一聲:「那夜的訪客曾對我細說瑞王的胸襟抱負,見識舉措,此人確是英豪之主,他竟肯親自去見你,可見也極為看重你,此事極之重大,你當以你自己的志向將來考慮,不一定非要以我的見解來左右你的想法。」

    風勁節冷笑一聲:「盧東籬,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又豈是旁人可以左右的。你是你,我是我,我之所以以你的選擇來回絕瑞王,不是因為要跟隨你,而是因為,我知道,在這件事上,你我的見解和原則,正好相同。」

    他冷冷逼視盧東籬:「你說他是英豪之主,那麼,為什麼你要拒絕他呢?」



破障
     
    其實,不用盧東籬解釋,風勁節也明白,他不答應的原因,簡單到極點。

    執掌兵權者,不應當介入嫡庶之爭。兵為國之利器,軍是國之爪牙。這爪牙磨利了,本是為了對付外敵。儲君之事,一個有兵權的將領,一個控制了軍隊的元帥,就算有自己的看法和想法,也不應該公開表達,更何況是暗結朋黨,私認主君,讓手中兵將,成為對付自己人的鋼刀!

    人們每每聽到的,是名將英才輔佐某位王子,經歷一番爭鬥,奪得帝位,最後成就一代名君的佳話。那些膾炙人口的傳奇故事,讓人們為一個又一個奪嫡故事的一波三折,鬥智鬥勇而折服,興奮傳唱那些精明能幹的臣子們,如何壓對了注,英武果決的君王們,怎樣成為至尊。這是多麼輝煌,多麼爽快。

    但是,真正身處其間的人們,誰會真的看不見,奪嫡之路,血流飄杵!誰會真的不知道,因為奪嫡而滅亡的國家,遠比因為奪了嫡而強盛的更多。誰會真的不記得,李斯毀掉了秦國最仁厚的太子,最傑出的將軍,使一支最出色的部隊失去戰鬥力,才扶起了一個殺盡兄弟的胡亥,間接造成了秦國滅於劉項鐵蹄之下,而奪了位的李世民,面對有樣學樣,同樣要奪他位的兒子,曾經怎樣的黯然神傷。那些精明能幹的臣子們,壓對了注,用血肉舖路,扶上帝王之位的庶子王爺,又有多少,最後不過庸才!

    在那為國為民,扶植英主的堂皇口號之後,多的是尋找最好東家,成就從龍之功的貪婪心思。只是,勝利者書寫的歷史,輕易便可以將當初那些離經叛道,當初那些血流成河,轉換成燦爛的榮耀光環。只要你選對了人跟隨,你便可以風風光光的,名,留,青,史。

    立嫡立長,不輕言廢立,這樣的規矩,明顯是不完美,不公平。但是,在君主為天的年代,這卻是保證政權平穩過渡,讓國家不至動盪的最好方式。那個位置,太誘人。誘人到如果沒有規矩,王子們為了爭奪這個位置,可以將他們能掌控的一切犧牲。而當他們掌握了刀兵,他們的力量會兇猛膨脹,他們可以輕易將一個國家,無數黎民,拖入苦難的深淵。他們可以指揮無數人為他們墊腳,他們可以逼迫無數人為他們陪葬。

    如果已有嫡長子為儲君,且儲君並無失德,那麼,對國家而言,他就是繼承的最佳人選。就算是儲君失德,繼承者也應該由君主與重臣明議而定,而絕不是由王子們私下陰結文臣武將,朋比為黨,彼此傾軋,甚至由刀槍劍戟去爭奪。當儲君已定,王子與大臣,尤其是執掌兵權的武將,似下交結,圖謀儲位。其實,本身就已經是對國對君的不忠。

    自然,這些規則律法,那些暗懷野心的王子,一意攀龍的臣下,總是可以找到無比正義的理由,來不加遵從。而有什麼理由,會比為國為民扶植英主這樣的口號,更加方便,更加動人,更加好聽呢。在未來的年代裡,經過多少個千年的血腥洗禮,人們會終於公認:不介入政治,是一個軍人的天職。人們會終於學會,用辯論,用妥協,用求證,來堅持推行自己認為正確的,或者是認為對自己有利的一切。而試圖用刀劍,用槍炮,用強權實施自己意志的人,會被所有人唾棄,會讓所有人奮起反擊,無論他的理由聽起來是多麼高尚,多麼充分。

    但是,就算是這古老的年代,卻也總有幾個人,對於自己的職責,自己的義務,是會去堅守到底,無論如何不肯放棄。比如那不肯幫助李世民奪位的李靖,比如……盧東籬。

    盧東籬目光遙望遠方,輕輕道:「當今太子是皇后所生的嫡子,也是陛下的長子,性情柔善淳厚,自輔國以來,雖無大的建樹作為,畢竟並無失德之處,瑞王欲圖大位,想要扳倒如今的太子,若不施展陰詭手段,必不能成。」

    風勁節眼神既冷且銳:「太子又豈是好相與的。別的不說,皇后那一枝的外戚,枝蔓相連,人數眾多,東宮的官員門生部屬加上他們的家人,牽扯起來…… 還有奉命輔佐東宮的太傅太師們。那些道德端方的正人君子,飽學鴻儒,雖說太子若犯小錯,他們罵得比誰都凶,可要是有人想要扳倒太子,他們也一定會以性命來保。瑞王要成事,陰謀手段,朝中陷害,暗裡行刺,種種見不得人的法子都一定要用出來。他若是成功,這上上下下,死的死,打的打,貶的貶,流的流,逃不過悽慘下場的,恐怕要有十萬人。就算不成功,這一場奪位之爭,死在他手上的人,或者被他牽連的人,也絕對不會少多少。自然,這其中少不得會有很多正人君子被連累,很多人無辜被殺害,不過……」

    他語氣忽地一轉:「你倒也不必太過以此介懷。瑞王也該知道你的為人,就算你真的投了他,他也不會派你去做這種事的。就算你不加入,這些事,瑞王也遲早要做,該對付的人,瑞王也不會因為你的選擇而遲疑放棄。」

    「人不是我親手所殺,我就沒有責任嗎?因為有我沒我,他遲早都會做這些事,那我現在站在他這一邊,就是正當的嗎?」盧東籬淡淡反問。

    有很多事,不是說自己沒有親手去做,就與之無關,有很多罪,不是說,裝做自己並不知道,就可以洗得清。

    只要選擇站在那一邊,就等於認同他的一切行為,就等於承認這種手段的合理性,就等於加大了他的勢力,就等於給他更多的膽量更多的決斷,去更早地實施殺戮和打擊。

    原則之所以是原則,就是因為,它不可妥協,不能讓步。

    風勁節哈哈大笑:「盧東籬啊盧東籬,你就是太過較真,太愛鑽牛角尖,所以就注定你一輩子不可能飛黃騰達,從龍保駕的功勞,肯定是與你無緣的了。」

    盧東籬苦澀地笑笑,眼神始終都是沉鬱的。

    風勁節笑道:「既然我們的盧元帥已經大義凜然地做出了選擇,不是應該無論禍福,都坦然而對嗎,怎麼還整天哭喪著臉啊?」

    盧東籬沉聲道:「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風勁節低低哦了一聲,微微挑起眉。

    「那個說客,同我說了許多話,關於國家的種種弊政,瑞王的諸般見解,他的心胸,他的舉措,他對於國家未來的種種設想……」

    「怎麼,你覺得他是英主仁君了?」風勁節似笑非笑地問。

    盧東籬雙眉緊皺:「你我都知道,如今的趙國,似安實危。現在文怡武嬉,只圖逸樂,軍隊不能作戰,官員只思貪墨,而重文輕武之風,更是日盛一日。太子雖無失德之處,可看他監國理政的諸般舉措,也只是守成之人,將來繼位,也只不過是任由一切繼續下去罷了。可是瑞王卻似乎頗有雄心,他說他要改國製,肅貪風,整軍伍。如果他能成功,確是富國利民之益舉。那麼,我如今的堅決推拒,對這個國家,到底是對還是錯呢?」盧東籬迷惘了。

    風勁節卻是好笑,哪個政客在參選時,不把口號叫得震天響。可是,真正當權後,能切實做到的,又有幾個。所謂下去一個大老爺,上來一個大少爺,就是後世,對於已經當選的政家官員,頗多牽制的時候,都是如此,何況是這天子一言既為法的時代。

    「他會不會真的做這些事,能不能做到,還是個問題。而且,就算他真的言出必行,將來真的能夠富國強兵,他達到目的之前,也必然使用卑鄙無恥的手段,必然殺戮正直而沒有過犯的君子。你無法認同這種做法,卻也同樣不能確定,自己的不認同就是正確的,是嗎?」

    盧東籬苦笑。其實,這樣的迷惘,又何止他一個人呢。千百年來,多少名儒哲士,都曾經思考過,所謂損一人而利天下這類事,究竟是否正當。

    當然,從古到今,掌政者們都會把這個選擇合理化,都會說為了國家,為了百姓,為了天下,為了這個那個偉大的理由啊,犧牲那個人,是絕對正確,絕對應當的。如果你是那個被犧牲者,那你是絕對不應該有任何怨言,甚至,你是很有義務,打破頭來爭取的這種光榮的。然而,所有的堂皇口號,只有在犧牲別人的時候,才可以叫得震天響。

    古往今來,有多少決策者,肯把自己劃入應該犧牲的那一塊。那些覺得,理所當然應當犧牲少數人的人,又有幾個,不覺得自己是安全地站在「大多數」這一邊。要經過多少個千年,經過多少教訓,人們,才會認真地,在少數服從多數這樣一個規則後,自願加上多數保護少數這樣一條義務。

    盧東籬卻是一個異類,如果是為國為民,讓他自己去犧牲,他會毫不考慮,可是,如果要他去犧牲其他人,無論理由多麼正大光明,他也無法做到。

    「勁節,我覺得,讓那些無辜的人,因為天家之爭而死,太不公道了,可是,我這幾天又總會去想,如果瑞王當政,真能讓國富民強,真能讓百姓都過上好日子,讓軍隊不再疲弱無力,那麼,我再堅持那小小的公正,是不是太迂腐。」

    「怎麼這年頭,連公正也分大小了嗎?」風勁節悠然一笑道:「我聽過一個故事,在很久以前,有兩個相鄰的國家,甲國派人從蠻荒的地方購買擄劫來很多奴隸,並制訂各種各樣的法律,讓奴隸為了他們做事,為他們創造財富。很多乙國人看到了,很羨慕,也大量買進奴隸,把所有的苦活累活都交給奴隸去做。但是,乙國的法律,卻從沒有許可過奴隸制,法律上,所有人都有人身自由。終於,有一個乙國的奴隸,從主人那裡逃了出來,跑到官府去狀告主人將他拘禁做工違法。這場官司震動了整個國家,當時乙國已經有幾十萬奴隸,無數人花了大價錢去購買這些奴隸來做工。一旦這個奴隸被判自由,所有在乙國的奴隸都會自動獲得自由之身,無數人的購奴財產白白拋出去而得不到回報,連國家的運作都會受到影響。所有人都呼籲這場官司判奴隸失敗,但那位審案的官員,頂著強大的壓力,判了那個奴隸自由。為了一個異國小奴隸的控訴,一夜之間,乙國蒙受了巨大的損失。人們破口大罵那個官員不為整個國家著想。而官員平靜地說,我是執法之人,對我來說,公正就是公正,我的工作就是讓公正得以實現,至於實現公正的代價,不是我需要考慮的。」

    盧東籬微微一震,喃喃道:「公正,就是公正……」

    一個小小異國奴隸的公正,與一個國家的公正相比,其實並無區別。

    公正,公道,還有生命的價值。這一切,應當被稱斤論兩,來比較,來選擇嗎?

    當它們真的被稱斤論兩,那公正是否還是公正,公道是否還是公道,人的生命,是否還有價值?

    公正就是公正,就該被維護,就該得以實現。

    他抬頭,遙望遠方漸漸西沉的太陽,輕輕道:「其實我,並不真的認為我自己選的不對,我

    只……」

    「你只是對於這個國家的未來,有著太多的憂慮,太多的掛懷,所以,在捨棄瑞王之後,才會徬徨迷茫,你所需要的,其實只是一個你信任的人可以告訴你,你並沒有錯。」

    風勁節淡淡道:「其實瑞王此人,到底會不會真的改變國家舊有的體制,這也是未知之數。他的目光可能比其他王子更敏銳一些,見識比之太子可能更高明一些,但這還遠遠不夠。要成為一個好的君王,要改動歷朝的弊政,這更需要的膽識和擔當。肅貪和整兵,這兩件事,都會觸動太多太多人的利益,極有可能會引來整個文官集團的對抗。在沒有奪到大位之前,把口號叫得響噹噹,讓所有憂國憂民的人聚集在他周圍,這算不了什麼。可是在登了大位之後,面對重重阻力,面對日漸動搖的帝位權柄,還能夠堅持到最後,非有大智大勇大擔當者,不能做到。」

    風勁節眼神中,漸漸又露出譏嘲般的笑意:「古往今來,多少國家的變法圖強,最後都只落得半途而廢。哪個變法的君王不是想著國富民強呢,可惜啊,那年青的熱血,在與舊有陳腐官僚戰鬥的過程中,在一次次的挫折後,總會慢慢地冷下來,總會慢慢地認識到,原來君王是與士大夫共天下,而不是與庶民共天下,於是,百姓的衣食冷暖,生死安危,也就漸漸地放開了,不顧了,眼前有的是安逸生活,有的是揚塵舞蹈,大呼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的人,何苦再給自己找不痛快呢。」

    他側頭冷冷望著盧東籬:「瑞王只派一個說客去見你,卻親自來見我,在被你拒絕之後,也沒再採取其他的行動,從一開始,他就不是認真想要把你收為麾下的。你得罪的人太多了,他顧忌著九王爺會不高興。看到了人才,卻不能為人才去擔當,沒有堅定的信心保護下屬的人,我很懷疑他在位後,會否有足夠的膽色和毅力,去實施新政。」

    盧東籬臉上漸漸露出淒涼之色:「照你這樣說來,無論如何,這個國家注定了要一刻不停息地走向破敗和毀滅了。貪墨的官員,沒有戰鬥力的軍隊,文怡武嬉,一切一切,都只會愈演愈烈了……」

    風勁節冷酷地道:「世事本如此,盧東籬,你的書都白讀了。古往今來,多少國興,多少國滅,哪裡有長盛不衰的國家,所謂的萬世太平,不過是書上空洞的字眼罷了。趙國的命運,和無數國家一樣,有興就有衰,到了百病難醫時候,或許唯有破滅,才能重得新生。」

    或許天色越來越晚了,所以盧東籬咬牙猛然回首,卻覺有些看不清風勁節在暮色中略顯朦朧的神色。

    「我們什麼也不能做嗎?」他的聲音有一種壓抑的痛楚,「眼看著一切的不公正,我們無能為力,眼看著一切的災厄,我們什麼也不能做嗎?」

    風勁節輕輕地笑:「盧東籬,我們現在,正在做什麼?你這麼多年的努力,都做過些什麼?我們在定遠關,流了那麼多血汗,又在做什麼呢?我們一直都在做啊……」

    夕陽下,他的眼眸亮如星辰:「我們一直都在做,盡我們的能力,在我們的手可以夠到的地方,在我們的眼可以看見的地方,我們從來沒有停止過去做該做的事。在我們看不見的他方,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也一定會有很多很多,和我們一樣的人,仍然在努力著。儘管,在一個如此黑暗的世界中,我們所有人的努力加起來,可能只是茫茫大海中的一朵小小水花,對大局並沒有什麼大的影響,但我們確實在盡我們的力量,做我們該做的事。也許就算我們用盡了力,流盡了血,付出了整個生命,甚至讓我們的後輩也同樣為此付出,我們期待的美好世界,我們依然看不見,但是我們做了一切我們能做的事,在死亡來臨的時候,我們可以坦然說,無愧此心,不負此生。」

    他的聲音輕柔,他的語氣平和。然而,盧東籬只怔怔得聽他說。漸漸得,馬蹄聲,風聲,行人的腳步聲,對話聲,遠處鳥兒的鳴叫聲,甚至自己的心跳聲,呼吸聲,都已隱然不覺,天地間,便只剩下,風勁節那平和寧定的聲音。

    「東籬,你相信我嗎,總有一天,總有一天,真正的公平,將得以實現。不再有昏主,不再有暴君,站在國家最高點的人,必然是最賢能,最有人望的。官員們不能肆意欺侮百姓,而百姓卻可以光明正大地指責官員的失職。百姓可以安居樂業,國家可以富有強盛。然而,這樣的光明,要經過很久,很久的黑暗,才能看到,這一天,要經歷很多很多的鬥爭,才能到來。東籬,這一切,不是靠一兩個清官,兩三個英雄能可以做到的,這需要無數人,無數年無數代的爭取和努力,即使所有人為謀求公平公正所做的事,在整個世界,小如微塵,但無數微塵積聚在一起,便是不可撼動的高塔。這也需要所有的百姓所有的民眾,去流血,去受傷,只有痛楚,才會讓人漸漸醒悟,只有傷痛,才會讓他們慢慢地,一代代去反醒,去爭取,只有挫折,才會讓人磨礪出爭取公平敢於抗爭的志氣和膽色……東籬,那一切總有一天會到來,也許我們看不到,但我們曾用我們的生命,往那座高塔上多添一粒沙,所以,東籬,我們何曾什麼都不做。」

    太陽悄無聲息地沉入西山,天邊最後一縷夕陽,也漸漸散盡了輝煌。風勁節的話對著盧東籬說,眼神卻遙望著那無限遠的方向,異樣的光輝靜靜地在他眸中閃爍。

    盧東籬只是怔怔望著他,身不能動彈,腦不能思考,完全任由馬兒不受控制地向前走,過了很久,很久,才徐徐地呼出一口氣,輕輕地道:「勁節,謝謝。」

    這麼多生死並肩的歲月,多少次危難中相守相護,他與他,本來早就不需要一個謝,然而今天,他是如此身不由己地輕輕說:「謝謝。」

    風勁節沒有應答,他依然望著遠方,望向無限的時間與空間的盡頭。

    在那裡,有一個叫做風勁節的學生,因著生命太過漫長,所以心靈冷如荒漠,對一切美好的東西,都用最冷酷無情的心去置疑。

    為什麼史書上有那麼多忠臣烈士,他們為什麼要用生命去做無聊的抗爭,他們為什麼拋棄人世間所有的美好,去交換那些根本無所謂的東西?

    這世上哪裡來這樣的好人。

    他選擇了忠臣做他的論題,他一連數世,都在用不同的身份做好人,做忠臣,連教授都認同他的努力,所有人都知道這一世結束,他的論文一定通過。

    他自己清楚,他根本不知道,什麼才是忠誠正直,什麼才是忠臣義士,什麼是高尚,什麼是善良,那些疑問,如同毒蛇,在噬咬他的心靈。

    學校規定的論文,他可以通過,那麼,他自己向自己提出的疑問,時時刻刻拷問著他的心靈,他卻找不出半句話可以回答。

    直到這一刻,直到他純粹只是為了勸慰盧東籬,而信口說出這一番話。

    然而,他不知道,恍然間破除迷障的,到底是盧東籬,還是他自己。

    他覺得血漸漸在體內沸騰起來,他覺得,溫熱的東西,漸漸湧上胸膛,他覺得,伸出手,掌中再不是空落落一片,而是切切實實抓住了什麼。他才忽然間發現,原來,這麼多次的生死並肩,這麼多回的攜手與共,他真真正正地找到了生命中有什麼值得珍惜,值得在意。他真真正正地找到了,那內心深處,千年不止的疑問。

    什麼是忠誠,什麼是正直,什麼是忠臣義士,所有的執著是為了什麼,所有的不悔是因著什麼,千百萬年來,那劃破漫漫長夜,永恆不滅的星光,到底是為了什麼而燦亮如花。

    其實,不過是一粒砂。

    他仰頭,縱聲大笑。

    耳旁傳來盧東籬震驚地叫聲:「勁節,你怎麼了?」

    「我悟了,東籬,我悟了。」風勁節倏然發出一聲長嘯,清朗俊拔,直入長空,遠方幾隻大雁驚得振翅疾飛,在天之盡頭,久久盤旋。

    「東籬,謝謝你,我悟了,我悟了。」他如瘋似狂一般的叫聲,在漸漸降下的夜色中,傳得很遠很遠。

    生命從來不曾如此充實,心靈從來不曾如此寧靜。

    東籬,我悟了,謝謝你。

    我那幾乎永恆的生命,因你而有了意義。



爭差
     
    利箭破空聲與慘叫聲幾乎同時響起,從風勁節張弓搭箭,到那奔逃的沙盜中箭倒地,這其間,彷彿毫無時間間隔一般。

    所有人幾乎都感覺,箭影劃空,和沙盜利箭穿胸簡直就像是在同一時間發生的事。

    在一片短暫的震驚沉寂之後,就是轟天般的叫好聲。

    小刀兩眼發直,夢囈般道:「將軍,你的箭法怎麼就這麼好呢,為啥不管看到多少次,我們還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呢,我的將軍啊,你再這麼有事沒事射一箭,我們這幫子人都不敢去摸箭了。」

    風勁節又好氣又好笑地信手將馬鞭在空中衝他虛虛一擊:「得了吧你,當了幾年兵,別的本事不見漲,拍馬屁倒是越來越順溜了。不過是一群沙盜,你們也處理不了,非得逼得我出手,也不知道臉紅。」

    小刀諂媚地笑:「將軍,我們這不是故意留一手,放那傢伙逃跑,好讓你一展伸手,大施神技嗎?」

    風勁節惡狠狠瞪他一眼:「少在這貧嘴,還不快給我收拾殘局。」

    小刀精神抖擻應了一聲,屁顛屁顛地招呼著一干軍士們打掃戰場去也。

    風勁節搖頭嘆氣,一邊反思自己對手下過於放縱的事實,一邊慢悠悠策馬來回踱步,倒把這慘烈的殺場,漫天的黃沙,刺眼的鮮血,一概當成青山綠水來欣賞了。

    回到定遠關後,盧東籬和風勁節乘著人家陳國還在休養生息,暫時沒空來找麻煩,就一點也不肯浪費時間地展開了大練兵。

    當初盧東籬與風勁節就達成過共識,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好好訓練軍士們,讓他們適應在沙漠上做戰,以便漸漸擺脫對漠沙族的依賴。

    這一年多來,只要沒有什麼戰事,他們就會把定遠關的士兵輪番拉到沙漠上來操練。兵練得雖然不錯,但多少也得讓大家有點實戰的機會啊。

    如此一來,沙漠上橫行的大小沙盜團夥可就倒了血黴了。

    風大將軍打著替沙漠各族除害的旗號,帶著人馬三天兩頭跑出去一通狂殺。

    沙盜是沙漠上最惡毒的盜賊。在沙漠如此惡劣的自然環境中謀生本來就不易,可是沙盜卻還要在這裡擄掠殺戮,奪人財物,人妻女之餘,最惡毒的就在於,被他們攻擊的部族或商隊,雖然不會被他們全部殺死,但下場往往更慘。因為大多數沙盜在搶光財物和美麗的女子之後,就會把對方的乾糧食水以及馬匹駱駝全部帶走,讓這些人,就這樣在可怕的沙漠烈日中,活活渴死。

    幾乎沙漠上所有的沙盜,都手染無數鮮血,身帶無盡罪惡,就算是殺十幾二十次,都絕對有餘。

    不過,他們在既不屬陳國,也不屬趙國的荒涼沙漠中橫行,大的部族也從不招惹。小部族,或是來往商隊被他們襲擊,也就只得自認倒霉。

    所以,在這片無邊無際的沙漠中,沙盜們的罪惡,已經延續了百年,而很多人都以為,這一切,還將一直繼續下去,直到永遠。

    可惜,風大將軍對於這種既能做行善積德救無辜,又能練兵,順便還能搜刮財寶的大好事,過於迷戀,於是整個沙漠的沙盜都開始遭受滅頂之災。

    他們再凶悍善戰,又如何對抗得了帶領正規軍隊,不論是用兵之術,還是個人武藝,都稱絕一時的風勁節呢。

    於是,像這樣沙盜們被圍捕剿殺的情形,平均一兩個月就要出現一次。

    此時風勁節身踞馬上,冷眼看著死傷遍地的沙盜,心中冷若冰雪,絕無半絲惻隱。

    在這一方面,他覺得自己怎麼得都比那個打了十幾次仗,居然還一副菩薩軟心腸的盧東籬強上太多了。

    從來慈不掌兵,面對這種惡行纍纍,令人髮指的沙盜,幾乎每一次圍剿,他都是要求軍士們狠打狠殺,絕不放走一個的。

    此時他手下大趙國的正規軍,正在飛速地清掃戰場,收拾一切戰利品,把每個沙盜身上的財物,武器收為己用,檢查所有倒地的人,確保沒有人裝死逃命。

    死了的全堆在一起,準備掩理,還有口氣的,則動作利索地繩捆索綁。雖說這幫人死有餘辜,不過殺俘總是不太好的,先審出他們搶來的財物一般藏在哪,派人去起出來,然後再捆回去當苦力贖罪好了。

    風勁節漫不經心地看著大家忙忙碌碌,任由馬兒在戰場上隨便踱來踱去,唉,這已經是沙漠上最後一股沙盜了,以後可怎麼找機會帶大家出來活動筋骨啊。

    正走神呢,下方忽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他懶洋洋向下一看,自家的馬兒,正好踩到一具屍體手背上,那屍體立馬慘叫掙紮起來。

    又是一個想裝死逃命的。

    風勁節冷笑一聲,隨手一鞭子甩過去。

    那鞭梢不過是在沙盜頭上輕輕擦過,其中所蘊的強大內力,已令得他身子一挺復一僵,閉目暈倒於沙上。

    本來,這種沙盜,風勁節連正眼也懶得看,但那一鞭揮出時,鞭上所帶勁風適時把這沙盜滿頭亂髮捲了起來,讓風勁節在無意中,看清了他滿是沙塵和鮮血的臉。

    風勁節立刻低低咦了一聲,忽得揚聲道:「小刀!」

    小刀應了一聲,大步跑過來:「將軍!」

    風勁節用鞭梢一指:「你看看這人的長相。」

    小刀蹲下身,把沙盜亂七八糟的頭髮拂開,怔怔看了一看,也咦了一聲,忙又手忙腳亂,把這沙盜滿臉的灰塵和血跡擦了又擦,最後才眼晴有點發直地抬頭:「這可巧了,分明……」

    「把他帶回去。」風勁節淡淡打斷他的話:「單獨關押,好吃好喝照料著,務必把他養得白白胖胖。」

    小刀凜然應是。

    風勁節抬頭四下望望,見士兵們都在忙著,這才又漫不經心地道:「你挑選幾個可靠的人,負責他的事,不要讓其他人看清他的臉,不要讓別人知道他的事。尤其……」他語聲微頓,復又淡淡道,「不可以讓元帥知道。」

    *************************

    風勁節那打了勝仗的人馬,帶著豐厚的戰利品,浩浩蕩蕩地回了定遠關。沙盜搶掠來的金銀財寶,許多上好的馬匹駱駝,快刀利劍與強弓,無不讓人看得眼紅。

    其他的將軍們笑著招呼:「勁節,這次又收穫不小啊。」

    「那當然,我親自出馬,還能失手不成。」風勁節得意洋洋。他現在有大元帥做靠山,不用似以前那樣忍氣吞聲裝老實。這兩年又立功無數,如今是越發得囂張放肆,眼晴有往頭頂上長的趨勢了。

    正在處理公務的盧東籬,聽到外頭一陣陣喧鬧爭執。

    「這小子,尾巴快翹到天上去了。」

    「神氣什麼,這仗誰打不贏啊,咱們這是懶得出手,才叫你搶的功勞。」

    「先說好了,這次繳獲來的刀劍得平分,你休想再偷偷藏著給你的親兵用。」

    「是啊是啊,官司打到大帥那兒,也由不得你這麼吃獨食啊。」

    盧東籬伸手拚命地揉眉心,唉,那位怎麼就不肯讓他省點心呢。自從他當這個大元帥之後,那傢伙有了倚仗,以前那忠誠老實,為國為民的假面具,飛快地脫掉了,最初那嬉笑公堂的狂生狂行,則慢慢冒出頭來,也不知道在軍中添了多少是非。

    正心中腹誹著呢,風勁節已是腳步輕快地走了進來:「大元帥,你的愛將我,這次又大勝而歸了,你打算怎麼賞我?」

    盧東籬已經氣到無力,瞪都沒力氣瞪他了:「你就不能收斂一點,少惹些事嗎?」

    「什麼惹事不惹事的。這軍隊駐紮邊關的日子多麼單調無聊啊,我跟大夥兒,吵吵鬧鬧,讓他們可以時不時發洩一下心火,這才能保證咱們軍隊的活力嘛。」風勁節毫無自覺地說。

    一直以來,在盧東籬的開明管治,和風勁節的帶頭鬧事下,定遠關的軍紀就非常奇怪,平時軍中上到將軍,下到士兵,都顯得很是散亂無序,動則有人爭執吵架,甚至大夥兒約齊了比武打鬥,彼此爭強鬥勝,比這拼那,誰也不服誰。

    可只要一打仗,必然所有人凝聚成一隻無可抗拒的鐵拳,絕不給敵人任何可乘之機。

    這本來也還算是好事,只是風勁節太喜歡招搖,總做些讓人眼紅,叫人氣憤的事,三天兩頭和別的將軍們搶風光別苗頭。吵吵嚷嚷鬥來鬥去的結果就是動則有一堆人跑到他這大元帥面前,打嘴皮官司,煩得他頭暈腦脹,多少次勸風勁節做人不要這麼張揚,他總是振振有詞,說什麼為了培養全軍上下,敢打敢拚敢比的精神,所以自我犧牲。每每氣得盧東籬直欲吐血。

    風勁節卻似是沒看見盧東籬的難看臉色一般,笑嘻嘻道:「大帥,又該論到派人去押糧了吧?」

    盧東籬幾乎是有些惡毒地看他一眼:「你酒癮又犯了?」

    風勁節很委屈地拖長聲音:「這能怪我嗎,都是你平時管我太嚴了。」

    軍中按例是禁酒的,偏偏風勁節又是個愛酒之人,在盧東籬手下,千好萬好,就是沒酒喝實在讓人難受。

    因此,只要一有外差,他都會搶著要做。離了軍營,多少可以不受軍規束縛了。

    定遠關的普通軍用器物,都是由後方官府押運,只有糧草,關係重大,必要定遠關自己派出將軍押送。

    交接了糧草之後,當然要滴酒不沾,確保安全押糧回來,但從定遠關,往押糧處而去的這一路上,倒真是可以大大過一番酒癮了。

    盧東籬聞絃歌而知雅意,即時搖頭:「不行,這次你不能去。」

    「以前都是我去的。」風勁節立刻急了,「你平日拘管我也就罷了,好不容易有個兩三天自在的機會,你也不肯給我。」

    盧東籬苦笑道:「糧草向由各府輪流支應,這一次已經輪到鎮江府了。你忘了現在鎮江府的知府是誰?」

    「這哪能忘啊,不就是你那位大舅子嗎。」風勁節笑道,「說起來,這人還真是個當官的材料,明明鎮江府是九王控制的地方,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你親戚,他居然還能一路往上升,這等本事不可小窺,倒是你那個小族弟,就沒什麼出息了,考中了進士這麼多年,到現在,還縮在個小地方當知縣。」

    盧東籬嘆口氣:「你與大哥本來就有過節……」

    「那又怎麼樣?」風勁節冷笑,「他敢不給我糧草嗎?還是你以為,在他的地頭,就可以把我也按倒了打幾十板子使威風?」

    「是是是,你武功蓋世,誰能把你怎麼樣,再加上一隊身經百戰的親兵跟著,他區區一個知府,更動不了你一根手指頭。」盧東籬搖頭嘆息,「我不過是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儘量減少衝突罷了,你卻偏要往麻煩的地方湊。」

    「行了行了,你明是替我著想,其實不過是唸著舊情,不願讓他吃虧罷了。我答應你,只要他不找我麻煩,我絕不讓他難看,就算他找我麻煩,我瞧你的面子,也儘量不為難他就是。」風勁節把桌子敲得咚咚響,擺足威脅的姿勢,「你到底同不同意把這差事派給我?」



報仇
     
    惡狠狠地把公文重重拍到桌案上,鎮江知府的臉上滿是猙獰憤恨之色:「這次來的果然是風勁節。」

    「據說歷次押糧的差事都是風勁節做,小人原本還擔心,他知道大人是新任的鎮江知府,不敢前來,此次差事讓給別人呢,想不到他還是不知死活地闖來了。」如今的知府管家,正是當初陪蘇凌入定遠關的隨從之一,此刻正滿臉興奮地給自家主子出主意呢,「咱們這鎮江府可不是他的定遠關,就他手底上那幾百人,能頂個什麼事,還不是大人要他生就生,要他死就死,隨便怎麼難他,都由大人心意。」

    蘇凌望望自己滿臉諂笑的管家,冷哼一聲:「你當那姓風的是紙紮的?這人能帶著三百兵馬,生生把陳國五千追兵給幹掉一小半,就憑咱們鎮江府那從沒打過仗的兩千駐軍,能把他怎麼樣?」

    管家愣了一下,才道:「明打自然不是不必的,但這是咱們的地頭,處處給他找點麻煩,弄點小鞋讓他穿,叫他……」

    蘇凌只是冷笑,當年盧東籬一個文弱書生惹急了都敢脅持總督大人,何況風勁節這種無法無天的悍莽之夫。他好不容易才爬到一府之尊,所謂千金之體,坐不垂堂,絕不打算讓自己有任何危險:「你就別為這事操心了,替我把話傳下去,把我在各地調來的糧食全都照公文的數目準備好,不能短缺數目,更不許摻沙摻石,一切都要上好的,絕不能叫那姓風的找出半點差錯來,快去吧。」

    管家愣了一愣:「大人……」

    蘇凌冷冷一眼掃過去:「還要本大人慢慢向你解釋嗎?」

    管家急忙行了一禮:「小人這就去傳大人話。」轉了身,飛一般地跑出去了。

    蘇凌對小小管家可以不用多說,對自家夫人,卻是不得不解釋了。

    丈夫如今陞官升到可以開衙建府了,蘇夫人早就舉家遷來了鎮江府。聽說了蘇凌的命令,又驚又怒,張口就理怨丈夫沒有用:「你好歹也是個男人,當日在他手裡吃了那麼大的虧,如今人家撞到你手心裡,你也不知道報仇,也太沒骨氣了。」

    蘇凌笑著安撫妻子:「夫人,你不明白,這官場上處處風險,我能走到這一步,靠的就是小心謹慎,任何事都要再三思慮,絕不能光逞一時之快。那風勁節武藝高強,又膽大包天,若是明著找他的麻煩,誰也不知道他能做出什麼事來。這仇當然是非報不可的,但在報仇之前,必須先要保證咱們自家安全才是。」

    蘇夫人心不甘情不願地道:「就算不好明著同他做對,暗裡拖他的後腿也可以啊。他不是想要糧食嗎,咱們拖著不給就是了。」

    「我的夫人,軍中無糧,勢必有亂。就算是過去定遠關無足輕重的時候,咱們這些官員,什麼都敢拖欠剋扣,獨軍糧是斷然不敢少的。何況如今,他們連打勝仗,炙手可熱,前不久還剛剛上京接受過聖上的召見賞賜。咱們要無緣無故拖了他們的軍糧不給,到時候盧東籬那無情無義的傢伙,一道本章奏上朝廷,你夫君我的苦頭怕是要吃大了。」

    「怎麼是無緣無故呢?不是說永安郡今年鬧惶災,顆粒無收,官府救濟不了這麼多人,還把他們四處驅趕,餓極了的災民四下流竄乞討,所過之處,各地官府都閉門不納嗎?還有一路流浪乞討的災民是衝咱們這來的。你昨天還緊急召了鎮江府的大小官員們商議,要緊閉城門,拒絕災民進城,以免發生動亂呢。」蘇夫人急切地說,「咱們先拖個兩天,等災民們來了,就乾脆把城門打開,叫災民進來,到時候就說,糧食全用來賑災了,這理由光明正大,諒他風勁節也不能怎麼樣?」

    「這樣做,風勁節倒也不能把我怎麼樣,可是,萬一被盧東籬上奏,傳到朝廷,雖說為了救災而發放軍糧,不是大錯,但要讓上頭一個覺得我過於無能,救了災民,便誤了軍糧大事,這於我的仕途怕是有害無益。」蘇凌皺眉搖頭,「再說,就算這麼幹了,頂多只是讓風勁節為難,完不成差事,臉上無光,於他也沒別的損傷,這又怎能算報仇。」

    蘇夫人又氣又急又沮喪:「照你這麼說,咱們是什麼都不能做,白白挨他一頓打,如今他來了,只能好酒好菜好招待,要什麼給什麼了?」

    「夫人,你放心,我不是不報仇,只是一定要讓風勁節吃了天大的虧,還找不出任何理由來為難我。」蘇凌咬牙切齒,眼神中全是森冷之意,「他給我的四十大板,我若不能雙倍奉還,誓不為人。」

    浩浩蕩蕩的糧車行在官道上,負責押運的官兵,無不趾高氣昂,神色振奮。

    難得啊,他們這些窮當兵的,也有這麼威風的日子。想當初范大帥管事的時候,誰看得起他們啊,都說他們是光拿糧餉不會打仗的窩囊廢,跟著將軍出來辦差時,走到哪裡都挨老百姓的白眼,地方上的差役們,也總是冷視薄待他們。

    如今可是大不相同了啊,誰不知道他們是打敗了外敵的英雄,走到哪裡,老百姓都是用敬佩的眼神瞧他們,沿途的官員啊,差役啊,接應照應,無不打點周全,唯恐慢待了咱們。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全都咧開嘴呵呵笑,自我感覺好得不得了。

    可是,做為主將的風勁節心情正好相反,現在秋高氣爽,風清日朗,可是他自己卻是極度之鬱悶。

    這次故意要來鎮江府,原本就是想找蘇凌的麻煩。

    上次晚上和盧東籬閒聊,那傢伙不小心說走嘴,把蘇凌讓老婆去將蘇婉貞好一番羞辱的事說了出來,風勁節心裡就存了點跟鎮江的新任知府大人過不去的意思了。

    原本想著,這次自己帶了人撞到他的手心裡來,那個氣量狹小的傢伙,一準會想方設法找麻煩,自己就可以見招拆招,興師問罪,給他來個小事化大,叫他吃一次大大的虧。沒想到啊,沒想到……

    風勁節嘆著氣,搖著頭,鬱悶啊鬱悶。

    那位蘇大人,這叫一個熱情啊,這叫一個周到啊。滿面笑容地帶著大大小小的官員來迎接,跑上跑下地替他們安排住宿休息,連最小的士兵的飲食起居都照顧周到。虧得他千防萬防,等人著人家出招,也不見人放火,也沒見人下藥,更不曾有誰跑來惹事生非,一切都過份正常,過份安定了。

    就連糧草,人家都一早就準備好,只等著自家點收呢。他小心地一袋袋打開查,嘩,全是上等的大米,細稱稱,怕是一斤也沒少給。

    這簡直是詭異了,便是皇親國戚親自督師的軍隊,也沒見後方供給的糧食能有這麼好的。

    可是,總不能怪罪人家把差事辦得太好太慇勤吧?

    他驕橫無禮,人家知府大人謙虛和氣,他冷漠待人,人家知府大人永遠滿臉笑容,他踢車子,撕麻袋,把糧食灑得滿地,人家眉也不皺一下,重新安排人裝袋上車。

    伸手實在難打笑臉人啊。他風勁節可以無理取鬧,可是真要過火了,別說那個迂腐的盧大元帥不能饒他,就是身邊這些親兵,看著也覺得他過份啊。

    明明是攢足了勁一拳打出去,卻生生打進一團棉花裡,這種無力感讓他鬱悶到極點。

    雖然手下人覺得這一趟差事挺威風挺順利挺有面子的,他自己的心情卻怎麼也好不了。除了沒達成目的之外,也一直有一種極不妥的感覺。

    那位蘇大知府,可怎麼看也不是個以德報怨的君子。這次就算是不找他麻煩,也沒理由,把差事辦得這麼好,找點理由推搪一下,或者拿些質地差的糧食給他,也不算是失職,為什麼會……

    一路上大家高高興興,只有他一個人在悶悶地思忖。

    可惜啊,這一世不比以前當大將軍,大宰相的時候了,手頭上沒有完善的情報網,又處於這種信息交流非常遲鈍的原始時代,對於後方諸郡消息無法及時溝通,也就沒什麼資料可以拿來分析判斷,一時間倒還真難確定那人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興高采烈的小刀看風勁節的一路上都是懶懶的,忍不住說:「將軍,咱們這次的差事辦得這麼順利,你怎麼也不見一絲笑容?」

    風勁節冷冷道:「你們就不覺得這差事順得太過了?」

    小刀摸摸頭:「說得也是,上回聽說永安鬧災,災民四下流竄,還以為鎮江的糧庫也吃緊呢,沒想到,這麼容易就給咱們把軍糧湊齊了。」

    風勁節眼神一凜:「永安鬧災?」

    「是啊。永安離咱們定遠關遠著呢,難怪將軍你不知道。」小刀笑道,「我手下那個趙二,自己就是鎮江人,他兄弟是守城的軍卒,這次到鎮江,他聽他兄弟說,永安鬧蝗災,災民很快就會流竄到鎮江,他們這些守城門的人到時可辛苦著呢,不讓災民進城太狠心,讓災民進城,又要挨知府大人的板子……」

    沒等他說完,風勁節已是厲聲道:「你怎麼不早說?」

    小刀摸著頭,完全不知道自己哪裡犯了錯:「這個,我也是和趙二閒聊時聽他說的啊,這,這永安跟咱們定遠關隔老遠呢,他們鬧災和我們能有啥關係,我不知道這也要上報將軍。」

    風勁節根本不理會他說什麼,只是抬頭遊目四望:「這裡還在鎮江地界嗎?」

    小刀忙大喊一聲:「趙二,咱們出鎮江地界了嗎?」

    軍士中有人應了一聲:「出了有一個時辰了。」

    風勁節臉色冷然,猛一帶馬:「退回去,立刻退回鎮江府轄區內。」

    小刀愣了一下:「將軍,咱們這……」

    風勁節怒視他一眼:「愣什麼,打仗的時候聽到軍令你們也這麼瞎耽誤?」

    小刀醒了神,立時大喝:「將軍有令……」

    話音未落,忽然聽得風勁節長嘆一聲:「罷了,來不及了。」

    小刀愣愣地回頭望向風勁節,風勁節卻只是帶點苦笑,靜靜望著遠方,忽然間出現在視野中的無數人影。



罪責
     
    小刀一提起災民之事,風勁節心中已知不好。如果來得及的話,他會立刻把所有人馬都撤回鎮江府的轄區。

    蘇凌此人別的才幹沒有,在保衛自己的仕途利益時,卻是無比賣力無比執著的,絕不會允許有任何影響他飛黃騰達,讓他背負責的事情發生。

    只要還在鎮江府管區裡,出了什麼大事,蘇凌都脫不開責任,到那時,自己不用操任何心,蘇凌都會盡力阻止一切的發生。

    可惜的是,醒悟的太晚了。

    所以,望著前方那數不清的災民,風勁節除了苦笑,一時間真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事可以做。主將如此,一眾官兵也同樣手足無措。

    他們是定遠關中最精銳的軍兵,他們跟隨風勁節屢歷沙場,什麼強悍的敵人都不害怕,可是此時向他們逼近的卻全都是瘦得皮包骨頭,形容枯槁,面無人色,衣衫破爛,與其說是人,倒更像是行尸走肉的飢民,這種情況下他們能做什麼呢?

    他們可以持鋼刀架快箭,直面最凶悍的對手,但是,刀鋒雖利,怎麼去斬向這些搖搖擺擺連路都走不穩的人。

    一群群的飢民,目光呆滯地走過來,逼向前,所有人的臉都帶著死亡的氣息。他們的眼睛裡,早沒有半點光彩,可是,卻看不到那寒光閃閃的刀和劍,只見到一輛輛據說是裝滿糧食的大車。

    向前進,那裡有吃的,向前進,那裡有活路。

    無數人遊魂一般向前行來。而大趙國最精銳的官兵們,卻在步步後退,驚慌失措。

    小刀臉色發白:「將軍,怎麼辦啊?」

    怎麼辦,還能怎麼辦,舉起刀殺出一條血路不成?

    風勁節在心中憤憤地罵了一句粗話,拔轉了馬頭,行到糧車後方,馬速忽地加快,他在馬上連揮三鞭,連著三輛馬車上,都有米袋應聲而破,白米就這樣嘩得流瀉一地。

    他提高聲音大喊:「這裡有糧食!」

    其實根本不用他喊,在那白米出現在視線之內的一瞬間,所有飢民都瘋狂地奔跑了起來,那明明連拖動一下腳步都極為艱難的身體,卻可以跑得飛快。

    除了前方的糧食,人們眼中,已再也見不到其他東西了。

    大部分飢民都很自然地繞過前方的馬車,直撲向後方地上的大米。

    雖然還有少數有理智的飢民,知道後方的馬車糧食肯定不夠分,撲到前方馬車上,但是,那馬車上的糧食是用極粗厚的麻袋裝著,再用粗麻繩層層捆綁的,就憑他們餓軟了早沒力氣的雙手,一時半會根本撕不開。

    再加上這時後方士兵們也得了風勁節的提醒,在四面大呼小叫:「這邊的糧食不多了,再不搶就沒有了。」

    「快來啊,糧食要被先到的人搶光了。」

    而前方的士兵,則努力在不傷人的情況下盡力驅趕災民。

    於是,在這種極度的昏亂和急迫中,更多的人紛紛放棄前方的糧車而直奔向後。

    在沒有活路沒有指望的情況下,他們只得與官兵拚命,可既然後方已經有不受保護的糧食任他們搶奪,誰又肯把性命白白丟在官兵的鋼刀長槍下呢。

    後方糧車前先到一步的災民們瘋狂的搶奪,讓其他飢民僅有的理智也漸漸崩毀,人們不再去思索這些糧食到底夠不夠的問題,而前仆後繼地向那流淌滿地的糧食撲去。

    確有一些有心人,穿著災民的衣服,在災民中起鬨,高叫著,不要只顧著後頭的,前面的糧食也一定要攔下來。

    可是,一來,在極度瘋狂中的飢民聽不清他們的話,二來,只要有任何人高叫一聲,就不會再有叫第二聲的機會,便扎手紮腳地倒下去。

    而風勁節在欣賞稱讚自己隔空點的本領時,是不會介意那些倒地不起的傢伙,會否在一堆瘋狂往前衝的災民的腳下被踩成肉餅的。

    小刀心中微定,策馬到風勁節身旁:「將軍,乘他們混亂不堪,無法全力阻撓我們的車隊,趕緊走吧,要是那三車糧食搶光,他們回過神來,就走不成了。」

    其實不用他提醒,風勁節本來打的也是這個主意,可是遊目四望,無數餓得奄奄一息的飢民,因為僅存的生機,而振作起精神,眼眸中綻出希望的光芒,看到那一個個災民,瘋狂地撲搶那有限的糧食,茫目地扭打做一團,有人慘叫,有人哀叫,有人狂喊,那瘦弱的身體倒於塵埃,那掙扎的生命瀕於死亡,本已微薄的鮮血,已在爭鬥中流淌,本已虛弱的身子正在混亂中遭受踐踏和踢打。

    風勁節慢慢地握緊手中的韁繩,只需要一個手勢,一個眼神,只需要輕輕一抖韁繩,他自可快馬驅糧隊而去。

    然而,在這裡,三車糧食救不了如許災民,而在這糧食被分光之前,就會有一大半人,死傷於爭奪推搡之下。

    「將軍……」

    小刀的催促還不斷響在耳邊,風勁節唇邊卻又慢慢掠起那獨屬於他的,略帶譏嘲,卻又更多散漫的笑容。那種便是天塌下來,於他,也只如清風過耳的笑意。他聲音極低地自語:「陰溝裡翻船,還真是讓人不舒服啊。」

    「將軍,你說什麼?」現場狀況太混亂,小刀一時沒聽清楚他說什麼。

    而風勁節也並不打算重複一遍:「把糧車留下一半,小刀,你帶一半人馬在這裡維持秩序,用鞭子也要把那些爭搶的人給我趕開了,叫所有人大聲傳話,聽話排隊的飢民都可以領到糧食,還敢爭搶的,不但一粒米也拿不到,還要被綁起來鞭打示眾,總之就是穩定秩序,儘量不要死一個人。我押著剩下的糧車先走。」

    小刀大驚失色:「將軍,不可。為了應付目前的困境,少了三車糧,還好向大帥交待,咱們讓伙房那邊節省些用,也能應付得過去,可要是丟了一半糧食,那可是死罪啊,再說我們定遠關的弟兄們,怕也難挨到下次的糧草運到時。」

    「那行,與其讓這些飢民這麼拚命爭爭搶搶,然後讓人踩死打死撞死,不如你先上去一刀一個,給他們個痛快。」風勁節沉下臉來,懊惱自己對手下人實在太放縱了。只要不是戰場上下軍令,他們有事沒事,就愛跟自己對著干,萬事還要對他們解釋,什麼事也別辦了。

    小刀遙目四顧,神色也漸漸慘然:「將軍執意如此,回去你可怎麼辦?」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風勁節怒喝一聲,「你還磨磨蹭蹭幹什麼?」

    小刀神色黯淡得施了一禮,拔轉馬頭,大聲招呼一眾官兵,立時聚攏了一半人手,跟著他同去控制局面。

    風勁節揮揮手,招呼其他人押運糧車,趕開攔路的飢民,繼續向前進,心中猶自唉聲嘆氣,回去怎麼辦?唉,還能怎麼辦呢?

    怎麼辦?到底怎麼辦才好。

    盧東籬面沉似水,眼神定定地凝在風勁節身上,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說出一個字了。

    整個議事廳,氣氛極之沉肅。誰也沒有想到,以風勁節的本事,在自己國家的境內押糧,居然生生丟掉一半糧食。除了打仗之外,定遠關還從沒發生過這麼嚴重的事,更何況對軍隊來說,丟失糧草,有時候竟是比戰爭更加嚴重的事了。

    在聽完整件事的經過之後,盧東籬就一直沉默著不出一聲。

    而跪地請罪的風勁節也同樣安靜地不發一語,這麼長這麼長的時間,他居然連下跪的姿勢也沒有變動絲毫。

    風勁節平日雖與盧東籬沒大沒小瞎鬧,到了正經場合,卻是絕對尊重他主帥之權威的。可惜,此刻這大庭廣眾之下,謙卑的請罪姿態無法讓盧東籬有一絲輕鬆,心裡只覺沉重,更感苦澀,明知道所有人都在等他的決斷,卻始終不發一言。

    這樣的僵窒氣氛終於有人忍不住跳起來了。

    「盧帥,風將軍雖失糧草,卻也是情有可原,還望盧帥從寬處置。」

    既然有人發言打破僵局,自是應者如雲了。

    「是啊,當時那種情況,如果不留下糧車,就必然要放手殺人。咱們是護國衛民之師,怎好把刀劍對向自己的百姓。」

    「是啊,那些飢民也確是可憐,真扔下他們不管,怕不就這麼生生餓死了。」

    「鎮江府為了供應軍糧,這時候府庫怕也都空了,就算這些百姓前去求告,也只能被拒之城外等死,風將軍這一番作為,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啊。」

    「事急可從權,便是軍法,有時候也當顧及人情,大帥……」

    「就算不談人情,風將軍為國屢立大功,便是此回有錯,也當可抵過一二了。」

    眾將都紛紛出列表明態度為風勁節求情。

    盧東籬見眾人誠摯之態,心中也不知道是欣喜還是嘆息。

    這幫將軍們,平日裡還常同風勁節相罵爭鬥,拼風頭,爭功勞,搶戰利品,見面互相瞪眼挖苦,如今出了事,倒是一個賽一個的急著出來求情。

    他將目光復又望向風勁節,沉聲問:「風勁節,大家都為你求情,稱你此次之事,情有可原,你自己有何話說?」

    風勁節的神色依舊平定如常,眸光從頭到尾安然淡定,絕無半點忐忑與不安,知道盧東籬此刻發問,方朗聲道:「盧帥,失職就是失職,沒有多餘的理由可言。」

    他目光坦然明定,語氣朗然從容,盧東籬自帥座下望,正與他四目相對,彼此皆是心照,不由得微微一笑。

    不錯,失職就是失職,何需再多理由分辯。

    身在其位,便當其責。

    若是換了盧東籬自己面對那種情況,他也自知不可能做得比風勁節更好。

    若要護糧車,就必需殺戮那些拼了性命想求一線生機的可憐災民,若要救災民,就不得不放棄軍隊的糧草。

    然則,有很多事,你可以說,我並沒有錯,我問心無愧,卻不可以說,我無需承擔責任。

    即使沒有做錯,即使俯仰無愧,有的責任仍需面對,仍需承擔。

    法本難容太多柔情,更何況,軍法之嚴更非普通國法可比。

    盧東籬自坐中徐徐站起,目光定定望著風勁節:「前日本帥收到探馬來報,陳國又開始在邊境集結軍隊。」

    風勁節眼神微微一凜,目光卻依舊毫無迴避地坦然直視對方。

    盧東籬高居帥位,語氣沉定地道:「糧草是軍隊的根本,便百戰雄師,糧草缺失之日,便是軍隊動亂之時。我定遠關為國家屏障,身負護國衛民之責,更需時刻提防強敵入境。此時失糧,使我軍根本動搖,軍心動盪,其罪本來當死。」



受刑
     
    「然念及你此次失糧,亦為救護我大趙百姓,確有可諒之處,且大敵將至,殺大將不祥,暫且將死罪記下,待你他日立功方贖。今次只暫打你一百軍棍,以為薄懲。」

    此言一出,帳中諸人俱覺全身一鬆,才一百軍棍而已,這對風勁節實在算不得什麼,就憑此人的功夫,就是把軍棍給打斷了,怕也傷他不得。

    大帥果然還是與他情誼深厚,不忍將他重責的。

    眾人這心裡一高興,臉上雖然還努力做出嚴肅的表情,眼睛裡卻都是帶著淡淡的笑意看著行刑軍士押了風勁節出去。

    不多時,外面已傳來行刑記數之聲。

    大家心裡千斤的石頭放下了,只是輕輕鬆鬆等著外頭打完便可散去了,人人臉上的線條都從嚴肅而轉為柔和。

    只除了盧東籬自己。

    他發完命令之後,就只定定看著神色從容的風勁節被帶出去,最後那一刻,風勁節起身之時,似乎還對他淡淡笑了一笑,方才轉身而去。而他自己卻覺心頭如受刀剜,重重坐回帥椅上,滿臉皆是黯然之色。

    眾人見大帥表情如此沉重悲痛,隨著外頭記數之聲,臉色越來越蒼涼,到後來,連嘴唇都有些發白了。大傢俱都忍著笑暗自互使眼色,咱們大帥這演戲的功夫可真是一流啊,瞧你這一副大義滅親,強忍著傷痛的樣子啊。

    只有侍立在盧東籬身後的王大寶離得他最近,看得也最真。

    盧東籬那背上慢慢溢出,漸漸把整個後背都濕透的汗水,讓他極為奇怪,今天的天氣很涼快啊。

    盧東籬那桌案底下,莫名顫抖的雙手,更加讓王大寶不解,只是一百棍而已,根本傷不了風將軍分毫,盧帥不用這麼緊張吧。

    「大寶!」忽然響起的低喚,異常幹澀。

    王大寶略略靠近一步:「是。」

    「你去把軍中的大夫召來,治傷的藥也備好了,等會兒行完刑就立刻施救,別耽誤了。」那低低叮嚀的聲音,沙啞的不像是盧東籬。

    王大寶遲疑道:「大帥,風將軍的本事你是知道的,只是一百棍,根本用不著……」

    「你快去。」

    盧東籬的語氣中那說不出的兇狠和急躁讓王大寶莫名地打個寒戰,不敢再多說一個字,行過一禮,便急急往外奔去。

    眾將只見大帥的貼身親衛首領急急忙忙向外跑,才出去沒一會,就傳來一聲失控的大叫:「將軍,怎麼會這樣……」

    眾人俱都一驚,愕然互視一眼,再望向帥座,主帥靜靜坐在原處,神色不見一絲變化。但這不像是沉穩,到似是整個人都已經僵窒了一般。再看議事廳外,隔著一個小校場,也見不到校場外的情形。

    大家又相互看看,有人輕輕呼一聲:「大帥……」

    盧東籬不言不語,只輕輕揮揮手,所有人便立時向外奔去。

    只有盧東籬不動,他無法動彈,他已經用盡了所有的意志力來控制自己以沉穩平定的態度來面對這一刻,用盡所有的毅力,來逼迫自己坐在這裡,靜靜聽外面的記數聲,待到此時,才發現,他連動彈一下的力氣,都已經沒有了。

    眾將奔出議事正廳,奔出小校場,才看到外面被按倒施刑的風勁節,雙腿膝蓋以上至後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偏兩名用刑的兵士仍在施杖,杖起杖落之間,無數鮮血甚至還有肉屑和碎布被帶起,那橫飛的血肉落在地上,濺出朵朵刺目的血花。

    旁邊立了一名記數的兵士,仍在高聲唱數,確保聲音可以一直傳進主帥所在的議事廳:「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

    四周無數軍士肅立觀刑,臉上皆有不忍之色。

    而大寶更是氣急敗壞,一迭聲地喊:「怎麼會這樣?」

    風勁節挨打本來就已經很不痛快了,聽他這麼大喊大叫地,更加不高興,抬頭瞪他一眼:「你吼什麼吼,軍中行刑,敢喧囂嘩鬧者當治何罪,你可是欺盧帥軍法不利?」

    也虧得他讓人用軍杖行刑,打得遍體鱗傷,說起話來,居然還可以面色如常,氣也不多喘一口。

    王大寶這時才曉得要把聲音放低一點,但仍就滿臉怔愕之色:「將軍,你怎麼會弄成這樣?」

    風勁節為之氣結,簡直是廢話,敢情這傢伙幾年的兵白當了,哪個挨軍棍的不是這樣。

    好在這次倒用不著他說話,王大寶復又補充問題:「你怎麼不運功抵擋?」

    適時眾將已然奔近,正好聽見風勁節沒好氣地說:「這是盧帥親訂的刑罰,我若運功抵抗,懲戒的意義何在,盧帥的威信何在?既然是我手裡出的事,我當然要承擔責任。若仗武功而取巧,明為受刑,實為脫罪,自此以後,全軍上下,視軍法又為何物?」

    諸將心頭方自一震,又見風勁節於受刑之際,強自仰頭,目光亮若星辰地掃過眾人,語氣之中傲骨錚錚:「盧東籬是什麼人,風勁節又是什麼人,此等機巧高明之事,卻也不屑為之。」

    眾人大多只覺臉上一陣火辣辣,想起方才在議事廳見盧東籬神色而暗起的戲謔之心更感羞慚萬分。

    一時間,竟是誰也不敢對風勁節說一句話,只得轉而去瞪那用刑的軍士,大帥說打也就罷了,你們竟也敢下這麼重的手,真個膽大包天了。

    那兩個可憐的軍士,忽然間被上十位將軍怒目而視,手腳立時一起發軟,幾乎要哭出聲來了,幾乎同時顫聲道:「風將軍下了鐵令,我們要敢手下留情,就一起跟著挨軍棍。」

    這一下,大家更是連遷怒也不知道該去找誰了。

    適時風勁節不耐煩地喝一聲:「要打快打,早點打完了了事,我可不想一直這麼幹挺在這裡。」

    用刑的軍士忙不迭舉杖接著打,身邊的兵士,蒼白著臉抖著聲音報數,其他人卻也只能呆若木雞地旁觀,幸得王大寶還能記起自己的責任,撒開腳就直跑去找軍醫了。

    沉悶的刑罰一直在繼續著,所有人都只能無力地等著那每一記直打在心上的棍子敲下來。

    軍中的刑棍足有碗口粗,每一擊打得都極重,別說是一百下,就算是四十下,體弱的人挨了活活打死也不是稀奇事。

    虧得風勁節因自小練武,身體遠比旁人強健,方能一直撐下來。即使是以他那小樓中人超強的忍耐力,臉色也漸漸地蒼白下去了。

    然而,這一切依然無法停止,在打滿一百棍之前,人們只能繼續咬牙等下去。

    漸漸地四周的人越聚越多,無數聽到消息的軍士,只要不當班的,大多往這邊奔來,但對於他們所尊敬愛戴的將軍所受的苦,卻又無能為力,只能沉默地忍受這可怕的煎熬。

    小刀按風勁節的安排,把糧食分盡之後,就快馬加鞭趕回了定遠關,一回來就聽到這個叫他肝膽俱裂的消息,即時便去搶著照料風勁節的傷勢。

    一般來說,武將身邊的親隨近人都學過簡單的治療之術,為的是在戰場上,可以在第一時間照顧受傷的主將。

    然而,這一次風勁節傷得確是極重。

    一百軍棍,足可以把人打得筋斷骨折。就算風勁節體格強健,沒有真的讓筋骨受大傷損,但由背至膝,也是皮肉皆爛,慘不忍睹,最可怕的是,行刑時,衣服的碎片被打進皮膚血肉之中去了。

    軍中行刑,常是讓受刑者赤膊受打,官府行刑,也會讓受刑者脫去褲子。這倒不是羞辱而是保護,否則的話,一杖下去,被擊碎的布片會深深地嵌進肉中,幾杖之後,褲子和臀部至大腿大片的皮肉都被捶得稀爛,傷口裡滿是布屑,受杖之人縱然活了下來,也會因為布屑無法清洗乾淨而導致創口難以癒合,留下終身的殘廢。

    但是風勁節知道自己這一挨打,全軍不知道有多少人會跑來看,怎麼也不肯脫了衣裳,因此吃的苦頭就大多了。

    打完了一百棍,無法及時上藥包紮,卻必須讓軍醫,咬著牙用鐵鑷子探入他的傷口裡,一點點清理。清完一處地方,第一時間上藥,包紮,就這麼一寸寸往下治。因為惟恐有一點小布屑漏過未除,造成後患,所以治療的速度極慢,從中午直做到晚上,才剛剛把他的背給上藥包紮好。

    這時小刀才趕了來,搶了軍醫的鐵鑷子想親自幫忙,可惜連手都在抖個不停,風勁節吃痛之後,罵了他一頓,他才頹然放棄親自為主將治療的打算,把位置讓給軍醫。

    風勁節的意志力再強,忍完了足足一百棍之後,還要連續幾個時辰忍受軍醫們用鐵鑷子不斷翻動他的傷口,便是這種怪物也有些支持不住了。

    不但臉色愈發慘白,神志都漸漸開始渙散,有些迷迷糊糊地看小刀面色如土搖搖晃晃站在一邊,倒像受刑的人是他一般。

    風勁節竟也不由勉力一笑:「挨打的人是我,你嚇成這個樣子做什麼?其實這傷也沒什麼,不過看著嚇人罷了。大帥事先找好了大夫,備好了藥,一用完刑立時便治,死不了的。」

    「大帥事先就找好了大夫,備好了藥。」小刀愣愣地複述一遍,眼睛直直地望著風勁節,半晌才道:「大帥早就知道你為了維護他的威嚴不會運功相抗,他還下令打你一百棍?」



深意
     
    風勁節略有些驚異地看向小刀,在這種紀律嚴謹,上下之分尤其嚴明的軍隊裡,一個小小的親兵首領,如此無所顧忌地在人前表示出對主帥的不滿,實屬罕見。

    小刀緊緊抿著嘴,倔強地和自己所敬仰的主將對視。

    風勁節看了他一會兒,不覺笑笑,或許是因為胸中忽然升起的淡淡暖意吧,於是眼神中的笑意,便也柔和了:「他知道我不會運功相抗,所以才下令打我一百棍。」

    同樣的一句話,他不過是把一個「還」字,改成了「才」字,其中的意韻便已完全不同了。

    小刀極力想要堅持自己的憤怒,卻還是在風勁節那漫不經心的笑語中,冰化雪消。

    那樣簡單的一句話,可是淡淡燭光下,他的眼神是暖的,笑容是暖的,連話語也同樣是暖的。

    忽然間,這仍然年少的親兵首領,覺得自己的心也異常地柔軟。

    那樣的感情,那樣的相知,依然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然而,他卻不能不神往。

    盧東籬與風勁節的之間,從來都不會有誤解,不存在虧欠,不需要去思慮誰對不起誰,誰又負了誰,不需要去計較,是誰施的罰,是誰受的刑。

    他與他之間,自成一個世界,並無旁人半點幹預置評的餘地。

    只是怨怒雖清,多少還是有些不平之意在的。小刀低下頭,沉默了一下,才道:「這次的事,換誰也不能處理得更好了,這樣罰,太重了,太不公道了,虧你們交情還那樣好?」

    風勁節忍著疼悶笑:「什麼是重,什麼是輕?什麼叫公道?踩了老百姓的莊稼,按國法最重也不過打幾板子,按軍法,甚至有可能被砍頭,誰會去向要求軍紀嚴明的主帥叫不公。軍隊和百姓不同,軍人身負守土衛國之責,常處生死須臾之境,有的時候矯枉必須過正。大帥與我私交最厚,才更加不可無私反見私。此次之事若輕輕放過,將來再有旁人失職,大帥又有什麼立場去處罰。軍規便是鐵律,失職理當受罰。他是主帥,賞罰分明原是本份,我為部將,失職領責,份屬應當,這其中還有什麼公道需要講嗎?」

    小刀給他訓得兩眼發直,論起大道理,他小小一個親兵首領怎麼經得起風勁節的糊弄,即刻暈頭轉向,傻乎乎地便心服口服了,哪裡還顧得上什麼不滿,更加談不上抗辯了。

    只是聽風勁節說話,每每因吃痛而語聲停頓,心裡不免愧疚,將軍傷得這麼重,還要分出心思來安撫他。

    「將軍,你快別說話了,好好歇著才是。」

    其實風勁節之所以這麼善良地拖著受傷的身體給自己的親兵做心理工作,當然不是因為他偉大到有人無我,不過是因著傷口痛,和人說說話,分散一下注意力也是好的。而且,更深一層的道理,他並沒有對小刀說明。

    一軍之帥,不但要得全軍之心,更應該讓軍中將士有畏懼之意。敬其能,畏其威,方可如臂使指。

    盧東籬的為人自然是絕對沒話說,全軍對他的敬意肯定也是極高的。遇上了危險挺身為他擋刀擋箭的人,絕對不少。但做為一軍主帥,這依然不夠。

    他本來是個書生,為人又向來極好,管理軍隊也只抓大體,其他事務都大膽放權諸將自行決斷,這種做法,固然很容易得人心,但也會讓大家對他尊畏之心不足。

    所以今日誤會他的時候,諸將才會以戲謔的心態來面對他的悲痛,也才會很自然地不把他的軍令處罰看得太重。

    其實風勁節一直想找個機會,叫盧東籬在軍隊裡立立威,震懾一下全軍將士,不過,那傢伙的心腸太軟,他一直不好開口說罷了,如今倒索性是把這件心事也了了。

    既然遲早要找個人做法,找別人,倒還真不如找他自己,反正他不太怕疼,而且也不會因此記恨那個笨……

    正思忖間,心中忽有所感,勉力轉頭向外一望,卻見房門外,盧東籬靜靜而立的身影。

    燭光把他的影子拉得既瘦且長,黑暗中,竟不知他到底已在那處站了多少時光。

    風勁節翻個白眼,真是沒用,不過是挨了頓打罷了,耳目居然都不靈了。

    小刀也嚇了一跳,不知道剛才說的話叫大帥聽去了幾句,手忙腳亂地行禮。

    盧東籬一語不發地走進來,看看一直在忙碌的軍醫滿身的汗水。替風勁節清理傷口是件很辛苦的工作,必須一直聚精會神,一刻也不能停息。軍醫的年紀略有些大,體力不支,臉色都有些蒼白了。

    盧東籬輕輕道:「我來吧。」也不等軍醫反應過來,便伸手把他的鐵鑷子接了過去。

    軍醫愣了一愣,這才彎腰退了開去。

    畢竟,清理傷口,上藥,包紮,不是太複雜的事,基本上軍隊裡人人都能應付,此刻需要的倒不是醫術,而是細心地觀察和敏捷準確的動作。

    小刀也不敢怠慢地,親自捧了燭台,靠在一側照明,小心而恭敬地守在旁邊,但仍然有點驚異不解地悄悄抬眼去看盧東籬。

    這個將軍最好的朋友,來到這裡,既不倒歉,也不問將軍傷得怎樣,痛不痛,倒是直接就接手治傷。

    想到自己剛才搶著要幫忙,結果看到傷處就腳軟手抖,他的眼晴更是不敢自盧東籬身上移開,準備著只要大帥一個承受不住,自己就趕緊扶住。

    然而,他完全是多慮了。

    因為靠得太近,因為燭光太亮,他分明看到盧東籬額頭汗落如雨,他分明看到盧東籬左手無意識地在身側握拳,以至於指節發白,他分明看得見盧東籬的臉色,在燭光下慘淡若死。然而,他的右手,卻從始至終沒有一絲顫抖地,用那冰冷的鐵器探入傷口中翻找。

    風勁節摸摸鼻子,有點悻悻然地想,唉,英雄了幾輩子,如今讓人拿著個鐵鑷子在自己被打個稀爛的屁股上翻來攪去,真是一點尊嚴都沒有了。

    對了,不知道張敏欣那個瘋狂女人哪去了,正常情況下,她這時候,應該會調出頻律在自己耳邊大聲尖叫,說啥美臀的親密接觸才對。

    一念及此,忍不住笑出聲來。這一笑,全身都在顫動,盧東籬及時把手一縮,避免把他的傷口擴大,怒視著他,終於說出進來之後的第一句話:「你什麼時候才能不胡鬧?」

    風勁節扭頭衝他笑笑,這一刻,小刀覺得,將軍的眼神,比自己掌中的燭火還要溫暖。

    「你放心,沒事的,我安排好了。」

    盧東籬沉了臉:「性命是你的,身體也是你的,我有什麼不放心的?」

    風勁節只是笑,他當然知道盧東籬憂心什麼。他們觸碰了太多人的利益,九王一直想找他們的麻煩,只是沒有錯口罷了。以前盧東籬惹下了天大的禍事,九王等人也沒有追究,不是因為他們氣量大,而是因為真鬧起來,他們自己也摘不乾淨。

    如今這次劫糧,卻無論如何扯不到他們的責任上,只要被有心人利用起來,就能把事情往大處鬧,甚至直達天聽,以施重懲。

    盧東籬不肯輕輕放過風勁節,一定要在眾人面前把他打個半死,也是為了保他。此次罰得越重,將來事情鬧大,趙王聽說風勁節已經受過重罰,也許就不再追究了。

    只是,這畢竟只是推測,誰也不敢保證結果一定向他所想的方向發展,所以盧東籬一面要強忍心痛,重責風勁節,一面還要時時承受心中至大擔憂的折磨。

    不過,風勁節自己也沒指望這件事到此為止。他也絕不會允許,將來任何人有機會借此名目來指責盧東籬徇情枉法的。

    「你放心,在回來的路上,我已經寫了二十幾封信送出去,我想,全國會有很多大商人動作起來,很快各地商隊自願結成的送糧隊,就會浩浩蕩蕩,聲勢張揚地穿州過縣,把義糧送到定遠關來,我們不會餓肚子的。」

    盧東籬眼神微微一動,在燭光裡閃出一道燦亮的異彩:「你是想……」

    風勁節冷笑:「我知道這事遲早有人會把它扯出來鬧大,於其如此,不如咱們自己先把它鬧到捅上天,不但要搞得舉國皆知,還一定要把功過是非給徹底訂下來,只有這樣,將來才可以免除後患。」

    盧東籬定定看著他,良久,方才展顏一笑:「你這人的心思啊,真是神仙也快測不著了。」

    風勁節看著他這麼長久以來的第一個笑容,也由不得微微一笑:「再聰明又怎麼樣,這次還不是陰溝裡翻船,人就是不能太自大,更不該輕視別人,就是一個三尺幼童,在某些情況下,也能殺了七尺壯漢,凡事太自信,必然自嘗苦果。」

    盧東籬見他那有些悶悶的語鋒指到了蘇凌身上,便也不再接口,只專心處理他的傷。

    風勁節卻也只定定看著盧東籬,這一次的失敗對他來說,挫折倒不如警醒更大。原來,再聰明自負的人,也會失查失算。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他得罪的不過是一個蘇凌,盧東籬得罪的,卻又有多少呢?那麼多明刀與暗箭,他並非全知與全能,又還護得了這個笨人幾時呢?

    二人之間忽然間就這麼沉默下來了,掌燈的小刀一頭霧水,這個,是他太笨了,還是別人太聰明了,為啥大帥和將軍的對話,他全聽得懂,卻又分明沒有懂呢?

    為什麼大帥和將軍說這麼多話,卻還是一聲道歉,一句問候也沒有呢。

    他愣愣得望著盧東籬,搖曳的燭光把盧東籬的側臉,映得忽暗忽明,只有他那極之專注的眼神,縱在黑暗最深,亦燦亮如晨。

    有多久,多久了,手已經酸了,腳已經僵了,卻沒看到盧帥眨一次眼。

    已經多久多久了,依然可以看到汗水悄悄濕透他的衣衫,依然可以看到,胸膛因為情緒的激動而劇烈起伏的動靜,依然可以看到,大帥那並沒有強烈表情,但明顯愈加蒼白的面容。

    於是,最後最後的那一點不平,也就淡淡散去了。

    大帥不道歉,因為他知道,風將軍不會怪他,可是,對他來說,也許風將軍能夠怪他怨他,他會更好過一些吧。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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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
     
    風勁節的傷,足足用了一夜的功夫,才算全部處理完畢。

    在世人眼中看,風勁節該也是個純粹的怪物吧,傷成這樣,還能漫不經心說說笑笑,本來該有的慘呼痛叫一聲沒有倒罷了,就連原有的淒清悲涼,也被他的笑語給沖淡了。

    大半夜差不多就他一個人說話,盧東籬大多時候是沉默的,他只是專心為他清理傷處,甚至連抬頭正視風勁節的次數都少得屈指可數,對於風勁節的話,他不過是嗯啊兩聲,應付了也就是了。

    而小刀因為大帥在旁,不好太放肆,也就只能保持著恭敬的沉默了。

    因為沒人回應,風勁節開始還有心情說話,後來漸漸也就不出聲了。

    一夜辛苦,小刀已不知換過幾根蠟燭了,直到窗外天色將明而未明,風勁節身上的傷才算徹底處理完了。

    盧東籬輕輕吐出一口氣,身子一晃,幾乎直接栽倒在床下,這才感覺出右手痠痛欲折,這才知道身軀僵硬麻木,幾乎不像是自己的身體,這才發覺身上汗濕重衣,倒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般。

    他及時扶住床沿,勉力坐穩了,抬頭一看,卻見小刀也是臉色蒼白,左搖右晃,想是這一夜堅持也把他給累壞了。

    再看看風勁節,便是心情沉重之時,也不覺悄然微笑。

    也只有這種怪物,才能在傷成這樣,還讓人翻查傷處時,仍能睡得覺吧。

    他輕輕笑笑,低聲把半睡不睡的小刀給叫醒來,讓他自去休息。

    小刀原想著大帥還在這裡,自己身為親兵,怎麼可以離開,但見盧東籬望向風勁節的眼神暖意融融,於是到嘴的話便無聲地吞了下去。他順從地離開,並且信手把房門也給掩上了。

    盧東籬自己搬了椅子,就這麼直接坐到床邊,任自己的目光靜靜在那人身上流連。

    以前在一起相處了那麼長的歲月,竟也不知道,這個平日輕狂不可一世的傢伙,扒在枕頭上睡覺時,樣子竟然會天真得像個孩子。只是,還是會痛吧,即使說笑無忌,依然會痛,即使沉沉睡去,仍舊感覺得到傷痛,所以臉色才不能恢復紅潤,所以額上仍有細細的汗水不斷滲出。

    盧東籬在床頭的銅盆裡絞了手巾,細細地替他拭盡了額上的汗,靜靜看他沉睡的容顏,忽然有些恍惚。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這樣,守在風勁節的床前,靜靜等待著他的朋友從傷痛中醒過來。

    風勁節醒來時,天已大亮,他懶洋洋睜開眼眸,第一刻入眼的,就是盧東籬倚著床柱淺寐的面容。

    只不過一天一夜的功夫,他便已憔悴了許多。

    風勁節定定看著他,忽地一笑,悠然記得許久許久以前,他也在一身傷痛中醒來,看到他的朋友靜靜守在他的身旁。

    說起來,那次險死還生之後,再見到盧東籬,兩個人的第一句對話其實是非常詭異,絕對不合情理的。

    有朝一日,他們的故事若被後人傳頌,那九死一生,再見至友時曾說過的話,沒準會被後人演繹出或悲情或豪壯或感人的無數版本。然而事實上,當時他只不過是……

    風勁節又是漫然一笑,當日他醒來,看到盧東籬倦極入眠,不忍驚醒他,但彷彿冥冥中自有所感,盧東籬倏然一驚而醒,正看進風勁節含笑的眼眸。

    盧東籬心中先是一喜,後是一鬆,臉上不覺帶出笑來,剛要問他身子如何,卻見風勁節似笑非笑望著他:「我的大元帥,這人生第一仗,你可知你做錯了什麼事?」

    盧東籬沒想到風勁節一醒過來,就用這一種帶三分戲謔三分教訓的語氣同自己說話,卻也只是在一愣之後,欣然笑道:「我不該過於衝動,忘記大局,以後再遇上這種事……」

    他定定看著風勁節,語中帶笑,神色卻又凝重,竟叫人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是玩笑,還是認真,「以後再遇上這種事,我當記得國事為重,第一時間棄你不顧就是了。」

    記得當時自己聽他這麼說,縱聲大笑來著,那一笑,把全身上下的傷口都牽動了,嚇得這位元帥臉都白了。

    憶起往事,風勁節眸中也漸漸溢出笑意,彷彿時光重回那個相守相候而驚喜交眸的瞬間,盧東籬恰在這一刻睜開了眼眸。

    看到風勁節醒來,亦是一喜,一笑便想說話。

    而風勁節見他神容笑意皆如當時,又想起當日情形,忽地就鬼使神差地問:「東籬,你為了大局才毫不手軟地打我一頓,有朝一日,如果為了國家大局,卻要放棄我的性命,你還會這樣選擇嗎?」

    那原本應該極是歡愉的笑容在盧東籬臉上倏然僵窒,而一語出口,風勁節便立時後悔了,就算是玩笑,也不該這般說話的。

    那個傢伙,不會懂這種玩笑的。

    而盧東籬只是靜靜望著他,既不笑他胡說,也不惱他玩笑,更沒有想法引開話題,他只是沉默著,而眼中的光芒漸漸黯淡下去。

    風勁節心中長長嘆息,這個問題是不該問的,就算是衝動,就算是胡鬧,也不應當。盧東籬是一個不會迴避朋友問題的人,再傷人的問題,他一定會回答,然而,這樣的回答,對他已是至大的傷害。

    想起當初他曾問過自己與蘇婉貞同時遇難相救何人的問題,已讓盧東籬極之痛苦,沒想到,無意之中,卻又問了一個對盧東籬來說,更加兩難的問題。

    風勁節咬牙不肯迴避盧東籬漸漸悲涼的目光,在心中惡狠狠罵了自己一頓之餘,也不覺有些悲涼起來。風勁節啊風勁節,原來你的大方是假的,原來你的風度,你的理解,全是虛偽的,原來,這頓打挨下來,你心裡其實多少還是有些介意,有些在乎的……

    「國事為重。」在很久的沉默之後,盧東籬才說出了四個字。他從來不逃避朋友的問題,他從來不會隱瞞自己的朋友,儘管這個簡短的答案,讓他再一次面對了心靈的煎熬,但他依然直言不諱。

    風勁節瞪圓了眼望著他老半天,忽地哈哈大笑起來:「我的天啊,我早料到你這種人一定會這麼回答我。可是,你至於這麼認真,這麼為難得想半天,然後才答呢?天底下只有你這種笨蛋,才會這麼認真地應付我這種問題。」

    他笑地那麼大聲,那麼有力,那麼肆意,全身都笑得劇顫起來。盧東籬氣得臉青唇白:「你別鬧了,這麼個笑法,傷口又要裂開了。」

    又急又氣的語氣,急切倉促的話語全都如此熟悉,多久以前,他重傷醒來,不顧傷痛肆意而笑時,他的朋友也是這般替他著急,替他痛。

    這個白痴,人家受傷挨打的不急不痛,用得著他這麼著急上火嗎?

    風勁節理也不理地狂笑,笑到眼淚都快出來了:「笨蛋,這種問題你也認真答,你不知道什麼叫開玩笑嗎?也不懂說幾句,我一定選擇保護你的好話來騙人高興,就算是場面話客氣話也該應付一下啊,有你這麼直接下人面子的嗎?」

    盧東籬見他越笑越厲害,氣得坐到床邊,伸手狠狠按著他。因為要避開他的傷口,別處都不能下手,只得死死按著他的脖子,看來就似掐他一般:「你別這麼胡亂笑了,如果是你,易地而處,為了國事,也該先暫時把我拋開的啊。」

    風勁節被他那惡狠狠的樣子嚇住,不敢笑得太瘋狂,只得悶笑:「是是是,如果是我自然也是要拋開你不管的。國事為重嘛,人家也不是不懂為國為民這些大道理的。」

    轉頭瞧瞧盧東籬嚴肅的臉色,忍不住又是狂笑:「是是是,國事為重啊。」

    盧東籬只得氣急敗壞地瞪著風勁節,看他用那樣囂張放肆的笑聲,一次次重複本該莊嚴肅穆的四個字。

    「國事為重。」

    而在很久很久之後,盧東籬才真正知道,這四個字有多麼沉重,卻又有多麼可笑。

    在很久很久以後,盧東籬回想起,這一日風勁節玩笑般的問題,和自己認真思索之後的回答,便只餘神傷魂斷,萬刃剜心之痛。

    而這一刻,風勁節一邊笑,一邊漫不經心地想。

    當然,是要以國事為重的。

    如果是他自己,也只能這麼選。

    他這一世的論題畢竟是忠臣,雖說不要求表現有多好,只要勉強過完這一世,就一定可以通過,但也不能太偏題,真正面對選擇之時,他必須記得自己忠臣的身份和論點。

    忠臣的選擇,忠臣的選擇只能是忠於君,忠於國,忠於百姓,忠於天下,忠於大局。

    國事當然要為重。

    但是……

    他笑著勉強側頭看著盧東籬那氣得發青的臉和緊皺的眉頭。

    這個白痴,這個傻瓜,這個笨蛋,其實他才是那個真正可以為了國家大局,把自己完全犧牲的人吧。

    相比只不過是挨了頓打,表面上雲淡風輕,心中其實暗自耿耿的風勁節,他才是只要認定了,就無論怎樣被辜負,被犧牲,被出賣,也依然不會有恨的人吧?

    所有,這種人,其實也就活該被辜負,被犧牲,被出賣了吧。

    若是易地而處,若是面對選擇,若是知他必然無怨無恨,那麼,理直氣壯地國事為重,又有什麼不好呢?

    那一天的清晨,風勁節看著自己一生最好的朋友,狂笑不止,笑得傷口迸裂,血染繃帶,笑到盧東籬在耳旁惡狠狠說了無數威脅的話,他猶不自知,猶不聽聞。



危機
     
    陸澤微一直靜靜聽著瑞王徐徐敘述那些過往塵事,直說到失糧受責這一節,不由失笑:「原來當初那鬧得沸沸揚揚天下皆聞的嘉許事件,是如此而來,這風勁節端的是個人物,這一招先下手為強,倒真是出人意料。」

    當日風勁節失糧之後不久,全國各地彷彿同一時間,開始流傳這件失糧事件的始末。茶館裡,酒樓上,市集中,人們把這當成最大的新鮮事來說來談,更有那好事的,編了唱詞,排了戲本子,竟生生的當成傳奇來演繹了。

    而這些演義裡的故事,自是遠比真實的故事精彩。那難民如何哭喊號嚎,拜倒於風將軍車隊之前,風將軍如何悲痛莫名,為百姓苦難而推心泣血,最後大義而施糧,親兵們如何連聲勸說,曉以利害,風將軍又是如何凜然大義,寧肯舍了自己的性命去承擔責任,也要救助百姓。

    那一出出一幕幕一段段,什麼俠肝義膽,什麼忠義無雙,全都演繹到了極致。

    聞者觀者,無不仰天嘆息,拍案稱許,對於這種道德上的完人,致以無上的敬意和真誠的感動。

    歷來百姓們眼中,好的官員,無非是平時判冤決獄,災時開倉放糧罷了。所以,幾乎百姓歷代口耳相傳的清官好官們,最常幹的事,就是天天開堂審案子,和沒事到處放糧。

    而在百姓們心裡,好的武將,自然是可以保家衛國,經常把敵人打得滿地爬的英雄了。

    而風勁節當年棄家而救國,後來屢次擊敗陳軍的英雄戰績,早已為當時傳唱,再加上這次施糧之舉,在民間越傳越玄,百姓對他的認同越深,歡喜讚歎之餘,更將他視做救世英雄,萬家生佛。

    此事全國有三家大糧商忽然組織了義糧隊,打了大大的錦旗,高高的招牌,聲稱願傾家以補將軍所失之糧,嘗將軍所負之罪。

    接著各地又有其他許多大商人,雖說做的不是糧食生意,也紛紛出錢購糧。人人都說,風將軍當年也是商人中的翹楚,卻傾家以赴國難,如今身守邊關,誓衛國土,尚且要為百姓的生死,將自己的性命輕拋,擔下彌天大罪。他們同為商人,雖不能有風將軍這般作為,卻也該略盡心力,方才對得起良心。

    這干人都是當年風勁節所提拔重用的舊人,如今各成一方大豪,各有一片天地,得了風勁節的求助信件,豈有不盡力相助的。

    他們這振臂一呼,其他的商人們坐不住了。一來,這故事確實頗為感人,二來,風勁節的英雄傳奇也確是讓人嚮往,三來,做為商人,風勁節的所作所為,他們也確實與有榮焉。四來,那些一力主張義助邊關軍糧的商人,都是大商家,大生意人,和其他的商人全有千絲萬縷的生意合作關係,這個時候,怎麼也該給點面子回應一下。五來,這個時候出錢出力,是極有面子的事,慨然解囊以赴國危,也是個大資本,將來就是同官府交往時,也不用因為身為商人而有些自覺卑微了。

    於是,此番一呼,竟是應者如雲,全國的大小商家動起來不少,各地都有民眾自發組織的運糧隊伍。

    就連普通民眾之中,也有為這事感動的也有真心替風勁節擔憂的,雖然力不能及,也還是扛了家裡那微薄的存糧前來捐助。

    一開始,這件事就是風勁節故意煽動的,但到了後來,民眾心中的熱情被調動了起來,又有一干喜歡投機之人,有心借這件事出風頭撈資本,這事竟是越鬧越大。

    到處有人傳唱這件已經被改得一塌糊塗,無比精彩感人的施糧戲,到處有人讚他敬他說他好,更有許多文人騷客,寫了一堆又一堆的詩文,來表達對這件事的欽敬態度。

    民間也開始隱隱有傳言,說是如果為此事把風勁節重罰,將會有什麼萬人上書求情事件發生了。

    其實風勁節這種失糧的罪,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如果沒有有心人找麻煩的話,基本上所有的賞罰都可以由元帥直接決定的,根本連上達天聽的必要都沒有。

    而這時,九王的人馬,還沒來得及把參劾的奏章遞到趙王手裡,被他們收買,負責聞風言事的御史,也還沒來得及把攻擊風勁節的文章寫好。

    舉國上下,民間、仕林、商界,已然是一片稱讚風勁節的聲音,而各地送糧的義舉,更被地方官府快馬報到京中來。

    至此,再沒有哪個笨蛋御史敢做出頭鳥了。

    倒是有那聰明的官員,趕緊著把這民間義舉美談的諸般事宜,當做喜訊告訴趙王。

    滿朝皆稱聖上賢明,方有如此愛惜百姓的部將,就連商賈賤民,也被吾王仁厚所感,一心為國出力。

    趙王也覺得這是大好事,這種百姓自發的義舉,商人們自動的奉獻,是最能點綴太平盛世,襯托他治世之能的,這事兒記在史書上,也是一樁美談啊。

    這時候他又收到了盧東籬和風勁節聯名寫的請罪摺子,風勁節自稱失糧當死,而盧東籬也稱是自己管束無力,罪在不赦。

    這時候,趙王心情好著呢,哪裡會怪罪,直接下聖旨把二人寬慰一番,還重重嘉獎了風勁節,送了一堆金銀珠寶不說,還白白給他提了三級,竟直接升到從三品了。

    以風勁節的商人出身來說,官能做到這麼大,在趙國簡直就是史無前例了。

    而且聖旨一下,這件事的性質就此定了下來,私下搞動作的人就算預先想好了再多的罪名,也不能多說一個字,甚至是以後有什麼事,也無法再舊事重提,否則他們否定的就不是風勁節,而是趙王了。

    而新任鎮江知府在邸報上看到風勁節得到封賞,飛速陞官的消息,氣得病倒榻上,足足半個月沒出來理事,這種小事,自然就沒有人介意了。

    而鎮江府,嚴禁戲院上演《施糧記》,更不許藝人說書彈唱這段老百姓最愛聽的當世故事。這政令雖說也有些人詬病,不過,畢竟不是大事,鎮江府的老百姓們,暗地裡罵幾句,說幾句,也只得罷了。

    此時瑞王聽得陸澤微讚歎之聲,只是冷冷一笑:「再精明能幹又能怎樣呢?」他的目光漠然地望向窗外那熱熱鬧鬧的戲台,窗外的喜氣熱鬧,與他眼中的冰冷肅殺,便若互不相關的世界,在這一窗之間,隔出了生死冰火的鴻溝。

    「他本領高強,他文武雙全,他洞悉人性,可這一切全都救不了他自己。」瑞王語氣漸漸森冷,「他做得再多又怎樣?剛開始,或許人人感嘆他們的本領,敬佩他們的作為,讚賞他們的功勞,可是任何驚天動地的事,做得太多,漸漸世人看來,也就只如平常了。風勁節自己可以洞悉人性,卻還是看不開放不下,到後來……」

    他搖頭,神色不知是憾是嘆,是譏是嘲。

    陸澤微沉默不語,是啊,當年失糧之事至今,已有兩年了。兩年的時光,陳國又組織了數次進攻,每一次都被牢牢擋在定遠關外,不能入關一步。

    太漫長的時間裡,所有的威脅都在定遠關口被擋下來,朝廷也好,百姓也罷,不曾遭受威脅,不曾感覺痛苦,漸漸地,當年天大的戰事,天大的擔憂,如今看來也都平常了。

    很多人都不知不覺生出一種錯覺,陳國軍隊是很沒用的,陳國軍隊再怎麼樣,也是攻不破定遠關的,打仗的事,已經不需要再擔心,再焦慮了。

    而風勁節和盧東籬曾經立下的功勛,也就漸漸不再重要了。

    世人從來都容易忘懷旁人的恩德、曾經的教訓。

    而那樣精明能幹的風勁節,這幾年來,卻始終沒有想辦法讓趙國切切實實受一點教訓,嘗一點苦頭,叫君王百姓有了真正的危機和切膚之痛之後,才會真切地明白,他們這樣的將帥對國家有多麼重要。

    然而,這麼多年了,這麼多場戰事,這麼多可以利用的機會,這麼多可以向朝廷討價還價的藉口,終究還是一次也沒用。

    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曾想起,還是想到了,卻仍是做不出。

    再洞悉人性,卻放不開自己,最後的結局又能如何呢?

    當君王已不再看重他們,當朝廷已不再在意他們的戰功,當百姓們也不再口耳相傳地說幸好有盧大帥和風將軍,我們才能安逸生活時,那些隱忍了多年的積怨,那些在暗中伺服已久的小人,便終於有了進攻的機會。

    瑞王負手而立,聲音低沉而落寞:「風勁節在被人陷害攻擊之後,能夠立刻先下手為強,造成既定事實,斷絕旁人給他加大罪名的可能,固然厲害,但他卻忘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當年他造出那麼大的聲勢,在父王看來,自是大大喜事,可如今時過境遷,有心人漫不經心多說幾句,一個手握軍權的將軍,竟能如此得民心,自能令為君者暗引為大患,而其他的諸般……」

    他原本只是平平說來,可是語氣卻莫名地一頓,猛地揚手,在窗欄處重重擊了一拳。

    陸澤微輕輕嘆息,淡淡道:「王爺,其實風勁節說起來,不過是受了盧東籬的連累,王爺若能……」

    「不必再說了,大丈夫當斷則斷,豈可自留隱患,再說……」瑞王臉色陰冷,目光遙望遠方,「很快,使者就能到定遠關了。這個時候,再做什麼也晚了,也根本沒有必要做。」

    陸澤微不語,只目光在瑞王那重重打在窗欄的拳頭上流連,大丈夫當斷則斷嗎……



天真
     
    「是啊,你很快就會死,你不知道嗎?」

    「是啊,你很快就會死,你不知道嗎?」

    「是啊,你很快就會死,你不知道嗎?」

    身在定遠關的最高處,遠方是明月下漠漠無盡的黃沙,長風襲來,那始終縈繞耳際,響在心頭的聲音,便似從上天最高處,帶著神靈的意旨,遙遙傳來。

    風勁節微微苦笑。

    很快就會死?

    什麼是很快呢,一天,兩天?一月,兩月?

    對於像他們這樣生命無盡漫長的人來說,就算是十年百年,其實也可以算是很快吧?

    張敏欣的那句「很快」又到底是什麼意思,到底指的是多快呢?

    更何況,那個最愛興災樂禍,專門惹事生非的傢伙,她嘴裡的話,又有幾成可信度的?

    然而,到底是不能安心的吧,所以心頭這漠漠的空茫,叫人莫名地傷懷起來。

    他仰頭,遙望遠方無盡的星辰,冥冥中的天意到底是什麼呢?

    莫名地,唇邊帶起三分自嘲的笑意,像他們這樣把科學發展到極致,使生命幾乎可以無限延伸的人,也會去探問天意嗎?

    原來還以為像他們這樣的生命,早就失去了對宇宙萬物的敬畏呢。

    那個無聊女人在小樓看到他的徬徨無措,會否得意洋洋狂笑不止呢。

    班裡最優秀的學生之一,卻為她一句隨口的戲言,如斯憂懷不釋。

    就是其他人看了,也會迷茫不解吧。對他們來說,生生世世,不過遊戲,凡塵歲月,莫若煙塵,有什麼必要牽念,有什麼必要掛懷,從來早死早超生,歷世以來,哪一個不是以笑容迎接死亡的呢。

    為什麼,他會有如此拙劣而可笑的反應。

    「是啊,你很快就會死,你不知道嗎?」

    很快就會死嗎?

    如果這不是戲言,那麼,又為何而死呢?

    死於搏殺,死於戰爭,死於萬馬軍中嗎?

    又或是……

    風勁節嘆息無語。小樓中人,歷世度劫,用這一世世所遇所見所作所為,來完善自己的論題,所有的一切,必須親力親為,不可使用超出時代的力量,也不可以肆意運用,當世未有的知識。同學之間,無須刻意迴避,但絕不讚同過份參予到其他人的生命中。而小樓中的一切力量更不會對他們提供幫助。

    就算殺人的刀已砍到背後,小樓中洞查一切的監探系統,也不會對他們有任何提示。

    將要發生什麼,他只能自己去猜測,去推斷,絕對不能指望小樓的幫助指點。

    「勁節,這麼晚了,怎麼不去睡?」溫潤的聲音帶點關懷,聽來,如春風入心頭。

    風勁節回首,展顏一笑,在清冷月色下,便有了淡淡的暖意:「你也一樣。」

    盧東籬微笑行來,與他並肩站在城頭,目光遙望遠方,輕輕道:「你明天就要領軍出發了,我哪裡還睡得著?」

    風勁節淡笑不能語,只是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那天邊的星光。

    這一次,陳軍出動了八萬大軍。這已經是陳軍的第十一次進擊定遠關了,也是人數最多的一次。

    而定遠關的守軍,卻一人未加。

    與陳軍的交戰已經有好幾年,許多次了。

    同一開始,趙國舉國上下,心驚膽顫,要人給人,要錢給錢,軍糧器械無不充足供應時相比,現在,朝廷,百官,甚至百姓,對於這邊境的戰爭,都已經習慣且麻木了。

    似乎所有人都錯覺,一切只是邊境上的小磨擦,小戰爭吧,似乎所有人都覺得,無論如何,陳國軍隊一定不能攻進來的吧。

    是不是,再可怕的危機,一旦時間長了,人心深處的冷漠和墜性,就會讓人漠視眼前的災難。

    兵源漸漸不能得到足夠的補給,軍械武器馬匹的支援也總被以各種藉口拖延。

    其實自有軍隊以來,各個國家,這種事都少不了。而且在盧東籬和風勁節軟硬兼備的諸般手段下,他們為定遠關爭到的一切,已經遠比其他軍隊多了很多。然而,因為必須不斷面對戰爭,他們的損耗卻更多。

    可是,如果連皇帝都不再把邊關的戰事放在心上,高高興興挪用軍費給自己修宮殿,選美人,那麼,還能指望地方上的官員能盡力提供後勤支援補給嗎?

    在這種艱難的情況下,面對戰爭,他們只能想辦法,以最少的犧牲來換取勝利。乘著陳國軍隊還沒有來到定遠關外,封鎖關口,由風勁節帶領一支精兵,星夜疾馳,隱於荒漠深處。待到陳國大軍陳兵關外之際,再一擊催毀他們的糧道,迫使他們不得不退兵,也是目前可以想到的,能把損傷減到最小的方法。

    以前做戰,大多是由漠沙族人負責外圍騷擾劫殺。但陳軍苦頭吃得多了,防護也越來越周密,而且這一次,對方大軍人數太多,護糧的兵力想必也絕對不薄,只怕漠沙族很難獨力吃得下來,必要有風勁節這等百戰勇將參予指揮,方能萬全。

    至於定遠關這邊倒是不需多慮,只要堅守不出,別說八萬,就是十八萬,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攻破定遠關。

    風勁節望向盧東籬,復又一笑。這些年來,並肩戰鬥,該教的全教完了,盧東籬不但已熟知兵法,也有足夠的實戰經驗,甚至連關內諸將,也無不在這歷次戰爭中磨練出來了,放出去個個都能獨擋一面。

    別說他不在,不會有太大的關係,就算是盧東籬也不在了,只要不另派個無能主帥來壞事,只憑這些將領們,就能牢牢守住定遠關了。

    這幾年,為趙國訓練出了一支最精銳的軍隊,一群最沉穩勇悍的將領,相信,無論將來有多少變故,多少危難,他們總能為國家做些什麼吧?

    一念至此,不覺又是苦笑。怎麼搞的,現在,想什麼,都似在考慮後事一般。

    盧東籬見他唇邊笑意苦澀,不覺也是一嘆:「勁節,我們在這定遠關,已經打了多少勝仗。可是,總覺得好像並沒有任何用處一般,不管陳軍如何大敗,過不了多久,總會舉兵再來,這樣往復不絕的戰爭,倒似永遠不會停止似的。

    風勁節淡淡一笑,無論他們在戰術上取得多大的勝利,但在戰略上,卻始終處於劣勢。

    陳王好戰成性,一直以戰爭四下擴張,凡戰必舉國動員,國中男子,皆為兵壯。每言戰事,君臣上下,無不傾力以赴,愈戰愈勇,愈挫愈毒。打了敗仗就退回去,重又招集兵馬,準備下一次戰爭好了。

    而趙國,佔著地利之便,從來只思苟安。屢被進犯,也只想著守住城池就好,從沒任何人去考慮過反攻。得不到朝廷的支持,他們這支軍隊,最大的作為,也不過是守城破敵罷了。

    沒有足夠的後勤補給,孤軍深入敵境,反攻強敵,挫其鋒芒,滅其精銳,斷其征伐之心,那根本是痴人作夢。

    所以,他們只能困著在這城池之中,一次次等待著陳軍的進攻。

    「以戰求和,逼迫陳國人再也不敢覬覦我們趙國,當然是最快最便捷的方法,但你我都知道那不可能。別說朝廷絕無此番作為,就是真的降旨征陳,這一番殺伐,我們趙國必死無數戰士,而現在我們的被動守城,看似作為不大,但卻在一點點地拖垮陳國。」風勁節冷冷道,「國雖大,好戰必亡。國家弱小時,以殺伐擴大地盤是理所當然,可是要讓國家強盛,絕不可能僅僅只靠殺戮。而從一個小邦,漸漸掙扎戰鬥成為大國的陳國,卻還沒有看透這一點,還是習慣用單純的戰鬥和征服來面對一切。不錯,他們有舉國之力做後盾,不錯,他們每一戰都能重新徵兵,重組軍隊。可是,每一次征伐,要花費多少錢財,多少人力物力,又要死傷多少青壯。戰爭會以可怕的速度消耗財物和生命。財富由人創造,而人必須行歷十餘年的漫長成長,才能戰鬥或工作。據說陳王下旨,鼓勵民間女子多多生育兒女,生子多的女人,可以得到國家的獎賞,可是那又有什麼用呢,生育的速度永遠比不上殺伐死亡的速度……」

    風勁節目光冷徹地遙望大漠另一方,陳國的方向:「等到有一天,陳國十室九空,就是七十老翁,七歲小童也要入伍為軍時,就連老嫗也要離家援軍時,國庫再也無力拿出財物時,就不用再等著他們來攻我們了,只需一支輕騎,就可以輕易傾覆這個國家,不過……」

    他復又苦笑搖搖頭:「就算我們出兵也沒有什麼用,因為到那時,其他的國家也會撲過來,吞下這塊肥肉,而我們趙國,就算有攻其城的能力,卻絕對沒有足夠的毅力膽色以及軍力去守護鞏固。」

    盧東籬輕輕問:「那麼,你覺得,還要多久陳國才會無力再戰?」

    「陳國並不只對我們趙國一處用兵,對四周領國也不斷開戰。不過,陳人確實勇悍,除了在我們這不斷受挫,與其他國家之間倒是各有勝負,有時候也能擄掠到很多青壯和財物,照現在的情況,只怕還要有好些年可拖呢。」風勁節有些懊惱,對於陳國的情況,他實在是掌握得不多。

    隔著沙漠,兩國又一直禁絕通商,想要在敵國蒐集情報,實在不易。

    而且,他手上,一直沒有完善的情報網。這一世,因為一開始就有些玩世不恭,不曾太認真,又只想做個小官,隨便混完一世了事,根本就沒有好好培訓過足夠的情報人才。

    到了現在,因為商人出身,他的官升到從三品,基本上已經是不可能再往上升了。沒有好的前景,就別指望有足夠的人才來投奔,也注定無法介入朝廷的中樞。

    他能動用的不過是軍隊裡的士兵罷了,而這些在冊的軍士們,也是無法隨便派到四處去隱伏打探的,更何況他們身上多年當兵的痕跡無法抹去,也的確不宜擔當重要的情報工柞。

    軍隊的探子,能探查的最大範圍,也只到沙漠邊境為止。關於陳國的事,他只能從一些拎著腦袋賺錢的走私商人那裡探聽到一麟半爪。甚至對於趙國國內發生的一些事,他也往往仰仗來去商隊帶來的消息。

    不過,商人們雖然消息靈通,畢竟不是專門的情報人員,很多高層的機密他們是絕對無法查知的。

    很多時候,風勁節都會為自己最初選擇商人出身,最初的無所事事,漫不經心以至今日處處束手束腳而懊惱。然而,轉念想到,若不是有這些選擇,也許就不會遇上盧東籬,也許就不會有如今的心性大變,於是,總是恍若有憾地嘆息一聲罷了。

    只是今日,被張敏欣那一句不知是真是假的預言所擾,竟是心頭始終無法寧定,偏偏手裡沒有任何可供分析的資料,讓他來推測未來的命令,這讓他不得不為自己如今睜眼如盲的處境而懊惱。

    盧東籬不知他如今紛亂如潮的心緒,只是輕輕一嘆:「我倒也不指望反攻陳國,建不朽之功,只是希望,陳國的國力,早日達到極限,不要再有戰事就好了。」

    他眼神悲憫,低頭望向城下。護城河下,曾填過多少陳軍的血肉。他伸手輕撫城牆,那些血痕疊著血痕,永遠也無法洗清。誰還分得清,哪些是陳人體內濺出,那些又是趙人的鮮血呢?

    這麼多年的沙場爭戰,他卻始終不是一個合格的統帥。

    他可以在戰爭最危險時,揮刀斬敵,張弓射將,卻永遠無法真正理解,為什麼人可以如此兇殘地彼此殺戮,為什麼所有的法律都規定殺人者死,可是,在上位者所掀起的戰爭中,殺戮的生命越多,榮耀越高,功勞越大。

    此時月明人寂,夜色正濃,遠方襲來的夜風,在這一刻,彷彿也帶上了血的氣息。

    盧東籬只覺心頭悲涼之意無可抑制,掌擊城牆,沉聲低吟:「日幕歸來看劍血,將軍卻恨殺人多。」

    風勁節不欲讓他再往那莫名悲傷的地方想去,有意大笑一聲:「你真是喜歡胡思亂想,其實陳國國力真的衰竭了,於你我又有什麼好處?不打仗了,朝廷必不會讓你長期手握軍權的。」

    「那又有什麼關係。」盧東籬笑一笑,「我也知道,像我這樣曾立過這麼多戰功,又曾得罪過權貴的人,朝廷是不會讓我進入中樞的,想必到時會封我一個徒有榮耀的清閒位置。到那時,我也可以多陪陪婉貞。」

    他的眼神在一這刻柔和了下來,有什麼關係呢?情願投閒置散,情願無所作為,情願漫長的歲月消磨於家常瑣事之中,若能讓戰事停止,若能叫陳人和趙人,都不再流血,這一切,又有什麼關係呢?

    永世傳頌的英雄,彪柄史冊的軍功,固然光芒萬丈,可是,若那光芒,需要無數人的鮮血與生命來襯托,那麼,他情願從此黯淡沉寂,永為世人所遺忘。

    風勁節笑吟吟看著他,還好,不算太天真啊,沒有盤算著戰爭結束,就回朝廷去效力啊,去變法啊,去圖強的打算,很清醒得認識到,不再有戰爭後,朝廷給他的位置會是什麼,不過,還是不夠啊……

    他臉上微笑,心頭冷笑,從來狡兔死而走狗烹,飛鳥盡,則良弓藏。真的不打仗了,回去自是少不得封賞,太太平平得個閒爵,做個富貴閒人的,只是能太平多久,就說不定了。

    以前得罪的那干子權貴小人,會有那麼大方嗎?而當時光流逝,君主和百姓已漸漸忘記你的功勛時,你還能有多少太平安樂的日子呢?

    不過……

    現在,畢竟一切還沒有結束,陳國人的大軍即將逼來,在短時間內,在陳國沒有喪失威脅力之前,倒也不用太擔心這種事了。

    風勁節有些漫不經心地想著,歷世以來,所見俱多,他早就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世人,然而,僅僅是幾天之後,他就明白了,原來,就連他自己,也依然是天真的。

    所以,在這個最後的夜晚,他仍能有些不經意,如同玩笑般地問他最好的朋友:「東籬,如果我死了,你會怎麼樣?」



決別
     
    許多年許多年以後,盧東籬總會無數次記起,在那個星辰漫天,月光溫柔的夜晚,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帶著那永遠漫不經心的笑容,彷彿遊戲玩笑般地問出那一句話。

    「東籬,如果我死了,你會怎麼樣?」

    還記得當夜他聞言只是笑:「你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以前不是整天吹自己武藝高強嗎?」

    「就是武藝高強才容易出事啊。善於技擊者往往死於爭鬥中,何況我整天干的都是這出生入死的活。」風勁節懶洋洋地笑,還是那看不出是玩笑還是認真的態度,「東籬,如果我死了,你會怎麼樣?」

    盧東籬沉默下來,如果說定遠關的將領,誰最有可能出事,那自然是風勁節了。幾乎每一次戰鬥,最危險的差事,一定是由他來擔當的。

    因為他最強,所以,最重最累最苦最艱難的事,從來都由他來做。

    做為主帥,每一次,他都是理所當然地把最重的擔子向最好的朋友壓下去。

    那樣漫長的歲月,那樣無盡的戰鬥,他可曾有一時一刻想過,如果風勁節死了,他該怎麼辦?

    每一次風勁節接下最危險的任務,盧東籬都一定會為他日夜懸心,憂思不斷,但是,他卻是真的從來沒有想過,如果……風勁節……死了……

    這一刻,乍聞風勁節那似笑非笑的一問,他卻只能怔怔發呆。

    原來風勁節竟然也是會死的啊?

    那個天塌下來也不在乎的傢伙,那個笑看世情的狂生,那個萬馬軍中的戰神,那個,在任何時候,都可以信賴,可以依靠的人,其實也是會敗,會倒,會死,會消亡的嗎?

    盧東籬茫然抬頭望月,為什麼如此簡單的事,他以前,竟似從沒有細想過,為什麼,心中總隱隱得覺得,天會絕,地會滅,山川會改道,星辰會移位,但那個總是笑得漫不經心的傢伙,其實是會一直一直就在這裡,就在身旁,就在他一轉眸可以看到的地方,就在他一抬手,可以夠到的地方。

    見盧東籬怔怔發呆,風勁節又是大笑起來:「行了行了,隨便問一句,就呆成這樣子。我哪是那麼容易死的,就算當年我受過重傷,武功大打折扣,也不過是從天下十大高手之內,滑到二十大高手之內罷了,這戰場上能殺我的人還沒生出來呢。」

    然而,笑聲未絕,耳畔就聽到盧東籬低沉的聲音。

    「若你死於沙場,我會盡力奪回你的屍體,我會盡力守住城池,我會盡一切可能,擊退陳軍,我會把你沒有做完的事情,繼續下去,直到如你預言一般,拖得陳國國疲兵弱,再也無力進攻我大趙。但是,我不會為你刻意去復仇。國家之間的戰爭,只有敵人而沒有仇人。所以,當戰爭停止的時候,我會把你帶回故鄉,將來得暇,我會接了婉貞,在靠近你的地方,結廬長居。你喜歡飲酒,我會代你常飲美酒,你心在長風意在雲,我會代你踏遍天下,看盡大好河山。每一年,我都會帶上各地的美酒,到你墳前祭你,每一年,我會把我看到的美景畫下來,至你墳前焚盡。我會告訴我那漸漸長大的孩子,我有一個極好極好的朋友,我每時每刻都思唸著他。」

    那麼深的夜晚,那麼柔的夜風,那樣明亮皎潔的月色,那樣低而柔的聲音。

    風勁節靜靜地望著盧東籬。

    說話的時候,盧東籬並沒有看他,目光始終遙遙望著遠方的天之盡頭,眼中的光芒,卻愈發地溫暖柔和,叫人恍然懷疑,那月華下閃動在眸子深處的晶瑩是些什麼。

    他有一個極好極好的朋友,一個最喜歡問一些奇怪問題的朋友,每一次他問的怪異問題,都讓人難以回答,都叫人只要一思考答案,便覺剜心之痛。

    然而,盧東籬從來沒有迴避過風勁節的問題,只要他問,他便一定會答,無論那答案細細思來,到底如何傷人,如何傷情。

    風勁節輕輕笑起來:「真是不夠朋友啊,還以為你要跳起來喊著和我同生共死呢。」

    盧東籬本來滿心說不出的傷感,被他這麼一笑,那傷懷倒全化做了氣惱,不覺白了他一眼。開什麼玩笑,一不是結義兄弟,而不是誓盟夫妻,憑什麼要同年同月同日死。再說,那些同生共死的夫妻或兄弟,也往往只存在於傳奇故事裡罷了。生死與共的情義固然感人,但絕不應當鼓勵或提倡。人生於世,必然會眼看著至親至近之人一個個逝去若是個個動則要同死,只怕不用打仗,亡國滅種就在眼前了。

    風勁節只是笑,也不說話。該放心的吧,盧東籬畢竟不是十七八歲少年郎,這樣的年級,這樣的閱歷,這樣的理智和從容,相比死之壯烈,更懂得生之意義,相比死之容易,更瞭解生之艱難。無論有什麼樣的打擊和傷害,他也應該會好好的活下去,帶著死去人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為著死去的人,去飲盡天下的美酒,為著死去的人,去看盡天下美景,當然……要能幫死去的人,也親近完天下的美色,也未嘗不好,不過,嫂夫人那裡怕是通不過的。

    心間莫名地一陣竊笑,卻見盧東籬忽地凝眸深深望他:「勁節,若是我死了,你會怎麼樣?」

    「那是不可能的。」他想也不想地答。

    在如斯明月下,他的眼中帶了如許笑意:「我活著,你就活著,我死了,你也要活著。」

    還是那漫不經心的笑容,還是那仿若遊戲的語氣,盧東籬卻覺得被人當面一拳打中,胸口一陣發熱,竟是半日也發不得聲。

    風勁節卻還只是微笑。

    他活著,他便活著,他就是死了,也總要保他能夠好好活著才是。

    他微笑著昂頭,伸手於空,眸中忽然帶出些天真,做出想要抓住星星的姿勢。

    「東籬,你覺得,人死之後,是怎樣的世界?」

    盧東籬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能略略平復自己方才激動起來的心緒,極力用平淡的語氣回答:「未知生,焉知死。」

    「是啊,世人害怕死亡,其實害怕的不過是未知的世界罷了,我們誰也不知道死後的世界是怎樣的。既然不知道,又為什麼要悲傷呢?怎知死亡,不是另一個生命的開始,怎知我們死後,不會飛昇到這漫漫星空中,乘雲氣,馭雷電,恍若神仙呢?所以,東籬,你要記住,永遠不必為死亡而過於悲傷。」

    盧東籬終於皺了眉頭,輕輕問:「勁節,你今天是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今天月色這麼好,要不發點感慨,實在有些對不起天地造化。」風勁節微笑,「要不,你給我點酒喝吧,過足了酒癮,我就不會再胡思亂想了。」

    「不許。」盧東籬板起臉來瞪他,「你明天就要出戰,今晚還敢討酒,膽子越來越大了。」

    風勁節被他訓得悻悻然摸摸鼻子不說話。

    或許是今晚月色太柔,晚風太暖,就連盧東籬也莫名地心頭一軟:「等你得勝歸來,我豁出去陪你喝上三天三夜,好不好?」

    風勁節目光深深望著他,良久方才一笑:「好,待我歸來,與君同醉。」

    在出戰前的那個夜晚,風勁節的親兵首領小刀,滿世界到處找自家那不肯好好睡覺的將軍,一直找到城下,仰頭時,看到了他的將軍和主帥並肩而立的身影。

    月光下那兩個人,一個英武,一個儒雅,站在一起時,說不出的和諧,說不出的美好。

    銀色的月華,悄悄地灑了他們一身,碩大的明月,遙遙地掛在他們頭頂,漫天的星辰,都在遙遠的地方,悄悄凝視著這個世界,只有晚風,悄而柔地把他們的衣襟髮絲徐徐拂動。

    一切的一切,美麗的讓人不忍驚擾,不敢打破。

    那一夜,小刀靜靜站在城下,仰頭望著他的主將與元帥,很久很久沒有動彈。

    那一夜,無論盧東籬怎麼勸,怎麼講大戰之前休息的必要性,風勁節始終不肯回去睡覺。

    他們一直一直,這樣肩並肩站在城樓上,說了許多許多的話。

    說起很久遠的過去,那小小縣城的公堂相遇,衙內相知,說起那漫長歲月中的無數次攜手,無數回比肩,說起在未來無盡的歲月裡,他們所憧憬籌劃的一切生活。

    那些把臂同遊天下山河的許諾,那些談笑共醉三萬場的誓言,那些要叫某個孩子認乾爹的笑語。

    那麼多那麼多說也說不盡的話,那麼柔那麼暖,叫整個夜色也明亮起來的笑容,就這樣,悄悄灑落在了城樓上,晚風中。

    一直到天之盡頭漸漸露出初升的曙光,風勁節仍然覺得,有很多很多的事,沒有交待,有很多很多的話,沒有說完。

    「東籬,如果有一天,你覺得,你所做的一切,其實都不值得,都受到了辜負,都遭到了背叛,不必太介懷,不必太傷悲。我們所做的,只是我們想做的,該做的。若是值得,便不需後悔,若是不值,那麼為不值的事傷心,更加不必。我們做這一切,本來就不是為了得到什麼。在該做的時候,我們做了,我們努力過了,並為我們的努力而驕傲,而高興,這就已經足夠了。」在遠方初升的旭日下,白衣的風勁節身上,似乎有一種耀目的光輝。

    東籬,我們做的一切,對國家來說,就算輕如微塵,也沒有關係。因為,我們終究也為那必然會給世界帶來巨大變化的摩天之塔中,添了小小一粒沙。

    盧東籬微笑不應。這個灑脫得萬事不經心的朋友,終還是在為他擔憂,悄悄地替他不平的罷。他又何嘗不知道,未來,國家不可能給他足夠的回報,但是,為這種事傷心,怎麼可能呢?勁節真是多慮了。他做這一切,本來就不是為著得到什麼,更何況,他還因為這一切,而得到了一個最珍貴的朋友。

    得到了一個,自己的事從不經心,卻只會為了朋友而多慮的風勁節。

    他在晨風中微笑,陽光裡凝眸:「勁節,你知道嗎?遇到你,認識你,和你成為朋友,是我這一生,最幸運的事。」

    風勁節聽他沒頭沒腦地忽然說出這句話,先是一怔,然後立刻笑了。

    遠方的朝陽徐徐升起,他的笑容,這一刻,比朝陽更加明亮。

    「東籬,這正是我一直想要告訴你的事。」

    東籬,遇到你,認識你,和你成為朋友,是我那漫長無盡的生命裡,最重要最有意義的事。

    東籬,你知道嗎?

    那一夜,盧東籬和風勁節並肩站在城頭,說了一夜說不盡的話。

    那一夜,城上城下,所有的守軍們,都默默凝望他們的將軍和元帥並肩而立的身影。

    他們站了那麼久,那麼久。那肩並肩的兩個人,就此定格在每一個人眼底心頭。

    他們相伴了那麼久,那麼久,幾乎讓所有人產生一種錯覺,他們會這麼一直一直站在一起,一直一直相守相伴,再過千年萬年,定遠關最高的城牆上,永遠永遠都會有他們彼此依靠,彼此信賴的身影。

    然而……

    那一天的早晨,風勁節點起最精銳的三千騎兵,起程而去。

    那一天的早晨,盧東籬和所有將領們,站在定遠關前遙送。

    那一天的早晨,盧東籬望著風勁節遠去的身影,直到那三千騎兵再也看不見一點蹤跡,他依然沒有動彈。他凝望了很久,很久,然後忽然驚覺,這一次,風勁節臨行之前,沒有同他告別。

    這一次,風勁節上馬揚鞭之後,一直一直,就再也沒有回頭,再也沒有如以往每一次出兵一樣,笑著回頭望他,笑著揚鞭呼喚,笑著叫他準備最好的酒,迎接他得勝歸來。

    那一天早晨,風勁節帶著三千鐵騎,離開了定遠關。他縱馬揚鞭而去,一路上,無數次想要回頭,也許,這一次回首,便是最後一次凝眸,也許這一次告別,便是最後的……

    然而,他到底,不曾回頭,不曾留給盧東籬哪怕一個字的告別。

    那個身曆數世,洞悉世情的風勁節,也會有那麼一瞬,萌生起異常天真的念頭。

    若是沒有回首,便沒有最後吧。

    若是沒有告別,也許就不是分別吧。

    「是啊,你很快就會死,你不知道嗎?」

    張敏欣,你說的到底是真相,還是戲言,很快,指的,到底有多快。

    可是,我……真的,真的,捨不得,放不下……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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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團
     
    很快就會死,是因為這個嗎?

    風勁節冷眼望著四面八方,忽然間湧出的無數陳軍。

    歷次做戰,漠沙族都配合他們不斷襲擾陳軍的糧道。一支軍隊橫穿沙漠,補給線綿長且在風沙中極難維持,這麼明顯的弱點,任何一個兵法家也不會放棄打擊的機會。

    這一次陳軍以八萬人馬來攻,人手綽綽有餘,在吃過那麼多次虧後,要再不加強補給線的防衛,那才真是怪事呢。

    故意以糧車設陷阱,引誘劫糧者出現,任何一個足夠聰明的將領都不會放過這種機會吧。

    抬眼望處,到處都是陳軍的旗幟,到處都是浩浩蕩蕩的軍隊,黑壓壓的戰馬呼嘯而來,而喊殺之聲,把大漠的風沙都給壓住了。

    看起來,足有上萬人馬吧,可惜啊……

    風勁節微微挑眉,環視四周將士,這樣的陣仗想要留下我的性命,似乎還遠遠不夠。

    三千鐵騎,環繞在他的身旁,眼看著無數陳軍逼近,不要說人,就連戰馬也沒發出任何多餘的聲音。

    所有人的神色都是沉穩鎮定的,刀已出鞘,箭早上弦,他們等待的,不過是主將的一聲命令。

    他們是定遠關最精銳的軍隊,最勇悍的戰士,他們是由戰神之稱的風勁節,親自教導出來的士兵,他們有足夠的戰爭經驗,足夠的勇氣,足夠的信心,以及足夠的準備,迎接任何艱難的戰鬥。

    風勁節微微一笑,對小刀點點頭。

    早已按捺不住的小刀,猛然揚手,一道異彩直飛九天,轉瞬間便在天空迸出無數燦爛的火花,光芒耀目,數里可見。

    同一時間,風勁節信手一揮,三千鐵騎便如三千道旋風,直衝向敵軍最多,包圍最厚之處。

    雙方剛一接觸,已是血流成河。

    生命如煙塵般轉瞬逝去,到處都是飛濺的鮮血,橫飛的肢體,而慘叫聲,呼嚎聲,倒地聲,鋼刀砍入血肉的聲音,剎時響成一片。

    「敵人退兵了,退兵了。」傳訊兵氣喘吁吁帶來的消息,讓整個定遠關所有的將領都登上城樓,遙望城下那連天的營帳。

    十日前,陳國的大軍才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盧東籬乘他們不及紮營時,命令眾將領兵去城外衝殺過幾陣,斬獲頗豐。

    但陳軍到底人多勢眾,漸漸穩下陣腳。盧東籬也絕不肯貪功冒進,便鳴金收兵了。

    此後,陳軍多次組織攻城,都被他們穩穩擊退。

    轉眼間攻防數日,勝負還未分,陳國的八萬大軍,就已經開始組織退兵了。

    眾將大多喜形於色:「定是勁節那邊得手了。」

    盧東籬卻神色凝重,面有憂色:「我從沒有懷疑過勁節會不能得手,但是……各位不覺得奇怪嗎?他們八萬大軍,如此聲勢浩大地來襲,可是前幾天的攻防,都不過平平而已,既未出盡兵力,也並不特別激烈,甚至還不如以前三四萬人馬來攻時那麼拚命,倒像是有意保存實力,半點也沒有誓死奪城的樣子。」

    眾將臉上喜色漸褪,大家互望幾眼,終於有人道:「其實我們也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是,我們城堅軍銳,從不松懈,他們被隔在城外,就算有什麼詭計,也難有施展的機會啊。」

    「是啊,若是他們人數少,有個三四萬,我們還猜他們是認定攻不下城,索性隨便攻幾場,打不贏就走,也好交差。可他們有足足八萬人馬,我們城中軍士加起來還不到三萬,在這種絕大的人數優勢下,任何有志氣的將領,都會盡力嘗試一下才對啊。」

    盧東籬定定望著城下,那一隊隊整齊劃一撤走的陳軍:「還有,他們撤兵撤得太快了。就算勁節截斷了他們的糧道又如何呢?他們才剛來沒幾天,隨隊帶來的存糧最少還能保證再戰半個月,他們撤兵撤得這麼快,只怕這其中另有我們所不清楚的內情。無論如何,八萬大軍,絕不可能兒戲般地白白發兵一場。」

    他心中飛快地回憶古今戰役中,大軍臨時撤兵的諸般可能,糧草用盡之外,最常見的可能就是主帥戰死,和國內有變。

    這主帥戰死,雖然他們在戰場上並沒有發現,但就算是最了不起的將軍,在戰爭眼看就要勝利時,被某個毫不起眼小兵的流箭射死,也不是沒有發生過的。

    若是敵軍的主帥在戰場上受傷,被親衛救入營帳,傷重身死後,部將們瞞喪不報,及時退兵,這倒是最正確明智的作法。

    可是看那些陳軍退兵,井井有條,毫無慌亂之態,後軍拔營起寨,前軍列陣護衛,一隊隊整齊劃一地離去,若無很多將領沉穩冷靜地指揮,絕沒有可能做得這麼好。

    如果主帥身死,將領們還能有這麼沉穩嗎?

    如果是國內生變,那麼……

    他正暗自思忖,身旁將領低聲問:「大帥,要派兵追擊嗎?」

    乘敵軍退兵時,以輕騎快馬追擊,這是戰時最常見的戰法。在技巧上,退兵有時候比進兵還要難,畢竟士兵人數太多,最高的帥令一層層傳遞下來,意思上難免有偏差。在軍隊退卻時,任何一點小變故,小亂子,都可能引發整個軍隊的恐慌變亂。

    乘敵軍退兵來追擊對方,有時候,就算是戰敗的軍隊,都能從戰勝者那邊得到大大的甜頭。

    史冊上就有很多戰役,明明大戰優勢的一方,就是因為在退兵時的失策,而損失慘重。

    定遠關諸將一早知道,如果風勁節的行動成功,陳軍早晚會退兵,他們也一早準備好了追擊的精銳騎兵。

    然而此時盧東籬卻只是沉靜地搖頭:「你看城下軍隊運作分合,如此整齊精微。看來這一場退兵他們早就準備良久,斷不會給我們一絲可乘之機,我們若是派出騎兵,不但佔不到便宜,反而極有可能叫他們白白吞掉我們一支精銳,暫時還是靜觀其變吧。」

    眾將皆服其言,便都伴著他在城樓靜靜地等陳軍完全撤走,然後再派出探馬查探陳軍動靜。

    陳軍確確實實是在撤退,其中並沒有什麼玄虛古怪,浩浩蕩蕩的隊伍橫穿沙漠,一直向來路而去。

    定遠關的探馬,不斷向回飛報陳軍的消息,陳軍的退兵路線,每日的行程,所有情報,鉅細無遺,這其中,竟是找不出半點古怪來,但這卻又是最大的古怪。

    大家看了這樣的情報,愕然之餘,竟然感覺不出多少歡喜。

    這麼著就結束了啊。沒有浴血苦戰,沒有搏命一擊,沒有堅持不懈,就這麼輕飄飄地打兩架便跑,這八萬人幹什麼來的?

    大家都算是百戰沙場的將領了,竟是從來也不曾遇上過這麼古怪之事。

    盧東籬與大家連日商議之後,也只得先修本向朝廷通報戰況再說。一方面探馬仍要不斷派出去,謹防陳人另有詭計,一方面,全定遠關上下不得鬆懈,繼續防備,大家先等風勁節回來吧。

    也許身在沙漠,身在陳軍後方的風勁節,會知道一些其他人都不瞭解的內情呢。

    可惜的是,風勁節基本上什麼也不清楚,所以打完一仗之後,他身邊的軍士們歡天喜地,他自己卻始終悶悶不樂。

    那一次劫糧,陳軍是預先布了埋伏等他跳進來。

    可惜啊,他不是乖乖束手就擒的獵物。

    以前歷次襲擾都是漠沙族人出手,拼著損失多少人,也要把糧食搶回去佔為己有。

    風勁節卻沒有這種顧忌。他知道,隔著陳軍八萬大軍,他不可能把糧車運到定遠關,所以一打垮運糧隊,立時澆油就燒,在衝天的火光之下,領著身邊的鐵騎,如鋼刀般直插入四下合圍的陳軍中心去。

    他們沒有輛車的拖累,整支騎兵無比靈活,也無比勇悍。在風勁節的帶領下,所向披靡,所過之處,硬是在刀叢劍林中生生撕開一條口子。

    但他卻並不只求逃脫,只是帶著騎兵隊四下轉戰。他的部下久經戰爭,迅猛強悍,雖說人數極少,但來去如風,上萬陳軍根本無法對他們造成合圍形勢,反倒不斷被他們來去衝擊,每次都把數百人捲入他們的包圍之中,讓他們就這麼一小股一小股地消滅掉。

    就在這樣的纏鬥廝殺中,趙軍的鬥志戰意越來越盛,而陳軍以萬人大軍尚且不能奈何得了三千人,漸漸便有些疲憊散亂,鬥志消彌。

    這個時候,收到風勁節的煙花訊號的漠沙族全族勇士,才忽然出現,四面伏擊,和風勁節精銳騎兵內外兼進,前後交逼。

    本已疲亂的陳軍因此又是一驚、一恐,軍心早散,難以組織起有效的反御和堅定的反擊。明明人數仍然佔優,卻沒有足夠的鬥志,挺身迎敵者少,四散奔逃者眾。

    如此一番激戰下來,陳軍幾乎被全殲,只有千餘騎勉力逃逸而去。

    風勁節原本還防著自己在這一戰中身死的,畢竟個人的勇武再厲害,在萬馬軍中起的作用也是有限的。從來將軍難免陣上亡,英雄一世的人,一個不小心,讓無名之輩無意中宰掉的事,多得數不清。

    可沒想到,一仗打完,他連油皮也沒蹭破一塊。愣愣得看士兵們歡呼連聲,漠沙族長以無比崇拜的眼神望著他,他也只得應應景地揮揮手,說幾句鼓舞軍心的話了。

    當然,危險還沒有結束。

    這一仗打完了,他們肯定是無法通過陳軍的大營,回到定遠關的。

    他帶了人馬回漠沙族的駐地休整,準備找機會,去襲擾陳軍後方,跟定遠關來個前後夾攻,到那時,在戰場上,也是一樣有危險的。

    可沒想到,他這裡還沒開始佈署,那邊陳國軍隊就開始撤兵了。

    風勁節的人馬少,當然不會跑去硬衝攻擊陳軍的撤退隊伍,只能躲在陳軍回國的路上,怔怔得看他們的軍隊飛速離去。

    小刀等士兵無不歡喜莫名,這一仗結束了,他們贏了,陳國人退兵了,應該又有一段省心日子過了。

    說起來,這幫陳人,可真是越來越沒用啊,八萬人馬啊,就這麼不聲不響得跑了。

    風勁節也納悶來著呢。怎麼搞的,陳軍就算斷了糧道,隨軍的糧食也至少能用一個月呢,可現在,還不到半月,他們就要回家了。

    這八萬人浩浩蕩蕩跑來幹什麼?過家家嗎?



災難
     
    陳軍退兵之後,兩天,風勁節派的傳訊隊就到了定遠關。

    他那邊大隊人馬,回程速度畢竟略慢,又恐定遠關這邊擔憂,也想知道,對於陳軍忽然退兵,定遠關那邊有什麼別的看法或情報。所以,照以往歷次出征的舊例,先行派一小隊人馬,飛騎兼程趕回定遠關,稟報一切。如果定遠關有其他的命令或別的消息通報,也可以知道他的路線和位置,及時派人來聯絡。

    可惜的是,對於這件事,定遠關上上下下,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想明白,大家只得等待風勁節全軍返回再說。

    沒想到,這只小隊剛進關不久,盧東籬與諸將才把分別諸事、戰事情況細細問了一遍,外頭便又有傳訊兵飛快來報:「大帥,這……隊伍到了……」

    眾人皆是一愣,風勁節那三千人沒理由來得這麼快吧。

    幸好這傳令兵接著又道:「是從關內來的,大隊人馬。」

    盧東籬倏然起身:「多少人,還有多遠?」

    「估計還有十里左右,看人馬,怕也有兩三萬。」

    盧東籬再不多言,快步便行出了帥府,其他諸將互相望望,都難掩驚愕之色,一齊跟了出來。

    盧東籬行到定遠關最高的瞭望台前快步登台。

    瞭望台是為了觀察敵情所設,位置極高,因此空間有限,只有兩名將領,動作較快,搶到位置能跟著盧東籬一起上瞭望台。

    定遠關之內,那是千里沃土,廣闊平原,視野極之開闊,且天氣晴朗,目光更能望遠。待他們三人登上瞭望台時,遠方大隊行軍揚起的黃塵已頗為明顯,雖然還看不清旗號衣甲,但人頭湧湧的隊伍已依稀可辨了。

    二將滿心迷茫:「怎麼回事?咱們這鬼地方,可很久沒來過這麼大隊的人馬了。」

    「是啊,就算以前歷次增兵,也不過是幾千人一隊罷了。」

    盧東籬目光遙望遠方,淡淡道:「隔得太遠,看得不是很清楚,不過那軍隊前方的人馬,衣甲鮮明,儀仗華麗,必是從京城而來。但是行軍揚起的煙塵,卻條條而起,清而不亂,數萬人馬行軍,竟能如此井然有序,京城裡那隻用來擺設,從沒經過任何實戰的御林軍、飛虎營,斷然沒有這樣的精兵。」

    「大帥的意思是說,這支隊伍裡,有來自京城的官員儀仗,但兵馬,卻是從別處調來的?」

    「哪來的呢?咱們大趙國,可以稱得上精兵的隊伍,用五個指頭數都綽綽有餘。」

    盧東籬目光定定遙望遠方,沉默不語。

    趙國雖一向不修武備,但也不是全國的軍隊都是窩囊廢,好好歹歹,也總有幾支可以勉強說得過去的。

    雖說趙國因仗著三面環海而少外敵威脅,但卻免不了面對海盜的騷擾。

    當然,海盜再厲害,頂多也就是搶掠殺戮沿海的百姓,絕對無法動搖趙國的根基,因此趙國朝廷,對此也不是十分上心。

    不過,世代以來,趙國為了對付海盜,沿海倒是真出過幾個不錯的將軍,和幾支還算出色的軍隊。

    而在國內,除了一堆干拿俸祿不干活的無能將軍之外,確還有一兩支軍隊,因為多次成功剿滅山賊流寇以及幾次平息亂民造反的行動,而磨練得差不多,也成就了將軍們的軍功。

    當然,這些將軍們打的仗,再大,也比不上國與國之間的爭戰,在定遠關諸將眼中看來,只不過是小打小鬧罷了。立的功勞再大,這些年,也一直是被定遠關抗擊陳軍的光芒所掩蓋的。

    盧東籬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道:「派人快馬去問問,來的到底是什麼人?我們這邊先著手準備再說。」

    二將一齊應是,不管這支軍隊的來意是什麼,不管來的人是誰,總會有旨意或命令,需要以正式的禮儀來迎接。

    不管來的軍隊是要長駐還是暫停,這麼多人,駐紮的地方,食物飲水,一切安頓都是繁瑣和麻煩的。

    乘著對方軍隊還沒有到,就要立刻全軍動員準備,以免到時候手忙腳亂,應付不佳,平白叫京城來的官員看了笑話。

    但是應諾完了,兩名將領卻誰也沒動彈,過了一會兒,才有人略略遲疑,且有些底氣不足地說:「大帥,你看會不會是來增援我們的?」

    這一次查知陳國大軍集結,他們的確上過請求增援的文書,卻一直沒得到任何回應,總不成是人家陳國人剛一退兵,這邊大隊增援就到了吧。

    所以,這一句話,說的人,聽的人,其實都不敢當真。

    可是,不知為什麼,每個人心頭都莫名地感覺到一點驚惶,本能地想要找尋一些可以讓自己安心的理由。

    盧東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臉色已略略有些蒼白,目光定定望著遠方,在下屬面前,還要努力壓抑心頭那奇異的不詳預兆,強笑道:「何必站在這裡自行猜疑,等他們來了,自然就知道了。」

    風勁節派出報訊小隊後不久,也領上三千人馬,踏上了定遠關的道路。眼見的定遠關越來越近,心頭的忐忑抑鬱之情越濃,雖然努力開解自己,說不定一切只是張敏欣的戲言,到底仍覺心神不定,所以當那遠遠的瘋狂大叫傳來時,他身子微微一震,心頭倒反而一鬆,略有苦澀地想:「終於來了。」

    王大寶單人獨騎拚命衝了過來,堪堪到了面前,那馬兒慘嘶一聲,屈前膝倒地,王大寶從馬上滾了下來,用雙手支地,用了兩次勁,竟沒能站得起來。

    可見他這一路趕來,為了把速度提到最高,已是透支了全部的力量。

    小刀等兩名親衛飛快下馬,把王大寶扶起來,驚問:「大寶,出了什麼事?」

    王大寶卻目光呆滯地在人群中尋找風勁節的身影,然後猛撲到風勁節馬前,嘶聲喊:「將軍,快跑,快點逃,皇上派了欽差來殺你。」

    一語既出,全軍皆震驚莫名,除了風勁節。

    這一刻,他竟似連眉毛也沒動一下,只是定定看了王大寶一眼。

    這個高大勇悍的親衛,滿臉都是風塵,滿身都是沙土,手指因為拚力握韁和死命揮鞭而隱隱有鮮血溢出,臉上神色,木然而疲憊,眼眸中全是驚慌和焦慮。

    他本來,只是小小縣城的牢頭,在那陰暗而不見天日的牢獄中,見多世間慘狀,人間不公,也很習慣地把自己當作壓迫者,很多百姓認定的惡行,他都幹過做過。

    然而此次,面對如斯巨變,他依然覺得驚恐、憤怒、迷茫、不解,以及,無法接受。

    為什麼當一個人,為了國家吃了無數的苦,立下無盡的功勞後,國家卻要用死亡來報答他。

    為什麼當一個將軍,在外為國征戰,帶了一身疲憊和風塵,載了一路榮耀和功績回來時,卻會跑來一位宦官老爺,直接用一道殺戮的聖旨來施以死亡的懲罰。

    過度的震驚和不平,讓他已經沒有什麼力氣思考了,他只是拚命地大喊著:「將軍,元帥讓我通知你快逃,如果你回了城,他救不了你,也不會救你,你……」

    風勁節在馬背上欠身,輕輕拍拍他的肩,淡淡地笑一笑:「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別著急,慢慢說。」

    他的眼神柔和溫潤,即使是驚惶失措,對這一切不敢置信的士兵們,和因為情緒激動和慌亂,有些崩潰跡象的王大寶在這樣平靜的目光下都覺莫名地鎮定了許多。

    風勁節目光環視諸人,為了安撫大家的情緒,他始終是最鎮定安靜的一個,只是寧和的目光,這一刻卻自然而然,穿越了所有人,所有時間和空間,彷彿在這一刻,望到了隱藏在整件事背後的真相和始作俑者。

    陳軍異乎尋常的舉動,京城忽然傳來的聖旨,狡兔未死,飛鳥未盡,卻忽然要烹狗藏弓的不合情理,一切的一切,在這一刻,完整地被聯繫了起來。

    他心中也不知道是無奈還是苦澀地嘆息一聲:「原來如此,唉,沒有完善的情報網果然是致命的啊,趙陳兩國都出了這麼大的事,我卻一點消息也不知道,這樣的後知後覺,被人整死,當真是活該了。」

    而此時,王大寶也鎮定了許多,沙啞著聲音開始講述整個驚變的過程:「前兩天我們忽然發現,關內有大軍向我們這邊進發,大帥派人前去問訊,回來的人報稱……」




     
    瑞王府中,熱鬧繁華已至極處,戲台上一出二進宮,也早演到了高潮之時。

    一淨一旦一生,皆是京城名角,此刻盡展所能,端的是歌能裂石。

    三個人,一句趕著一句,一句緊似一句,聲聲唱下頭連天叫好不斷。

    那徐延昭才朗朗說得一聲:「這都是前朝的忠臣良將。」楊波已是應聲唱道:「哪個忠良又有下場。」

    瑞王原本倚窗而立,眼睛正好望著窗外諾大戲台,潑天熱鬧,偏偏卻一直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然而這兩句卻是分分明明傳到耳中,竟叫他莫名得震了一震,眼神微動,耳畔又聽到一片熱鬧聲裡,那李豔妃哀然懇求:「有下場來無下場,且聽哀家……」

    「盧東籬和風勁節,都是我大趙有功之人,忠良之臣。」陸澤微略帶憾意的聲音適時自後傳來。

    戲台上的紛爭糾纏,戲台上的君臣情懷,剎時間,就重歸另一個遙遠的世界。

    「我知道他們是忠良,我知道他們有功勞,我知道如果我得到大位,能有這樣的臣子相助,必會有所作為。可是這又怎麼樣?」瑞王的聲音幾乎是憤怒的,「在我還什麼也沒有得到的時候,我必須剷除所有阻礙我的人,哪怕他們是好人。換了我的那些兄弟們,他們會做得比我更好嗎?他們會放棄唯一可以拉攏九叔的機會,放棄控制國內最強軍隊的機會,而去保兩個不肯幫助自己的忠臣嗎?」

    陸澤微是瑞王身邊少數幾個看他動怒,卻依然有勇氣可以把話說完的人:「王爺,我只是覺得,九王爺恨的是盧東籬,一直以來,出面與九王爺為難的也只有盧東籬,風勁節只不過是打了蘇凌一頓。在九王一系人馬看來,一個蘇凌無足輕重,就像風勁節的生死同樣無足輕重一樣。如果能保下風勁節……」

    他也不知道,這衝動到底由何而來。他是幕僚,也是謀士,站在主君的背後,在世人看不見的黑暗裡,謀劃所有或光明,或陰暗的行動,為了主君的利益,掃清一切障礙,當有的血腥和髒污不適合主君,卻必須面對時,由他們來安排來運作。

    為了那至高的事業,有很多人,很多事,必須犧牲,必須毀滅,這其中,包括了好人,包括了忠臣或良將。

    這一切,他都應該比所有人更能理解。然而,到底還是無法心定如水。

    在他的主君,為他講述那一個個過往的故事,講述那遙遠陌生的兩個朋友,一雙將帥曾經在一起並肩攜手做過的所有事之後,他也會有這一瞬間的不忍,一瞬間的悵然,忍了又忍,終還是忍不住說出了這句話。

    「我對你說了這麼多,你還沒明白嗎?我何嘗想殺風勁節,我何嘗願殺風勁節……」瑞王怕驚擾了外面的人,不敢大喝,然而這一刻,他的面目都幾乎是猙獰的,「可是,講了那麼多過往,你該知道,若殺盧東籬而留下風勁節,以他們二人的情誼,將來必成我等永遠無法擺脫的大患。」

    陸澤微從來沒見過瑞王以如此兇狠的眼神瞪著自己,此刻一震之下,順從地低下頭,再也不多說一個字了。

    他們是好友,是知交。然而,最終,也不過是君臣。

    這麼多年來,他跟隨他,幫助他,替他謀劃,為他奔走。

    而他,從不用規矩來要求他,從不以君臣之禮來約束他,王府任他出入,下屬任他調派,有心事的時候,肯對他傾訴,做錯事的時候,願聽他糾正,但說到底,終究還是君臣。

    終究還會有這樣一日,他紅了眼,冷了臉,用如此兇狠甚至是仇恨的語氣來說話。

    陸澤微心中略有失落,但並無意外地嘆息一聲,這麼多年了,也該讓我們警醒一下,更加牢記,什麼叫君與臣,主與從,上與下了。

    只是,為什麼,心頭,會有一點點悵然,為什麼這一刻會忽然間想起那兩個,他無緣相交,此時卻感覺極為熟悉的將帥主屬呢。

    他們在一起,也會爭吵,也會玩笑,也會有分歧,也會有勸諫嗎?無論如何,不會有這一瞬間的變臉,一瞬間的冰冷,一瞬間的高高在上,一瞬間的漠然無情吧?

    這樣的朋友,這樣的朋友……

    忽然間他就想起,此時此刻,也許盧東籬與風勁節,已必須面對,這一生至大的不堪,至極的苦楚,心頭不免惻然。

    而瑞王臉色陰沉,氣息略有微喘,剛才那一番發作,責備的雖是陸澤微,發洩的卻是他長久以來壓在心頭的隱痛。

    他說,我不想殺風勁節,或許,在他的心中,確實並不想殺,然而,整件事,卻是他一力推波助瀾,拼了命要把風勁節往死路里逼。

    他說,為免將來大患,可是他自己知道,做了這麼多,最重要的是因為他恨。

    恨著那人,永遠漫不經心的笑容。

    那高樓上,擁美人,飲美酒,把王侯視作塵土的驕傲。

    他挖心挖肝地表態,傾心傾情地示意,用盡所有的攏絡手段,可是那人根本無心一看,懶洋洋只說一句:「我與盧帥共進退。」

    他素來城府深沉,冷然寡情,卻真個為那人的灑脫從容而心動,真個是折節下交,真個想以一片赤心,換一場君臣千古之際遇的美談,他把心交出去了,那個人,卻在漫然微笑間,踐踏無視。

    所以他恨得最深,所以他要把那人逼入絕境,看那人是不是還會笑得那樣隨意從容,彷彿天塌下來,也不驚心,不動眉。

    所以,他要把局面設得如此狠厲,如果那個人處此絕境,卻看到他肯永遠支持,永遠共進退的朋友竟然不肯幫他,不會助他,不願救他,甚至親自監斬處刑,逼他致死,那個人,還能笑得出來嗎?還會那樣懶洋洋,在任何情況下,堅定地說「我與盧帥共進退嗎」?

    一念及此,他就有出奇痛快的感覺,那是真正夾雜著莫名隱痛的快。

    更何況,這件事,不但能幫助他掌控全國最強的一支軍隊,也能讓他得到九王的支持。

    既然如此,他有什麼理由不做,既然做了,又有什麼理由不做得最絕呢?

    當今趙國,權力最大的人,除了趙王之外,就是九王爺了。

    九王爺是先帝第九子,聰明勇毅,剛強決斷,但因生母本是低賤的宮女,在兄弟眾多,且大多出身高貴的情況下,獲取帝位的可能微乎其微。而且他天生殘疾跛足,又在一次行獵中,被流矢誤傷而盲了一目,以禮制體統而論,更不可能在有眾多選擇的情況下,將帝位交予有如此重大殘疾之人。

    在注定無論多麼努力都將與王位無緣之後,他選擇一力支持諸兄弟中,最軟弱無能荒好樂的一個登上王位。當今趙王登基之後,他做為從龍第一功臣,也成為國內勢力最大的藩王。在朝廷,在地方,他的黨羽子弟,日漸眾多,權勢滔天,說一不二,二十餘年來,竟是從無一人敢逆龍麟,連趙王對他也顧忌三分,禮讓三分。

    當然,這也是仗著他當年目光準確,選扶的兄弟,確是性子優柔膽怯,只圖安逸享樂之輩。所以,這麼多年,竟也就相安無事地過來了。

    多年來,唯一曾正面與九王爺衝突,並對他造成打擊,且能安然脫身的,只有盧東籬。

    他當年的一番作為,截斷了九王一系的大財源,讓上至九王,下至卑吏,都大大破了一番財。直至如今,定遠關的軍需,一方邊關重鎮的所有軍需,這麼一個大財源,九王一系,依然難以染指分利。

    當然,九王的錢多到幾輩子也花不完,這完全不足以傷到他的元氣。但沒有人會嫌錢多,當自家利益受到損害時,人們更容易銘記在心的是仇恨。更何況真正讓九王感覺受傷的是顏面受損,威信遭受打擊,權威受到置疑,這一切一切,都讓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老王爺極之憤怒。

    偏偏陳國不斷進攻,使得九王始終動不得盧東籬。

    九王爺已經越來越老了,人老了,不免偏執,年青時的聰明沉毅,往往會變成固執瘋狂。史書上有不少明君英主,到了老年時,糊塗瘋狂,做下許多天怒人怨之事。

    九王爺雖然不是皇帝,但性子倒比皇帝還要霸道。這幾年,盧東籬對他的冒犯,一直是他心頭的一根刺,可是時間一天天過去,身子一天天衰老,卻總也找不到報仇的機會,這讓感覺時日無多的他,越發地焦躁不安,惟恐在生前不能報仇,不能重鑄自己的權威,死後無能的兒子,怕是守不住家業了。

    而這時,一眾王子們,無不覬覦大位,而想要得到那至尊的寶座,想要推倒名正言順的太子,國內最有權力的九王爺,就是他們必須拉攏的對象。

    可惜九王老了,沒有年青時的雄心壯志了,懶得介入年輕人的嫡位之爭,自找麻煩。至於侄兒們的示好拉攏,更加不放在眼裡了,什麼這些侄子們有點他沒有,根本沒有任何好東西,可以叫他在意。

    瑞王知道,這幾年來,九王爺唯一耿耿於懷的,也就只有盧東籬了,曾被人冒犯卻沒有回擊的遺憾,就是他最大的心結。

    當然,在陳軍一直不斷進攻的情況下,任何有眼光的人,都不會去殺盧東籬的,只是瑞王也知道,能對付盧東籬的時機,怕也只有這個時候了。

    因為風勁節太精明太厲害了,如果有朝一日陳軍不再進攻,兩國不再開戰,他一定會著手佈置自保之策,到那時,怕是很難再殺盧東籬。

    可是,如今仍在打仗,就算是風勁節想必也認為,可以借敵而自安,並沒有任何相應的準備和應變之策,這個時候若是發動,才可以讓他們措手不及。

    當然,瑞王也並不是那種輕浮自大,只見眼前之利,毫無全局籌謀之人。他不可能為了一時之利而讓國家處於外敵隨時會破關而入的威脅中,若是如此,就算得到了龍椅也坐不穩。

    但是他比風勁節多了強大許多倍的勢力,以及多年密訓的死士和強大的情報網,足夠活動的財富以及必要時狠得下來的心腸。

    以前趙國與諸國並無來往,仗天險之利而封閉自守,他所有的暗中謀劃都以本國為基礎,直到第一次陳國鐵騎破定遠關而入,他才醒悟到,趙國也無法完全擺脫其他國家的牽制。

    所以,他在第一時間,把手下許多得力的人派往陳國盡一切可能潛伏到了權貴的身旁,替他蒐集各方面的情報,暗中佈下黑暗裡的勢力。

    陳國是諸國中,唯一可以穿過沙漠進攻趙國的國家,也就是唯一一個可以對趙國產生極大影響的國家。

    然後,他知道了,陳國多年的窮兵黷武,已經讓國家十分疲憊,國庫似乎十分空虛,而國內青壯也十不餘一了。陳國人痛定思痛,也有了許多主和派,其中以二王子為首,要求國家停止戰爭,休養生息。

    可是陳王極之好戰,並不理會這些勸諫,為了打仗,他甚至蒐羅王公貴族們的財物充為軍資,就連王爺們在這連年的戰事後都漸漸走向一窮二白的困窘處境。

    瑞王是勇毅決斷之人,最後竟冒了極大的干係,悄悄令心腹與陳國二王子聯繫上,彼此書信來往,竟是一拍即合。

    瑞王偷偷出錢出人,幫助陳國二王子蒐羅人才充實勢力。而陳國二王子承諾他年若得大位,必與趙國結兄弟之邦,永不相負,以陳國之武力,做趙國之屏障,從此之後,除非別的國家能滅亡陳國,否則永遠不能侵犯趙國。

    當然,瑞王不會天真到相信這樣的諾言能永遠被遵守,但只要二王子成功,則趙國至少有十年安逸日子過,這十年之間,陳國為表友善,盟書,合約,甚至禮物,想必都不會少。

    這一切,都會成為瑞王的政治資本,讓他可以走得離王座更近。

    而十年之後,當陳國休養生息到可以出兵打仗而不傷國力時,瑞王自信也能同樣把定遠關,修築成永遠不會被攻破的城池。

    不過,二王子的實力雖然日漸增長,但陳國畢竟以武立國,各部軍隊的主帥,無不是陳王的心腹,這其中,就有此次征討定遠關的主帥。但二王子在很久之前,就已把副帥悄悄收為自己的屬下了。

    是什麼樣的神奇契機,讓兩個國家從未見過面的兩個王子,同時為了爭奪兵權,而不惜暗害名將。

    又是什麼樣的神奇交易,讓戰場上光明正大的血刃交鋒也無法結束的連綿戰爭,以陰暗中一次卑劣的政治交易劃上了停頓的記號。

    在戰場上,陳國的主帥卻被一支來自自己人的冷箭從身後重傷,然後,早有準備的副帥,在趙國軍隊還沒有來得及發現敵帥重傷,在自家軍隊,還沒有查覺主帥傷重時,以英勇無比關懷無比的姿態把他救回營帳。

    以後的治療無效,是否是因為治療的途中又有人暗下殺手已經不重要了。總之,陳帥身死,而副帥理所當然地接管全軍,理所當然地瞞喪不報,理所當然地神速撤退。

    他保全了七萬人馬的實力不因攻城戰而受損失,他使自己的主人,在不久之後將會席捲全國的內亂之中,擁有了一支實力強大的奇兵。

    而在好些日子之前,遠在趙國的瑞王就知道了這場陳國八萬大軍來攻的戰爭,將會以什麼方式結局。

    他親自求見自己的九王叔,親自提出有辦法幫助九王叔除掉那多年的眼中釘肉中刺,重新確認九王無可爭議、絕對不容冒犯的權威。

    而現在的九王已經老了,老得沒有了年青時的精明了得,老得忘了扶助一個如此陰狠冷絕的新君,對於他這樣的權臣也未必是好事,老得只知道偏執得不能放過一個冒犯他的人,老得只想著在自己死前,為兒子除掉任何可能的隱患和敵人。

    盟約就此訂下,瑞王為九王出謀劃策,保證陳國以後不會再犯定遠關,保證此時除掉盧東籬不會有任何後患,而九王則傾全力支持瑞王奪得寶座。

    而瑞王在此之前,還提出了一個建議,要殺盧東籬,必除風勁節。

    欲殺盧東籬,當先剪其爪牙羽翼,而風勁節就是盧東籬最大的助力。沒有了風勁節,盧東籬就是沒牙的老虎,而如果不先除掉風勁節,任何針對盧東籬的行動,都有可能被風勁節所破壞。

    一個小小的從三品武官,一個盧東籬的心腹,這個人的死活,九王並不在意,如果能對付盧東籬,那麼毀掉這個人,九王也不會有任何猶豫。

    在這番密議之後,趙王耳朵裡就開始不斷聽到有關盧東籬和風勁節的壞話。

    臣子們的參奏說的是這兩個怎麼怎麼的貪污軍餉,御史們的彈劾講的是他們如何如何居功自傲、時有怨言。宮中寵姬的枕頭風,閒閒就會說起,聽說那個風勁節很厲害,在老百姓中很有威望,老百姓只知道稱頌風勁節是再生父母,卻忘了是皇上保護他們過好日子的,對了,上次為了風勁節失糧的事,不是還有人威脅說,如果要治他的罪,就上萬人書,就聚眾搗亂嗎。甚至無意中聽到太監侍衛的閒聊,閒閒說起的都是,盧東籬或風勁節放縱下屬,如何作威作福,動則不把王法放在眼裡,在他們看來,除了盧元帥和風將軍,這世上就沒有什麼可在乎的。

    或許貪污軍餉這種事皇帝不會太在意,但手握兵權,身有軍功的人,對皇帝不滿意,常有怨言,在民間有聲望,並且不把王法放在眼裡,這就不是任何一個皇帝能容忍的了。

    所有的明面發難,幾乎都是九王的部屬所興起,而暗中推波助瀾的瑞王,則沒有人能查覺。

    上本的御史言官,多是九王的門生,公上的摺子也好,私遞的奏本也罷,都有官方存檔可查,哪怕是暗夜求見,抱膝密呈,自有史官記錄在案。

    而漫不經心,好像只是無意間說出一句枕頭風的寵姬,在皇上必經之路、必經之時,好像全然不曾查覺,只是閒閒聊天,說起邊將諸般不是的太監侍衛們,多是瑞王私人。

    夜半私語,途中閒聊,出於說者口,入於聞者耳,自是不見諸於文字記錄,再無半點旁證可尋。

    這些細微之處,瑞王皆是一早用過心思的。

    他是一心要有大作為的,他是要積聲名賺人望的,染血的差事斷斷不能沾上身,骯髒的把柄,斷斷不可讓人拿住。

    朝中明眼人都瞧出九王與那定遠關將帥有怨,卻並無半個查覺瑞王在暗中所起的作用。

    趙王說來也並不是個特別殘暴之人,無非性子軟弱糊塗罷了,也並不是天生寡恩薄義,不記功勞的,但從來曾參殺人,三人成虎,連母親都不能在人言下信任自己的兒子,何況君王對於手握軍權的臣子本來就多猜忌之心。

    於是,瑞王也罷,九王也好,到底還是得到了他們想要的一個結果。

    只是,九王或許萬分高興,於瑞王,竟真不知,是歡喜更甚還是悵然更多了。

    自使者離京之後,他便一直心神恍惚不定,在陸澤微的關切之下,才會情不自禁,把心頭一些隱秘的情緒,一些悄悄打探到的過往情報,一一訴來。

    也才會有這一刻莫名的憤怒,莫名的失控。而陸澤微只是沉靜而順從地低頭退步,再也不出一聲。

    這個多年來與皇子朋友相稱的謀士在這一刻,心頭有些輕鬆,有些釋然,有些失落,也有一些嘆息。

    也好,這樣的君臣關係才是正常的,再親密的君臣,依然有著不可踰越的界限。

    這一次的驚覺,會讓他永遠記得不要越界吧。

    只是,為什麼,王爺要心亂至此,憤怒至此呢?

    到底是有愧吧,到底還是沒能完全丟盡良心吧,到底親手毀滅掉這樣的忠誠正直之士,心中總是不會太安樂的吧,還是……還是……

    他暗自嘆息一聲,不願再想。

    謀士應當揣摸主君的心思,但有的時候,卻不可以太過測探君心。

    書房裡,忽然靜了下來,原本君臣相處,剖心相對,私語秘事的溫馨氣氛變得一片僵窒。

    陸澤微在良久的沉默之後,才抬起頭,正望見窗外那一齣戲已然到了尾聲。

    君臣終於達成了一致,為君者終於知道了誰是忠良誰是臣,而忠臣們終於要拼盡全力,除護主了。

    好一個君臣相知的大團圓啊。

    在戲台上,一切都如此簡單,忠就是忠,就是,,而為君者,就算有誤會,有偏差,最後總會分清忠,辨明是非。

    在戲台上,在故事裡,人不管曾多麼威風,最後也一定會授首,忠臣不管受過怎樣的委屈,最終一定會迎來光明的未來。

    世人總愛說人生如戲,其實,這世上最可嘆的就是,可惜人生不如戲啊。

    瑞王見陸澤微神色略帶悵然,目光一直定定望著窗外,便也不由轉眸向外望去。

    窗外的戲已經演完了,三個名角一起屈身向台下所有的達官貴人行禮,而台下,叫好聲竟似一直不曾停息一般。

    這真是一齣好戲啊,最頂尖的名角,最好的名段,最扣人心弦的唱腔。

    「這都是前朝的忠臣良將。」

    「哪個忠良又有下場。」

    …………



愚忠
     
    「將軍,陳軍退走後,就有二萬五精兵進駐了定遠關。」

    風勁節神色看來全無變化,心中卻不免冷笑一聲,原來來的竟不僅僅是傳旨使臣,皇宮中貴,尚有如許精兵,那背後之人思慮果然周詳,就是他風勁節不想做那聽命而死的所謂忠良,卻也由不得他了。

    「統兵的是蒙天成蒙將軍,隨軍的還有兵部尚書賀卓,宮內大總管何銘。」

    風勁節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很好,何銘是內宮總管,代表的是皇帝的意志,賀卓是九王的門生親貴,代表的是九王的立場,而那蒙天成,表面上,倒並不曾依附任何大的勢力,只是……

    只是此人也是大趙國國內有數的名將,能在重文輕武的趙國,硬生生以軍功爬到副帥的位置,只憑這一點,就叫人佩服了。何況他多次剿滅海盜,又曾連續三次,平定民眾叛亂的軍功,絕對是假不了的,說起來倒是個水戰陸戰都極出色的人物。

    這樣的將領,瑞王只怕是絕不會放過的吧……

    「他們來了,雖自稱有旨意,卻不宣讀,只先說帶兵來幫助抗敵,由蒙天成將軍協助元帥。然後又問戰事如何,元帥自是不能隱瞞,便將軍情相告……」

    風勁節至此才輕輕嘆息一聲,他唯一的活路,到這裡便被截斷了。要不然,此刻聽了消息,只需弄一具假屍體,搞得血肉模糊,辨不清面目,說是與陳人交戰時重傷而死,想來就算旁人心中有疑,也沒什麼證據來追究。

    可惜,現在人家知道他風勁節連塊油皮也沒擦破,這一招是斷斷的使不成了。

    「雖說陳軍退了,但大家心中都有疑惑,並不敢就此安心,所以朝中來了援兵,大家還真是高興了一場,可是沒想到,沒想到……」王大寶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沒想到,軍情一問完了,他們就變了臉色,那個老太監,拿著聖旨,說說……說將軍你貪墨軍餉,其罪當死,奉聖命,要要……要大帥親自監斬,以正軍規。」

    話說至此,幾不成聲,三千兵馬,靜悄悄一片,這些熱血勇士們,甚至已經連憤怒的吶喊聲都發不出來了。

    他們在漠漠黃沙上為國血戰,而他們所捨命保衛的城池中,等待他們的,是殺戮大將的詔書。

    「軍中將士,無不呼冤,諸位將軍,憤聲為將軍抗辯。但那中貴,趾高氣昂,動則以聖旨相壓,指責將軍們有不臣之心,而兵部尚書更是大發官威,拍著桌子,動不動就要行軍法,制裁鬧事之人。他們一個有聖旨做大義名份,一個又是將軍們最高的頂頭上司,彈壓也罷,羞辱也罷,大家也只能受了。倒是那蒙將軍為人很好,只說是奉旨前來增援,竟不知有如此密旨,驚愕之餘,雖然大事不能不聽那老太監和死老頭的,但在小事上,還是處處維護我們,好幾回鬧得僵了,都是他來相勸,才免得幾位將軍們吃虧。」

    「蒙將軍啊……」風勁節漫不經心地想,瑞王殿下怎麼肯讓自己手握重兵的心腹大將做惡人,行惡事,得惡名呢。口裡卻只淡淡問:「盧帥如何說?」

    王大寶卻遲疑了一下方道:「自他們宣旨之後,盧帥並沒有抗辯一句,幾位將軍情急生怒,反被盧帥厲言喝止,只有到了那個尚書老頭要用犯上罪名行軍法打人時,盧帥才挺身阻止,自稱軍法須當由主帥實施,豈可軍中出二令,再加上那蒙將軍打圓場,才算暫時阻住了那兩個作威作福的老頭。」

    風勁節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你可是怕我惱恨盧帥無義?」也不等他回答,復笑望一眾軍士,「你們是否也覺得盧帥不夠朋友?」

    同樣不需要任何人回答,他自長笑一聲:「抗辯又有什麼用?那聖旨是讓人押我回京受審的嗎?是來同我們打嘴皮官司的嗎?那聖旨宣佈的是判決,再多的抗辯也是廢話。來的人官再大,身份再尊貴,也只不過是傳話的使者罷了,他們根本沒有任何做主的能力,只能照聖旨行事。你說的話再有道理,拿出來的證據再確鑿也沒有用,他們不是來弄清事實的,他們只是來執行死刑的。」

    說到這迫在眉睫的死劫,他臉上猶自安然帶笑:「明知無用,盧帥又何必再費唇舌,反倒要彈壓眾人,以免事情鬧到不可收拾,將軍們白白吃虧。」

    王大寶是盧東籬的親兵首領,與盧東籬關係極是親近,聽風勁節這麼一說,急急接口:「是是是,盧帥雖不曾當眾抗辯,但私底下令我出城傳信,這也是冒著天大的干係想要保護將軍。將軍,你快快逃走吧,盧帥讓我出城時說得極認真,你要回去了,他是一定救不了你的,你可千萬別……」

    風勁節一笑點頭:「我明白,我若回去他也絕不會出手救我,只是……」

    話音未落,只聽得一聲憤極大喝:「為什麼……」竟把他的話生生打斷了。

    小刀滿面通紅,胸膛劇烈起伏,怒極而喝:「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連問三聲,歡眼已是盡赤。

    三聲問罷,全軍臉上皆現怒恨之容,軍士一陣騷亂,眼看著就有人振臂應和。

    風勁節卻是一聲長笑,眉眼間皆是隱隱傲岸之色:「什麼為什麼,從來不招人忌是庸才,你們的將軍我,如此本事,如此出色,自是免不了會有小人陷害的。」他含笑望向眾人,「瞧那戲文裡,傳說中,哪個大英雄大忠臣,沒有受過冤屈?」

    大家是感同身受,義憤滿胸,沒料到他自己竟是兒戲一般的態度,這般從容笑來,倒把這一片肅殺憤恨之氣壓住。

    小刀怔了怔,方道:「將軍,我們回去分說個明白,有元帥在,總不容他們如此殺戮忠良。再說,我們定遠軍,也由不得他們害了元帥。」這話雖然仍有些憤憤之意,開始的殺氣,到底還是被風勁節給消彌了許多。

    風勁節笑道:「回去自是要回的,但分說卻大可不必費功夫,元帥不會救我的,也斷不容你們借兵戈之利抗旨。」

    小刀又是一愣:「為什麼,元帥怎麼會……」

    王大寶也急急道:「將軍,元帥這麼說,只是怕將軍不肯逃走罷了,哪裡有不救將軍之理。」

    風勁節哈哈大笑:「大寶,你跟著元帥這麼久,卻還沒看明白嗎?他是個萬事以國家為重之人啊。若是為救我的,舍了他的性命,他也不會猶豫,但要捨棄定遠關,捨棄我大趙國最精銳的軍隊,捨棄國家的安定和穩固,別說是砍我的腦袋,就是把我當著他的面凌遲了,他也只能袖手不救。」

    他這話說來,決無半點負氣,竟是一派理所當然,聽得眾人無不目瞪口呆,完全不解其意。

    風勁節目光掃視眾軍,心中暗嘆,他在士兵心中威望極高,這事情若不盡力分說明白,只怕將來全軍對盧東籬難免有怨憤之心,這樣,既傷盧東籬之名,也對自己未來的安排有害無益了。

    「你們都覺得盧帥與我私交極好,我有難,一定要相救,可是,你們也不要忘了,聖旨代表的是君王是國家。不管你有多少冤枉,多少不甘,違旨就是族誅的罪名。他若護我,就是抗旨,就是以私情而害公義……」

    眼見士兵們一陣騷動,風勁節復又一笑,伸手在空中虛虛一按,令眾人安靜:「我知道你們覺得這不是公義,但從國家法度上來說,皇帝的聖旨就是最高的命令,最高的公義。你可以不甘,你可以喊冤,你可以事後要求平反,但在當時,你不可以違逆。大家可能覺得不合理,我也覺得不合理,但是很可惜,就目前來說,天下各國都以此為鐵律,古往今來,這規矩也從來不曾更改過。」

    說到這裡,他又是大笑:「你們平時不是愛說戲文,講彈詞嗎?我問我們,那些戲文中的忠臣,受冤屈陷害時,有哪個抗過旨?這家滿門被殺,那家被族誅了幾百口,又有哪一個不是事後再求平反,而是當時拔劍相抗的?」

    眾人哪裡肯服,不知道是誰叫了一句:「那是愚忠。」

    眾人哄應了起來:「是是是,那是愚忠,將軍可千萬不要學。」

    風勁節心中暗笑,難得啊,這幫子大老粗,居然也知道把愚忠拿出來當論點了。不過臉上卻不是淡然帶笑,他再次把目光一掃,眼中那出奇的寧定沉靜,頃刻間把軍中的一切騷亂平定了下來。

    「還記得我平時與你們閒話時,曾講過的那些遙遠國家湮沒的歷史嗎?」

    風勁節平日愛與下屬打做一團,不但教他們武功,有時還教他們認字,閒時聚在一起,說古論今,閒閒拿幾段史實故事當做小說來講,把那史書中曾真正出現過的英雄良將叫人熱血沸騰的故事,一一講述給軍中戰士聽,把那些為國為民的凜然大義,用最通俗易懂的方式刻在每一個人心間。

    他本來就言語便給,說起故事來,真個比酒樓書館的說書藝人說得還要精彩,平日裡軍中,一向把陪風將軍聊天,聽風將軍講故事,視為最有趣的休閒方式。這三千騎都是他麾下將士,哪個不曾聽他說過幾個故事的,此時便一起應諾「自然記得」。

    「李牧英雄蓋世,剛剛立下救國軍功,手握舉國兵權,也不過是被國君一道旨意,便解兵而身死。蒙恬不但有秦國最善戰的軍隊,身旁還有一位太子可以用來扶立,號召天下,卻只能任幾個小小使者持旨意毒死太子,解除兵權而待死。高仙芝和封常清在自己的軍隊中,被太監直接下旨殺死,岳飛被從岳家軍中召回處死,袁崇煥被抓之後,還要寫信,不讓自己的下屬興兵擾京……」

    風勁節語氣忽帶喟嘆:「你們以為,這些接旨受死的英雄們,做出如此選擇真的只為了愚忠嗎?」



捨棄
     
    「不錯,所謂的忠臣都重清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樣的約束,這樣的規則,早就深深地刻印到骨子裡去了。所以蒙冤時,不是沒有怨,只是不能不接受。」風勁節輕聲嘆息,「這些你們身為兵卒,可能無法感受,也無法明白。很多事,你們可以選擇奮起反抗,選擇一逃了之,但位越高,權越重,卻越不能如此。天下清評,史筆如鐵,也都是無情而冷酷的。人們可以接受一個忠臣受冤而死,然後不斷為他抱不平,爭取替他平反,卻往往不會接受在被冤枉時的反抗。一旦你抗旨,那你的忠誠則不夠純粹,天下的儒生和士大夫都會非議於你,千秋史筆之下,忠與,是與非,更難分說明白。」

    說到這裡風勁節極苦澀地嘆口氣,做過了那麼多事,付出過那麼多心血,無論如何,他不希望天下人眼中,盧東籬也變成一個說不清是非忠的疑團,千年之後,那些皓首窮經的腐儒還會用舉兵抗旨到底是為大義還是為私心這樣的理由,去爭論盧東籬到底是好還是壞。

    不過,他當然知道,這樣的理由是說不服這些低層士兵們的。

    「但是,所謂顧全清名,不得不忍辱而死,只是極小的一個理由,更重要的原因是,為了大局,不能相抗,無法相抗。因為一旦抵抗,引發的就是席捲全國的混亂,而往往在那個時刻,瀕於潰毀的國家,已經經不起任何變亂了。」風勁節輕輕問,「你們誰能告訴我,如果盧帥執意抗旨,不允許他們殺我,後果會是什麼?」

    小刀憤憤道:「最多那幫人來強的,我們怕他不成。」

    「是啊,怕他不成……」眾人一起鬨然大喊。

    風勁節輕輕搖頭:「如果來的只是平常一隊傳旨使者,盧帥還可以拼了天大的干係,來保我護我。可這一次來的是一整支軍隊,如果盧帥抗旨,我們就會同自己的軍隊打起來。」

    「怕什麼,我們定遠軍百戰百勝,管叫他們來一個滅一個。」

    小刀氣呼呼地大聲喊,風勁節臉色冷然,厲喝道:「二萬五千人,皆是我大趙子民,大趙兒郎。你身為趙人,要拿刀去砍自己的國人嗎?」

    這一聲喝,不但把小刀嚇得一哆嗦,也把所有人的囂喧叫嚷給嚇得全吞回肚裡去了。

    「我們定遠關有三萬人,是舉國最強之精銳,蒙將軍帶來了二萬五千人,應該是趙國國內,僅有的善戰之軍。如果火拚起來,二萬五千人就算全殲,我們定遠關,也至少要損失一半人手。以後,海盜攻襲沿海,燒殺搶掠,有什麼人能去抵抗壓制,以後,國內再有流寇頑匪,多行不義,又還有什麼人能夠剿滅平息。更何況還有陳國人,陳國的八萬大軍,莫名其妙撤退,誰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殺回馬槍。如果你們是盧帥,你們敢在這個時候背著抗旨的罪名,同自己人的軍隊火拚,讓無數趙人的鮮血染紅定遠關,讓幾萬名大好男兒,不能為國死戰,卻要因為自家內鬨,而白白一喪了性命,並讓護衛國家的邊城,就此形同無物地對那敵國開放嗎?」

    他初時尚神色淡淡,徐徐道來,但漸漸語氣冷肅,說至後來,聲色俱厲,而三千鐵騎皆被訓得黯然低頭,無一人能答一聲,接一句。

    死一般的沉默籠罩著天地,過了很久,很久,小刀的聲音才略帶顫抖地響起來:「為什麼,為什麼,別人可以不顧一切,殺害忠良,為什麼,盧帥和將軍你卻要什麼都思慮周全,什麼都照顧到,什麼人都想到?為什麼我們不可以自私一些,為什麼我們……」

    他的聲音因為情緒激動,卻又被迫壓抑而顯得極為混亂,只是那幾乎是哽咽的語調讓風勁節心中也不免一軟,遲疑了一下,他翻身下馬,以前所未有的柔和神色,輕輕擁袍了一下自己這個忠誠的親衛,然後再撫著他的肩頭,柔聲道:「因為我們是趙人,所以這個國家再不好,我們仍然要守護它到最後,更何況,盧帥的選擇,也是為了保全你們所有人。」

    小刀低低道:「我們不怕死。」

    他的聲音已是極低,可身邊的人卻還是聽得清,立時應道:「我們不怕死。」

    接著四周都有人大聲叫:「為了將軍,我們什麼都不怕。」

    風勁節微笑,伸手虛虛一按,示意眾人安靜:「可是我和盧帥都怕,怕你們被我們連累,怕大家死得不值。更何況你們有沒有想過,你們的親人怎麼辦,你們的宗族怎麼辦?在戰場上殺敵,奮勇爭先,就算身死,也是保家衛國的英雄,可若是抗旨舉兵作亂,到死都是個叛國賊,沒有榮耀,只有罵名,你們的家人不但得不到撫卹,甚至有可能在你們舉兵的消息傳回京城之後,立刻就被逮捕治罪。我與盧帥怎麼能為了一己之私,讓這種事情發生。」

    所有的憤怒呼叫,即時冰消雪融,即使是剛才最激動的士兵,這時,也只能沉重地低下了頭。

    他們都肯為自己的將軍而死戰到底,但誰無父母,誰無妻兒,那至親之人還在家鄉遙盼親人的歸來,怎忍叫他們盼來的是牢獄之災,刀兵之劫。

    風勁節望著所有人漸漸沉重悲涼的眼神,心頭暗自一嘆。除非是朝廷已經完全軟弱無力的亂世,否則君權對國家軍政的掌控依然是無比強大的。

    要想讓一支部隊完全如臂使指,形同自己的私兵,除非軍隊成員都出自己的管轄區,家人都在自己勢力範圍內,而且,最好還要有可以獨立供應的軍隊補給,這樣才能不受牽制。

    否則的話,手中空有萬千精兵,也依舊無法對抗至高的旨意。

    眼前這三千鐵騎是與他最親近的士兵,衝動之下,不曾多想,也肯替他去抗旨。但只要把可能引發的後果提醒他們三思,他們也一樣會為難,會痛苦。更何況,定遠關三萬人,並不全是他麾下的隊伍,要讓這三萬人去以命迎敵不難,要讓這三萬人為他而死,也不是不行,但要讓這三萬人,為他去抗旨,去背上叛國的罪名,去成為讓國家動盪的根由,去讓自己的親人全部變成罪犯囚徒。自己的家業全部被官府抄沒,只怕他們也未必全都願意。

    古來雖也有將軍作亂之事,但要麼是手中的軍隊可以完全不受其他勢力影響的自由掌控,要麼就是想辦法讓頭腦簡單而性情衝動的士兵們在完全不瞭解狀況的情況下,跟著他一起作亂,等事後回想請楚,也已經無力回頭了。

    想來那些歷歷史書上屈死的英雄們,其實也不是完全愚忠,也會有許多不甘和無奈吧。

    不是不能一搏,只是這一搏累人太多,代價太大了。

    一支軍隊,沒有糧草補給,沒有軍餉供應,沒有戰馬補充,沒有武器鑄送,是明知無益,奮起一戰,令死傷無數,九族皆誅,還是僅以一人之性命,保全宗族家人之安,保全整支軍隊呢?

    任何一個正直無私的人,都只能做後一個選擇吧。

    而今日風勁節之所以如此不厭其煩地把事情一一分析明白,只是為了杜絕所有人有可能對盧東籬產生的怨恨之心,甚至有些殘忍地讓他們不得不想清楚一切,不得不面對就算是他們自己,也不是全都能為風勁節而義無反顧去抗旨的真相,讓他們內心先就產生愧悔之情。有了這份慚愧,這份內疚,將來那契機來臨時,相信所有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按照自己期望的那樣進行吧。

    風勁節暗中忖思著,悄悄為自己過於深沉的算計,和過於陰暗的心理嘆了口氣,卻又立刻朗聲一笑:「我原本也不想說這些讓你們難過,可我要你們記住今天我所說的每一句話。將來,旁人也就罷了,我定遠關的兄弟,若是有一個人,敢責難盧帥半句,你們就替我狠狠地揍他一頓。把人教訓完了,再把我說過的話重複給他聽,問問他,如果他是盧帥,可不可以為了救我一人,不顧一切,流盡幾萬人的鮮血,毀掉幾萬人的性命,讓定遠關所有的兄弟,成為棄家背國連累親朋之人,讓陳國可以乘機進襲我們的國土,殺戮我們的百姓?」

    腦海中適時傳來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勁節,你自己看得這麼清,己經夠悲哀了,為什麼還一定要讓別人也看得這麼清楚明白,為什麼,一定要把這麼多忠心耿耿的手下,逼得不得不承認現實,不得不做出放棄你的選擇呢?被所有人放棄,在一切的抉擇中,都只能做不夠重要的那一方,這讓你高興嗎?」

    風勁節在心頭有些刻意冷酷而猙獰地笑:「因為我等不及想回來了,等不及找你算帳了,你騷擾我的每一次,我這裡都給你記得清清楚楚呢,你就等著我吧。」

    腦海深處一片安靜,張敏欣再也沒有回話。

    小樓深處,張敏欣靜靜得看著屏幕裡的景象。

    那個眼看就要面對死亡的將軍,微笑著安撫所有因為徹悟現實之沉重,而顯得無比悲哀的士兵們。

    他的笑容依舊溫暖,他的眼神依舊明淨,他的神情依舊灑脫,然而……

    即使是張敏欣也忽然感到一陣陣悲涼。

    勁節,被盧東籬放棄,被你身邊的士兵放棄,一次又一次,被每一個人所放棄。勁節,即使這是你心之所願,即使這是你用現實真相所逼出來的結果,即使生命於你如浮雲,即使……

    你會痛嗎……

    勁節……

    一次一次被放棄,被盧東籬放棄,被所有人放棄,一次又一次……

    「將軍,你快逃吧。」王大寶雙腿一屈,跪了下來,不知是因為焦急,還是因為慚愧,一瞬間,他甚至不敢抬眼去正視風勁節。

    在被風勁節提醒之後,他才發現,原來連他,也不可能全無顧忌地為風勁節奮而抗旨。

    他家中尚有老母親,還盼著兒子為國立功,帶著功名,帶著榮耀回家團聚呢。他可以在戰場上,拿胸膛替他的風將軍擋箭,卻不能為了風將軍去讓他的白髮老母背著叛國的罪名,在唾罵聲中,下獄受死。

    誰無親人,誰無父母,誰無牽掛,此時此刻,誰又還能再沒有絲毫顧忌地大喊著抗旨,大喊著反了,誰又還能責備盧東籬半句呢。

    他唯一可以期望的只是風勁節逃走罷了。

    被風勁節一席話說得只能怔怔發呆的小刀也倏然驚醒,大聲道:「是啊,將軍,你快逃吧。以你的本領,只要逃走了,誰也捉不到你,我們也就不必去和自己人的軍隊自相殘殺了。」

    他也屈膝拜倒,眼中幾乎淚落:「將軍,你一定要逃啊。」

    一眾軍士紛紛拜倒於地,異口同聲地道:「將軍,逃吧。」

    風勁節只是微笑,這一刻,連他的眼眸之中,都滿是笑意,只是那笑,卻深遂得幾不見底:「逃嗎……」



安排
     
    「逃走?」風勁節冷冷一笑,「你們就一點沒看出來,這正是某些暗害我的人最期待的嗎?」

    看看王大寶驚愕不解的眼神,風勁節語氣冰冷地道:「為了防止我們抗旨,他們派了二萬五千國內最精銳的軍隊,卻不懂得封鎖住城門,看住你們這些將帥的親信,居然讓你生生在二萬五千人眼皮子底下跑出了城。」

    王大寶猛地一顫:「將軍!」

    風勁節悠然道:「我若半路上跑了,只能是因為事先得了消息。什麼人能事先通報消息給我呢,什麼人會寧可違背聖旨也要偷偷傳信讓我逃跑呢?我若一走,這罪名你們盧帥就必得實打實地扛下來。」他冷笑一聲,目光凜然遙望京城,「我又豈能讓小人計得逞?」

    「可是將軍……」小刀驚慌得叫了一聲,莫名得心酸,竟至熱淚盈眶。

    風勁節知其語中未竟之意,微笑著搖搖頭:「盧帥為了我,自是肯以死承擔罪名的,自是寧可身家妻兒都受盡連累的。只是,他也太小看我風勁節了吧!」

    一揮手,止住小刀任何可能的勸諫,袖手遠遠走到十餘丈外,這才漫聲道:「紙筆。」

    定遠關諸將出征身邊的親衛必要帶上筆墨,為的是一些不方便讓士兵傳口信的詳細軍情急報等其他事,能以白紙黑字的方式記錄傳送。

    此時小刀聽令,趕緊取了筆墨過來。

    其他士兵自是知機,一個也不敢靠近,只遠遠得用一種無奈而激憤的眼神凝視他們的主將。

    風勁節袖手待小刀磨墨之後,方才提筆,筆下如飛,口中輕聲道:「這些信,你回城後,替我密遞給幾位將軍,信中有我關於後事的諸般囑託,要讓他們切切記著,只有聽我的安排,他朝我才有昭雪之日,是朋友就不要讓我一片苦心白費,多多約束士兵,千萬不要鬧出什麼事來。」

    他口裡交待,筆下亦是極之冷靜從容的安排。

    囑託一干將領如今不可有任何過激行為,交待眾人不可記恨今朝之事,需當與蒙天成協力合作,以守國土,儘量避免定遠關原屬軍隊與新來軍隊的摩擦,反要盡力使其融合。

    相關所有的練兵方式,出戰技巧,均不必藏私,盡可傾囊相授於新人。

    他們多學一分,便令大趙國多添一能征之將,善戰之卒,於國家終是有利。

    而蒙天成那出色的水軍技巧,和國內山地作戰方式,也有可能在長時間相處中,讓他們各自受益。

    風勁節心念電轉之間,也曾想過,要不要在信中,把事情真相說明,幾番思量,終究還是放棄了。

    這些勇將都不是善於做戲之人,若是知道整件事的真情,對蒙天成斷然無法客氣,若叫蒙天成,乃至瑞王查覺他們的敵意,認定不能收攬,只怕投閒置散都還是好的,就是一個個找機會害了,也不是稀奇事。

    若是什麼也不知道,有自己的諸般囑託,再加上蒙天成多次維護之情,諸將應該能很快接受他。

    而這些百戰勇將,都是出色的人才,瑞王他朝也必會重用。只要他們能以實際行動取信瑞王和蒙天成,他們步步高陞,甚至調派到全國各地,各得重要軍職,將來復仇昭雪之時,才是最大的助力。

    這裡諸般算定,數封信,於他,也不過是一揮而就的功夫。

    轉念想到為盧東籬留下一紙書信,鋪紙抬筆,腕子懸在半空中,竟是半晌也落不下去。

    也該有千言萬語要訴吧。

    你是對的,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怨怪自己。

    也該有千萬牽掛要交待吧。

    將來瑞王不會放過你,九王不會放過你,而你自己,怕也是不會放過自己的吧?

    那麼多那麼多,胸膛裡湧動的,肺腑間流淌的話語,那麼多,那麼多,原以為下筆萬言也不能止的叮嚀,為什麼,這一刻,竟是一字不能落紙。

    他就這樣僵立了良久,良久,直到小刀小心地在耳邊低聲地叫:「將軍……」

    他才微微一震醒來,低頭一看,白紙上,那因筆尖長久停頓在上方而落下的墨點,觸目歷歷,心頭不覺一陣恍惚,自識得盧東籬以來,種種紛擾,種種過往,此時此刻,點點滴滴,皆在心頭。他搖搖頭,有些自失地笑笑,一向自命灑脫,想不到事到臨頭,竟如此婆媽。

    與盧東籬之間,還寫什麼信,交待什麼,勸慰什麼,明明一切都是白費功夫,全無作用。難道因為他的信,他的開解,他的原諒,那個傻瓜就可以不再傷感難過地過下半輩子嗎?

    他有些無奈地嘆口氣,筆下逕自如飛,轉眼已寫好一封信,揮手間內力透徹紙背,把墨跡都烘得幹了,然後信手一撕,把這信當中撕開,分封進兩個信封裡,這才招招手:「大寶。」

    王大寶也應聲靠近過來:「將軍。」

    風勁節分持兩信,交給王大寶和小刀:「這兩封你們分開保管。如果將來,盧帥也出了意外,你們就想辦法辭了軍職回家去。你們為國殺敵這麼多年,立了許多軍功,該有的賞賜積下來,是一筆不小的銀子,再加上已經有了從六品的官職,回鄉之後日子想是可以過得很安逸。而蒙天成知道你們為主將難過而心灰意冷,也不會攔你們,相反可能會厚禮相送。大寶有家人,就回去照料母親盡孝,小刀你一人自在,天下之大,你愛去哪去哪,儘量別讓人查知你的行蹤。將來如果新君治國有道,國富民強,你們就把這信的事忘掉。若是君主殘暴,大臣貪鄙而國家衰敗,百姓苦難日深,小刀,你就去尋大寶,把這兩封信合於一處,拆封觀看,一切照我信上的指示行事就是。」

    他交待得如此鄭重其事,王大寶與小刀幾乎是屏著呼吸聽他說完的。二人一起肅然接過信,一起伏拜於地,不約而同低聲立誓:「將軍放心,便是我們的身家性命都丟了,這兩封信的秘密也絕不會洩露出去。」

    風勁節只淡淡笑笑,有什麼洩露不洩露。這裡雖有三千人,但其他士兵只不過看他寫了幾封信,而回關後,大寶和小刀又把這幾封信交給了幾位將軍。就算瑞王有本事把那信偷出來看,說到底,信上也不過就是個被國家害死的忠臣,到死還為國家操心的嘮叨交待罷了,反倒能抹去瑞王或蒙天成對其他諸將的疑慮防範呢。

    說起來,其實王大寶和小刀,雖悍勇有餘,但謀略畢竟不足,實不是交託的好對象。只是此刻事起倉促,再沒有別人可選了。

    不過,若真是給他足夠時間準備,他必是半點虧也不會吃的,又怎會無可奈何地迎向屠刀呢?

    說起來,瑞王這一計,最狠的,既不是聖旨,也不是二萬五千的大軍,而是時機。

    若是再過個兩年,拖到陳國再也無力進攻之時,他風勁節早就為自己和盧東籬布下了萬全的退身之策,哪裡容得那些無能的傢伙,來玩這樣拙劣的陰謀。

    到底還是自恃過高,防範不夠啊。

    心間一嘆之後,他開始交待最後一件事:「我死倒無所謂,我只怕,殺我只是為了對付盧帥的一個準備,我怕我死之後,我的罪名還會再牽連到盧帥,所以你們給我記住了,如果……」他的聲音低得僅彼此可聞。

    小刀與王大寶聽完同時一震,小刀脫口道:「將軍,既然你認為盧帥反正會出事,又何必怕連累他不肯逃呢?」

    風勁節目光遙望定遠關方向,眼神異常柔和:「雖然我猜他有九成可能會出事,但只要還有一成安全的機會,我就不能冒險連累他。更何況,就算他真的一定會出事,我也不能逃。我逃了,他抗旨助我私逃的罪名就一定跑不脫,這鐵打的罪名,將來不好平反,不易昭雪,我不能叫他身上有污點。」

    王大寶終於大吼出來:「人都要死了,還顧那昭不昭雪做什麼?」

    風勁節略帶責備地瞪他一眼:「你胡說什麼,盧帥自己的生死清名你不在意,我還在意呢。更何況,盧帥還有家人親族,他罪名一定,家裡人就一定會受株連,你可知他還有這世上最賢良的妻子,仍然年幼的孩子,以及許多叔伯宗族。不平凡,不昭雪,你要他們永遠為奴為囚,不見天日嗎?」

    王大寶被他訓得頭越來越低,風勁節抬頭看看天,眼中銳利的殺意一閃而逝。不昭雪?開什麼玩笑,他可不是光挨打不還手的人。被人害到絕路,總該留一兩記後手報點小仇吧。

    他悠悠然抬起手,放在唇邊打聲呼哨,白馬一陣風般跑到他身旁。

    在所有士兵眼裡,他們那最英武的將軍,以一個出奇瀟灑利落的姿勢翻身上馬,臉上的笑容,明朗得讓烈日陽光失了顏色。

    「好了,該交待的事全交待完了,我們回定遠關去吧。」

    他沒有理會大家的反應,也沒有再看這些生死追隨的士兵一眼,信手提韁,那匹白馬,就在驕陽下,載著他如風一般遠去。披風嘩得一聲,伸展開來,如鷹展翼,如龍在雲,彷彿在那一刻,覆蓋了整個天與地,掩盡了一切光與暗。

    驕陽烈烈,黃沙漫漫,而風勁且急。

    是今日風太猛,還是今朝馬太急,風勁節其實不在意。他享受那風迎面刮來的快意,他享受那迎風而馳的瘋狂。

    身後的士兵們有沒有跟來,他不在乎,黃沙上,是不是有三千個喉嚨在同聲大喊著將軍,他聽不見。

    他只縱情馳馬於天地間,心中一片空明。

    無傷感,無嘆息,無憂愁,無煩擾。不思,不慮,不恨,不燥。

    他甚至懶得去回想,這一世,這數世,甚至他自有意識以來的任何回憶,哪怕是其中與盧東籬相關的一切。

    天地之間,一片空明。

    前方,是他守護了許多年的定遠關,是無數與他同生共死的戰場袍澤,是他最好的朋友,是等待著他的死亡。

    然而,這一刻,他享受著生命的自由,生命的肆意,生命的律動。

    也許下一刻,一切從此結束,也許下一刻,生命消失,而輪迴重始,一切愛恨痴纏,皆化塵埃,一切忠是非,亦作笑談。

    夢幻空花,彈指間,逝水紅塵皆為幻。

    他將重歸神靈的天堂,從此高高在上,從此超然萬物,從此,塵世間螻蟻般地爭奪守護執迷妄念,再也不值得他一顧。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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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望
     
    盧東籬身在帥府,坐立不安。

    自從聖旨來到,二萬五千人進駐在定遠關,三個大人物住進他的帥府,他自己就被看得死死,根本沒機會去做任何暗中挽回的舉動。

    更何況,他沒有背景,無人可以求情依靠,邊關距京遙遠,就是想要拚死去君前抗辯亦沒有時間。

    聖旨下得斬釘截鐵,二萬五千名精兵受命監督實施。任何對抗的行為,都會讓他們受聖命而行懲處之權,而一旦開始有任何強制的處罰行為,則衝突、紛爭不可不避免,現在整個定遠關已經是火氣衝天,處處危機了,斷斷經不起任何變亂。

    他內心如滾油煎熬,卻還不得不強自支撐著,四下平定風波,到處解決糾紛,努力勸解眾人,甚至不得不作惡人,強行壓制大家的不平。

    看得到眾人眼中的抑鬱和憤怒,看得到所有人敢怒而不敢言的不滿和蔑視。然而,他不能分辯半句,只得沉默著一一承受。

    依國法軍規,士兵擾刑,最輕要打五十軍棍,最重,當場就可處斬。而將軍們如此抗旨,如此得罪朝中權貴,什麼前程將來都不要再指望。

    這些人都是多年苦戰磨練出來的軍中棟樑,無論如何,總要保全下來。

    大家心頭的積憤如果一定需要一個發洩的對象,那麼,盧東籬倒情願是自己了。

    這樣的煎熬苦痛,這樣的沉默忍耐,卻還不得不陪上笑臉,應付那總是找機會纏在身旁,不讓他有半點自由哀傷時間的欽差大臣。

    他現在,唯一盼的只是風勁節能先一步知機逃走,然而,心頭卻又分分明明隱隱得明白,風勁節他……

    「元帥,風將軍回城了。」門外親兵的稟報聲,有驚惶有無措。

    老太監何銘笑得見眉不見眼,站起身來:「可算來了。」

    兵部尚書賀卓微笑道:「盧帥,咱們該辦聖差了。」

    只有蒙天成眉頭微皺,看了看在那一瞬間,整個表情都僵窒下來的盧東籬,看著他眼中那深不見底的黑暗,輕輕地,微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

    「將軍……」

    「將軍……」

    「風將軍……」

    「等等……」

    清晰分明的有力腳步聲在一片紛亂的叫嚷中,由遠而近。

    「嚷什麼嚷什麼,我進帥府什麼時候要你們攔著通報了。」

    外面的人來得飛快,廳裡三人剛剛站起來,廳門處,那神采奕奕的俊朗將軍,已走了進來。

    那般的修眉朗目,那般的朗然笑顏,是一陣疾風捲入了廳堂,還是一道驕陽,直照破黑暗。

    三人只覺得眼前莫名一亮,世上光芒便似只集中在一人身上。

    而那人卻已神態從容對盧東籬躬身施禮:「元帥,勁節幸不辱命,特來交令。」

    盧東籬依然坐在原處動也不動,只是眼晴死死瞪著風勁節,目光裡,竟是瘋狂至極的憤怒。那怒火幾乎形同實質,要生生將人燒做飛灰。

    為什麼,你不肯走,為什麼你一定要回來,為什麼進了城,轉眼之間就立刻出現在帥府,不讓我有半點措手之機。為什麼,為什麼……

    他的心明明悲涼而真切地明白一切是為什麼,可是,卻永遠永遠抑不住那胸膛裡因為極度痛苦而發出的憤怒之吼。

    蒙天成目瞪口呆望著眼前的一切,這是怎麼了,盧東籬面對風勁節,不但沒有一絲愧疚難過,反而憤怒如欲擇人而噬一般。他自命也是百戰勇將,竟生生因為一個文人所表露出來的憤怒神色而嚇得不由自主後退了半步,甚至這憤怒還並不是針對他的。

    而風勁節卻像毫無所覺一般,只是淡淡微笑,坦然地與盧東籬對視,眼神平靜地不可思議。

    何銘與賀卓倒是沒注意盧東籬,風勁節一進來,他們的眼晴就沒從這人身上離開。

    老太監何銘第一時間掏出聖旨喝一聲:「風勁節接旨。」

    風勁節看也沒看他一眼,卻應聲拜倒。耳旁那蒼老而尖利的聲音,慢慢地在宣讀著什麼,他根本沒仔細聽,只是平靜地看著盧東籬。從他進來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就一刻也不曾從盧東籬身上離開過。

    我知道你的難處。

    我明白你的心情。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你做的全都是你該做且必須做的。

    不必出聲,盧東籬就可以看得到他眼中所表達的一切。在這一刻,他依然想要安撫他,依然想要盡力,化解他的痛苦。

    一直一直都是這樣,被他拋棄在最危險的戰場上,他替他斷後,被他無情用刑,他為他向士兵們分解,被他推出來做犧牲品,他卻猶自要開解他。

    一直一直都是這樣,他一次次負他,而他,永遠理解,永遠明白,永遠把他的那一份也一併承擔了過去。

    可是,這一切卻讓盧東籬更加憤怒,儘管他不知道這憤怒針對的是風勁節,還是他自己。

    為什麼要這般待我,為什麼要這般諒我,為什麼不肯自私哪怕一次,為什麼不肯放下我為你自己著想哪怕一次。

    他的拳頭在袖中死死握緊,因為用力太過,甚至發出咯咯的響聲。

    而這個時候旨已宣完,風勁節猶自沒有出聲,依舊凝望著盧東籬,只是他的手,輕輕按在了腰間寶劍上。

    蒙天成倒吸一口冷氣,有意無意上前一步,半攔在宣旨太監何銘身前。

    風勁節卻似對這一切全無所覺,他依舊只看盧東籬,惟看盧東籬。

    到底,還是讓他痛苦至此了。

    真的有很多很多話想要對他說,真的,完完全全不知道可以說什麼,做什麼。

    所以,這一刻的相顧無言,這一刻的無奈沉默,或者也是對彼此的一種慈悲吧。

    劍柄在掌中握緊,其實一早就想好了該怎麼做吧?其實一早就打算用最乾淨俐落的方式,把所有的痛苦縮到最短吧,然而……

    那冷硬而冰冷的劍柄硌得掌心微痛,風勁節幾乎是有些怔怔地看著盧東籬,然後,慢慢鬆開手。

    那瘋狂的念頭是什麼,那心深處莫名其妙的期望是什麼,那明明不可能,不應該,不理智,不正常的作法,真是太可笑了……

    但是,手,到底鬆開了。

    然後,他微笑,第一次轉開目光,看向何銘,淡淡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微臣復有何言。」

    何銘大剌剌點點頭,隨手一揮:「來啊,還不給我綁了。」

    四周的士兵們沉默著,誰也沒有動彈。

    何銘大怒,望向盧東籬:「盧元帥,聖旨在此,你們抗逆不遵,是何罪名?」

    盧東籬聽而未聞,依然死死盯著風勁節。因為害怕自己會失控地怒吼出來,他不得不拚命咬牙,此刻口裡已全是血腥氣。

    賀卓上前一步「「盧元帥,聖旨命你行法監斬,你若不從,我們身負聖命,不得不請蒙將軍,以抗旨罪將所有人等,一一收押處置了。」

    蒙天成忍不住低聲道:「大人,盧元帥他們與風將軍畢竟是多年同袍,情何以堪。不如由我命屬下……」

    「蒙將軍。」賀卓厲聲喝,「這是聖令。」

    蒙天成苦笑一聲,嘆息退後。望望盧東籬,再看看風勁節,眸中終露出深深惻隱之意。

    這些年來,他也立過不少功勞,卻總被盧東籬和風勁節的風光壓得黯然無光,他不是不介意的。

    知道瑞王有意讓他接管這全國最精銳這一支部隊的兵權,他也不是不動心的。

    只是眼看如此英雄虎將,受這樣的磨難,就算自己是最後的得利者,到底還是有些唇亡齒寒的悲涼在。心頭也實實不明白,明明先找個理由把人召回京城,再下獄處死,是殺戮軍中將領最安全最穩妥的方式,為什麼非要大軍之中問斬,為什麼一定要逼盧東籬親自監斬。

    難道只為了讓盧東籬失去軍心,就一定要冒這麼大的險嗎?

    賀卓喝退了蒙天成,又加重語氣,喊了聲:「盧元帥。」

    盧東籬覺得這一刻的自己應該已經不能思考了,卻又分分明明地知道,如果賀卓以聖旨要求蒙天成行強,將所有抗命者一一治罪,則紛爭必起,而爭鬥拼打只要一旦開始,就勢必越來越大,最後把所有人捲入其中。

    大趙兒郎的鮮血將會流滿整座定遠關,大趙國將再無一支能戰之軍,而陳國的八萬大軍,誰也不知道,會不會回頭攻來。

    盧東籬定定得看著風勁節,直到眼中的怒火,變作深深悲涼,直到臉上的憤然,變成漠然的麻木。

    他閉了閉眼,然後開口。

    聲音出奇的沙啞:「把他綁了,押去校場。」

    那麼低沉的命令,卻讓廳內的親兵們手腳冰涼。

    盧東籬憤然怒目喝道:「你們聽到沒有?」

    親兵們拿著繩子,拖拖拉拉走過來。

    風勁節一笑把手背在身後,卻還是沒有人來綁他。

    他輕嘆一聲:「事已至此,多拖無益,不過叫我白白難堪,何不讓我去得灑脫一些。」

    他回眸,看了幾個元帥親兵一眼,低聲道:「別替你們元帥召禍了,有我一個受死,還不夠嗎?」

    幾個親兵如受電擊,這才顫抖著給他上綁,只是低頭時,男兒的熱淚,就這樣不受控制地落在他們最敬重的將軍那剛剛為國征戰而歸,染了一路風沙霜塵的披風上。

    風勁節被綁了之後,也不用旁人押,挺身站起,自往外而去,甚至不曾多看盧東籬一眼。

    盧東籬木然地看著這一切,至此才低聲道:「傳我命令,所有駐軍,各依所部,各行其職,不得擅離,請幾位將軍到校場,約束其他士兵,不許任何人生亂。」

    親兵低垂著頭,幾乎是有氣無力地應一聲,才出去。

    何銘立刻叫了起來:「盧帥,如此重犯處斬,理當召來全軍觀刑,以為警示……」

    不等他說完,蒙天成在旁沉聲道:「公公,若是三萬人馬齊聚,只消有一人心懷不軌,大聲呼號,便有可能釀成兵變巨禍。」

    何銘打個寒戰,遲疑了一下,終究沒敢再多說什麼。

    他是大內的總管太監,位高權重,到哪裡傳旨意,不是趾高氣昂,多少封疆大吏見了他,也如狗一來獻媚。

    這次奉旨來殺風勁節,也沒當什麼大事,只以為傳了旨意便可,倒從沒有想過,居然會有人敢違抗。

    此番見到多名將軍怒而抗辯,不少士兵聚眾相抗,大大小小惹出不少事端,現在又親眼見到,盧東籬連自己的親兵,都無法指揮自如地捆綁風勁節,他到底是有些危機感了,終於悟到自己身在三萬大軍之內了。

    這心頭一涼,倒也顧不得再作威作福了,急道:「盧元帥,我們立刻去校場行刑。」

    盧東籬神色漠然地如同臉上罩了一個冰冷的面具,而聲音平靜得不見絲毫起伏:「公公,賀大人,蒙將軍,請先行一步。奉旨行刑,乃國之大禮。下官不敢以平日常服行之,請容我略慢一步,更換正式官服再往。」

    這話說得倒也是有理的。一般來說,官員們在辦公時間之外,是很少穿正式的官服的,就是平時起居,或待客,也多是常服。但殺頭是國家刑法的大事,哪一次監斬官辦事,敢不穿全套官服呢。

    因此賀卓與何銘也就沒有多說,點點頭,便一同往校場而去。

    蒙天成雖對他這個時候還有心情換衣服感到有些奇怪,卻也沒有想太多,無論如何,事已至此,盧東籬也變不出什麼別的花樣來。

    他也只得緊跟著離開了,只是行到門口,回身望望盧東籬,張張嘴,想要安慰幾句,到底覺得,此時的言語,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都是無力且可笑的,到最後,只得長嘆一聲罷了。

    這一聲嘆息,倒真正出自於真誠。

    他清楚地看到了盧東籬的苦痛,盧東籬的掙扎,也分分明明地知道,盧東籬對國家的忠誠。若非忠誠,若非時時刻刻顧全著國家,他手裡明明有著三萬精兵,又何至於害怕自己的二萬五千人。

    即使對一個不斷壓迫傷害自己的國家,依然守衛到底,依然不肯放棄。可是,他愛國,國卻並不愛他。他犧牲一切甚至自己最好的朋友來守護這一切,這個國家的上位者們,卻清醒地知道他的忠誠,而冷酷地利用這種忠誠,逼迫他去做最可怕的事。

    蒙天成知道臣不可議君非,但在這一刻,真的對瑞王有了極大的不滿。

    王爺,你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做?

    為了奪取軍權,為了拉攏九王,有的人必須犧牲,但為什麼不能給英雄起碼的尊重,不能給忠良微薄的尊嚴,為什麼不能讓他們痛快地,不受折磨的死去?

    他搖搖頭,沉默地離去了。

    盧東籬依舊一動不動站在那裡,廳裡僅餘的幾個親兵,也漠然地呆立著。

    沒有人正視他們的主帥,沒有人說一個字,或動彈一下。

    直到那彷彿水滴落地的聲音引得一名親兵去尋找,目光在盧東籬腳下一凝,驚叫:「元帥,你受傷了。」

    其他幾人也同時看到盧東籬雙手下方的血滴,大家一齊衝過去,不由分說地就捋開他的袖子,硬抬起他的手。

    盧東籬的雙手十指,已經死死抓進自己的血肉之中,淋漓的鮮血,撕裂的皮肉,無不觸目驚心。

    親兵驚叫著拚力想要扳開他的手指,卻只覺他抓得那麼緊,那麼緊,緊得兩三個人用力,竟也扳之不動。

    不知是誰忽得痛哭失聲:「元帥,你別這樣……」

    不知是誰撲通一聲,跪倒地上:「元帥,求求你了……」

    不知是誰撕心裂肺地喊一聲:「元帥,都是我們不好,明明你是最難受的一個,我們還都怪你,可是元帥,你要難受,你打我們,罵我們,你吼一聲,叫一聲啊,你別這樣……」

    盧東籬的目光依舊呆呆望著前方,身邊的哭叫,他其實聽得不是很清,也不知道大家在說什麼,只是雙手十指,慢慢地鬆開了。

    親兵們顫抖地托著他的手,看著兩手掌心血肉模糊,已經完全給抓得稀爛。

    男人的指甲本來既短且鈍,要多大的力量,可以把自己的手掌,抓得皮破肉爛到這種地步?

    親兵們手忙腳亂地要給他上藥包紮,盧東籬微微一掙,抬起雙手:「不用麻煩了,快些幫我更衣,我不能……」

    他抬眼,望向廳外,眼神木然,語聲木然:「我不能讓勁節一直等著我。」



獨生
     
    全部用青石鋪就的大校場出奇的廣闊,四周漸漸聚集了將近數千人,但乍然望去,依舊給人一種極其空茫冷寂的感覺。

    自從接了聖旨之後,盧東籬第一時間就把定遠關軍士的日常差事加了兩三倍,增多巡營時間,加崗,加哨,諸多改動之後,大部份士兵的時間都被填得非常滿,一天下來,除了吃飯睡覺,基本上找不出什麼空閒時間。

    而極為嚴苛的軍令更嚴禁任何士兵,在未得命令的情況下,放下手頭的工作。

    這也是防止士兵們因不平而聚眾相抗,甚而引起動亂的手段。

    而蒙天成也讓自己的二萬五千人馬,幫助監管防範,但又要求手下,對定遠關士兵儘量容忍,就算被挑釁,被責難,也不可發作。

    因為雙方的努力,雖然下層軍士們一直小衝突不斷,到底還是沒釀成什麼大事件。

    這種安排,也讓風勁節被押往校場待斬的消息不能在第一時間通傳全城。

    士兵們大部份各有職司,分得極散,而且只要手頭上還有差事沒完,就不得擅走一步,因此很多人不能及時得到消息,而就算是知道的,也不一定能趕得來。

    三萬人的數字畢竟太過龐大了,而士兵們都是鐵血殺戮中走過來的,人人都有一腔熱血。就算冷靜細思其中得失,或許會退縮,會猶豫,會遲疑,但人畢竟還是血肉之軀,血肉之心,若是眼睜睜看著慘劇,終還會有意氣,會有衝動,會有置一切利害得失於不顧的熱血在。

    誰也不知道,讓那麼多人聚在一起,親眼目睹他們所尊敬的將領被殺戮,最終會有什麼後果。身為定遠關的主帥,最悲哀最諷刺的在於,盧東籬明明是最心痛的一個,卻不得不苦心安排,壓制著所有的可能。

    但即使如此,還是有士兵能及時趕來。雖然為了防止突發事件,在進入校場時,他們被要求不許攜帶武器,但一雙緊握的雙拳,依然讓人感覺到,有撼動天地的可怕力量。

    幾千人聚在一起,冷寂而無聲。沒有人大聲吼叫,沒有人憤然呼號,沒有人招集眾人做出什麼過激的行動。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在以一種極冰冷而消極的方式來表示自己的憤慨。

    這死一樣的寂靜,不止是因著盧東籬的彈壓,也靠了風勁節事先的安排。回城之後,小刀和王大寶以及一干他的近身親衛,就算是萬般不願,到底還是在他的鐵令下,在軍中安撫勸說諸人,而小刀和王大寶更秘密會見了一干將領,交遞了他的書信,也私下說了幾句,絕不可多傳一人的秘話。

    諸將自是比士兵們更瞭解目前的情形,此時雖心痛如攪,卻也再無力更不忍去反對風勁節的決定,只好按照盧東籬的命令,盡力彈壓管制手下的士兵,禁止任何有可能擴大的騷亂。

    這麼大的校場,這麼安靜的世界。人們的眼晴,或怔怔望著被綁著按跪到校場正中的風勁節,或恨恨盯著坐在高高監斬台上的何銘與賀卓。死一般的寂靜中,數千雙若化為實質,簡直能將人千刀萬剮的目光,讓兩位欽差如坐針氈。

    蒙天成因為只是奉旨而來協助的官員,不用坐到監斬台上承受眾人的怒氣,此時恭恭敬敬站在一邊,倒是小小地逃過一劫。

    就在何銘與賀卓坐立不安,心中詛咒盧東籬拖拖拉拉時,盧東籬便已來了校場。

    他確實換了全套的正式官服官帽,但在外面又加了一件極大的玄色披風。臉上彷彿生生覆了一層寒冰,將五官肌肉都徹底凍死一般,不但不見一絲表情,竟叫人一眼望去,莫名地就從心頭生出一份寒意來。

    他一出現在校場內,便怔怔站住腳,望著跪在中央的風勁節。

    風勁節一進城,甲冑未去便直奔帥府,照常理要捆綁罪將,自然是要先去了盔甲的,只是親兵們當時完全是應付了事,只隨便扯下了披風,竟是連那一身耀眼之極的銀盔也沒卸下來,便直接上的綁。

    還是到了校場上,才把他那極是漂亮威武的飛鷹展翅亮銀盔給取下了,如罪囚一般打散了頭髮。

    若是旁人,散發跪縛,自是無比悽慘狼狽的。就是那端正君子,不畏生死,卻也不免拘泥於衣冠不整的小事因而生出幾分不自在來。

    但風勁節本來就是個狂生,此刻散發披肩,眉眼間,分分明明就是多年前初見時的傲骨不馴,竟平白生出幾分傾世折俗的狂放之姿來。

    遙遙望去,他的唇邊依舊帶笑,多少年來,天塌不驚,地陷尋常,他的笑容,似乎從來不曾變過。

    這漫天驕陽,叫他那一身燦亮的銀甲一映,更是亮得奪人眼目,卻叫人一眼望來,眼中一亮之後,又是一痛。茫然間,不知是那人身上銀甲太亮,還是笑容太亮,又或是那黑髮如墨,劍眉若雲,亮奪人心時,便佔盡了天地的光華。恍然間,也不知是不是因這光芒太烈太盛,所以,才會生生扎痛了人的眼,戮痛了人的心。

    這樣的光芒,這樣的風采,傾盡了世俗,或者本來就不該長留俗世,倒是難怪受俗人之忌了。

    盧東籬怔怔地站著,怔怔地看著,怔怔地想著,這個人,總是這麼笑著,總是這麼張揚,總是這麼喜歡炫耀,竟是要死都不肯改一下。

    當年因富招禍,哪怕受了官司牽連、牢獄之災卻還是不肯收斂一二。世人往往只見他招搖炫富的淺薄,卻不見他撥巨款救濟災民時,千金一擲無吝色的灑脫。

    昔日陳軍入關,他以商人之身,聚散兵而擊敵眾,每戰必勝,人只見他一躍為官的風光,何曾見他散盡傾國家資的漫不經心。

    為將之後,每愛做白馬銀鞍耀人眼目的打扮,關中諸將,誰不恨他肆意招搖,誰不笑他年紀不小,偏還要學那演義評書中白袍小將的打扮,莫不是還想要騙個美女陣前招親?

    素來軍中將帥,在兵凶戰危時,一般都絕不騎白馬,更不會穿過於顯眼的盔甲衣飾,防的就是在萬軍陣中,成為敵人主要的攻擊目標。

    似風勁節這樣的白馬白袍著銀甲,除了演義評書裡的英雄,天下各國間,也只是有屈指可數的幾個奇才英傑才敢如此裝扮。

    平時諸將同袍,好心好意勸過他多少次,他卻自命不凡,囂張放肆地把所有人的好心當作過耳風。諸將氣急笑罵,兵士傳作笑談,又有多少人知道,他這等裝扮,其實是自恃武功過人,情願在戰場上吸引住敵人最多的攻擊,讓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能少一些危臉,多一點生機,少一份辛苦,多一絲幸運。

    盧東籬定定地看著風勁節,有些迷迷茫茫地想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不遠處監斬台上,是誰在遙遙叫他,一聲比一聲響,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氣急敗壞?

    這麼好的陽光,他卻似寒冷至極,雙手有些哆嗦地把披風裹緊,整個身子都牢牢地藏在寬大的披風下。

    每一雙眼晴都望著他們,銀甲的風勁節,玄袍的盧東籬。當他凝望,當他微笑,當二人這一立一跪,目光相觸之際,所有人都分分明明地感覺到,黑與白之間,自成一個世界。

    然而,下一刻,盧東籬已然轉頭,走向監斬台。

    他沒有轉頭再看風勁節,他的步伐沒有絲毫遲滯猶豫,他的神情不見半點動搖變化。

    雖然明知會發生什麼,然而,校場四周,每一雙凝望他的眼晴裡依然有著失望,每一顆心依舊深深地向下沉去。

    只有風勁節,至此地步依舊帶笑的風勁節,卻忽然間皺起了眉頭。

    不對勁。

    有什麼,不對勁!

    心中奇異的不祥感令他的目光牢牢地緊隨著盧東籬。

    盧東籬走上監斬台,與身旁兩人低聲說了什麼話,漠然地坐下,漠然地從披風裡伸出右手,取了桌上的令簽。

    風勁節已經笑不出來了。那奇異的危機感令他在這一刻忘了呼吸。

    他的眼晴眨也不眨一下地盯著盧東籬,可是,盧東籬的臉上毫無表情,眼中全無波動,一隻手拿著令簽,紋絲不動,此外全身都被包藏在玄黑的披風裡,他有任何動作,旁人都根本無法查覺。

    一念至此,風勁節心頭忽得一涼,隱約明白會發生什麼,眼神立時停駐在盧東籬的肩上。

    旁邊何銘催促了一聲,盧東籬右手作勢欲擲令。

    風勁節的眼晴卻只看到了這一刻,盧東籬左肩那極微極細,幾乎不可查覺的一動,猛地大喝出聲:「盧東籬。」

    這一聲喝,竟是無限憤恨,無限驚怒,直如雷霆霹靂一般,校場內外諸人無不胸中一震,有人略一搖晃,幾乎站立不住。

    盧東籬也是身形微微一顫,手頓在半空中,沒有把令牌扔出去。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這一刻風勁節是要憤然怒斥盧東籬的無情,而風勁節眼中,也確實怒火如濤,這個眼看就要被人砍頭,還笑意從容,睥睨如舊的的將軍,此刻竟再無半點風度,半絲鎮定,直如市並莽漢一般破口大罵。

    「盧東籬,你這言而無信的東西,你在城頭答應過我什麼?才這麼幾天,你就當說過的話是放屁嗎?」

    他是怒極而罵,大家則是愣愣得聽,盧元帥答應過他什麼,如今失言,讓他氣成這樣?答應過如果有事,一定保他嗎?

    風勁節卻哪裡還管旁的人,眼晴幾乎是要吃人一般地死死瞪著盧東籬,罵道:「你算個什麼東西,忠心不能忠到底,責任不敢負到底,根本是個反覆無常的小人。」

    他的神色是那樣激動,讓坐在監斬台上的何銘與賀卓簡直覺得,這個瘋子會立時掙脫了撲上來找人廝打一般。

    風勁節痛罵不止:「你以為你仁義,你了不起嗎?我看你還不如個真小人,索性撕破了臉,什麼也不頓了。你樣樣都顧,樣樣都不肯顧到底,半路就想甩了手什麼也不管了,國家,百姓,定遠關,下屬,還有我,你他媽到底對得起誰……」

    他的眼晴都變成了血紅色:「你若是……你若是……一定……」他一氣呵成地罵,直罵到此處,語聲終於有了些顫音,再也沒有說下去。只是一直,一直,用那充血的眼,風度盡失地,惡毒到近乎瘋狂地瞪著盧東籬。

    到底你若是什麼,誰也不知道了,至少除盧東籬之外,誰也不知道了。

    他罵的時候,盧東籬一直僵硬著身子,動也不動一下地聽,略有些迷茫地想。

    為什麼會痛?為什麼心會痛,明明那一記,並不曾刺中心房?

    寬大的黑披風把他的身子掩得極嚴,幾乎沒人能看到他的動作,更何況這個時候,大部份人的注意力只集中在風勁節身上。所以自是沒有人會知道,定遠關主帥的左手握著一把鋒利的短劍。

    定遠關的將士們都知道,他們的主帥有一把削鐵如泥的短劍。據說自從他們那位文人出身的大元帥,跟著風將軍練了幾天武,一打仗就喜歡站在隊伍的最前方逞強之後,他們的風將軍就開始攪盡腦汁替主帥找保命的好東西。

    理由是,大家好不容易在一個好說話的上司手上過幾天好日子,萬一這傢伙愛出風頭丟了命,天知道下回來的是個什麼樣的主子。

    反正一樣是伺候,服侍舊上司總是容易些。

    也不知道風將軍哪裡來的本事,也沒見他人離關,居然就是能弄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出來。

    什麼什麼只要還有一口氣沒斷就能把命搶回來的絕世靈丹啊,什麼什麼削鐵如泥吹毛斷髮的短劍啊,什麼什麼據說可以刀槍不入的寶甲啊。

    每次弄到好東西,他都懶洋洋當根草一樣扔給元帥。而元帥也總是問也不問一聲,謝也不謝一句,只一笑便收了。

    就那把短劍,光芒耀目,信手一揮,生生能斬斷四五把鋼刀。多少將軍暗中悄悄紅了眼晴,又是羨又是妒。

    盧東籬素來是個大方的人,好東西他不介意與人分享,不過防身寶貝他不可輕易送人這是風勁節訂下來的死規矩,鐵板釘釘,斷無更改。盧東籬也不敢冒惹火風勁節的險,所以,從來是珍之重之,將這把短劍貼身收藏,任何時候都可以憑之防身禦敵。

    然而,這一次,他在沒有人看到的黑暗中,把短劍,對準了自己的心房。

    當那塊令牌落地之時,便是劍尖刺進心頭之際。

    這是瘋狂的,這是不對的,這是完全不顧大局,不理後果的。

    這根本不是他盧東籬該做的事。

    他早已不是輕狂少年,他經過這麼多磨礪,嘗過這麼多波折。他有足夠的冷靜,足夠的理智,足夠地沉穩來面對分離,面對悲傷,面對不平,面對厄運。

    至少,他自己以為是這樣。

    然而,原來不是的。

    原來,當他狠下心,去殺戮自己的朋友時,所有的鎮定,所有的理智,便已崩潰粉碎。

    他要殺他,為了這個或那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將殺他,為了這個或那個所謂的大局。

    他會殺他,為了許許多多他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可以活下來。

    他殺死他,為了那應為之歇盡忠誠的君與國,可以繼續存在。

    那麼,殺了他的他,怎麼還可能活下去?殺死他的他,憑什麼繼續活在世上?

    他死的那一刻,他就該死!

    理智明明在喊著不可以,這個時候,你若也死了,局面將不可收拾。

    然而,他的嘴不受控制地要求更衣。

    心明明在高喊著不可以,這個時候,如果主帥忽喪,定遠關必然群龍無首,蒙天成雖有才能,初來乍到,肯定穩不住局面。

    然而,身體彷彿會自己行動一般地為自己披上遮掩一切行動的玄黑披風。

    僅餘的一點靈智,明明在絕望地呼喊,不,你不是從來以國事為重嗎?那麼就不要這樣意氣用事。就算死,至少在局面穩定下來之後,你想自盡也好,你想殉友也好,一切都由得你。但現在,這個時候,你死不得,你不能死。

    然而,為什麼那瘋狂的念頭無可抑制,為什麼這瘋狂的舉動無法停止,為什麼手拿會握住短劍,為什麼劍尖會指向心口。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直到那一刻,如雷霆般斷喝的聲響在耳旁。他的手一顫,短劍微偏,擦著心臟刺入三寸。

    然而,明明不曾傷著心,為什麼,剎那之間,心痛得讓他以為身在血池煉獄中。

    風勁節在罵他,那樣憤怒,那樣生氣,卻又,那樣恐俱!

    整個校場,無數雙眼晴,無我雙耳朵,卻只有他,看出了他在恐懼,聽出了他在恐懼。

    那個眼看要被砍頭還能笑得那麼扎眼的傢伙,竟然恐懼到聲音發抖,一句話不能說完。

    「盧東籬,你這言而無信的東西,你在城頭答應過我什麼?才這麼幾天,你就當說過的話是放屁嗎?」

    勁節,勁節,我曾答應過你什麼?

    那一個月色溫柔的夜晚。

    他問他:「東籬,如果我死了,你會怎麼樣?」

    那一個晚風輕柔的夜晚。

    他答他:「當戰爭停止的時候,我會把你帶回故鄉,將來得暇,我會接了婉貞,在靠近你的地方,結廬長居。你喜歡飲酒,我會代你常飲美酒,你心在長風意在雲,我會代你踏遍天下,看盡大好河山。每一年,我都會帶上各地的美酒,到你墳前祭你,每一年,我會把我看到的美景畫下來,至你墳前焚盡。我會告訴我那漸漸長大的孩子,我有一個極好極好的朋友,我每時每刻都思唸著他。」

    在他與他共度的最後一個夜晚。

    他也曾問他:「勁節,若是我死了,你會怎麼樣?」

    在他與他最後一次並肩遙望天地蒼漠的夜晚。

    他曾笑著答他:「我活著,你就活著,我死了,你也要活著。」

    盧東籬極慢極慢地閉上了眼。他怕只要再看一眼,會有熱淚從那明明乾澀的眼中湧出,他怕再看一眼,所有的理智都將不能阻止他奔過去,擁抱他的朋友,大聲呼喚他的名字。

    過了好一會兒,在心中鼓勵了自己許多次之後,才能睜開雙眼,才有足夠的勇氣,去凝視他一生最好的朋友,去看他眼中的擔憂和堅持,去看他眸裡的責備和威脅。

    「你若是一定要做這種蠢事,我永遠永遠不會原諒你,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十世三生,百世輪轉,我都會記恨你。盧東籬,你忘了你的責任,你忘了你的忠誠,你要害我死得如此不值嗎?」

    理智徐徐回頭,自制力慢慢地一點點找回來了。

    啊,他的責任,他的家國,他所牽念的百姓與君主……

    一切一切,全都回來了。

    極慢極慢地鬆開劍柄。好吧,他會活下去。

    儘管,他不知道這是為了那些所謂的理智,還是僅僅因為那人不肯原諒的眼神。

    他當然要活下去,至少現在得活著,至少不能讓那人至死仍然憤怒,仍然擔憂,仍然牽掛……

    盧東籬凝望風勁節,淡若柳絲地一笑。

    剛才他衝動之時,想要與他共死。而現在,他應當選擇生。

    這是對的,不為理智,不為大局,不為家國。

    只是因為,捨棄了朋友,背叛了朋友,犧牲了朋友的盧東籬,一個人,獨自地活在,再沒有風勁節的塵世之間,這才是最重的懲罰。



奇痛
     
    風勁節的忽然怒罵,盧東籬的住手不動,讓本應立刻開始的斬首一直停頓下來。

    賀卓忍不住又催了盧東籬兩聲,而何銘的臉色已是極之難看了。

    但此時盧東籬正剛剛睜開眼,與風勁節對視,身外之事,竟是完完全全充耳不聞。

    在這段極奇特的沉寂中,一個瘋狂的叫喊,打破了靜寂。

    「冤枉,冤枉啊。」

    幾千人的軍隊,外頭還不斷有聞訊趕來的士兵加入,此時根本無法確知是哪一個人叫的。

    然而,隨著這一聲叫,幾千人中開始出現騷動了。

    人們一聲又一聲地應和著。

    「冤枉,風將軍是冤枉的。」

    「大趙國有的是貪污軍餉的將軍,可風將軍從沒喝過半文兵血錢啊。」

    「冤枉,這是大冤案。」

    初時是一兩個人叫,轉眼變成十餘人,又在瞬息之間發展為幾百人,再到後來,竟是數千人都在大喊。

    是誰第一個衝向前,已經沒有人能說得清了。

    只是幾位將軍拚命彈壓勸止,猶難以攔阻。或許,這是因為勸阻的人自己聲音也是哽咽的,攔阻的人自己眼中也含著熱淚,所以他們的努力根本起不了太大作用吧。

    蒙天成臉色微變,隨著他輕輕一揮手,早已在校場四周做好準備的士兵們,拿了長槍,攔了過去。

    每一把槍都非常仔細地把槍頭用布包了,確保不會失手傷人,長槍被士兵們當成臨時的鐵欄用。所有士兵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阻攔同樣為趙國效力的定遠關軍士,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只是苦苦咬著牙,拚命地攔著,擋著,撐著。

    這些人拼了命攔阻,挨打挨罵也不還手,在推搡擠拉中,有人頭破血流,有人滿身灰塵,有人悶哼聲聲,有人痛得臉色蒼白。然而,他們只是哀求,聲淚俱下地哀求。

    「各位,別這樣,風將軍已經情願捨身了,你們何苦害了他的忠義名聲。」

    「兄弟們,就可憐可憐我們吧,我們也是奉旨辦差啊,這差事辦不好,大家一齊要砍頭。風將軍的事,已經是不能再說什麼做什麼的了,何苦大家一起送了命。」

    「你們這麼做,豈不是讓風將軍為難,他該多麼替你們擔心啊。」

    「大趙人不要打大趙人啊。」

    「各位兄弟們,我們都是趙人啊,我們不怕死,為什麼不在戰場上一起和敵人拚殺啊,何必自己人傷害自己人呢?你們這麼幹,風將軍看了多傷心?」

    甚至有些人,居然叫起親戚,扯起關係,喊起老鄉了。

    「老哥,你別衝動啊。軍法無情,擾亂行刑,刑場喧嘩,這都是大罪啊。我們好歹也是老鄉啊,何必呢……」

    「臭小子,算起來我也是你同宗的大伯,只要再撐過半年,就到了軍戶可以卸職歸家的年紀了。你要讓我一輩子出生入死,結果把性命送在這裡嗎?」

    「三哥,三哥,是我啊,二狗子啊,快讓你的兄弟們別打了,我已經受傷了,撐不住了。」

    蒙天成安排好到校場來維持秩序的人,都是來自軍戶。軍戶,是那些自是一出生就入軍籍,只要成年,國家需要時,不管你願不願意都一定要當兵的人,世世代代,宗族相傳。當初風勁節就是因為名字被加到了軍籍裡,想辭官回家種地都做不到,盧東籬甚至生出用自己辭官為代價,來請求當時的元帥為風勁節消去軍籍的念頭。

    軍戶從軍,天涯海角。這些人中,有很多和定遠關的士兵,是同鄉同村,甚至是父子兄弟。

    他們哀求,聲淚俱下地哀求自己那些憤怒到失去了理智的同鄉和親人。

    一時之間,呼父覓子,求兄叫弟之聲不絕,而用各種方言叫老鄉的聲音更是響個不停,情形無比混亂。

    大家都是最底層的士兵,到底有些彼此相連,上頭有什麼錯處,大家也不過是奉命行事,實在並沒有什麼罪過,別說還有很多是熟人親人,就算是不熟,看到和自己同樣的大趙士兵,滿身灰塵,滿頭青腫,還苦苦忍著不還手,只哀求,便是定遠關這些悲憤至極的士兵們,終於也不忍心再亂衝亂撞亂踢亂打了。

    因為定遠關的士兵們沒有帶武器,只能用拳腳傷人,而蒙天成的人又一力忍耐勸阻,這騷亂雖生,到底還是沒有人死,或重傷,只有一些維護秩序的人受輕傷罷了。

    可是對定遠關的士兵來說,舉起來的手軟了,踢出去的腳收了,心頭終是不甘,意氣終是難平,就在這混亂聲漸弱,但仍無法平息時,風勁節忽地大吼出聲。

    「你們這幫人瞎鬧什麼?」他怒氣衝衝望向眾人,「大丈夫死則死耳,誰要你們這樣哭叫哀求,做出這麼多醜態!我的臉都給你們丟盡了!」

    大家素來敬他,也多少有些怕他,積威之下,人人站個筆直,再也不敢向前衝。

    「媽的,全給我把腰挺直了,臉上有貓尿的給我擦乾淨了,才多大點事,就鬧得像幫娘們似的。這麼多外頭人在呢,真不怕讓人把定遠關上上下下全給看扁了?」

    風勁節雖說不像盧東籬那麼斯文有禮,但也極少說粗話的,難得這麼一通罵,竟似把整個校場罵得鴉雀無聲,再也沒有人敢說一個字,敢亂動一下。

    剛才發生騷亂時,何銘與賀卓都嚇得全身僵木了,直到場面被控制住才暗鬆口氣,哪裡還肯再拖下去。

    兩人索性同時伸手推了盧東籬一下,聲音都叫得很重:「盧元帥。」

    盧東籬知事不可再拖延,眼睛依舊望著風勁節,手終於還是抬了起來,指間一鬆,那面牽著每個人心的令牌就落向了塵埃。

    「斬!」

    「斬!」這是聖旨,這是帥命,這是軍令。然而,這卻沒能立時得到執行。

    抱刀站在風勁節身旁的行刑手,一直在抖,從他接到命令,站在他所尊敬的將軍身後時,他就沒有停止過顫抖,倒像挨刀的人,不是風勁節而是他自己一樣。

    他本來也是個膽氣極壯之人,在定遠關軍法隊的行刑手中,刀法手勁都是數一數二的,行刑斬首,在軍隊裡,這活兒他沒少幹過。

    然而從來沒有哪一次,讓他覺得那把大刀,如此之重,如此之沉。

    令牌落地的時候,他差點手一軟,把刀也給棄到地上了。

    他呆呆站著沒動,何銘氣得臉都青了,惡狠狠對盧東籬道:「盧元帥,這就是你定遠關的軍紀嗎?」

    盧東籬淡淡答:「公公稍安勿燥。」眼睛卻還只是定定看著風勁節。

    不會因為內疚而轉眸,不會因為慚愧而退縮,最後的時光如此短促,他想要凝視朋友的眼睛,記住朋友的容顏,不允許自己錯失一分一毫。

    「這不是你的錯,動手吧。」風勁節的聲音在這一刻出奇的溫和,只是他的眼神卻還是沒法從盧東籬身上收回,去看一眼身邊的行刑手。

    在這最後的時刻,他不敢放鬆哪怕只是一個彈指的瞬間。他要一直一直看著盧東籬,一直一直,用眼神,表示他的堅持。

    剛才的恐懼分分明明還留在他的身上,他的心頭,他依然感到害怕,他依然唯恐一個錯失,那個白痴又會去做瘋狂的事情。

    所以,他只得柔聲安撫,希望一切快些結束。他知道盧東籬的性情與責任感,只要熬過了這最痛苦的一刻,以後,應該就不會再自尋死路了。更何況,他自己也還有別的安排。

    然而,等了一會兒,身邊依然沒有動靜。

    他依舊不敢收回目光,只輕輕問:「一切已經注定,早早晚晚,拖多久也是一個結果,你何苦再多拖延時間去害旁人。」

    行刑手顫抖著把刀舉高,卻遲遲落不下去。

    風勁節終於有些不耐煩地皺了眉,低斥一聲:「你要讓我這麼狼狽得像狗一樣叫人綁著一直示眾下去嗎?你就不能給我個痛快?斬!」

    最後一聲斷喝,冷厲而肅殺,行刑手身子一震,身為士兵對將領本能的服從讓他在這一刻,瘋狂地大叫一聲,一刀用力揮落。

    然而,在這最後的一刻,風勁節的眼睛,也依然只看著盧東籬,因為他的心思,依舊緊緊系在盧東籬身上,所以,以他的目耳之靈,竟沒有發覺,這一刀的不對勁。

    所有人的心在這一刻都幾乎停止了跳動,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準備忍受這至為痛苦的一刻,只要熬過去了,那麼,這痛苦,總會慢慢淡去。然而,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這一刀揮落的結果,會讓他們痛到那種地步。

    刀落之時,風勁節一聲慘叫刺破了天與地,刺進了每一個人的心頭,然而,無數聲震恐至極的驚呼,也跟著響了起來。

    沒有人想過風勁節會慘叫,幾乎所有人都以為那個驕傲的,天塌下來,還笑得那麼漫不經心的傢伙,就算死,也會是帶著笑的,就算是砍頭,這一刀過去,也不過是碗大個疤。

    風勁節也沒想過自己會慘叫,不過就是死,不過就是砍頭,他也不是沒死過,他的脖子也不是沒挨過刀。

    然而,他真的沒有想到,沒有想到,會這麼這麼痛,痛到他所有的意志力瞬間崩毀,痛到他全部的驕傲和堅持,都無法控制住這一聲慘叫。

    不該叫的,不能叫的,本希望一刀來個痛快,至少讓盧東籬知道他去得很乾脆,並沒有承受痛苦。為什麼竟然忍不住叫了,為什麼竟會忍不住叫出來,為什麼這一瞬間,會這麼痛,這麼痛,而他,竟會忍受不了這樣的痛?

    行刑手一刀用力揮落,然而刀到半空,他想起刀下的人是風勁節,手中的力氣,已是消掉了大半,只是刀勢極沉,仍就重重地落了下來。這一刀,竟沒能把風勁節斬首,刀鋒深深卡在風勁節的頸骨上。

    那一聲慘叫兀然而起,行刑手全身發抖地睜開眼,四面八方,已是一片驚呼,每個人的臉色都無比震怖。

    行刑手意識到自己犯了多麼可怕的錯誤,驚慌地拔刀,手腳發抖,刀子一拔出骨頭,被堵住的鮮血立時迸濺了出來。

    經常做劊子手的人都知道,斬首時,血從忽然斷了的血管裡噴湧而出,會噴得驚人的高,但他還是沒有想到,風勁節的血,會噴得這麼高,這麼多。

    彷彿只是一瞬間,漫天漫地整個世界都是紅色的鮮血,然後在一下刻,那鮮血便濺落了他一身。

    行刑手晃了兩晃,忽然棄刀跪地,放聲哭嚎。他明明知道以自己的職責,現在應該做什麼,他明明曉得為了所有人好,為了風勁節好,必須加一刀結束這可怕的一切,然而他的意志在這一瞬,已潰散如塵。

    這一刻的鮮血,這一刻的慘呼,已成為他這一生都不能忘卻的噩夢。

    所以,他的理智躲入瘋狂的世界,以逃避這可怕的現實。但所有觀刑的士兵,卻分分明明看到,這世間最恐怖,也最悲慘的一幕。

    在那所有人眼中,似乎足以遮蓋天地血雨中,風勁節的頸椎被砍斷了一大半,卻還沒有全斷,整個頭顱以一個極為詭異的角度半垂著。因著氣管並未受傷,所以他還能慘叫。

    本來頸椎一斷,人的全身都會癱瘓,然而,這突如其來的痛苦太過劇烈,超出了常人的抵受範圍,這傷痛太過出乎意料,也超出了風勁節事先的心理準備。人體的本能和生命的本能,使風勁節那無比強大的精神力,不經他的意志認可就自然而然地湧向傷口,盡力彌合那巨大的傷害,重新連續他的神經。

    於是,被劈開的就不止是他凡人的頸椎,甚至包括他那超人的精神,他那最最真實的生命本源,也在這一刻,被利刃生生撕裂。

    整個精神體被切割的傷痛,生命本源遭受到的巨大傷害,這種自小樓存在之後,從來就沒有一個人曾經歷過的劇烈痛苦,立刻擊倒了風勁節。

    他想要把強大的精神力散開,別再那傷口處生生受難,但是過度的痛苦,已經讓他無法完全掌控到自己的精神,一旦他把精神力放開,那承受過巨大痛苦的強烈能量就會失控地即時炸裂開來,到時,整個校場,必將死傷無數。

    這個認知,讓他在試圖移開精神力的這一刻,又咬緊牙關拚命撐住,硬生生一點一點地把自己的生命本源,迎向冰冷刀刃。

    這一刻,他的肉身受到巨大的重創,而他的精神,也幾乎是在遭受凌遲般的痛苦。

    真是已經痛到極點了,他的身體奮力一掙,本來就只是草草綁在他身上,根本沒束緊的繩索生生崩散開來。

    因他痛得太厲害,全身真氣四下亂竄,膝下青石都生生裂了開來,身子自然而然往前栽去,雙手本能地向前一撐。

    他既痛且亂,甚至沒有發覺身邊那個行刑手已經瘋狂了,他幾乎是昏亂地想勉強自己跪好,方便行刑手趕緊再加一刀,快些把這一切結束掉吧。

    但真的是太痛了,身體早已不受控制,雙手十指,生生插進了身前的大青石裡。

    為什麼這麼痛,只不過是一刀沒斬死,大不了再斬一刀就是,不過就是骨頭砍了個大口子嗎?最多不就是精神力跟著遭了點殃嗎?那些古代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挨刀也不至於叫成這樣啊。

    可是,真的是太痛了啊,分明是整個身體,每一滴血液,每一寸肌膚,每一分知覺,甚至每一片靈魂都在一起顫抖,一起嘶號,一起瘋狂地哀叫。

    為什麼。我不是怪物嗎?我不是神明嗎?我應該刀槍不入,我應該金身不滅,我應該視凡塵所有劫難為等閒。那麼,為什麼,這一刻,我會痛至如此地步。

    是誰說我們已超然一切之上,是誰說我們的靈與肉已再不受威脅,是誰說告訴我因為我們的無限完美和強大,甚至連現代醫學都已沒有發展的必要了,是誰在欺騙我?假的,假的,全都是假的。教授的話,教材裡的資料,電腦給的一切數據,全是假的。

    像我們這樣的怪物,原來也是血肉之軀,原來也會痛成這樣,原來即使連空茫無形的精神,也一樣會受傷,也一樣會痛。

    好痛,好痛,他想要發瘋,想要掙扎,想要與這天,這地,這冥冥中掌控一切的無形命運去撕打。

    他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理智都用來束縛那因傷痛而幾乎崩潰的精神力不要失控傷人,所以他控制不住自己發出慘叫,他控制不住自己生生把一整塊巨大的青石用手指插著舉起來,他控制不住四溢的真氣,在身旁形成恐怖的旋風。

    所有人看到他劇烈顫抖的身體,所有人聽到他瘋狂至極的慘叫,所有人看到那堅硬的巨石,就如泥石碎瓦般被他的勁力震作碎片,看到他因為昏亂下不懂運氣護體,以至於雙手十指血肉模糊,幾不似人指,沒有盔甲保護的臉上,更被飛裂的碎石割得血痕道道。

    有人發出比他更淒厲的慘叫,有人掩面不忍看。那麼多百戰沙場的勇士,竟有不少人根本站立不住,或一跤坐倒,或屈膝跪下,有人低頭掩目,然而淚竟已流不出,有人愕然張口,卻已訥訥不能言。

    可怖的勁風中,風勁節身邊的行刑手被勁氣橫掃出一丈有餘,直暈了過去,卻偏偏還有人,不顧生死地衝上前。

    是小刀和王大寶第一時間,雙目盡赤不顧死活地衝過來,而這個時候,負責維持秩序的那些士兵們,沒有任何人記得要去攔阻。

    然而他們根本無法靠近風勁節,還沒衝近他身前三尺之地,就被他那狂亂中四下胡亂揮舞的雙手中的勁氣遙遙擊得倒飛出去,砰然落地之時,手足痛不可當。二人還掙紮著起來,想再衝過去,然而一人踉蹌幾步,終究倒地不起,一人在地上拖著爬了幾步,還是吐出一口血,再也動彈不得。

    風勁節隱約知道自己傷著人了,卻不知道傷害了誰。痛得如此厲害,彷彿頭顱被撕裂,身軀遭焚燬,胸膛被戳爛,心肝絞作塵。

    可是,心中為什麼恨得這麼深,恨得想要戳穿這天,擊毀這地,毀滅一切讓他承受痛苦的人,撕碎這人世間所有的不公,粉碎掉身旁任何人事物。

    然而,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不可以,這裡,到處都是他的下屬袍澤,到處都是他的戰友夥伴,他不能再傷人,只能控制,只能努力。

    可是,實在是太痛了啊,痛得如此,如此,如此之讓人無法承受。

    不能再繼續了,不能讓所有人再這樣眼睜睜看他受折磨,不能讓盧東籬再這樣眼睜睜看著他受折磨,不能讓自己再這樣受折磨。因為,他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忍受多久,還可以控制多久,他只害怕下一刻,自己最後一絲理智也會煙消雲散,然後那毀天滅地的力量就此爆發出來。

    讓這一切停止吧?他迷亂地想著,可是痛得太厲害,甚至太昏亂,他甚至忘記了最簡單的自殺方式。

    他迷迷茫茫地把滿是鮮血的手指反插向自己的胸膛,銀甲擋住,便戳破銀甲,肌肉擋住,就扎穿肌肉,骨骼擋住,就撕裂骨骼。

    骨頭斷折的聲音,血肉撕裂的聲音,鮮血激湧的聲音,和他瘋狂的昏亂的叫聲響在一起。隨著正面護胸被生生扯裂開來,整個銀甲從他身上跌落,他的雙手帶著自己的血肉,帶著被戳穿的銀甲,在空中分開兩半,整片護胸,先是散成兩塊,然後被震成碎片,然後回收,繼續用十指去一點點撕爛自己的胸膛。

    他太痛了,他需要去撕碎毀滅什麼來發洩這痛。既然不能傷別人,就只好把自己撕成碎片了。

    他就這樣瘋狂地叫著,雙手時而撕扯自己的胸膛,時而帶著自己身上的血肉,在空中隨意揮舞。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會帶動半斷的頭顱晃動,叫人以為他的人頭隨時會落下來,卻偏偏就是不落。血一直在湧,一個人怎麼可以流這麼這麼多的血,為什麼血可以這麼紅,比人的真心還要紅,為什麼血會這麼多,多得足以淹沒這個世界。

    幾乎所有目睹這一切的人都要崩潰了,直到那張監斬台被從高處生生推了下來,人們才看見,監斬台後,早就被這可怖情形嚇成兩灘爛泥的所謂欽差大人。

    人們也看到他們那親自監斬親口下令的盧元帥衝了下來,玄黑的披風所過之處,留下一道觸目的血痕。在剛才,所有人都被那可怖的慘狀所震動,所有人的眼睛都只望著風勁節,沒有人再有餘力去顧及其他,沒有人再能把目光略略移開一下,所以,也沒有人知道,看著這一切時,盧東籬曾有過怎樣的表情,怎樣的眼神,更沒有人可以體會得到,眼睜睜看著風勁節的掙扎慘呼瘋癲若狂,盧東籬的心中會想些什麼。

    人們只能看到,這一刻盧東籬衝向他的朋友,衝向那被他捨棄的朋友。

    有誰在勉力大喊著:「小心。」「不要。」然而,這呼嘯的勁風中,聲音無法傳揚過去,又或者,縱然這聲音響徹了整個天地,盧東籬也不會聽到。

    風勁節知道有人過來了,但他看不清楚,他的頭被砍斷了一半,以詭異的角度半吊著。這使他的視線裡,整個世界也以一種怪異的,甚至是滑稽的方式顛倒了。

    是誰,是誰還要過來?

    不知道他現在無法控制自己痛極瘋狂的身體和力量嗎?這是在找死,然而他卻無力發出警告。

    「勁節。」

    那沙啞的聲音奇蹟般地穿透勁風,傳入耳中。

    剎那之間,風止而勁息。

    明明已經失去對力量的控制,卻還是在那聲音入耳的一瞬,使所有的一切停頓下來,世界剎那間安靜了。

    原來,他即使已經發瘋,也會記得,不要傷那人一毫一髮。

    所以,在他撲來的這一刻,所有一切重新納入控制,他甚至沒有再慘叫。然而不再瘋狂的風勁節便如用盡力氣完全虛脫一般,砰然向下倒去。一個人影適時一躍而來,拉住了他在空中胡亂揮舞的手。

    盧東籬的手,被自己扎得掌心血肉模糊,風勁節的手,被自己的力量傷得幾不似人手。在握手的這一刻,血與肉,就這樣溶在了一起,四隻手握在一起,他們用的力都出奇的大,似是讓肌肉都合在了一處,而鮮血早已悄悄流於一處,然後慢慢滴落滿地。

    於是,一切沉靜,於是所有的理智紛紛回歸。

    風勁節很努力地牽動嘴角,他真的很想在這一刻,對盧東籬笑一笑。他不再慘叫,他的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他拚命地聚攏混亂的思維,想要找回語言的能力。

    他想要對他說,很多很多的話。

    「東籬,真是對不起啊,我嚇著你了。」

    「你別生氣,瞧,我不是故意的,這只是一個意外。」

    「這真的只是一個意外,你要相信我,我怎麼肯讓自己死得這麼狼狽這麼難看呢。」

    「所以,這不是你的錯,真的,真的,不是你的錯。」

    「你這白痴,不要什麼事都往身上攬。」

    他有許多許多的話想要說,他真的很想很想交待,他真的非常非常不放心。

    對不起,東籬,我真的沒想到,一切會變成這樣。

    對不起,東籬,我以為我足夠堅強,我以為我金剛不壞,我錯了,對不起,東籬……

    然而,他說不出來,他張開口,反反覆覆,只能說:

    「東籬,東籬……」

    他一句句喊,有些拙劣,有些艱澀,有些困難,彷彿這樣叫著,便不那麼痛,便不會瘋狂。

    「東籬,東籬……」

    他喊著,於是,那力能穿石的手指,就柔順地留在了盧東籬的掌心,即使他依舊痛得全身發抖,卻依舊什麼也沒有再做。

    「東籬,東籬……」

    他一直在喊,儘管他的意識已漸漸散亂,已經不再知道,自己在喊什麼,又為什麼要喊了。

    「東籬,東籬……」

    那雙手臂很有力,將他擁抱入懷,那個胸膛很溫暖,被抱著的時候,似乎不是那麼痛了。

    那個聲音在耳邊說了什麼,但是,聽不清了。

    然後是什麼……

    是心上,一痛,一涼,然後,一切結束。

    盧東籬抓住了風勁節的手,屈膝跪在他的面前,握著他的手,用力喚他的名字,再然後,用盡全力抱緊了他。

    盧東籬抱住他最好的朋友,抱住他受盡苦難的朋友,抱住這與他血肉相連的人。這一刻,在風勁節的耳邊說了什麼,連盧東籬自己也不知道,那時他自己的神智也已迷亂。

    他只是拔出那把風勁節送他的短劍,揚起,紮下,無比迅速地刺進,拔出,再刺進,再拔出,再刺進……

    他被那沒能立刻砍死人的一刀嚇壞了,彷彿唯恐戳不死風勁節一般,他一連戳了九劍,劍劍用盡全力,劍劍從後心,直穿到前胸。

    他不知道,在第一劍穿心而過時,風勁節就死去了。

    他的頭還靠著盧東籬的肩上,他的重量還壓在盧東籬身上,他的身體還在盧東籬的懷抱中,他已經死去了。


同死
     
    風勁節死去了,那個名動陳趙二國的戰神,死去了。那個創造過很多奇蹟的名將死去了,那個盧東籬一生最珍惜的朋友死去了,那個任性的,驕傲的,喜歡招搖還特愛炫耀讓定遠關所有同袍將領們恨得牙癢癢的傢伙死去了。那個在所有士兵眼中永遠最可靠,在任何危難中都可以依靠的將軍死去了。那個讓瑞王耿耿於懷,讓蒙天成又忌又妒的風勁節,終於,終於,死去了。

    他以從容的態度面對將要來臨的死亡,卻在死前,因為一個小小的意外,因為太過被士兵愛戴在乎,反而經受了不可想像的非人折磨。

    但是,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當盧東籬握住他瘋狂舞動的雙手時,他就已安靜下來,當他的朋友把他抱入懷中時,他的痛苦便已停止。

    所以,在他死去的那一瞬間,他甚至還是微笑的。

    在最後的一刻,在一切苦難之後,他以一個淡淡的笑容,永遠安眠在朋友的懷中。

    一切已經結束了吧,這場噩夢終於結束了吧?

    幾乎每一個定遠關的將士,都會自然而然地這樣想著。

    他們睜著空洞的眼晴,本能地去否定剛才眼中所見的鮮血,親眼目睹的死亡。

    這樣的慘烈,這樣的可怕,這樣的瘋狂,這樣的不可思議。那麼,這一定不是真的,只是一場噩夢吧。

    也許再過一瞬,這夢就會醒來,也許再過一瞬,所有的悲傷痛苦都會遠去,那個人還會帶著笑,來到他們中間吧?

    那麼,等待吧,等待這一切的慘痛過去。忍耐吧,忍耐這至大的苦難過去。然後,快快醒來吧,所有的一切,全是虛幻。

    誰也不知道,他們的沉默是因為震驚太過,還是因為不能接受這現實。誰也不知道,他們的等待,是因為期待不可能的奇蹟出現,還是因為,他們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再做什麼了?

    天地終於重歸寧靜,這死一般的寧靜啊。

    人們依舊只能直著眼晴,看著校場中央跪在地上的兩個人。

    風勁節的身體,完全依靠著盧東籬的支撐才沒有倒下去。而盧東籬,也許只是因為還抱著風勁節,所以才不會倒下去。

    他的右手依舊死死地握著短劍,用力之大,那劍柄幾乎已經嵌入他掌心稀爛的血肉中,彷彿隨時會穿過他的手背一般。

    他的左手死命抱緊風勁節,因為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手指已經扎進風勁節的背上。

    然而,他就再也沒有了動作,他扎過九劍之後,就再也沒有改變姿勢。他就這麼死死地抱著他的朋友,彷彿抱著他僅有的世界。他就這麼死死抱著他的朋友,以那樣親密,那樣緊依的姿勢。

    他的胸膛抵著他的胸膛,他的心臟靠的他的心臟,彷彿在親手施予這死亡之後,他還奢望著,以自己的身體去溫暖那漸漸冷去的身體,以自己的心臟,去代替那已經粉碎的心臟。

    人們望著他,人們等待著,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

    他不言,不動,甚至連眼晴也沒有眨一下。

    是誰已然乾澀的眼晴,終於漸漸流下淚水。是哪個鐵漢,撲倒在地,終於痛哭失聲。又是什麼人,跌坐於地,喃喃不絕:「這是假的,這是假的,這一定只是一場噩夢……」

    那哭泣聲,那哀呼聲,漸漸瀰漫整個校場,漸漸有無數個聲音痛哭,有無數個聲音呼喚一個名字,有人仍然在往校場奔來,聽到這痛極的哭聲,怔怔停住腳步,臉上剎時失了血色。

    有人才剛剛得到消息,忽聽得那無數個聲音融於一處的哭號,神色立時慘白若死。

    整個定遠關,都被這哭泣聲,呼號聲所震動。

    無數人還根本沒得到任何消息,已因為心頭剎那間的了悟,而不由地任心中的悲憤抑鬱,隨著這哭號一起,化作痛呼。

    整座定遠關都在哭泣,只除了盧東籬。

    他極慢極慢地抬起頭,仰面向天。

    真奇怪啊,天居然這麼藍,太陽居然這麼亮?

    可風勁節,已經死了啊。

    勁節,他死了。

    蒼天啊,你怎麼還能這樣無動於衷。

    他仰面向天,想要去質問。

    問這天,為什麼,沒有了風勁節的世界,太陽竟還可以如此燦爛?

    問這地,風勁節已經死了,為什麼這個世界,竟還不曾毀滅?

    然而,他張開口,卻只能發出一聲聲瘋狂的大叫,那一聲又一聲,沒有語句,沒有意義的大叫。沒有思緒,沒有理智,他只如野獸一樣,對著這樣冷漠的天和地,對著這樣殘忍的世界,呼號,

    吼叫,咆哮。

    整個定遠關都在哭泣,然而他那憤極問天的聲音,卻已壓倒了一切。

    校場上所有人都驚恐地看向他,竟是連哭泣呼叫,都已忘懷。

    他們的盧元帥,是個斯文的讀書人,是個和善的儒將。在戰事之外,對誰都面對撒笑,從來少有冰冷的表情,兇狠的神色。

    然而,他現在的樣子,與其說是一個人,還不如說是一隻失去理智的獸。

    除了那瘋狂的一聲聲的呼號,再也不會其他,除了本能地死死抱緊朋友那已再不會笑再不會動的身體,他已不會再做任何別的動作。

    人們看著他,那叫聲就此入夢入魂入骨入髓,入一生椎心刺骨,魂夢難忘。

    人們望著他,從來不知道,人的聲音可以如此悽慘,如此瘋狂,如此悲涼。

    即使是受傷瀕死的孤狼,對月狂嚎,也不會叫得這樣悲愴孤絕。

    就算是眼睜睜看著獵人殺死幼子的母虎,也不會叫得如斯瘋狂慘烈。

    縱然是,沙漠上最高傲忠誠的神雕,眼看著愛侶喪命,也不會叫得這麼淒厲哀苦。

    他一直在叫,一直在叫,那麼久,那麼久的時間,眼睜睜看著太陽漸漸西沉,眼睜睜看著天地漸漸昏暗。

    他卻一直一直,在呼號,在狂叫。

    那聲音分明已然嘶啞破裂,那發出號哭的胸膛該已破裂粉碎了吧,那發出嘶吼的心房該已破裂粉碎了吧,那發出哀鳴的咽喉該已破裂粉碎了吧。

    為什麼不停下,為什麼還不停下……

    他在血泊中吼叫,他在瘋狂中哀鳴,他在被整個世界所拋棄的時候,猶自不肯放開他的朋友,猶自對天地狂呼。

    他早已不會思考,他早已沒有理智,他不記得他是誰,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不明白,懷中抱的是誰。他只知道手不可以鬆開,他只覺得,每一滴血液都在沸騰,每一片靈魂都在哀鳴。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感覺,都逼迫著他,不斷瘋狂地吼叫著,儘管他已經不知道,這樣的呼叫長嘯到底是想要質問誰,想要表達怎樣的悲憤和痛楚。

    然而,再沒人能受得了了。

    他的瘋狂呼叫,震住了每一個人,人們不敢去阻攔他,不敢去打擾他,人們等待著,等他發洩了心中的痛苦,或許就會舒服一點了。

    然而,為什麼,一直一直不能結束。

    這麼長這麼長的時間,那麼多的鮮血仍在眼前,那樣相擁而跪的身體仍在眼前,那淒絕的呼號則時時響在耳邊。

    大家再也受不了了。

    有人高聲大叫:「別叫了,元帥,求求你,別叫了……」

    可是,盧東籬聽不見,也不能思考,他只能繼續叫下去。

    世事如此無常,命運如此悲涼。凡人的生死,不過天意的遊戲,但至少,他可以發這一聲,不平的嘶吼吧。

    有人痛哭:「元帥,不要叫了,你難受就哭出來,再這樣叫,會傷了你的性命……」

    然而,他既不知道將要來臨的危險,也絕不會在乎。

    那樣長的時間,是幾個時辰,還是幾年,又或許是幾個輪迴。他一刻也沒有停止,這樣的長嘯,這樣的嘶吼。

    沒有人能繼續忍受這一切,但沒有人敢於接近他,阻攔他。

    那樣可怕的血泊,那樣孤獨卻相擁而跪一生一死的人。

    他們抱在一起,他們跪在一處。當他死去,而他仰天悲嘯之際,甚至沒有人敢靠近一步。

    那樣一種極至的痛苦,和極至的肅穆,讓人自覺卑微而渺小,讓人只能眼睜睜看著,無比痛苦地忍耐著。

    盧東籬的聲音漸漸斷斷續續了,卻仍然不肯停止。從那嘶啞至極的聲音裡,可以聽得出他的嗓子已經撕裂了。

    大量的鮮血從他口裡湧出來,也無法讓他停止這樣的悲叫。

    他的眼晴早就是一片血紅,隨著他的悲嘯,鮮血從眼角流下,仿若淚痕,徐徐地滑過已經連悲慘也無法表達的臉龐。

    然後,是兩行細細的血,從耳朵裡,慢慢地流出來。

    再然後是……

    蒙天成終於按捺不住,大叫一聲,發瘋一般地衝了下去。

    他有足夠的勇氣,足夠的鎮定,足夠的膽識,他不象定遠關的人對風勁節和盧東籬有如此深的感情,如此深的敬意。

    然而,即使是他,也覺得自己要瘋了,也覺得,自己被那可怕至極的慘景震得動彈不得,直到這一刻,他意識到,如果再沒有人做什麼,盧東籬就會死在這裡。

    這樣瘋狂而絕不停止的嘶吼已經把他的五臟六腑都給傷得透了,他不但嗓子完全撕裂,甚至胸膛內腑也受了極大的內傷,所以才會不停得吐血,而且現在已經開始七竅流血了……

    再不阻止他,那後果……

    他跑過去,全身顫抖。他跑過去,眼神驚惶。他跑過去,忽然忘記了盧東籬要真的這樣死掉,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壞事。他跑過去,儘管知道,就算現在救了盧東籬,也並沒有什麼大的意義,因為這個人的命運,瑞王早已為他決定了。

    然而,他還是跑了過去。

    他見過那麼多殺戮,那麼多戰場,那麼多慘狀,然而,從沒有哪一刻,他如此驚慌,如此害怕,如此……愧悔。

    他跑到盧東籬身旁,一句也不相勸,只是干淨俐落地抬手,狠狠地在盧東籬的後腦上敲了一記。

    折磨了所有人太久太久的嘯吼之聲終於停止了,然而沒有一個人能感到輕鬆。

    盧東籬暈倒過去,連帶著風勁節的身體也一起倒下去。

    天地倏然一靜,然後響起一聲極輕極輕的「咔嚓」聲。是風勁節那被砍斷大半的頭顱,在落地時一撞,頸椎終於完全斷開,向旁邊略滾動一下,卻因為最後一層皮肉連著,而不曾滾開。

    一直受傷不起的小刀,強撐起身子,慘叫了一聲:「將軍。」全身劇烈地一震,終於又暈了過去。

    蒙天成全身顫抖地跪下來,不敢正視風勁節的頭顱,側了臉,彷彿不願與已死之人對視,伸手想要把盧東籬和風勁節分開。

    然而,他做不到,盧東籬即使暈絕,握著匕首的右手,依舊牢牢地不肯鬆動一分,而抱著風勁節的手,因為用力過猛,手指都已經插進風勁節的血肉中了。

    這時,已經有幾個將領,一些士兵,掙紮著走了過來,幫蒙天成一起要把他們分開。

    就連重傷的王大寶,都半爬著靠近過來。

    然而,沒有辦法,幾個人合力都扳不開盧東籬的手。

    蒙天成到最後猛然一咬牙,伸手使力,硬生生扳斷了盧東籬三根手指,才把他的手從劍柄上拿下來,然後卸了盧東籬左手的關節,這才能讓他放開了風勁節。

    兩個人的身體被分開之後,蒙天成又是一陣顫抖,而幾個強忍悲淚的士兵,更是哽嚥著叫。

    「將軍。」

    「元帥。」

    盧東籬那九劍,直接戮穿了風勁節的身體,也插進了盧東籬的胸口。盧東籬那九劍,用的分明是把兩個人生生釘在一起的力氣,然而,因為是短劍,最終無法將兩個人都穿心而過。

    一連九劍,九劍穿心,這九劍已經把風勁節的前後心臟處戮得幾乎爛了。可以想見,那顆血肉之心,被這麼連穿九次之後,想必也已化為碎片。

    一顆心被生生扎得粉碎是什麼樣的感覺,是怎麼樣的慘痛,在臨死的那一刻,風勁節到底有多痛?

    蒙天成面色蒼白地鼓起勇氣去看那血泊中的頭顱,為什麼,為什麼,那樣悲慘的死亡,他還可以在朋友的懷中留下永恆的微笑。

    風勁節挨了多少劍,盧東籬就挨了多少劍,整整九劍,在同樣的胸膛,同樣的心口處,把他的血肉也扎得淋漓稀爛。

    那把短劍,明明不夠穿過兩顆心的長度吧,可是蒙天成卻分分明明地知道,風勁節的心毀成了什麼樣,盧東籬的心就碎成了什麼樣。

    蒙天成怔怔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退開,再不敢,再不忍,再不願去碰他們一個手指。

    他只是愣愣地看著士兵們,含著熱淚,為風勁節扶正頭顱,打理衣裳,盡一切力量,想讓他死後的樣子不至太悽慘。

    可是,砍下的人頭接不回去了,染滿了鮮血的衣襟,已經洗不盡了,再怎麼小心呵護他的軀體,在離開了盧東籬之後,死去的身體,必然會徹底地冰冷下去。

    他只是用幾乎麻衣的眼神看著將士們忍著悲痛給盧東籬上藥,小心地替他所有的傷口包紮。

    但是,這有什麼用呢?盧東籬已經死了啊。

    雖然他還有呼吸,雖然他還能發出聲音,雖然他還會動作,可是,他分分明明已經死了啊,就在他舉劍殺死最好的朋友的那一刻,就在他的劍尖穿過風勁節的心臟的時候,他自己不也是被九劍穿心而死了嗎?

    盧東籬已經和風勁節一同死去了啊,為什麼,這麼多人,一個也不曾查覺,一個也沒有看明白,又或是,明白了,卻不肯承認。

    蒙天成一直站在那裡,感覺世界從未這麼冷過,那寒冷凍了軍人本來該有的熱血,那寒冷毀了男兒應有的志氣,那寒冷鑄就了官場上日漸冰冷漠然的一顆心。

    過了多久,士兵們才漸漸散去,過了多久,風勁節的屍體,盧東籬的身子,已經被人先後抬走了。

    有人在耳邊說過謝嗎,有人擔憂地問過些什麼嗎,他其實都不是很在乎了。

    他只是有些迷迷茫茫地想起,少年束髮從軍時,也曾豪情萬丈,也曾想著為國盡忠,也曾想著仰俯無愧,不負大好男兒身,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成了現在如此可怕的樣子。

    那些忍著悲痛,向他表示感激的定遠關將士們,有誰知道,在這場可悲的故事裡,他這個大好人,扮演的是什麼角色。

    回過神來的時候,已是夜晚。今夜月明星高,今夜晚風輕柔。

    這世上發生了如此淒涼的慘劇,原來月亮一樣升起,原來星星一樣明亮,原來,老天並不會為了好人的悲劇睜眼落淚。

    原來,這個世界,少了誰都一樣,哪怕失去的,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好人。

    蒙天成慘笑著環顧四周,趙國僅次於風勁節和盧東籬的名將,瑞王倚為心腹的英豪,特意來奪定遠關軍權的野心家此時此刻毫無成功的喜悅。

    他漠然地看看校場,還留在這裡的,除了他自己的直屬士兵,就只有那在風勁節痛極發狂時就生生嚇暈過去,一直沒有人管,沒有人注意,到現在,居然還沒有醒過來的兩位欽差大人了。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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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救
     
    尖利的異響倏然間充滿了整座小樓。

    正在屏幕前,笑著看阿漢今世奇緣的張敏欣怔了一怔,還不及查看發生了什麼事,屏幕不經控制,便切換了畫面。

    那滿天滿地的鮮血,那倏然響起的慘叫,讓張敏欣震驚莫名。

    「勁節!」

    莊教授正在研究剛剛歷世回來的學生吳宇交上來的論文,忖思著應該給出的分數,聽得異響,微微一愣,眼前的屏幕上的文字,忽然化做藍天白雲,廣大校場,以及校場上那瀕死痛呼的人。

    莊教授猛然站起,失聲道:「勁節!」

    剛剛回到小樓的吳宇,把論文一交,就立刻趕去了休眠室。雖說精神力足夠強大,但在人世輪轉一回,換過一次肉身,還是要好好歇兩天,恢復一下才是。

    想不到,隔了幾十年,歷過一世,好不容易精神能夠再次進入深度安眠,就被尖利的異響給吵醒,她憤怒地一手推開隔離蓋,猛然站起,還沒來得及質問中央電腦發生了什麼事,就被眼前的景象給震住了。

    整個休眠室四下的能量牆上,浮現出極慘厲的畫面,那人痛極倒地,十指深深扎入青石,鮮血的顏色,觸目而驚心。

    吳宇輕輕一顫:「勁節!」

    最可憐的正在虛擬遊戲中和鬼怪拚殺的趙晨,一劍砍去,眼前的人忽然變成了風勁節,手中的大劍,正生生砍在他的頸椎處,眼睜睜看著同學,滿身鮮血地痛苦嘶號。趙晨慘叫一聲,猛力把感應器從頭上扯下來,破口大罵:「這是怎麼……」

    滿有粗話,卻在抬眼看到四下景象時,全部嚥了回去:「勁節!」

    所有人都飛一樣聚集到中控制室,所有人的臉色都一片慘白。

    每一個屏幕,每一個終端顯示器,每一塊能量牆,全都現出同樣的畫面。

    抬頭,頭頂上有無數個風勁節血流遍地,低首,地板上有無數個風勁節苦痛掙扎,四面八方到處都是風勁節,是他的血,是他的痛。無數個擴音器,同時發出的是他的慘叫,他的哀呼。

    「這是怎麼回事,到底出什麼事了?」張敏欣問的時候,聲音都顫抖了。

    其實不用任何人回答,他們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只有當他們的生命本源受到傷害時,中央電腦才會強制性地切斷一切,調動所有資源,向所有人傳遞這一信息。

    做為生命本源的精神體,代表著他們真正的生命。而在任何情況下,他們的生命安危,都是電腦程序中最優先的選項。

    可是,這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啊?

    他們的精神力,無形無象,無跡可尋,這個凡世中的任何力量都不能將之傷害。即使是在他們自己的世界中,精神力也永遠藏在已經無比強悍根本無法摧毀的肉身之內,絕無損傷的可能。

    在他們每一個人極之漫長的記憶中,從來不知道,精神力也可以受傷,也會受傷,這種驚恐和震驚,讓所有學生都只能怔怔地睜大眼,有些無助地看向他們的教授。

    莊教授沉著臉望著屏幕:「我們的精神力當然是無形無象,不會受傷的。但是,當那精神依附在傷口處,把能量滲進傷口的每一個細胞,借此修復損傷的神經時,就等於代替那肉身,承受了傷害。那肉身受的傷有多重,精神力受的傷就有多重。打個最簡單的比方,元神離開身體時,身體受再大的傷害,元神也沒有感覺,可是為了讓眼看要死掉的身體保有活力,元神重回身體,那麼,不管身體有多大的傷,元神都能感覺同樣的痛。」

    「誰都知道在那個世界使用精神力是違規,我們自己也受過傷啊,從來沒有讓精神力去修補傷口的。」吳宇驚愕地說。

    「勁節當然不是故意的,他可能以為自己會被一刀砍頭,完成這一世的歷程,沒想到居然沒被砍死。出乎意料之外的過度痛苦,讓他的精神力在不經他控制的情況下,自動彌合傷口。」莊教授做出最合理的推測。

    「可這還是不對啊。」趙晨反駁,「阿漢第一世受的是梳洗之刑呢?不是比挨這一刀更痛更苦嗎?也沒見他的精神力去彌合傷口啊。」

    「阿漢的精神力遠比我們強大,他對痛苦的忍耐力也更強大。即使他不能忍耐也不是很重要,因為只要他有意識,他就會記住,不能使用精神力。梳洗之刑並不是意外承受的,而是在他知道要發生的時候,才加諸於他身上的。這就像一個武林高手,因為某種原因不敢使用武功,即使要受傷甚至被殺,他也強迫自己不用武功去抵抗。但是,如果是在他完全不注意,完全沒準備的時候,忽然對他發起襲擊,就算他自己知道自己不能使用武功,他的本能也會讓他自然而然地用武功來閃避或還擊,等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出手時已經晚了。」

    莊教授緊緊盯著屏幕,臉色越來越難看:「精神力也像武功一樣,是你們體內的力量,無論如何壓抑,在受傷時保護自己,也是一種本能。」

    張敏欣喃喃道:「我從來不知道會有這種事,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事。」

    莊教授眉頭緊皺:「這種事發生的概率太小,你們不知道是正常的。一般來說,要讓你們的精神力在不受自己控制的情況下,自然彌合修補傷口,需要達到幾個條件。第一,必須傷在需要修補的要害。也就是說,如果是手上或腳上被砍了一刀,只要不影響身體別的位置,精神力未必會暴發出來。第二,必須傷得極重極痛,痛到足以讓力量失控。第三,必須在完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發生,只有在這種沒有任何思想準備時,你們的理智才會來不及控制住那憑著本能去修補傷口的精神力。」

    四周都是風勁節的慘叫,四周都是風勁節的慘狀,而他,做為導師,額頭都已經出汗了:「除了阿漢,你們哪一個入世不是頂尖人物,要想在你們完全沒有防備,沒有感覺的情況下,讓你們受到不可彌補且絕對痛苦的傷害,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就算你們之中,有幾人,有幾世,曾有過較慘的處境,但不管怎麼慘,事先心理都是有準備的,就像是武林高手,在這種下意識的情況下,精神力也是無法爆發的。可是很明顯,勁節在受到這巨大傷害時,毫無準備。這種出乎他意料的傷害砍斷了他的頸椎,劇烈的痛苦和癱瘓的事實,讓他的精神力很自然地想要保護這個身體,想要重建神經,恢復對身體的控制能力。精神力本身並不能分辨哪一個身體是原身,哪一個身體只是臨時的皮囊肉身,在感知到痛苦和危險時,對身體的自我保護是一種本能。因為只有借助肉身的保護,精神才能更長久地存在。就像傳說中,那些失去身軀的仙人,一定會為自己的元神盡快找到新軀體一樣。沒有了軀體保護的元神,再怎麼強大,也難以永存。」

    張敏欣微微顫抖,輕輕問:「那麼,現在,他的精神受傷到底多重?」

    莊教授的臉色也是一片慘白,聲音亦極輕極輕:「當無形的精神,化入實質的傷口時,他的肉身受到多重的傷害,精神就受到多重的傷害。」

    這一句話答出來,在場幾個學生,幾乎搖搖欲倒。

    在俗世凡塵中,他們都是無比強橫的生命,可以漠視一切酷刑,殺戮,死亡,僅僅只是因為,那是一場遊戲一場夢,他們的生命本源,無比安全。

    精神體,靈魂烙印,生命本源,這才是他們真正的生命。無論在凡塵歷過多少世,吃過多少苦,他們的精神力從不會受半點傷害。

    自他們的存在以來,自有記憶以來,最完善的科學,最強大的軀殼,讓他們的精神體永不受威脅,永不必辛苦。

    純從精神體來比喻,他們就像最嬌貴的公主一樣,一生不曾受過半點傷害,不曾歷過半絲辛勞。哪怕是被針扎破了手指,走路撞痛了腳,那都是天大的事情,值得臉色蒼白,哀哀慘叫一番的。

    然而,這一次,是一把刀,生生把頸椎砍斷一半。

    一個連被針扎到了手,都有可能會痛哭哀叫的人,如果被人用刀砍斷一大半骨頭,而且還是最要命的頸椎那對他來說,到底是多大的痛楚。

    吳宇尖叫一聲,撲向控制台,四下亂按:「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電腦為什麼不干涉……」

    「電腦不會幹涉,這種事雖然極少有,以前也還是有同學偶爾碰上過的。這種事不需要電腦幹涉,任何人的精神一旦與傷口合而為一,在感受了傷口的劇痛後,就會很自然的失控,爆發,徹底摧毀那個肉身,一切都會結束。因此電腦現在按常規去等待能量爆發後的結局,在此之前,電腦不會有任何動作,我們也無法操控。」

    一個被針紮了一下,都可能會慘叫,從沒有受過苦的人,如果被一刀砍斷一半頸椎,徹底崩潰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問題是,現在的風勁節偏偏沒有崩潰。

    他有一千一萬個理由放縱那強大的精神在受傷後,猛然爆發出極度的毀滅力量,就此借助肉身的毀滅,而結束他的痛苦。可他就是不……

    明明已痛得生不如死,明明已痛至魂飛魄散,明明已痛得真氣四溢,哀嚎絕呼,但他,就是咬著牙關,死死地頂著,不肯放棄,不肯讓這一切結束。

    趙晨驚恐地喊:「他瘋了,他為什麼這樣?」

    「應該是為了害怕能量爆發,使那裡所有人都被殺吧。」莊教授喃喃地猜測著,儘管在以前,從來沒有哪個學生,會在受這麼大傷害時,還顧及那凡世中人的生與死。

    「那就把精神力引導開來,不要再附在傷口上,不要再試圖代替肉身來承擔痛苦。」吳宇拚命拍著通話器,該死的電腦,為什麼在這麼要命的時候,要切斷他們的一切操控。

    「他現在的精神力已經瀕於崩潰的邊緣,完全靠他的意志在死死強撐,他不是不想把精神力引導開來,但現在,只要一絲波動,一點力量溢出,就有可能引出驚濤駭浪的爆發,沖毀他理智的堤壩。」莊教授嘆息。

    「只是可能,又不是一定會失控,只是可能而已啊……」吳宇明知無用,仍然對著通話器大聲呼喊,「勁節,你別傻了,快讓精神力從傷口散開……」

    「沒用的。就算有百分之九十九安全散開精神力的機會,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危險,他都不會做的。」張敏欣如夢囈一般地說,眼睛只定定看著屏幕裡,那撲向風勁節的身影,「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會讓他被波及,風勁節那個笨蛋,也情願自己用他的生命本源,去挨那一刀砍斷半個脖子的痛苦。」

    即使只是說一說,即使只是想像一下,,她也已經不堪忍受地用手掩住臉,不忍再看。

    屏幕裡的那個人,抱住了風勁節的,那些瘋狂地慘號,在一瞬間停止。

    然而,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一個聲音。

    「東籬,東籬……」

    每一個屏幕上,都有他呼喚他的樣子。

    「東籬,東籬……」

    每一個擴音器,都傳來他瀕死呼喚的聲音。

    「東籬,東籬……」

    整個小樓,都是這呼喚的聲音,整個天地,都是這呼喚的聲音。

    那是他寧可用從不曾受過哪怕最微小損傷的生命本源去迎接至大的傷痛,也不肯冒百分之一危險去傷害的人。

    吳宇幾乎要哭出聲了:「教授,我們怎麼辦?我們總該做些什麼啊!」

    莊教授呆立無語,他們什麼也不能做。電腦只會等待,而要想更動電腦程序,讓凡事講邏輯的智能中心,接受風勁節這種完全不合邏輯的行為,改而用強制手段結束一切,這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就算他咬牙違規動用瞬間移動裝置,傳人過去幫忙,在沒有電腦幫助的情況下,純以手工調控啟動,也同樣需要時間。

    而現在,他們最缺的就是時間。

    擁有漫長無盡生命的他們,竟然也會因為沒有時間,而如此張惶驚恐。

    直到那屏幕裡的人猛然揚劍紮下,他們才倏然一醒,誰也沒有再看屏幕裡的結果,一齊轉頭,向輪迴室奔去。

    輪迴室內,為風勁節歸來而準備的身體仍然沉睡在接引機上,隨著頭部接引機一陣光芒閃動,這身體在座位上劇烈地顫動起來。

    適時大門打開,莊教授等人直衝而入。

    張敏欣第一眼看到他的動作,大叫了一聲:「他醒了。」

    「還沒有,只是因為痛苦而使身體自然動作。」莊教授臉色沉重。

    吳宇和趙晨撲過去,一左一右按住風勁節那死命扭動彷彿是要逃避痛苦的身體。可是風勁節的身子雖不能再有大幅度動作,卻還是不住地抽搐著,臉上的神色,更是無比痛苦,只是眼晴,始終不曾睜開。

    「他為什麼還不醒?」張敏欣焦急地大叫。

    「雖然精神體是無形的,不會真的因為被一刀砍頭而毀滅,但承受的傷痛,卻還是真的,如同被砍斷了頭一樣。這麼重的傷,他怎麼可能立刻醒過來?」莊教授斷然道,「立刻把他送進能量艙,替他補充能量,讓他的精神可以在新的身體深處安眠休息,慢慢回覆。」

    這個命令得到了迅疾的執行。在把風勁節因痛苦而不住顫抖的身體放入能量艙後,趙晨問:「要多久他才能恢復?」

    「不知道,以前從來沒出現過這種情形。不過,你們也可以估算一下,俗語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那麼,砍斷脖子的傷口,要恢復如初,你們認為要多久。」莊教授深深嘆息。

    其他學生們的神色也都不見得好看。

    他們可以對塵世中的一切災難苦厄,都看做遊戲,彼此打趣,甚至以之為解除生活無聊的道具。然而對於真正讓他們的生命本源受到的傷害,他們就看得極嚴重了。

    他們的生命如此漫長,他們的力量如此強大,也因此,這讓他們更加珍視生命,不會有凡人那種人總有一死,老子豁出去,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一類的想法。

    生命至為珍貴,生命至高無上,精神本源受到最高的保護,這都是他們心中絕對不能撼動的法則。

    目睹一個同類的生命受這麼大的傷害,目睹和他們一樣,幾同神聖的夥伴,為了一群螻蟻般的存在,而受如此大的折磨,這讓他們受到極大的衝擊和震撼。

    莊教授看看學生們的表情,頭痛得為自己必須立刻進行的心理輔導而嘆了口氣:「好了,你們留下一個人看著他,其他人跟我來。」

    大家互相看看,最終還是張敏欣坐到了能量艙前,其他人則與莊教授一起離開了。

    張敏欣低著頭,看著透明罩下的風勁節。他的眉宇已然皺得這麼緊,他的面容依然充滿了痛苦,他的身體依舊微微地顫抖掙扎。

    勁節,勁節,你有多痛,為什麼艙內那麼多的能量和鎮定藥物的自然輸入,也無法讓你安靜下來。

    暈迷中,風勁節的嘴唇微微地動了幾下,彷彿在說什麼。

    張敏欣伸手按動透明罩上的聲音傳輸裝置,立刻就聽到那即使在暈迷中,也痛不可當的人,用那極微弱的聲音,無意識地哀求:「東籬……我好痛,我好痛……救救我,救救……東籬……我好痛。」

    張敏欣怔怔地看著他,怔怔地聽。然後,忽然間按動一旁的控制鈕,很快,前方能量牆上,重現了剛才風勁節瀕死時被抱在盧東籬懷中的情形。

    她咬著牙,重新聽著風勁節的一聲聲呼喚,「東籬……東籬……」,重新看著那短劍舉起,倏然刺下的絕決。然後,手指按下,整個畫面定格在,他閉目死於盧東籬懷中的那一幕,在最後的那一刻,他臉上,分明帶著微笑。

    張敏欣倏然低頭,掩面痛哭。

    勁節,勁節,原來,你才是我們之中,最天真,也最認真的一個。

    原來,你比阿漢還要痴,比小容還要傻,比方輕塵那個混蛋還要瘋狂。

    我們擁有無盡的生命,我們擁有極至的科學。沒有任何事情,值得我們在意,沒有任何東西,值得我們追尋。

    所謂上學,不過是打發漫長的人生,所謂課題,不過是另一種高擬真的遊戲。

    只有你,還對人類曾擁有的一切美好情操,存有嚮往和好奇。只有你,當我們以玩鬧的態度研究哪一種論題有趣時,你卻那樣認真的把探討人類的忠誠視為理想。

    原來,在你心中,仍然相信那些美好,那些偉大,那些傳說中,人類曾擁有過的,很真摯卻也很傻很蠢的感情。

    我們的世界,已經再不會有,誰沒有誰就不能活,誰一定需要誰的事情了。科技的進步,讓人類不必依賴群居,依賴血緣感情等紐帶來聯繫彼此。可是,你卻仍然在盼望著,可以全心全意為一個人著想,也有人能全心全意來為你付出嗎?

    當你默默地守在那個叫盧東籬的人身邊時,見證他所有的堅持時,你是不是也曾希望著,當他一心向前走時,也能回頭看著你。

    當你一次次被他捨棄時,當你一次次告訴我,他理所當然在種種選擇中,把你放棄時,你是不是也曾渴望過,某一刻,會能把你放在天平上,重的那一頭。

    是不是在你最深最深的心底裡,在你自己也不知道的潛意識裡,你一直一直盼望著,能有一個人,至少在這世上可以有一個人,能夠一次,哪怕只有一次,肯全心全意地維護你,肯把你放在第一位。

    然而,你一直一直沒有等到。

    他放棄你時,你平靜為他解釋,他拋開你時,你報以瞭解的笑容,他做出選擇時,你通過心靈,告訴我,這樣的選擇是對的。

    可是,你是不甘的吧?

    即使你自己,也並不知道,你其實是不甘的。

    即使你自己,也並不知道,在潛意識裡,你一直在叫痛,你一直在求救。

    在戰場上,他棄你而去時,你的心是不是在叫,東籬,不要走。可是,你沒有說,你只是帶著你的二百來人,迎向五千人馬。

    在刑場上,軍棍打在你身上時,你的心是不是在喊,東籬,不要這樣對待我。可是,你沒有說,你只是笑著,對憤怒的親兵解釋所有的大道理。

    在校場上,當他親自下令殺你時,你是不是還在企求著,東籬,救救我……可是……他讓你經受了這世上,最慘烈的痛。

    勁節,勁節,你一直在叫痛,你一直在求救,只是,連你自己也不知道。

    勁節,勁節,你痛,是因為傷,還是因為心?勁節,勁節,從第一次的相負,直到如今,你曾在心靈最深最黑暗的地方,在沒有任何人包括你自己可以看到,可以聽到的地方,叫過多少聲「救救我!」

    可是,一直一直,沒有人救你啊。三萬將士,你救過其中多少人,你教過其中多少人,給過他們多少榮耀,多少前程,還有盧東籬,你救過他多少回,助過他多少次,替他出過多少力,操過多少心,但是,沒有人救你,你一直在叫,他們聽不見,所有人,眼睜睜看你受那至大的苦楚,卻根本不知道,為了保護他們,你付出了多少……

    張敏欣伏在透明罩上,淚落不止。

    傳輸裝置忠實地把風勁節那無意識的聲音,不斷傳到她的耳中。

    「好痛,東籬,我好痛,救救我……」

    張敏欣靜靜地聽,直到再也哭不出淚水,她這才慢慢支起身子,再次按動控制鈕,接通主控制台,調出此時此刻,校場上的景象。

    能量牆上,盧東籬抱著風勁節仰天慘呼。

    他叫了多久,竟然聲音破碎,七竅流血。

    但是張敏欣只是漠然地看著這一幕,絕無半點動容。

    不不不,盧東籬,我不會同情你。

    盧東籬,你可知道,你讓風勁節吃了多少苦頭,他為了保護你,到底承受了怎樣的傷痛。

    盧東籬,此時苦痛又有何用?

    你為什麼不救他,在當時,你為什麼不救他。你知不知道,他一直在叫你,一直在求你。

    可是,他從來沒有對你說過一個字,即使是現在,他暈迷中,都還會叫痛,可是,就在剛才,就在你抱住他的時候,他卻只是叫你的名字,他甚至不忍心告訴你,他很痛!他甚至不願意開口要求你,救救他!

    盧東籬,盧東籬,你可知道,勁節,勁節他真的很痛,他一直一直,在求你救他……

    盧東籬,你為什麼,不救他?



平反
     
    天啊天,你不分忠,枉為天,地啊地,你不辨是非,何為地……鑼鼓點子鏗鏘有力,戲台上,那一身華麗元帥服的俊俏小生,抱著另一個白衣散發的男子,面對台下,一句句念白,說得是激昂起伏,動人心弦,最高昂處,忽轉唱腔:「恨不當年沙場死,勁節啊,一世英雄,奈何不死於戰場,卻亡於刑場……」語氣一頓一挫,再轉至高至極處:「蒼天啊,恨不當年沙場死……」

    一句未竟,戲台下,轟天的掌聲,叫好聲早已響成一片。

    這場《生死別》,已經唱過最高潮,最好的念白,最好的唱段,最好的身法,剛才那一番血淚處斬,那一番苦痛掙扎,那一番生死相別,都已經演過,唸過,唱過,剩下的,無非就是些交待後事的餘波,不必再屏息閉氣地觀賞了,看官們只管用力拍手,死命叫好,好好地給自己看好的角兒捧場子就是了。

    這《生死別》雖是新出來不久的戲,但因為詞好曲好故事又感人且不落俗套,轉眼間,便已傳遍大江南北,大趙天下。

    這齣戲,說起來,講的竟還是本朝的真事。

    話說本朝本代,生出一對蓋世的英雄來。風勁節將軍和盧東籬元帥,當得是文武雙全,忠義無雙的奇男子。

    他們鎮守邊境,力抗陳國大軍,保得舉國百姓安樂自在。又豈知,從來忠良遭忌,竟有那一干臣小人,看不得英雄得志,遂以陰謀手段處處陷害。

    也合該是英雄命中有一場劫難,便是英明聖主,竟也無意中受了小人所惑,降旨以貪墨之罪將風勁節直接在軍中處死。

    將軍乃忠義及天之士,雖有滿腹冤曲,又怎肯抗旨不遵。在那邊關之內,校場之上,英雄血濺三尺,而三軍呼冤痛哭。

    他的至交好友盧元帥,撫屍悲嘯,淚盡而血,自此一病不起,輾轉床榻之上,再也無力理事。

    不想人仍不肯停止迫害,再施辣手。半個月後,聖旨再至定遠關,因查主帥盧東籬,亦涉嫌風勁節貪墨一案,下令押回京中受審。

    盧元帥何許英雄,豈肯再受刀筆吏之辱,雖掌三萬大軍,到底不肯妄舉義旗,毀了自家忠義名頭,接旨之日,便朗笑三聲,伏劍自盡而亡。

    兩位英雄,一雙將星,先後殞命於人之手,思之令人嗟嘆。

    幸好,公道二字自在人心。

    那風將軍死後,蒙天成蒙將軍大義凜然,拚死力保,最後才免了將軍人頭被傳送諸邊示眾之辱,令將軍可以全屍下葬。

    而盧元帥身亡後,京中早有義士暗中把元帥的妻兒救護而去。抄家的官員到了盧府,見一軍之帥,不過居寒街陋巷,已感驚奇。再入內查搜,二品大員,家內別無財物,不過簡樸整潔二字罷了。唯有一間房門,上加重鎖,不知其中何物。查抄者破鎖而入,卻見房整齊羅列著歷次皇帝所賜之物,哪怕一筆一硯,一綢一緞,亦從未動用,只以黃綾覆蓋,認真排列供奉。回頭再問左右四鄰,方知這所謂元帥府中,以前竟只有一叟一婢以應粗使,日常諸務,皆夫人親力為之。

    查抄官員細思元帥所負貪墨之罪,不覺感慨而淚下。

    元帥府所抄財物竟不過百餘兩,清冊遞於御前,上亦略有神傷悔愧之意。然滿朝文武,皆懼徒凶焰,無一人敢出列呼冤。

    只是衣金飾紫之輩紛紛退卻,民間不平之聲卻漸起。話說將軍元帥雙雙殞命後,二人的不少親兵都心灰意懶,紛紛要求去職而去。好在以副帥身份臨時代掌全軍的蒙天成將軍,體恤眾人傷情,對無法勸說之人,不但應允為他們解除軍職,消去軍籍,甚至人人加厚恩重賞,讓他們榮寵歸去。

    隨著這些人四散於大趙各地,有關兩將英雄受冤而死的故事,在全國不脛而走。將軍英雄之行,元帥待士之厚,將軍受死之慘,元帥含冤之痛,諸般細節,無不繪聲繪色,震人心魂。

    隨著這些故事的流傳,將軍與元帥的相知相投,二人曾為國做下的諸多壯舉,更被一一拿來,濃墨重彩地加工,講述,漸漸得,二人就成了世人眼中口中完美的傳奇。

    百姓們都很自然地認定,那兩個人是完美無缺的,那兩個人,是這世上所有英雄的道德典範,國家能平安,大家能過安生日子,全仗著那兩個人多年抵禦外敵。

    將軍與元帥身死之後,國失長城卻能安保無恙的原因,是因為陳國適時發生內亂,陳王暴死,二王子於混亂中登基。此時當朝瑞王挺身而出,建議遣使議和。陳國新君也慨然應允,許下互為兄弟之邦,永不侵擾的諾言,並當即派出龐大的使團,奉上珍貴的禮物和美女寶馬,還贈大趙,以表誠意。

    此番議和得成,免了多少生靈塗炭之苦,朝中君臣無不歡喜,天下百姓,也俱開懷,瑞王功在社稷,朝中民間,人心皆歸。

    奈何太子嫉賢妒能,邀瑞王過府飲宴,以毒酒鴆之。瑞王中毒,回府吐血三升,奄奄一息於病榻,幸得太醫妙手,堪堪救回性命。瑞王仍顧全君臣兄弟之義,隱忍不言。可惜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太子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夜派刺客入府行刺。

    那刺客夜入王府,見瑞王負傷仍秉燭思慮國事,伏案親寫奏摺。刺客天良萌生,徑奔大理寺擊鼓投案,此事方大白於天下。

    至此,太子仁德之名盡廢,各地彈劾摺子不絕,竟又平白掀出無數太子不法之事。以九王為首,無數官員不斷進言,請廢太子。

    瑞王長跪宮前,泣求不可,願以死相釋太子之疑,以全父子兄弟之義。

    上不許,未及三日,詔廢太子。東宮官員皆按律治罪,東宮女眷並官員家小,遠徒為奴。牽連者五萬餘眾。

    然,畢竟父子天性,雖為國事而廢太子,聖主終究身心皆傷,自此一病不起,未及三月,崩於宮中。

    年青英主登基,起新人,除亂政,赦天下,免賦稅。舉國百姓誰不高頌聖明。

    新君登基半年後,權傾天下的九王爺多年宿疾發作,病勢洶洶,沉疾難起。

    而失蹤已久的盧元帥夫人,攜幼子,持血狀,叩於宮門之前,願以孤兒寡婦之性命拚死一搏,以求為夫翻案,以正清名。

    新君深為感嘆,命有司重查舊案。

    此案重翻立時轟傳天下。

    當日定遠關諸將,如今已有許多被分調各地,多掌軍權,控機要,此時紛紛聯名上書呼冤。而舊日定遠關兵卒,亦簽下萬人書,以證將軍元帥之清白。

    當民間百姓,早有不平之聲,此時,多有應和之說。任林儒門,多少文章,多少詩句,公諸天下,皆言不平,清流議政說事,更為將軍元帥而抱屈。

    且新君作風,雷厲風行,英明難欺。黨賊徒,再無半點施展詭計的機會。此事真相,清楚明白,絕無懸疑。

    那風勁節當年曾富可敵國,尚能隨意散盡家財,豈有貪墨之理。

    那盧東籬,舉家不過百餘兩銀,這貪墨之說,豈能服人。

    其後調來定遠關所有文檔,帳目,名冊,一一核對,貪墨軍餉,更不知從何道來。

    冤案即已確鑿無疑,便要徹查那陷害之人了。當年凡彈劾二人的御史言官,皆被審問控罪。最終查出,幕後主使,竟是當朝九王。

    適時九王勢力下的鎮江府知府蘇凌奮身出面,將歷年苦心收集的一切關於九王等人貪墨枉法欺君壓民諸般罪行,一一呈交有司。原來此人本是盧元帥之妻兄,為報至親之仇,忍辱負重,自居虎狼之窩,假做同流合污,暗中把一切違法之事看在眼中,悄悄蒐集證據,到此時機,方公示於天下,叫滿朝官員,舉國百姓,看看九王一黨斑斑罪行。

    鐵證如山,九王一黨陷害忠良,欺壓百姓,玷污國法,甚至私謀叛逆,不出十天,有司已訂出二十餘條大罪,條條可誅九族。

    民間呼殺九王之聲不絕,軍中呼滅九王之聲不止,朝中也再無一人敢說九王半句好話。適時九王偏偏沉疾不起,無力應對,在新君當機立斷的雷霆手段下,幾十年盤根錯節的勢力,終於冰消雪融。

    九王於病榻上吐血而死。王子郡主們,因是皇家血脈,特加恩典,永囚宮禁之內。其餘屬官黨羽,大多財產抄沒,妻兒同罪。

    九王權傾天下幾十年,如今一朝大樹倒下,牽連之眾之廣,前後竟有二十餘萬人獲罪。

    唯有蘇凌,立下如許大功,且又有為英雄報仇而忍辱的義行,不但民間一片溢美之聲,新君亦大加讚賞,官升數級,直入中樞,參議朝政。

    新君又為冤死的盧元帥風將軍正式平反,親自素衣白袍,拈香敬拜,為他們移棺厚葬,大加追封。可惜風將軍並無親眷可承聖恩,只有盧蘇兩家,得休君恩,新君封了兩家年青一代後輩二十餘人大小官職,兩家長者,亦加了厚恩虛銜。

    而君恩浩蕩,又憐盧夫人孤苦,乃賜封當朝一品誥命,年幼的盧公子,亦已有了六品將軍的功名在身,隨著公子長大,靜官進舜,多加恩遇,想來都是不會少的。

    聖上還唯恐細心周到處不足,又賜一座宏大元帥府,以為盧夫人安享榮封之所。

    天下百姓,何人不稱聖明,蘇盧二家,又有誰能不感佩莫名。

    至此,這樁冤案方才塵埃落地,果然是善惡到頭終有報,英雄義士終得昭雪,惡小人,必受天罰。

    而民間甚至已經有人開始為盧元帥,風將軍建碑立廟。而為這個故事編寫的評書,彈詞,和戲文更是數不勝數。

    大家看煩了老戲,有這樣精彩的新鮮戲文演出來,走到哪裡,都是叫好聲不絕,歡呼聲不止。

    而看戲過程中,大家嘆過罵過恨過鬧過,到最後,也會心滿意足地為這天理循環,報應不爽的結局而感到滿足。

    他們的皇帝永遠是聖明仁慈的,就算被人矇騙那也是一時的。忠臣義士雖然受了委屈遭了難,總會昭雪的。壞人肯定是要原形畢露的。忠臣的老婆兒子就算當了孤兒寡婦,但一輩子的榮華富貴是少不了的,就是忠臣的家人親戚們,也一樣會永沐皇恩的。

    啊,這個世界真是美好啊,我們的皇帝真是聖明仁慈啊,我們真是些幸福的老百姓啊。

    於是,大家歡笑著,談天說地,磕著瓜子,喝著酒,看著戲台上,那忠臣義士,生死決別,血濺天地。



醒來
     
    長久的沉眠並不讓人感覺舒適,夢境中似乎也有著無止境的痛楚。識海中的一切都是紛亂的,黑暗的最深處,那極遠極淡的光芒總是難以追尋,於是那漸行漸遠的身影,便也無法捕捉,不能深憶。

    睜開眼的一瞬,思緒有些淡淡的恍惚,人生若夢,夢如人生,在夢裡有什麼悲歡離合,貪嗔愛恨,在這一刻,都應當遙遙遠去,為何那種淡然悵惘和一絲斬不斷的牽掛卻似猶在心頭。

    風勁節在醒來後,怔怔地躺了一會兒,伸手摸著直到現在,依舊恍然懷疑還在痛楚的脖子,良久才莫名地嘆息一聲,一手掀開透明罩,在能量艙中站起來。

    四周響起一片掌聲,好幾個同學聚在旁邊,全都面帶笑容:「歡迎歡迎,本班第四位通過論文的同學光榮誕生了。」

    風勁節也只得應景地笑一笑,這麼久以來的追求和努力,現在心頭也不過就是淡淡地罷了:「我剛醒過來,還沒來得及向教授交論文呢。」

    吳宇笑吟吟說:「誰不知道你的論文上次回來時就寫好了,只等這次最後一世的考核數據出來就行了,教授早放過風了,只要你不出大差錯,不但及格沒問題,分數絕對低不了。

    風勁節只是笑笑,也不說什麼,目光在大家身上一轉,不覺又是一笑:「輕塵,你也回來了?」

    「這傢伙,跟你是前後腳,你回來的第二天他就回來了。」趙晨笑道,「死得那叫一個絕啊,跟你可不惶多讓。」

    聽了這話,風勁節忍不住又想去摸脖子,想起那種痛苦,現在仍有些後怕:「輕塵,你回來得這麼早,莫非這一世你又……」

    張敏欣放肆地大笑:「就他這種性子,要能找到完美的愛情才怪。我看啊,就算阿漢通過了

    ,他也別想通過。」

    方輕塵對同學們冷嘲熱諷的回應,只是略略挑眉,淡淡道:「優等生,你就快跳出苦海了,不必替我這種差學生傷腦筋。」

    風勁節料他心情不好,哪裡還會再觸他霉頭,笑笑一步跨出能量艙,信口問:「我睡了多久?」

    「沒多久啦,三年多一點啦。」方輕塵似笑非笑地答。

    「那麼久?」風勁節一愣,脫口問,「那東籬怎麼樣?」

    「沒怎麼樣啊,有吃有喝有自由,被全天下人所讚頌,家人都得到了厚恩重賞,反正不會比你慘。」張敏欣漫不經心地答,「你的歷世已結束,我們也不會對那些無關的人多加注意。」

    她不肯詳述,確也有足夠不知詳情的理由,風勁節倒也沒有任何懷疑的念頭。

    聽了這話,心下總算略為安適。想來,自己的諸多安排和預期都起作用了吧。

    對於人性的黑暗,世情的險惡,他比盧東籬看得更深更透,所以雖然認定在陳國大患未除之時,不會有人對他們動手,但還是未雨綢繆地做了一些安排。

    比如安排了照應蘇婉貞,替她送藥的人手,暗中還負有另外的責任。他們這些京中大商人,結交權貴,消息極之靈通,只要一查知有針對盧東籬的行動,即刻將蘇婉貞母子救走藏匿。此後,除非有他風勁節的指示,或盧東籬出現,否則就不能讓這母子二人再出現於世人之前。

    當初,他做出這樣的安排,其實也只是防備萬一,倒並不認為一定用得到。

    那個時候,他總是想著,只要陳人還在,事情就不至於到絕境。等到陳國沒有再戰之力了,他一定能布下局,保住所有人全身而退。

    但縱然如此,能讓其他人得到的保障更多一些,對他來說,也安心很多。所以,在那次剿滅沙盜時看到一個人,長得竟與盧東籬極其相像時,他毫不猶豫地就把這人藏在了定遠關。

    好吃好喝好招待,把人養得白白胖胖,風勁節也不斷施展妙手,對那人的面容,甚至整個身體,做了很多永久性的小手術,以確保容貌和身體的每一個細節與盧東籬一模一樣。

    他與盧東籬多年相處,常常抵足而眠。軍中練兵,赤膊操練更是常事,盧東籬身上的特症,他倒是真的一清二楚,做這些事,當然也絕對沒有任何困難。

    本來每個沙盜都是作惡多端,手染無數血腥,足夠死十次有餘地,所以幹這些事的時候,風勁節真是絕無半點內疚不安的。

    他利用自己的貼身親兵,以及在定遠關內的強大職權,把這個替身的事,上上下下,竟是瞞了個滴水不漏。

    但是,他一直以為,在短期之內,是用不上這個替身的。直到那天,張大寶忽然前來報信,這才驚覺,危險已迫在眉捷。

    當日受死,實有種種萬般不得已之處,且不說諸般巧合,迫得他沒有任何對抗逃避的餘地,就是他自己的論題,也讓他無法躲開這一劫。

    只是不能不擔心自己死後,盧東籬的遭際,所以設想了種種可能,並一一盤算出對應之策,且細細叮嚀了王大寶和小刀,在每一種不同的局面下,如何巧妙地利用那個替身來保護盧東籬。

    這些事交待完了,盧東籬與其家人的安危既有了保障,他倒也就沒有什麼別的可慮之事了,反倒可以用冷靜從容的心態,推斷將來會發生的事。

    這場陰謀和瑞王脫不了關係,瑞王既下如此殺手,必是以之拉攏九王,有九王之助,瑞王奪位之事只怕就在眼前。而以此人的性子,臥榻之下,絕容不得另一個強大的勢力,所以只要一登基,就一定會想辦法對付九王。

    如此說來,想必很快就可以報掉一半的大仇了。

    當日在交待王大寶和小刀諸般後事之時,風勁節已然在盤算瑞王可能會用的辦法。

    九王的勢力太大,身份太尊,要對付他需要一個極大的罪名,也要有朝中民間極強的公議,甚至得到軍隊的全力支持才行。

    若是如此,還有什麼比盧東籬和風勁節的冤案更好利用的呢?

    想必在數年之間,瑞王一定會盡全力經營自己與盧東籬在民間百姓心中的形象,大力傳揚他們的事蹟,讓他們成為百姓心中完美的英唯。反正時無英雄,須當造之,死去的臣子,得到百姓的再多愛戴對君主都沒有妨礙。

    而定遠關一干將領都是出色的人才,瑞王不管是為了國家軍隊好,還是為了個人私心計較,都必會將他們屢屢重用,分調各方軍中。借用他們,把這場冤案的故事傳遍天下各軍,也借他們的能力提升各處軍隊的戰力。

    到時候,事情一揭出來,這些先後表態的將軍們,就代表了全國軍隊的態度。而軍中士兵們,對於這種將帥為國苦戰而被殺的冤案也會有兔死狐悲之感,要求平反的呼聲也會同樣高。

    在有了足夠的造勢之後,只要給事情一個由頭,一點火星子,一個機會……

    要機會不難,九王年紀大了,經常生病,只要老邁多病的九王一旦不能理事,那就是最好的機會。而理由就更簡單了……

    有了這樣的推測後,風勁節便寫信安撫諸將,勸慰他們與蒙天成合作,又密囑小刀,叫他脫離軍職得以自由後,趕緊前往京中,持他的信物聯絡救護蘇婉貞母子之人,告訴他們等到新君登基,政局穩定下來,就要注意九王那邊的動靜。只要一聽到九王重病不起的消息,即刻讓蘇夫人宮門告狀。

    狀紙寫得好不好不重要,證據是否充足不重要,更不需要考慮,不用擔心在宮門告狀會不會被打死被治罪,不用操心宮禁深處的皇帝是不是能得到消息,只要敢告,就一定會准。

    而只要年輕強大陰冷的瑞王出了手,老邁的九王,必不能倖免。

    風勁節甚至可以確信,三年之內,自己期待的這一切都將得以完成。

    因為瑞王的宣傳,盧東籬將在民間得到極高的聲望,這聲望對於盧東籬的家人,會是最好的幫助和保護,而瑞王在事後為了表示自己對忠良的愛護補償,也一定會好好厚待蘇婉貞母子。想來,他們未來的生話,倒是不必憂煩的。

    至於盧東籬自己,看到自己被殺,悲痛欲絕自是免不了的。但他本來是心懷天下之人,想來總不至於終日沉浸於悲痛之中,更何況還有三四年的時間叫他淡忘,再加上要能看著九王一黨的下場,以為冤仇已報,心情總是要慢慢好起來的吧。

    身旁有嬌妻愛子相撫慰,又還有為天下百姓謀福之大志,哪裡還會有太多時間傷感悲痛。

    風勁節覺得自己可以放心,他把一切都安排到最好了,如何救護盧東籬,如何勸慰盧東籬忍辱待機,如何安排他們一家團聚,如何在平反後,幫助他恢復身份地位。

    一切一切,他都自覺思量周全,斷無差錯的,所以乍聞三年時光彈指過,第一句問的就是盧東籬。

    此刻聽張敏欣淡淡說來,他心中暗道:「果然如此。」想是一切,都照他的推測發展,便覺心間最後一縷牽念已去,終於可以一身輕鬆地去面對課題通過之後,無比光明的未來了。

    當然,也不是全無遺憾的,比如瑞王相害之仇。

    其實對瑞王,他也是留有後手的,只是……

    一念及此,風勁節忽得微微搖頭,苦笑了一聲。



受騙
     
    整件事真正的幕後黑手是瑞王,這一點,只有風勁節自己心知肚明。就連盧東籬也因為並不曾見過瑞王,對他的性格城府俱不瞭解,想來,也猜不出真相。他最多也只是能推測出這件事,瑞王有可能牽涉其中,但絕不至於是主謀。

    包括盧東籬在內,所有人因為不知情,所以也就不會有額外的痛苦。只要知道九王一脈受到報應,一切冤案平反,也許心中長年的苦痛就會平復,他們的人生都將重新回到平靜而正確的方向。

    所以,風勁節雖然最後還是寫了一封信,說明整件事的真相,並對未來後事,做出諸般佈置,卻始終有些猶豫不安。

    如果不知道真相,盧東籬也罷,定遠關其他的將士們也罷,都會以為事情已經告一段落,他們已經為死去的朋友爭得了公平,雖然有憾,總算還可以安心,他們可以繼續在新的君主的帶領下,保衛國家,替百姓做事。

    而一旦揭露真情,面對著他們理應效忠的君主,這會讓他們置身於極之痛苦的兩難之中。

    更何況他所安排的一干後手,也必將掀起趙國的很多風波。利用那牽動趙國整個商業命脈的大小商家們所能造成的影響,利用已經在各地軍中掌有權力,而動用屬於國家的軍隊,利用盧東籬對他的感情和歉意,引導他走上充滿血腥和陰謀的復仇之路,這一切,到底應不應該?

    如果自己真的這樣做,到底對得起誰呢?

    那些龐大的商業力量,固然是他多年經營才形成的,但當初只是為了賺錢胡鬧,並不曾真正想過要以之行權謀暗算,所以,並沒有刻意向這方面安排或訓練人手。那些商人們只是感激他的知遇提攜,才肯尊從他的意願。但那些富可敵國的事業,何嘗沒有這些人自己的血汗付出,平白利用他們的感恩之心,將他們拉進如此血腥可怕的風波中,合適嗎?

    定遠關的將士們與他,也算是一場同袍兄弟,同生共死這麼多年,卻利用他們心中的愧疚不安,讓他們把保家衛國的刀劍指向君主,平白毀了他們的榮耀、自豪以及光明遠大的前程,這樣,是不是太過卑劣?

    至於盧東籬,忍死偷生,蒙塵含垢,還要時刻忍耐著因好友之死而產生的內疚和痛苦,這已經夠慘的了,好不容易才能重見天日,重過幸福安定的生活,真的要去摧毀這一切嗎?

    再說瑞王雖然陰狠,卻比其他的君主們目光遠大,看得清國家的問題。他若在位,沒準還真能有許多利國利民之策。在國家已漸漸安定,百姓有可能過上好日子的時候,為一人之私仇,而掀起風波變亂,這也是盧東籬所不忍不願的吧。

    真的說出了真相,盧東籬不管怎麼選擇,都是對不起良心,對不起天地,也注定一生不能快活。

    至於天下百姓,也一定不願意知道這種所謂的真相吧,什麼都不知道地安享太平歲月,衣食無憂,溫飽無慮,這對他們才是最重要的。

    這種種的矛盾顧慮,讓他雖然寫了信,卻是遲疑再三,不知道該不該讓世人看到這封信。

    他雖不是什麼挨打不還手的主,到底不像方輕生那麼偏激任性睚眥必報。顧忌一多,牽制也就多了。其實他以前歷世的下場都不算好,倒也沒想過什麼報復的問題,本來就是浮生一夢,何必為了夢中的遭遇耿耿於懷。

    他對瑞王的放不下,其實更多是為盧東籬而鳴的不平。那瑞王平白叫盧東籬蒙受污名,承擔死罪,還要經受出賣朋友的痛苦,要真叫他這麼白白佔盡便宜,風勁節自己心裡也有些不平衡。

    思慮再三,風勁節還是把一封信,從中間撕開,每一列每一句都一斷為二,兩信若不能合一,任何人也不能正常閱讀。他交給王大寶和小刀分藏兩封信,讓他們一歸家鄉,一遊天下,為的也就是讓兩封信不能合併。

    他又一再叮嚀,新君登基,若為政有道,得太平盛世則雙信永不合併,若生靈塗炭,則合而為一。

    這樣的諸般安排,為的,也不過是求個心安罷了。至於若干年後,這封一分為二的信,到底能不能合併,將來發生的事,是不是都能照他的意願去發展,當時的風勁節,其實也只得委諸於天意了。

    此刻思來,有傷有嘆有無奈,不覺略有些出神。

    直到吳宇推他一下:「愣什麼呢,睡了三年,夢還沒做夠啊,快去見教授吧。」

    風勁節點點頭,也不多說什麼,逕自往教授室去了。

    其他人你眼看我眼,無聲地溝通了半天之後,趙晨忍不住嘆口氣:「瞞得住嗎?」

    張敏欣笑道:「要不,等他一出來,你就拖他去陪你打遊戲,打個十幾二十年的,等那姓盧的死了,瞞不瞞得住也就無所謂了。」

    趙晨一縮脖子:「我還活不活了。我就是愛玩遊戲,也撐不住十幾二十年一直在裡頭,那多傷神啊。再說就算真拖過去了,他事後還不得找我算帳。」

    張敏欣白了這沒有同學愛的傢伙一眼,一拉方輕塵:「要不,你就抓住他,好好請教歷世經驗心得,拖得一時是一時,他是優等生,你是差生,同學之間要互相幫助,學習好的有義務幫助學習差的盡快通過模擬,不怕他不上當。」

    方輕塵冷笑:「就這麼點事,何必如此?誰在紅塵打滾那麼一回,不帶點愛恨情仇,結束了也就完了散了,至於讓你這麼如臨大敵嗎?」

    張敏欣也是半步不讓地給他冷冰冰笑回去:「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鐵石心腸說放就能放得下?」

    方輕塵漫然道:「各人的事各人了,要放不下,就是他活該,用不著我們多加干涉,瞎忙瞎操心。」

    張敏欣也怒了,重重哼一聲,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招呼大家:「反正也沒事,咱們去瞧瞧楚國小皇帝今天又抱著他的輕塵說什麼悄悄話了。」

    方輕塵懶洋洋打個呵欠:「沒空理你,趙晨,咱們上虛擬機單挑去。」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誰會想不開介入到這兩人的叫勁中,各自打個哈哈,頃刻便作鳥獸散。

    風勁節去教授室停留了三個多小時,才回到主控制室,見只有張敏欣一個人在,不覺一愣。

    張敏欣笑問:「這麼久,當場就看完論文給你打的分嗎?」

    風勁節微笑著坐了一個成功的手式,走到她身邊坐下,抬頭看大屏幕上有一個髒兮兮看不清面目的人抱著一堆白骨喃喃自語,信口就問:「這是誰?」

    「還能是誰?當然是這一次倒霉得愛上方輕塵的可憐皇帝了。」

    風勁節微微皺眉:「這傢伙,又造什麼孽了?」

    「想知道怎麼回事嗎,我這裡有記錄,調給你看。」張敏欣無比熱情地說。

    「不用了。」風勁節漫不經心答一句。他不是張敏欣這種有過度同學愛的傢伙,人家的事本來就沒必要瞎摻和,更何況方輕塵哪一次歷世,也不會幹出什麼讓人看了心裡舒坦的好事,更加沒必要給自己找不自在。

    他淡淡拒絕了張敏欣的熱情八卦,就開始操作控制鍵。

    張敏欣忽然一伸手壓住他的胳膊:「幹什麼?」

    「我睡了三年,查看一下以前的朋友現在的狀況行嗎?」

    「不是告訴你人家有吃有喝有自由,過得很好嗎,還費什麼心思?你的模擬都已經結束了。」張敏欣瞪他。

    「輕塵的這一世也結束了,你怎麼還盯著這人看?」

    張敏欣沒好氣地答:「我那是考驗他的良心。」

    風勁節失笑:「那我就不用你來考驗,自己先把良心拿出來。」

    「別騷擾我,我還要查看一下阿漢和小容的狀況。」

    「使用分屏幕不就行了。」風勁節推開她礙事的手,繼續發出指令。

    「勁節……」

    風勁節手指微頓,揚眉微笑,眼神在這一刻忽得幽深起來:「張敏欣,有什麼事,你不希望我知道?」

    張敏欣定定看他一會,嘆口氣,聳聳肩:「算了,攔得一時,也攔不了一世。你自己喜歡找麻煩,我又何苦做惡人。愛看就看吧。」

    她攤攤手讓了開去,風勁節的手指卻長大停頓在按制鈕上,神色並沒有什麼太大變化,只是眼神倏得沉重起來。過了好一陣子,才深深吸了一口氣,毅然敲下了確認按鈕。

    大屏幕上畫面倏變,由遠處再模糊拉近,隱約是個露天的大戲台。傳音器中,聲音一片嘈雜混亂,只那高台上悲憤的唱腔卻自然而然,壓倒全場:「蒼天啊,恨不當年沙場亡……」

    風勁節聽得略略驚異,再看那戲台上人的穿著打扮動作,不由心頭微動,才剛剛「咦」了一聲,屏幕鏡頭已由遠方的全景,漸漸拉到近處的特寫,轉到了一個人的身上。

    風勁節臉色倏變,猛得站了起來,轉頭望向張敏欣:「你騙我,怎麼會這樣?」

    張敏欣很無辜地眨眨眼:「我哪裡騙你了,怎麼不會這樣?」她一伸手,指著中央大屏幕那個異常巨大而清晰的身影:「這不是有吃有喝有自由嗎?我有哪一句沒有說對,跟方輕塵那位倒霉的楚國小皇帝比,這還不算過得好嗎?」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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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疾
     
    所謂露天搭台的戲班子,其實大多是些草台班子,通常也就是鄉間村裡,或是廟會市集之上,演給農夫村婦販夫走卒等貧苦之人看的。

    所以草台班子的演出場地,就往往極之髒亂雜。亂七八糟幾條凳子,幾張桌子,坐著的,蹲著的,站著的客人全都有。站得高的,有踩著人肩膀的,有爬到樹上的,坐得低的,就有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總之,怎麼舒服怎麼方便怎麼好,沒有人會在意儀態或風度。

    瓜子花生吃了滿地殼,有人難得出來瞧個樂子,居然還燙了兩壺酒過來。鬧哄哄這邊有人喝酒吃菜,那裡有人划拳嬉鬧。汗氣臭氣,熏人欲暈,嘈雜混亂得一塌糊塗。

    也有那更窮更苦的人,混在人群之中,撿人亂扔的食物充飢,也有那妙手空空之輩,更是哪裡擁擠便往哪裡去,人越多,越是做活計的好時光。

    這樣的混亂擁擠,難免有推搡跌蹌,而廝鬧爭執,也是少不了的。

    「這誰啊,馬尿灌多了,趴在這裡礙手礙腳,差點害老子跌一跤狠的。」

    「臭死了,多少天沒洗澡了。」

    隨著這樣的囂鬧之聲,漸漸有不少人注意到這個角落裡的小小風波。

    兩三個不知道是混混還是惡霸,反正看起來不像是善類的傢伙,正對一個趴在地上的人又踢又踩。

    「讓你礙我的道。」

    「臭成這樣,還敢往人群裡來,真他媽不知死活。」

    每一腳踢下去,竟響起如中敗革般的聲音。那個身軀並沒有任何反抗或躲避的動作,如果不是吃痛之後,會有自然的顫抖和抽搐,幾乎讓人懷疑這是具不會再有任何反應的屍體了。

    挨踢的人一直是沉默的,即不求饒,也不哀呼,甚至不曾發出一絲呻吟。

    這種一面倒的凌虐,並沒有讓四周的人,有太多的不平或憐憫。

    那人確實既髒且臭,身上的衣服已經完全看不出本來的顏色,頭髮鬍子也不知道有多久不曾梳理過,油膩髒污得讓人見而生厭,身上的臭氣,更是熏得人皺眉退避不止。

    大部份人都只想著,這是哪裡來的討厭叫花子,這樣不識相地混到人群中來,真個打死也是活該了。

    更何況,那打人的有三個,樣子又凶又橫。這種人還是不要惹得好,這種事,更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吧。

    好在這三人踢得久了,見人家沒什麼反應,得不到暴虐的滿足感,漸漸也就無趣了。兩個跟隨的先自停了下來,又來勸自家老大。

    「老大,你看這人連叫都不會叫一聲,不是啞巴,就是傻子。咱就別跟他計較了。」

    那老大也就勢下坡:「媽媽的,哪裡來的傻叫花子,骨頭還挺硬,差點折了我大腳指頭。」

    另一人忙忙地在旁伸手扶著老大往旁走,口裡對地上那人斥喝:「傻叫花子,還不滾遠些,咱們老大大人大量不計較你害他差點跌倒的事,你再這麼趴在地上不起來,下次絆著別人,人家可不會這麼容易饒了你。」

    那人似乎也不是特別傻,想是聽懂了這話,雙手支地便要起來,只是想來被打得狠了,傷得甚重,試了兩三次,竟是一直沒能站起身子。

    他用雙膝抵著地,雙手徐徐向前摸索著,摸了一會,終於摸到一個在地上滾動的黑色酒壺,用力抓緊,抖抖索索地把酒壺送到嘴邊。可是,剛才忽然挨打,這酒壺脫手掉出去,酒早就灑光了,這時候不管怎麼努力,也倒不出幾滴來了。

    他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會兒,才慢慢垂下來。

    四周倒也有人笑起來:「這麼個叫花子還喝酒啊,別是討來的錢全買馬尿去了吧。」

    也有那年長老成之人嘆息搖頭:「咱們台上演的可是盧元帥和風將軍的英烈故事,有這種人混了過來,真是對英雄不敬。」

    四下有訕笑之聲,有指責之語,那人卻像全沒聽到一般,只是沉默著努力,半天才慢慢站起來。

    也不知是誰叫了一聲:「叫花子,餓了吧,施捨點吃的給你,你趕快走,別在這裡熏人了。」

    一塊被人啃了一半的饅頭迎面飛來,直打在他的臉上,又落到地上,滾了兩滾。

    那人僵立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彎下腰,撿起饅頭,上面的灰塵也不拍一下,便直接往嘴裡塞。

    四周轟笑之聲不絕,而他抬起頭,卻只能看到一個又一個紅色的模糊的影子。天是紅的,地是紅的,樹是紅的,戲台是紅的,每一個人,全都是紅的。

    天地之間,萬事萬物,全是或深或淺的紅,紅如那一天,燦爛陽光下,那人頸上濺起的鮮血。

    人為什麼會有那麼多血,血為什麼會有那麼紅。那一天,他的眼中只剩一片血色,那一天之後

    他的眼晴,就再也看不到其他的顏色,任何事任何人任何物,一旦映入他的眸中,便只見模糊的紅色。

    有人在笑:「來來來,求我幾句,我再給你一個饅頭。」語氣猶如在用肉骨頭逗一隻狗。

    真是可惜啊,他就算早拋棄掉所有自尊自重,也已經無法開口求人了。那一天,他仰天狂嘯,嘶吼不絕,已經徹底毀掉了他的嗓子,自那以後,他再也無法正常地說話發音了。

    只是,這世上,除了他自己,旁人並不知道。那一天,他殺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而他自己,也已經成了半個瞎子,和一個啞巴。

    人們把他安置在房裡,小心地照料他。

    他的目光呆滯,人們只以為他受打擊沒有恢復,他一語不發,人們只當他傷心斷腸,無心說話。

    誰也不知道,這個世界,在他眼中,已成為了永遠的血色,再親近的人,他也看不到對方的容顏,把眼睜得再大,也只能見著模糊地深紅色人影罷了。

    誰也不知道,無論他怎麼努力,也無法讓喉嚨正常地說出一句有意義的話,彷彿說話的能力,也已經隨著那人的死亡而離去了。

    不過,那個人已經死去了,那他,也就再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

    天地雖美,不能有知己並肩,看與不看,並無差別。知音即亡,縱有滿腔言語,又說與何人聽呢?

    不能說話又如何,眼晴就算全瞎了又如何,這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

    時間就那樣流逝,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陳國一直沒有來進攻,那麼,他一直努力著保持著清醒,努力著繼續面對殘酷現實的意義也就沒什麼意思了。

    所以,當那一天,王大寶和小刀衝進來訴說那些極重要的大事時,他其實心境是出奇冷漠淡然的。

    「大帥,朝廷又派了欽差來,要你接旨。」

    「大帥,風將軍臨去前說過,如果朝廷近期有欽差來,一定是來給你治罪的。風將軍囑咐過我們,絕不能讓你再出事。」

    「大帥,風將軍其實在很久以前就安排了一個和你長得很像的替身,為的就是在必要時替你擋災。」

    「你身體不好,不能立刻接旨,蒙將軍正在外邊招待欽差,讓我們扶你去接旨。這正好是換替身的機會。」

    生生死死早已看淡了,朝廷要治罪,這又有什麼不對呢?他出賣了這世上最好的人,他犧牲了對這個國家付出最多的人,他背叛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他用堂皇的大義來掩飾罪行,現在終於有人要來揭穿他醜惡卑劣和無情無義嗎?

    他有些迷亂地想著,直到王大寶和小刀伸手過來拖他,才開始用力掙扎。

    他想說:「不,我不躲,我不藏,我不需要別人替我死,這一切都是我應該面對的。」

    然而,他說不出一個字。

    他看不清那糾錯的人影,他看不見那急迫的表情,他說不出此刻的心情,他講不明唯一的願望。

    耳邊只是不斷響起二人急促的勸說。

    「大帥,你放心,那替身是罪該萬死的沙盜,我們不會妄害無辜的。」

    「大帥,你就聽我們一句勸吧,這也是風將軍的意思啊。」

    然而,他的耳朵聽到了,心卻根本不曾理解這些話。他只是本能地掙扎,虛弱的身體,混亂的心緒,已經略有迷亂的神智,這一切都讓他無法掙脫兩個鐵了心的悍勇親衛。

    他一切的掙扎反抗,就此結束於小刀在腦後的那一記重擊。

    而在他長久暈迷的時間裡,被世人喚做盧東離的那個人,也就在天下人的眼中心中,永遠地死去了。



流浪
     
    盧東籬再醒來的時候,一切已經塵埃落定,他不可能再做什麼了。

    「大帥,我們把那替身殺了,回報給蒙將軍,說大帥你聽到欽差來臨,猜知聖旨必有罪責,不肯再受辱人前,所以自盡身死。」

    「他們驗過屍體,沒看出有什麼問題。」

    「也沒有人懷疑,這段日子大帥這麼傷心,大家都擔心大帥會想不開自盡,所以,現在這樣,誰也不覺得特別意外。」

    「大帥,你放心,風將軍說,他不止替你做了安排,對夫人少爺也早派了人妥善保護,你們會有機會重見的。」

    「大帥,風將軍要我們對你說,你一定要好好活下來,只有活下來,才能有平反的機會,只有活下來,才可以替他報仇,你要是覺得對不起他,就一定得活下來。」

    「大帥,蒙將軍現在接管全軍了,以副帥的身份,代掌諸務,為防萬一,不能讓你一直藏在定遠關,我們明天就想辦法把你偷偷送出去。」

    「大帥,恕我們暫時不能護佑在你身邊了。你出了關之後,就去離定遠關最近的潼城,找那裡的行商大首領曲道遠,他會安排你去見夫人和少爺的。」

    「風將軍讓我們盡快辭去軍職,為了不顯得太扎眼,我們會聯合一批親衛,一起請辭的。風將軍說,蒙將軍為了收攬軍心,顯得體貼理解我們,一定不會為難阻礙,就連軍戶,他都會幫忙除軍籍。只是現在我們不能走,大人你的後事沒辦完,我們就請辭,會讓人懷疑的,而且,就算請辭,還有很多瑣碎之事要辦,估計最少還要耽誤一個多月才能去找你呢。」

    「大帥,你一定要……」

    他們嘮嘮叨叨,他們喋喋不休,他們費盡唇舌,說來說去無非是想告訴他,前途一切都有安排,不用擔心,不必灰心,無需絕望。

    他們那樣擔心地交待又交待,哀求又哀求,為的,無非是讓他有足夠的意志可以活下來。

    最後的那一刻,小刀和王大寶一起跪在面前哀求:「大帥,你答應我們,你要活下去,你答應我們。」

    而他,沉默著點頭。

    他會活下去,不為貪生,不為懼死,只是因為,這是風勁節的願望,只是因為,這生命,是風勁節費了那麼多苦心替他保全下來的,他不能叫風勁節在九泉之下,還失望憤怒。

    他會活著,雖然其實不能再做什麼,但總可以看著將來平反之日,曾加在風勁節身上的莫須有罪名,終於被抹去。

    他會活著,活著承受一切的折磨和苦難,活著一點點凌遲那負罪的靈魂。

    然而,王大寶和小刀,卻因他的一個點頭,而終於放了心,終於在交待又交待之後,悄悄掩護他離了定遠關。

    他一個人,看不清前行的道路,說不出一個字,靜悄悄地走向一片血色的天地。

    他並沒有去找曲道遠。

    風勁節讓他活下來,他就活下來。

    但是,以負罪之身而活的人,為什麼一定要托庇於正當商人,把殺頭誅族的危險加諸到別人身上呢。

    知道婉貞母子無恙,心中唯一的牽掛也就去了。如今自己身帶殘疾,心喪若死,當真相見不如不見。更何況,為了他們的安全,更該離他們遠遠得才好。

    帶著這種自怨自傷的情緒,盧東籬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四方流浪。

    其實也不用特意掩飾身份改變容貌,男人的鬍子是天天會長的,只要十幾天不打理,再加上大病之後,人又憔悴不堪,眼晴的半瞎狀態,讓他很多時候,必須摸索著走路做事,現在就算是以前的熟人,當面走過,也未必能認出他來。

    然後,那漫長的歲月就在一個人的流浪中獨過。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一個人孤單冷清自生自滅。

    有時候去山間行走,渴飲山泉,飢餐山果,偶爾碰上野獸,也會搏鬥苦戰。

    有時候來到市並民間,便去尋些臨時的苦力搬運活計來做,好在他眼晴勉強還能見到物體的大至樣子,搬東西走路還是沒問題的。

    只是人家欺他有些呆愣,又不會說話,工錢總是剋扣剋扣再剋扣,偶爾還會碰上強梁豪霸,強索這種那種的費用。

    這一切他都只是默然承受,手上若偶有幾個錢,便會去買些劣酒來喝。倒也不是想要借酒澆愁,只是人有的時候痛得極了,非得要有酒略略麻木一下心神,這才能勉強繼續地活下去。

    是的,活下去,他依然在努力地活下去。

    不管如何不堪,不管曾受怎樣的羞辱。

    他沒有任何身份證明的文書,以乞丐叫花的身份活下去是唯一不被人拆穿的方法。

    也曾有人欺凌,也曾有人不屑,也曾有強梁乞頭,施下馬威,打打罵罵地想又拖一個入夥孝敬自己,一切一切,咬咬牙,閉閉眼,也就挨過去了。

    他倒不曾特意去乞討過,也沒有自稱乞丐,只是那落魄形容,很容易讓人往這方面去想,於是,也會有人偶爾扔幾文錢,或是拋些殘湯剩飯給他。

    有時候,餓得極了,他也是不得不吃的,第一次食用人家信手施捨的東西時,手腳發抖,一碗冰冷的剩飯,竟是用了大半天才勉強嚥下去。

    不過,漸漸次數多了,也就麻木了,不在意了。

    他只是要活下去而已。

    因為,風勁節要他活下去,儘管他已不知道,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但是,風勁節想要他活下去,風勁節至死仍在為他籌劃,費了那麼多苦心,只為保住他的性命,那麼,他就只得活下去了。

    活下去,活著才能去承受羞辱,感受痛苦,而不管是什麼樣的奇恥大辱,不都是他應該受的,應該承擔的嗎?

    只是,人心原來可以如此冷酷,就算是再大的苦難,次教多了,也就麻木不仁了。

    現在,他可以完全漠然地任人踢打踹罵,現在他可以在餓極了的時候,為了延續生命,眼也不眨一下地,一口就把半個髒饅頭吃下去。

    現在的他,不懂自尊與自愛,不懂志向與理想,只是純粹地如行尸走肉一般,僅僅是為了活著而活著的吧。

    現在的他,甚至麻木地,連痛苦,悲傷,恥辱,無奈都已經完全感覺不到了。

    他在眾人的訕笑中,站直了身子,搖搖晃晃往外走去。餓了三天了,就算有半隻饅頭略略充飢,終究還是沒有什麼力氣的。

    他略略有些迷茫地想,對了,三天來,遊魂也似四下地走,為什麼在這裡停了下來,似乎是聽到戲台的方向,有人用悲傷的念白,喊著:「勁節,勁節……」

    知道這只是演戲,卻還是不由得停住了步伐,不由得一跤坐倒,不由得喝了兩口劣酒,不由得心搖神動,伏地不起。

    戲台上演得好忠良義士啊,似乎在前生,他就是那個忠正為國,一心想為民請命,為國建功的好官吧?似乎在前世,他付出了那麼多,就是指望著有一天,百姓可以太平安樂,不會再有人無家可歸,行乞為生,受人白眼,似乎在前生……

    然而,原來,他愛國,而國卻根本不在乎他。

    不是不知道,不是不明白,自以為早就看透,自以為,只需心之所安便別無所求,原來,當災難真正降臨的那一刻,誰也不可能真正心平氣和,坦然而受。

    他搖搖擺擺地往前走,不辨前路,不知方向,本能地又把那酒壺舉起來想喝,倒了半日,才醒悟過來,已經沒有酒了。

    在前生那些快活暢意的歲月裡,在一切美好的回憶中,每一幕都有那個人,他的笑顏,他的傲骨,他與他,一起飲酒談笑。

    最後那一夜並肩月下,那人笑著討酒喝,而他板著臉拒絕,卻在最後一刻許諾,待你歸來,與君共醉。

    只是,再也沒有共醉的時光了。

    他是那樣愛酒的人,最後的一夜,自己還是不曾讓他飲酒。

    在前生,他曾笑著答他:「如果你死了,我會代你飲盡天下美酒,我會代你看盡世間美景……」他答應過他,要代替著他,把兩個人的精彩活出來,把兩個人的生命在一個人身上延續下來。

    可是,終究還是失言了。

    勁節,勁節,今日的我,已無力飲盡天下美酒,已無能去看天下美景,九泉之下,你當如何罵我失言背信。

    可你,卻是到死,還要守住曾說過的每一句話。

    你說:「我活著,你活著,我死了,你還活著。」

    所以我一直一直,活到如今,也會一直一直,活下去,我自己可以失言背信,卻絕不會讓你說出的話,做不到。

    勁節,那個夜晚,你告訴我,此生,遇見我是你最大的幸運……

    不,你說錯了。

    盧東籬識得風勁節,是他這一生至大的幸運,仗著風勁節,他可以飛黃騰達,他可以履險如夷,他可以轉危為安,他可以死裡逃生。

    可是風勁節遇上盧東籬,卻是他這一生至大的不幸,沒有盧東籬,天下還有誰能束縛那個天不能拘,地不能束,自由不羈,傲骨如斯的男子,又能有哪一道聖盲,可以迫得這樣的人束手就死……

    風勁節啊風勁節,你一世聰明,為什麼在盧東籬身上,卻蠢笨至此……

    他抬起頭,仰面向天,慘然而笑。因為喉嚨不能發聲,便連這樣至慘至悲的笑,也都是無聲的。

    這天中午,一個滿身臭氣骯髒的叫花子,從集市上的戲台邊被人呵斥著趕走,他一路行出鬧市,行到新建成不久的盧公廟前,終於支持不住,暈倒於地。

    盧公廟原是本地百姓因深慕盧東籬保國護民之恩義,所以在朝廷的號召下,由民間籌錢,官府協助,自發建造的廟宇。

    因著朝廷正極力宣揚盧風二人的事蹟,所以這廟建得倒也不小,前後數進,堂皇莊嚴。

    兩個廟祝見有人暈在廟前,雖然嫌惡他的髒臭,但想著盧公生前仁護萬民,死後總不好再傷他的仁德,便只得捏著鼻子,把這人生生給拖了進去。



妻兒
     
    盧公廟是新修成的廟宇,還設有請到得道高僧來主持管理,由百姓們公推德高望眾的兩位長者主持,又選一些單身男子,或獨身老人做廟祝,以便灑掃整理。

    這時兩個廟祝,拖了盧東籬進去,其他人聞其臭而避之不迭,連聲道:「快點洗刷乾淨了再隨便安置個地方。」

    這兩個也不肯好生替人洗刷,直接把人往廟裡的井邊一推,從井裡搖了水上來,就往人身上衝。

    好在現在天氣還算暖和,這樣沖,倒也不會出什麼大事。

    連沖了好幾桶水,盧東籬身上倒真是干淨了許多,氣味也散得差不多了,人也被冷水刺激得略有些清醒。

    他還有些迷茫恍惚,已被人一左一右,架起來便進了一個房間。才一關門,這二人就劈手過來撕衣服。他的衣服又髒又舊又破又臭還濕透了,當然不能穿在身上,甚至連保留的價值也沒有,讓人三下兩下,就撕了開去。

    這衣裳一撕開,就露出他三年來,因為長期食不裹腹而瘦得幾乎皮包骨頭的身子,而在這瘦得出奇的身體上,遍佈著大大小小的傷痕。

    有當年沙場爭戰的刀傷,有劍傷,有野獸的爪牙所造成的傷口,有被人踢打踹罵的舊傷,有山間行走,無意中的掛傷,但更多的卻是他自己因為不堪心頭苦痛,而留在自己身上的傷口。

    兩個廟祝看他一身傷痕,臉上不免多了些惻隱之意,動作也不再那麼粗暴。其中一人拿來一套粗布衣服,低聲問他:「你還能自己穿嗎?」

    盧東籬沉默著接過來,雖然眼晴看得不是很清,但可以見到大致樣子,用手來摸索衣服的正反上下,給自己艱難得穿上。

    看出他的眼晴不太好,這兩個年青的廟祝,就更加同情了。一人又問:「是不是餓了,我給你弄點……」

    話音未落,外頭傳來一聲大叫:「所有人都出來,出大事了,出大事了。」那聲音因為過於激動,都抖得不成樣子了。

    兩人不敢耽誤,立刻拋下盧東籬,快步出去。

    卻見外頭院子裡,整座廟十六人全到齊了。

    站在中間的長者,激動得鬍子都在抖:「我剛接到太守大人派人傳的話,盧夫人要來參拜,你們快快去準備。」

    「哪個盧夫人?」

    「還有哪個盧夫人?」老人跌足罵道,「當然是當朝一品誥命夫人,咱們盧公的遺孀盧夫人了。」

    「盧夫人不是在京城嗎?」

    「盧夫人賢德良善,不肯食朝廷供養,請了旨要攜子返鄉,閉門課子讀書。皇上屢次挽留無效,便派了當朝禮部侍郎蘇凌蘇大人,又緊急調了應天府知府盧東覺盧大人,護送盧夫人,再傳旨一路地方官,迎送小心,不得怠慢。盧夫人聽說我們這裡新建了一座盧公廟,所以定要來參拜。」

    「這這這,這可真是天大的榮幸。」

    「當然是榮幸,大家快去,裡裡外外給出打掃三遍,要是讓我看到一絲灰塵,饒不了你。」

    「對了,快去把附近十里之內,所有寺廟,道觀,庵堂,最會做素齋的人請過來,咱們一定要好好招待盧夫人……」

    「這個,你就去……」那老人正在分派任務,眼神忽無意中瞄到一人,愣了一愣:「這人是誰?」

    大家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卻見前方,有個衣衫不整,髮鬚皆濕的男人,怔怔站在那裡,因為長滿鬍子而僅可看到的半個臉孔,一片蒼白木然,可是身體卻在不住地顫抖。

    那救他進來的兩人忙道:「是個餓暈在外頭的叫花子,我們看著可憐,就弄進來了。」

    「胡鬧。眼看著盧夫人就要來了,豈能讓無干的人胡闖,盧夫人身份何等高貴,男女有別,就是你們這些年輕的,到時候也要迴避的,怎麼能留一個來歷不明的傢伙。快,先把人鎖到柴房,等盧夫人走了再說。」老人不悅地吩咐。

    二人應了一聲,走過來就想拉盧東籬。

    誰知本來很是溫順的盧東籬竟是怎麼也拉不動。

    其他人見著這樣子,就又過去要幫助,眼看著拉扯的力量大了,盧東籬便掙紮起來。他這裡掙扎反抗,人家有的是人,便又呼啦啦衝過來好幾個。

    論起來,盧東籬的武功是風勁節親自教的,在戰場上,碰上十幾個悍兵,也是不在話下的。可是,三年來,這身體幾乎讓他自己給拖垮了,再加上餓了三天,哪裡還有力氣掙動,更何況,就算這時候心智已經有些迷亂了,他仍是記著提醒自己不可傷人,諸般顧忌之下,他的掙扎反抗越來越無力,而撲過來的人則越來越多,後來足有十個人,生生把他按得動彈不得。

    因大家看他不聽話,恐他鬧出事來,索性拿了繩子把他綁住。大家也不知道他是個啞巴,便又拿塊破布塞住他的嘴,往柴房裡一扔,把門一鎖,眾人也就各忙各的去了。

    開始那兩個廟祝動了好心腸,原是想給他點吃的的,可現在,人人都忙著迎接誥命夫人的大事,人人又都惱這個瘋叫花子惹事,哪裡還有人記得這個可憐人餓得厲害。

    本來就很新的盧公廟,很快又被打掃一新,在眾人忐忑等待一個多時辰之後,誥命夫人回鄉的車駕,終於停在了盧公廟外。

    出乎大家的意料,他們並沒有看到華麗的儀仗,前呼後擁的隊伍,只有一左一右兩匹馬護佑著一輛看來平平無奇的馬車,唯有遠遠綴在後面的十騎快馬,二十餘個男女從人的存在,才讓人意識到,馬車裡的人,身份不同尋常,而護在車旁的兩個男子,也都是高高在上的大老爺。

    二人翻身下馬,掀開車簾,一個不施脂粉的素衣女子,手拉著一個六七歲的稚齡男孩下了馬車。

    蘇婉貞在廟內幾名長者的迎接護擁之下,進了廟去。抬頭處,香煙深處,有人輕甲披袍,不怒自威。

    身邊的孩兒輕聲問:「娘,這就是爹嗎?他為什麼不動?」

    蘇婉貞柔聲道:「這不是爹,這只是爹的像。爹爹是好人,人們為他雕了很多像。」

    孩子似懂非懂得點頭,認真地觀察煙霧中的神像,這就是爹爹的樣子嗎?

    而蘇婉貞則只是凝視望著上方神像。其實這雕像,並不象呢。東籬是個儒雅君子,哪裡會有這麼威風肅穆的神情。不過,不像也並沒有什麼關係,百姓自發建廟,也是一片誠意,圖的不過是個念想,不必苛求太多。以東籬那樣的性情,縱死九泉,也當化清風細雨,潤澤蒼生,豈肯困於這泥胎木塑之中,更何況……更何況……東籬根本沒有死!她的目光徐徐下移,看向盧東籬神像旁,那輕裘緩帶的白袍將軍。

    做為祭祀盧東籬的廟宇,自然少不了他的親兵愛將的塑像,而這其中,風勁節更是沒有人會忽略淡忘的人物。

    沒有人知道,蘇婉貞執意前來拜祭,為的不是盧東籬,而是風勁節。

    她徐徐拈香,恭敬而肅穆地奉於靈前。

    那人不避嫌疑,送過她許多釵鐶首飾的朋友,那個走遍天下,卻永遠有一紙書信遙寄的朋友,那個沙場征戰,永遠護在夫君身前的朋友,那個為她治病出力,為她安全操心,曾經笑著在面前許諾「只要有風勁節,就一定有盧東籬。若要傷盧東籬,除非風勁節身死氣絕,才有可能踏著他的屍體走過去。」的朋友。

    他說過的話,句句都做到了。即使他身死氣絕,也依舊盡力保住了盧東籬。

    那一日,萬里邊關之外趕到京城,偷偷見到她的少年親兵,跪在地上哭得像個孩子。

    「夫人,盧帥還活著,他真的還活著,死的是個替身啊。我親自把盧帥送出來的,盧帥答應過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不知道為什麼盧帥沒有來見你,可是,你要相信我,他真的還活著。」

    她相信,絕對地相信。因為,她相信那個只有一面之緣,卻對她許下諾言的朋友。

    而且,那叫小刀的親兵雖不明白,她卻可以明白,明白盧東籬為何不來相見。

    風勁節,風勁節,此生何幸,得友如此。

    風勁節,風勁節,傷君棄君負君,盧東籬可以為你一句話,忍辱苟存於世,又有何顏面去全家團圓,自得安樂。再加上他身負重罪,忍死逃生,更不願再連累朋友的舊日部屬了。

    而她,只能安靜地等待著,期盼著,她的丈夫,可以心結盡解,有歸來的一日。

    日日夜夜的期盼,時時刻刻的等待,就這樣度日如年地苦苦煎熬,唯一的指望,不過是將來還有夫妻團圓之時。

    在時機來臨時,按照風勁節的安排去呼冤,為丈夫平反,卻沒有料到,轉眼之間,蘇盧二家,齊受榮寵,而民間軍中,亡夫之聲譽威望,竟然如日中天。天子一道道厚恩殊遇的旨意降下來,她卻知道,重見丈夫的希望,越來越遙遠無望了。

    她雖不擅官場權謀,帝王心術,到底也是個飽讀詩書史冊的聰慧女子,也知道盧東籬這樣的聲望,得到的封賞哀榮,絕非人臣之所當得。這一切屬於一個死人,是殊榮,是佳話,可萬一死者復活,則當朝聖主,滿殿文武,甚至蘇盧兩家的所有人,都會處境尷尬,進退兩難。

    盧東籬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繼續隱姓埋名,悄無聲息地活下去。

    而她現在做為盧東籬的遺孀,享盡殊榮,受盡矚目,更沒有可能避過所有人的眼晴,自去與他團圓。

    此刻,她安安靜靜地焚香合掌,然後誠心誠意地跪拜下去,恭敬地叩首三回,心頭默默禱告:「風將軍,你若有靈,請保佑你的朋友,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活下去。我情願他另有妻兒,我情願他另置家室,只要他可以自由地活下去。為了這個國家,他已付出太多,為了天下百姓,他已失去太多,與其重新找回身份,受盡束縛,我寧可他再也不用替誰出力被誰出賣,自由自在,不必為任何人牽掛勞心。為了他,我會把這個秘密永遠保守在心裡,就算親如父母獨子,也絕不透露。為了還他的自由,我願替他去做這籠中之鳥,從此成為蘇盧兩家活生生的貞節牌坊,一切榮寵厚恩的保障。國家已定,邊關已靖。家人前程俱有所托,他可以放心,他可以不必牽掛,不必憂懷。風將軍,我請求你,讓你的朋友,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活下去。」



敗露
     
    淚水無聲地在蘇婉貞臉上滑落,耳旁傳來愛子驚異的叫聲:「娘,你哭了?」

    她慌忙拭淚,柔聲道:「傻孩子,娘不過是想你爹……」

    話說到一半,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嘈雜之聲,令得她語聲一頓,略有訝異地抬頭。

    身後一個錦袍發福的中年男子臉色一沉,喝道:「怎麼回事,誥命夫人來參拜,還有什麼人敢喧嘩?」

    主持的老人哪裡見過這等官威,立時嚇得臉色發白,答不出話來。

    蘇婉貞忙轉頭輕道:「大哥,你莫要嚇著老人家。」

    也就是這兩句對話的功夫,後堂急急轉出一人,慌慌張張施禮:「夫人恕罪,這是我們收留的一個瘋叫花在裡頭鬧事,我們正在教訓呢。」

    豈止是蘇凌,就連盧東覺也有些不悅了:「明知夫人要來,怎麼還弄些閒雜人進來。」

    這人更是驚慌愧亂:「我們也是看那瘋叫花餓得暈了,一時動了惻隱之心,哪裡知道這人竟是個不知事的渾人,明明都鎖到柴房裡去了,不知怎麼還是掙了出來。不過夫人放心,我們斷不會讓他衝撞夫人的。」

    蘇凌冷冷哼一聲:「婉貞,這裡太雜太亂了,你先離開,我留下好好處置這幫不知輕重的傢伙。」

    蘇婉貞只注意凝聽那外頭傳來的動靜,倒是沒在意兄長說些什麼。隔著一道牆,隱約聽到打打罵罵的聲音,想是那人吃的苦頭不小。

    東籬是何等仁善之人,若他在場,又豈肯叫人為了迎接貴人,而欺凌卑微貧弱之輩。心念一動間,便脫口道:「讓他們不要打了,我去看看。」

    話音未落,便見蘇凌微微皺眉,盧東覺也略有遲疑之色,廟裡的主持長者神色也頗為難。

    蘇婉貞心頭暗嘆一聲,剛才一時情急,倒又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了。

    從來男女有別,越是尊貴人家的女子,越是不可以輕易在陌生男子面前出現。

    所以富貴人家的女眷出行,馬車俱是遮得極之嚴密,又有前後護從擁衛。若是入廟拜觀,那除了主持的老出家人,便是廟中年青的弟子們,也必要先驅趕管束起來,斷不容衝撞貴女的。

    以往盧東籬的官職不大,又不愛講究身份,在這禮法規矩上從不十分拘緊於她的,所以這些規則束縛,她倒是沒有什麼特別深刻的感受。

    只是如今,她已是寡婦未亡人的身份,又兼是一品誥命,更是蘇盧兩家道德風範的活招牌,榮華富貴的最高保障,這進退出入,自是有重重規矩管束的。

    聽那喧鬧之聲,裡頭怕是有不下十個男人,而且那個據說是叫花的人,又有些來歷不明且極之卑賤,以她的身份,怎好輕見。

    見她蹙眉,蘇凌笑笑上前一步:「我去瞧瞧。」

    蘇婉貞忙道:「不用勞煩大哥了。」

    自己的這位長兄,好逸惡勞,食財小性,又有些寡恩薄情,以往與東籬也有過一些衝突矛盾的。只是她素來也不是記仇記恨的人,原本又極重感情,還唸著扳倒九王一脈,為丈夫平反,大哥頗有一些功勞。所以雖然兄長如今因著自己頗受皇家看顧照料,而處處著意親近,她也從不拒絕或疏遠。從來人無完人,有很多事,想得太多,看得太透,便少歡欣,倒不如安然享受眼前的親情為好。

    但不記恨兄長是一回事,對蘇凌的為人處事,她卻是一直不太認同的。此時哪裡敢讓大哥進去,怕不將那個可憐的人,打罵一番,還順便一張名帖送官府裡治罪嗎?

    「東覺,你去看看,那人流浪乞討,想來也是可憐之人,不要太為難他了。」她這般淡淡吩咐了一聲。

    論長幼,蘇凌為兄長,而盧東覺卻是小弟,論官職,蘇凌也確實比盧東覺大了好幾級。

    蘇婉貞以長嫂身份吩咐小叔子做事,倒也是理所應當的,也是對長兄的尊重,倒也不至於讓蘇凌有什麼不自在的感覺。

    盧東覺應得了一聲,便往裡去了。

    時光荏苒,如今的盧東覺早已不是當年時時跟在長兄身後的小小少年郎,也曾科場取功名,也曾公堂斷是非,也曾多年為官屈居縣令,也曾兄蒙奇冤,受盡他人冷眼薄待,也曾冤案平反,飛黃騰達,這麼多年挫折起伏,少年時的銳氣和鋒芒,漸漸磨得平滑圓潤了。

    只是他到底是盧東籬教出來的弟子,為人處事,自律自警之處,終是比蘇凌勝上許多。

    等見了那大院中,被一干人按著踢打的叫花時,也並不曾有什麼鄙夷輕視之心,反而大喝了一聲:「住手。」

    雖然他沒有穿官服,但那份威儀氣度卻是瞞不了人的,就算不認識,光猜猜也知道是誥命夫人身邊的大人物。這一聲叫出來,誰敢不聽,上十個人立刻收了手分站兩旁。

    奇怪的是,剛才被十個人按著猶自掙扎的瘋叫花子,被這一喊,立時就不動了,就著被踢打在地的姿勢,伏在地上,連頭也沒抬一下。

    打人的眾人,互相看幾眼,暗道,這瘋子也知道怕官啊。

    盧東覺只道他挨了打,受了驚,上前幾步,柔聲道:「你別怕,我讓他們不許再打你就是。」

    卻見那個叫花子,只是死死低了頭,動也不肯動一下,更不曾應一聲。

    盧東覺雖沒生氣,旁人卻嫌他不知好歹,重重喝了一聲:「叫花子,還不謝謝大人。」

    也不知道這人是不是被嚇著了,身子忽得劇烈得顫抖起來。

    盧東覺心中生憐,也不嫌他身份低賤卑微,直走到他面前,伸手自袖中取了一錠銀子,便要遞到他手裡去:「我瞧你有手有腳,也該有點力氣,何必一世乞討。拿著這些銀子,做點小生意也好。」

    他語氣自覺溫厚,不知為什麼,這人卻似受了極大驚恐,整個人往後縮去。

    盧東覺略一皺眉,伸手去按他的肩膀,不讓他逃開,同時俯身彎腰,意欲拉近距離。

    四周眾人,只見到轉瞬之間,那位大人的身子忽得一僵,然後晃了一晃,便似要跌倒一般,聲音倏然沙啞:「你……」

    只說得一字,便忽得鬆開手,踉踉蹌蹌後退三步,臉上神色,竟似見鬼了一般,雙眼直直地盯著那叫花子。

    大家也沒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麼,只當這瘋子剛才又對大人無禮了。眾人心頭惶恐不安,便有人直衝過來:「你這傢伙,怎麼連大人也敢冒犯。」

    眼看著又要伸腿踢人,盧東覺忽得大吼一聲:「我看哪個敢踢他?」

    這一聲喝怒極憤極,卻把人嚇得當時就呆住了。

    盧東覺深深吸了口氣,望望直到現在,還低著頭,直如泥雕木塑一般,坐著不動的那人,這才徐徐道:「他不過是個可憐人,你們怎能這樣欺辱於他呢。先把他好好安頓吧,待我把夫人送往寓所之後,自會派人來把這可憐人接走安置的。」

    眾人自是連連點頭,一迭聲地表示對大人仁慈心腸的感激佩服。

    盧東覺扭頭想走,遲疑一下,復又走回到那人身旁,一點也不顧及身份,毫不在意旁人驚訝的目光,看似只為和那人談話方便,竟一屈膝,以一種半跪的姿勢蹲了下來。他的聲音也異常輕柔:「你……你在這裡。是……不是,也仰慕盧夫人的風範,想要見一見呢?若是……如此,我可以幫你……我帶你到旁邊,可讓你在近處……偷偷瞧一眼,盧夫人……還有……盧公子……」說到後來,不知為什麼,聲音竟有些哽咽。盧東籬沉默了半晌,然後,徐徐搖頭。是他太衝動了吧,只聽人說起盧夫人三字,便失了心,也失了神,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本能地掙扎,本能地拚命,本能地想要多靠近哪怕一寸的距離。只是鬧出這麼大的動靜,甚至連東覺也引了過來,卻又是何苦。

    現在的他,根本連看人的能力都沒有。靠得再近,他也看不到妻子傷心的容顏,看不清自己的唯一的孩子,已長成什麼樣子。他誰見到的,只是兩個模糊的紅色影子罷了。

    相見不如不見,又何苦必要相見。

    只是剛才一時衝動,已叫東覺窺破了行藏,此時若再勉強近前,萬一再叫其他人發現,則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婉貞也罷,愛子也罷,甚至蘇盧兩家所有的族人也罷,受他的連累已有許多,好不容易才有安定的日子,何忍再讓他們平安寧靜的生話受到絲毫威脅。

    盧東覺見他搖頭,也怔怔呆了一呆,嘴唇動了動,卻沒說什麼,只是默默地站起了身。

    其實以盧東籬現在的落魄淒涼,外形變化,就算是熟人也很難認得出來。而且,縱然是再熟再親近之人,怕也難以想到死人復生的可能,只當是長得象罷了。

    可盧東覺卻不是其他人。

    盧家東字輩,盧東籬居長,而盧東覺最幼。平日兄弟們讀書做人,多是長兄帶領管束,盧東覺因著最小,便是最讓長兄操心照料的。他的學問知識,為人處事,多是盧東籬言傳身教的,後來盧東籬為官四方,也一直把他帶在身邊,照料呵護,無微不至。

    對於盧東覺來說,盧東籬實在是亦兄亦父亦師的存在。如此親近之人,彼此的瞭解,自是極深的。

    而且,當日盧東籬身死,盧東覺受牽連罷官,他卻連哭都沒空哭一聲,就長途快馬,趕到定遠關,親自為盧東籬收斂屍體,操辦後事,移棺歸故土埋葬。

    他親自查看過盧東籬的屍體。

    雖然,風勁節當年在替身身上是下了大功夫的,但所謂易容術,也並不是神仙術,要瞞瞞普通人是沒問題,要想完全瞞過至親至近之人,卻不是那麼簡單的。

    盧東覺親自為盧東籬的遺體擦身換衣,雖然身體上一切特徵都沒有什麼問題,可他的確總隱隱有點不對勁的感覺。但實在是長相啊,身體特徵啊,甚至胎記啊,都絕無半點差錯,他也確是沒想到死的可能不是盧東籬,只當是長年不見,身體多少有了些變化罷了。

    然而,此刻在全無心理防備的時候,看出盧東籬的長相特徵,心中一震一蕩之間,幾乎本能地認出來了。這是他的兄長,他的老師,他至親至近之人。

    可惜多年的人間磨折,仕途歷練之下,他已不是當初熱血少年,他甚至不敢放聲一哭,不能縱聲喚一句兄長。

    他只得咬了牙,慢慢站起來。他只得深深呼吸,努力平定自己的心緒,硬生生讓自己的表情回覆鎮定,這才回頭而去。

    他走得很慢,卻沒有回首,所以,看不到那個被人所看不起的流浪瘋叫花,十指扣在地上,拚命用力,所以指尖已隱隱有血色蜿蜒於地。

    蘇婉貞在前堂仰首望著高處風勁節的雕像,靜靜地出神。

    直等到盧東覺回來,淡淡說一句:「不過是個可憐人,我給了他點銀子,安撫了一下,已然沒事了。」

    蘇婉貞也輕輕點點頭,這本來就是小事,原不必去多費心的,此時她心境又極之傷懷,自是沒有多注意盧東覺的神色。

    倒是蘇凌,平時最能承奉上意,查顏觀色,此時見盧東覺看起來雖神色如常,但眼神卻閃爍不定,似是受了極大驚嚇,且心緒極為激動一般。蘇凌心中微動,口裡卻不問,只低聲道:「婉貞,天色不早了,本地地方官還準備了迎接你的儀式,不好叫人等得太久。」

    蘇婉貞點點頭,也不多說,便攜了愛子的手,行了出去。

    當朝的禮部侍郎和應天知府,一左一右,護在她的身旁,隨行而出。

    一個民間女子,此生能有這樣的威風,這樣的榮寵,該是至尊至極了吧。

    世間女兒,最大的榮耀,除了進宮侍君之外,便是鳳冠霞佩,誥命皇封了吧。

    然而,蘇婉貞有最高等級的鳳冠霞佩,做為未亡人,卻永遠不會有佩戴的機會。她是當朝的一品誥命,卻連坦然行走於陽光下的自由,都已沒有了。

    她一步步向廟外行去,外面是禮儀重重,規矩森嚴而尊榮華貴的世界,外面是永遠永遠等待她的囚籠。

    永遠不會有人微笑著,與她共坐月下,看星辰漫天。永遠不會有人,摘了清晨含露的鮮花,溫柔地簪在她的發間。

    這茫茫世間,她再也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同品詩,共作畫,偕手賞花,並肩游春,她再不能在溫暖燭光下,守候在那操心勞碌的人身旁,她再不能,遠隔著萬里關山,去牽腸掛肚,親手製衣。

    現在的她,是蘇盧兩家,活生生的貞潔牌坊,會走路的皇封敕命,是兩家的榮耀,兩家的光輝,兩家的資本,兩家的保障。

    所以,她必得安安心心地走到用親情,用皇恩,用禮法織就的深深牢籠中,以未亡人的身份,接受禮敬和尊崇。

    她是那高高供起來的牌位,神像,她再不能發自真心地微笑,再沒有歡樂的資格。她不能享受陽光,她不能感受春天,她不能再擁有活生生的靈魂。

    天地蒼茫,這個在大趙國最受尊崇的女子,除了手中緊緊抓住的愛子,除了小心呵護的亡夫僅餘的血脈,她不再擁有任何東西。



長大
     
    盧夫人參拜完畢,動身離去,盧公廟前前後後又是一陣忙。雖然大部份男人不敢到前頭去衝撞了盧夫人車駕,卻還是整齊列隊,只等著盧夫人一上車,放下車簾,他們就立刻趕出去,排出最好的送行隊伍,以最謙恭的姿態,表示他們的敬意。

    裡裡外外的人們忙碌著,叫喊著,雖然盧夫人不會看他們,也個個把衣冠整了又整,唯恐有失儀之處。

    大家忙忙碌碌,小聲地彼此叮嚀著種種禮節規矩,沒有人注意剛才還被打得在地上起不來的那個瘋叫花。

    盧東籬靜靜得聽著裡裡外外的一片喧然。

    如今的他,口不能言,目難視物,也就只剩下耳朵,還算能正常聽到動靜了。

    這樣的熱鬧榮耀中,他的妻兒,正一步步離他遠去,咫尺之遙,一牆之隔,他叫不出,追不能,認不得。

    多年離別,多年煎熬,他的妻子,到底憔悴清減了多少?多少年從未盡過父親的責任,他的孩子如今長成什麼模樣?

    他死死咬住牙關,握緊雙拳,卻克制不住全身的顫抖由輕微而漸劇烈。

    四周列隊的人已迅速向外奔去,想來婉貞已然出了廟門上了車駕,很快就要離開了吧。去到他再也聽不到的地方,去到他再也搆不著的方句,去到他連影子都無法模糊看一眼的所在。

    少年時的竹馬青梅,總角相交,成親後的燈前燭下,溫存相待,那些守候,那些等待,那永遠都在微笑著的容顏。

    婉貞,婉貞,他的妻子,就這樣離他而去。

    不及見一面,不能喚一聲,就這樣無知無覺地永遠離去。

    這一生,他負得最多的人是誰?是勁節,還是婉貞?

    那個自嫁給他,就從沒有享過一日尊榮,卻總是在無盡無止等待他的女子,那個縱然他將她拋在腦後,她卻只會抱以微笑,永遠在後方靜靜等待的女子。

    現在,他留給她的只是永遠不能擺脫的噩夢和重負。做為盧東籬的妻子,做為已在民間被傳成神、說成聖的盧東籬的遺孀,她將背負怎樣的重擔,她將承受怎樣的束縛。可是,他卻半點也幫不得,助不了。

    他若出現,只會讓包括婉貞在內的許多人,陷進更加深重且莫測的苦難之中。

    所以,他只得在這裡,咬牙咬到嘴裡都是鮮血,把拳頭握得骨頭都開始咯咯響,苦苦忍耐著,不要動,不要做任何不該做的行動。

    用理智無數次殘忍地提醒自己,這才能勉勉強強地站起來,跌跌撞撞地重回柴房去,這次不用別人來鎖他,他自己用力關緊大門,把自己鎖進了一片黑暗中。

    廟裡的一干人等,恭敬地送走了蘇婉貞一行人,大家的心境仍然處在興奮狀態中,想到這次居然親自接待了盧夫人,這簡直是可以誇耀一生的事,大家交口地稱讚起盧夫人來了。

    「果然是盧元帥的妻子呢,多麼樸素啊。」

    「多麼溫柔良善啊,有叫花子胡鬧,都不生氣,真個觀世音菩薩降世。」

    「那位護從的大人為人也很好啊,還給那叫花子銀子呢。」

    「什麼護從大人,盧夫人叫他東覺呢。分明是應天知府盧大人,盧元帥的族弟啊。」

    「什麼,啊,那,那盧大人可憐那個叫花子,還說晚些時候派人來接他去安置呢。」

    「那你還呆站著做什麼,快去把那叫花弄出來,好好打整一下,讓他吃飽喝足了,別叫盧大人派來的手下,看咱們沒有仁厚良善之心。」

    大家哄哄然應得一聲,便又趕緊忙去了。

    剛才被他們拳打腳踢的人,現在立時又得到了極好的招待。

    這一次,盧東籬沒有一絲抗拒,洗澡,挨新衣服,梳頭,清理鬍子,他都很溫順地任憑這些人擺弄,且極合作地,盡力把自己收拾得能見人。

    他知道,晚上來的一定會是盧東覺自己,而他,也實在不忍讓這個小弟,看到自己落魄的樣子,平白又惹一場傷心難過。

    洗漱完畢之後,他又得了一些熱騰騰的飯菜,吃過之後,人確實也精神了許多,蒼白了很久很久的面容,也漸漸有了些血色。

    廟裡的人為了給盧大人好印象,自是不會再讓他住在柴房,而是給了他一間單獨的清淨房間。

    盧東籬一直安靜地等待著,直到夜色深深,明月中天,一名黑衣深笠的男子,敲開了盧公廟的大門,口稱奉盧大人之命前來。

    本來夜色能濃,燭光飄搖,那人穿黑衣,戴深笠,一直低著頭,自是沒有人看清他的容顏。

    廟中主持不敢怠慢,親自迎接他,本想讓人喚那叫花來,他卻說奉了大人命,要單獨問話,主持便差人把他領去了盧東籬房間裡。

    此人關上了房門,又小心地把窗推開一條縫,四下望望,確認沒有人守在外頭偷聽,這才回頭面對盧東籬,一手掀開了斗笠,撲通一聲跪下去:「大哥。」

    盧東籬笑一笑,伸手去扶他起來。他努力對準焦距,儘量讓眼神靈動,不願讓盧東覺看出自己的眼晴有問題。

    好在盧東覺這時也心緒激動,全然沒有注意到盧東籬的眼神有什麼,此時竟是怎麼也不肯起身,就著這跪地姿勢,抱著他的腿,哭了起來。偏他又恐聲音大了,驚了外頭的人,竟是連哭也不敢放聲。

    盧東籬無力說話,只得輕輕拍著他,以身體的動作來安撫於他。

    盧東覺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說。

    「大哥,你還活著,天啊,你還活著。」

    「我為你收斂屍體的時候,就有點奇怪的感覺,卻又說不出是為什麼,原來那是個替身。」

    「大哥,這是你的手下幫你的吧,他們對你真是有情有義。」

    「還是你一直未雨綢繆,早做了安排?」

    他哭著問個不休,盧東籬伸手摸到他的頭,用力抬起來,確認他可以看到自己的表情,然後,微笑著點點頭,再拍拍他的肩,示意他不用太過悲傷。

    盧東覺勉力收了淚,卻還是不肯讓盧東籬拉他起來。他抬頭,怔怔看著他的兄長,張張嘴,想問他這些年過得如何,話到嘴邊,卻是一陣心酸,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忽得用力一掙,甩開盧東籬的手,重重在地上叩下頭去。他叩得那麼重,咚得一聲,嚇得盧東籬一顫,臉上略略變色,手上加力想要拉他。

    可是盧東覺卻是瘋狂地叩頭,不肯讓他拉住。

    盧東籬猛力一扯,把他半揪起來,左手一掌打過去,重重擊在盧東覺的臉上。

    盧東覺這才全身一顫,如同脫力一般,倒在了盧東籬的懷裡。

    盧東籬輕輕嘆息,可惜他現在無力說話,所以沒有辦法寬慰盧東覺。他想說,我明白,東覺,不是你的錯,我明白你想說什麼,我不怪你。然而,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用無力的手,撫著當年幼弟那不斷顫抖的肩膀。

    盧東覺的聲音帶著哽咽:「大哥,你走吧,你離開趙國吧。」

    盧東籬不覺有絲毫意外,他幾乎是很平和地點了點頭,連唇邊那淡淡的一縷笑意都沒有改變。

    盧東覺低著頭,他不敢看兄長的面容,只是伸手到懷裡去把東西一件件掏出來。

    關防,路引,身份證明文書,數額足夠的一疊銀票。

    他一樣樣拿,一樣樣往桌上擺,聲音顫抖地不成樣子:「我找藉口,臨時向本地的官員,要了這些身份文書,有了它們,你可以光明正大穿府過縣,不怕盤查,也可以入住客棧,不用再流浪吃苦,這些銀子,也足夠好好生活,你盡快離開趙國吧……」

    他努力想要讓自己說話順暢,可是身體和聲音都不住顫抖,臉色又青又白,幾不成人色。

    盧東籬雖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知他痛苦莫名,心頭痛惜,卻又實在說不出一個字來開解他,只得勉力自己繼續微笑,只得努力讓盧東覺看到,他其實並不介意。

    他還能介意什麼呢?從他發現自己在民間享有無比聲譽名望時,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以原來的身份出現在人前了。更何況,他也並不打算恢復身份。

    風勁節已經死了,盧東籬又有何顏面,在世人眼中,繼續活下去呢。

    他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的人,他雖苦守邊關多年,但一般的百姓並沒有嘗過異族燒殺擄掠之苦,因此對於鎮關將軍的功績犧牲不可能有太大的瞭解。如果不是擁有無上權威的人刻意宣揚,他不會在百姓之中,被傳作神聖。

    在這個消息閉塞的世界裡,普通老百姓,對國家大局的瞭解,往往只決定於上位者想讓你們知道什麼。而對於人物的批評讚佩,也總是取決於,至尊的人,想要借宣揚什麼人,達到什麼目的。

    象史書上的文聖武聖,歷代英靈們,就連帝王都要向他們祭祀行禮。一個國家,有這樣的英雄,做為所有人的典範是好事,可如果這種人忽然活了過來,只怕皇帝就第一個坐不住的了。

    更何況,他如果活過來,當年就是詐死抗旨,一個以忠義聞名天下的英雄,怎能有抗旨之名,而因著家裡出了個天下第一忠義之人而享盡榮寵的蘇盧兩家,又會因此受到怎樣的衝擊呢?

    他活著,他留在趙國,就是一個隨時可能爆發的隱患,盧東覺想要讓他離開,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

    盧東覺咬牙等了半日,等不到盧東籬說話,鼓足勇氣抬起頭,見盧東籬眼神平和,唇邊帶笑,心中又是一酸。

    他垂首低泣:「大哥……」

    他想說很多很多的話。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蒙冤之時,我被無罪奪官,上司厲顏訓問,審太守如同問賊。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一人蒙冤,舉族皆受誅連,家中產業被抄,各房上百口人,流離失所。

    大哥,你知不知道,太叔公那麼大的年紀,不能含笑完壽而逝,卻是被虎狼之吏驚嚇而亡。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一生仰俯無愧,可結果卻是家人宗族,多遭流放,七叔家的小堂妹,雖說未必富庶奢豪,也是書香門第的小姐,卻被那押送衙差,卑言污語,屢欲不軌,最後只得投井拒辱。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雖有情義下屬,義士知交,他們卻也只救得你的妻兒罷了,旁人的性命,他們顧不了,幫不起,可是我們受了多少磨折啊。三堂哥的幼子還那麼小,就連著父母關在牢裡,成了囚犯,小小的孩兒,受不得牢獄之苦,可憐他甚至還沒學會叫一聲爹娘就這麼去了。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為大趙國,剖心瀝血,大趙國給你的卻是殺人的屠刀,和無情的誅連。我的母親,也因此在公堂之上受辱。

    大哥,這幾年,你天涯流浪,吃了多少苦,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們這些親人們卻因為我們完全不知道,不明白的事,又受了多少罪?

    大哥,你教我仁義道德,可是,這個仁義道德的世界,給了我們什麼?

    大哥,你教我為國為民,可是,我做了多少年的縣令,一心一意為民請命,一心一意,不貪不枉,卻處處碰壁,時時受挫,上司動則難,吏考年年平平,到最後,等來的是兄長被殺,舉族誅連的下場。

    大哥,我們是書香世家,我們都讀聖人文章,可是,原來捨生取義的下場不是輝煌而是悽慘,原來,守正不移,不得光彩,反成笑話。

    大哥,我們這麼多年,讀的,學的,信的,堅持的,是不是,全都是一場笑話。

    大哥,你以前總教我,我們為國為民,盡心盡力,不是為了想要得到什麼,可至少不能是為了失去什麼吧?

    大哥,你知道我們盼了多久,才盼來這一場平反,這一番榮耀,蘇盧兩家各宗各枝幾百人,雙倍發還產業,朝中又賜了許多田地金銀。

    各宗年紀相當的弟子,都有了功名前程,甚至是官職。

    多少人家吃苦受罪許多代也得不到的一切,轉眼間,便已屬於我們。

    我一心為民多少年,不得半分陞遷,如今卻搖身成了應天知府,權高勢大。

    家中長輩更是聲威赫赫,一呼百應,就是地方官上任,也必要先來拜訪,曲意結交一番。

    如今盧家蘇家,富極貴極,尊崇至極,可是,我們誰也沒有忘記過當日的苦痛。

    我們書香傳家,我們自命高潔,然後,一道命令,就把我們從家裡如同牛羊一般驅趕而出。我們失去自由,失去讀書人的驕傲,我們被鎖上鐵鏈,關押在黑暗陰濕的牢獄中,聽著犯人們的哀嚎慘叫,我們被押著走向偏僻窮苦的地方,用讀書寫字的手,去砍柴開荒,大字不識一個的低等士兵,都可以隨意驅使我們,折磨我們。

    我們不知道等待我們的是什麼,我們不知道,明天還會有什麼更可怕的命運。

    你知道被人打下十八重地獄,然後又抬上九十九層天是什麼滋味嗎?

    大哥,我們怕了,我們再也經不起了。

    我們對皇上,對朝廷,對百姓不敢有一句怨言,我們誠惶誠恐地謝恩,我們小心地守護著手中所有的一切。

    我們再也受不起波折,再也不敢面對未知的恐怖了。

    大哥,如果你回來,如果你被發現,如果……

    他有那麼那麼多的話想說,他有無盡的苦衷想表白,然而,最後,他只能痛哭。

    而盧東籬只是安然而平靜地接受這一切。

    他看不見盧東覺的臉,多年不見,在他的記憶中,盧東覺的相貌,依然是舊日的少年容顏。那個長不大的孩子是他的小弟弟,有一雙晶亮的眼,帶著無數疑問看著世界,有著滿腔的熱血,容不得半點不公平。

    那個小弟弟,看到冤案就跳起來大叫,查覺到牢獄中的交易,就憤而大喊,那個正直的、天真的、純善的孩子,那個總喊著,要考中狀元,要做大官,要為民請命的孩子。

    是他不好,教了這個弟弟所有書本上的道德,卻沒有告訴他這個世界的真相,就讓他一個人在這人世間,撞得頭破血流。

    想來世事皆如此吧,這人間,又哪來那麼多人,天生是貪官,是庸吏,是壞人呢?

    只是大家都在漸漸長大,都漸漸發現,原來好人壞人,不是刻在臉上的,原來好人有好報,壞人有壞報,只存在於故事裡。

    步入官場的時候,也不是人人想著陞官發財的吧?也有很多人,如東覺一般,期盼著大展鴻圖,有所作為吧,期盼著,為國為民,一顯身手吧。

    只是,現實總是時時處處地去磨折於人,人們總會發現,這個世界到處是一片腐朽,可怕的是,自己也陷在這片腐敗之中。想要革新去舊,就必然要將自己也與這腐朽一起毀盡滅盡。於是,大家都不得不全力去維護這一片腐朽罷了。

    其實這又有什麼不對呢?

    天底下,也只有一個盧東籬,才會天真地,永遠不肯長大吧。

    東覺有什麼錯,他只不過是想要活下來,他只不過是想要保護他的父母妻兒,家人宗族罷了。

    他有什麼錯呢?

    盧東籬有些迷茫地想著。

    他心頭無恨無怨,只是單純地憐惜這個小弟弟。

    他的小弟弟,他的小東覺,已經長大了。原來長大,是一件這樣叫人傷心的事。

    他想說,東覺,你沒有錯,是我不好,是我連累了你們,我會離開趙國,永不再回來,我不會再讓你們處於危險中,我只求,我只求……你們好好善待婉貞母子,可以嗎……

    然而,他依舊,一個字也不能說。

    他只能繼續微笑,繼續以溫柔的動作,去安撫那多年前,永遠跟在他身邊,一聲聲喚他兄長的小弟,那個亦弟亦子亦徒的孩子。

    直到這一刻,他依然擔心,自己如此長久的沉默,會否讓東覺發現他的殘疾,會否讓東覺的良心更添重負,更覺悲涼。

    東覺,你沒做錯什麼,從頭到尾,錯的只是我罷了。那個天真的,不肯長大的盧東籬,才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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狙擊
     
    在椅子發出咯咯的響聲預示即將崩裂的命運時,張敏欣對天翻了個白眼:「拜託啊,損壞公物是需要賠償的。」

    可惜,對象根本不聽他的良言相勸,隨著風勁節猛得站起身來,整個椅子已經四分五裂,風勁節還覺心中鬱憤難舒,重重往操作台上一拍:「這個白眼狼。」

    幸好張敏欣眼明手快,伸手半路一格,卸掉他的力,才避免了整張操作台被摧毀,中央電腦發出一級警報的慘劇。

    風勁節也沒看張敏欣的臉色,只惡狠狠望著主屏幕。

    屏幕裡的盧東覺已經把盧東籬接出了盧公廟,連接送出了城,這才獨自回城,半路上再也撐不住,伏馬痛哭不止。

    張敏欣笑道:「他有什麼不好,他不過是想要活下來,不想讓自己和親人再受苦了。憑什麼姓盧的當聖人,跟他有關係的人就也要跟著當聖人。」

    風勁節憤怒已極,他睡了三年,結果竟是一件順心事也沒有。

    盧東籬不聽他的安排把自己弄成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已經夠讓人鬱悶了,就連九王的仇都報了,居然還讓蘇凌乘這個機會,飛速陞官,真是沒天理。

    剛剛看到盧東籬的情形時他的震驚憤怒到極點,幾乎恨不得一拳擊向顯示屏幕,順便把屏幕中心的盧東籬也痛揍一番。

    張敏欣好說歹說,一直把他安撫到現在,原本以為盧東覺發現了盧東籬,總會想辦法為他做點什麼,可真是萬萬想不到,盧東覺一心一意要干的,就是把自己的兄長老師在第一時間趕走,盡全力保住自己的安全。風勁節到了這個地步,覺得自己要是再忍下去,肯定會活活氣死。

    張敏欣卻還火上澆油地為盧東覺說好話:「其實他心裡也很難受。看他哭得多傷心?」

    「傷心?」風勁節咬牙切齒地說,「這也算傷心了,他跟自己的大哥說了這麼久話,親自把人送出城,這麼長的時間,盧東籬沒說一個字,他居然完全沒有察覺到盧東籬啞了?」

    「他內疚啊,心裡難過啊,以為盧東籬在生他的氣,所以不肯對他說話的啊,他當然更加內疚,也就不敢求盧東籬對他多說什麼了?」

    「內疚?」風勁節冷笑,「他不是察覺不了,是察覺了也不肯去細想,不肯去面對。他痛哭,不是因為內疚,而是為瞭解放自己的良心,為了欺騙自己,說服自己,自己不是無情無義,只是無可奈何。」

    「你說他自私,你自己又何嘗不自私。你與盧東籬情義深厚,別人的生死沉浮,在你看來自是連盧東籬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張敏欣冷笑,「你也不過就會說別人,你以為你真是聖人嗎?你的無私不過是因為,那根本不足以真正傷害到你。」

    風勁節本來怒視著她,但被她這一番話說下來,眼中憤憤之意反倒漸漸平息了,他甚至可以淡淡地笑笑:「你說得對,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建立在超然力量之上虛假的偉大罷了,我確實沒有資格去指責任何人。」

    話音未落,他居然轉了身,施施然就走。

    張敏欣沒想到他的反應如此,倒是愣了一下,這個時候,他居然不守在這裡,仔細觀察盧東籬的命運,卻要去哪裡:「你要幹什麼?」

    「去做該做的事。」風勁節漫不經心揮揮手,頭也不回地走。

    張敏欣心中隱約有一種不祥的感覺,一抬腿就想追上去,卻在無意中看到主屏幕上一道寒光閃光,微微一怔,停下了腳步。

    寒光掠起的時候,盧東籬並沒有看到。

    盧東覺為他準備了快馬,送他出了城,可是盧東覺一離開,他自己就立刻下了馬。

    現在他的眼晴屬於半瞎狀態,看東西極不清楚,騎在馬上危險性頗大,他倒情願自己牽著馬繼續往前走。

    雖然答應了盧東覺要離開趙國,也知道,自己只有遠遠離開,才可以讓所有人好好活下去,可心頭到底迷惘悵亂,有些莫名的悲愴。

    離開趙國,離開這個生他養他卻也傷他至極的國家。

    離開這片他曾傾心嚦血,捨命守護的國土。

    這裡有他所有的親人,有他所有的牽掛。

    這裡有他和風勁節曾經的一切記憶,一切美好。

    他所有的志向,理想,希望,全都系在這片土地上。

    這些年來,多少痛苦,多少折磨,他卻從來沒有想過要逃離這片國土。

    這片他曾與風勁節相識相知,也攜手相護相佑,這片染過風勁節的血,染過他的淚,這片他與他,曾相約要並肩看盡大好河山的國土。

    他有些迷亂悵惘地向前走,當那一道寒光忽然掠起時,他那半瞎的眼晴根本無法及時捕捉到。

    但依舊靈敏的耳力,卻讓他聽到了破空之聲。

    身體的本能讓他自然地想要閃避,卻又憑空聽到一聲斷喝:「你以為盧大人真會讓你這個後患無窮的傢伙離開嗎?」

    這一聲喝讓他心頭一震,身形為之一頓,而下一刻,刀子就已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蘇凌既不是九王的心腹,也不是瑞王的近人,但即使九王最惱恨盧東籬之時,他也能以盧東籬親戚的身份在九王的勢力中,一步步升到鎮江知府的位置,即使是盧東籬被冤死,蘇盧二家都受牽連時,他也有辦法保住他的位置不變,即使是瑞王反手打壓九王,九王一系幾乎盡喪時,他也能抓準機會,搖身一變投往新主人步步高陞。

    他從來不曾進入任何一個勢力的核心,也從來沒有深入瞭解過任何一個不可示人的政治陰謀。

    他能一路高昇不止,百變不倒,靠的完全是他無比敏銳的政治嗅覺,過人的查顏觀色,揣摸人心和討好上司的本領。

    善於查顏觀色,善於在任何複雜的情勢中,找出明朗且有利的方向,這種人的觀察力從來都是驚人的。

    所以,盧東覺自以為掩飾得很好,卻不知道早被蘇凌看穿。

    當天參拜之後,他們接受了地方官員盛大的宴請接待。蘇婉貞不便出席這樣的宴會,自然是由盧東覺和蘇凌去應付的。

    宴席之後,已是深夜,盧東覺又刻意去拜訪地方官,對他提及自己有個經商的好友,因半路遇匪,所有行商天下的文書路引全部丟失,請幫忙補辦。

    這種小事,當地官府自是絕沒有不答應之理。雖說不做任何查證就補辦身份證明文件有些不合規矩,但同他盧東覺盧大人的面子比起來,自是算不得什麼的。

    出奇的是,盧東覺甚至不耐煩等到第二天,當夜就催著把一切辦妥拿走。

    只是急於行事的他,完全沒有注意到隔牆有耳。

    蘇凌早就派了親信,偷聽到了這一番隱密。

    他雖讀書不行,但在玩心眼方向,卻從來是極之聰明的,此時把前因後果聯繫在一起,也推斷出許多事來。盧東覺是進了廟,見了那莫名其妙的叫花之後,神色才有變化的,然後又急忙去補辦這些文書證明,他到底是想幫哪一個已經沒有身份的人呢?

    如今蘇盧二家也算榮辱與共,他自然不會明著去與盧東覺追究此事,只暗中派了身邊的八個手腳利索,頗有功夫的親信偷偷跟蹤盧東覺。

    因怕盧東覺發現,眾人跟得很遠,並不敢靠得太近。

    果然一切依蘇凌的猜測,盧東覺入了盧公廟,沒過多久,帶出來一個人,二人乘馬一路出了城。盧東覺依依送了又送,方才黯然返城。

    直到這時,這八人,才悄悄自四面八方潛近過去。

    幸得盧東籬人已下了馬,慢慢行走,他們才能及時跟近。

    出行之前,蘇凌早就吩咐過了,只要盧東覺離開了,即時把那人捉起來。

    蘇凌深知人心,甚至提前吩咐他們,出手時,如果被那人查覺,不妨喝稱是盧東覺讓他們動手的。

    說這話時,蘇凌頗為自得地笑一笑。一個連應天知府,也只能偷偷偽造身份證明相贈的人,相必是不能見光的傢伙吧,身上必然連著許多隱密吧?而和一切秘密相關聯的,都少不了背叛,殺戮,斬草除根,殺人滅口。

    不管那個人是誰,被自己所信任的人背叛,必是極為震驚和傷心的吧,這個時候人一失神,就容易被制。

    更何況就算自己派的人失手,讓那人逃脫,最後也只會找盧東覺算帳,尋不到他頭上來。

    如果行動成功,不管這個秘密是什麼,只要自己弄明白了,掌握了,將也說不定就能掌控盧東覺。而如果這秘密足夠大,他甚至還可以從其中,找到更多可以利用的好處呢?

    當然,既然是隱密,所以知道的人絕對不能多,因此他也下了死命令,一捉住人,立刻綁好,套頭堵嘴,在自己親自去審問之前,不許任何人多看,不許任何人和他說話。



逆轉
     
    盧東覺去找盧東籬的時候,已是深夜,然後又是痛哭相聚,又是一路相送,又是依依不捨。蘇凌的手下,等盧東覺行到極遠之後才動的手,雖說是捉住了盧東籬,天邊卻也漸漸開始露出曙光。這個時候,捉著個活人回城,不太方便,他們也就依著一開始預訂的計策,遁入路邊的一片秘林,派了四人看守盧東籬,另外四人回去報信。

    蘇凌得了事成的消息,也不著急,仿若無事一般與盧東覺陪著蘇婉貞一起,繼續出城返鄉。

    行不多久,後方有人快馬來追,遞上一張名帖,稱是故人拜會,蘇凌藉口有舊時同窗要求一會,要先返城半日,便臨時離了隊伍。

    他當然並沒有回城,立刻便趕到了那片官道旁,高山下的秘林之中。

    盧東籬被他們戴了頭套綁在樹上,蘇凌一見頗為妥當,略略揮了揮手,幾個心腹從人自是知機地遠遠閃開,散處四方,替他望風。

    大家都清楚有的事最好別知道太多,人人刻意把距離拉到老遠,加上有樹木遮掩,確保想偷看也看不到這邊,除非大人需要而大聲招喚,否則就算豎起耳朵,也聽不到他們的正常對話聲。

    蘇凌微微一笑,一伸手把頭套摘下來,注目之下,不免大驚:「是你!」

    他倒不似盧東覺那樣可以熟悉到無論盧東籬變成什麼樣,也能認出來,只是現在的盧東籬已經整理過儀容,雖說依舊蒼白憔悴,但容貌特徵是騙不過任何熟人的。

    盧東籬聽得蘇凌的聲音身子也略略一震,他的眼晴不方便,也就只能通過聲音來判斷對方的身份了。

    「怎麼會是你?你怎麼沒有死,你怎麼可能沒有死?」蘇凌幾乎是有些驚慌迷亂地問。

    他的腦子轟轟然亂做一團,如今蘇盧二家的尊榮,他自己的高位,幾乎全是靠盧東籬的冤死才得到的。如果盧東籬沒有死,那將會在趙國引發怎樣的風波,這個事實衝擊得他一陣迷亂,幾乎不能思考,眼晴直愣愣瞪著盧東籬,嘴裡只是問,卻渾忘了把堵住盧東籬嘴的布條取出來。

    相比蘇凌的震驚,盧東籬的反應倒是比較平淡的。他莫名其妙被人捉了,綁了,神色竟也沒有什麼大的慌張惶亂,此刻聽了蘇凌的聲音,只是略略一震,卻也並無更多的驚訝。

    蘇凌定了定神,這才注意到盧東籬正依他的吩咐,被堵著嘴呢,忙一把將那布條給掏出來,雙手死死按著盧東籬的肩膀,用力之大,手指都隔著衣服掐到他的肌肉中去了:「你老實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你還活著?當年你的那件冤案,是不是另有什麼驚天的秘密在?」

    其實盧東籬就算不被堵上嘴,他也說不了話,只是此刻被蘇凌掐得雙肩生疼,聽到他語氣中,那驚惶,狂熱和迫切,心中卻也只是淡淡一嘆,神色平靜地看向眼前那一團血色的人影。

    看不見的容顏,卻可以想像那此刻因為瘋狂而歪曲猙獰的樣子。這麼久不見,他的性情真是一點也沒有改變,永遠不會放過任何機會,永遠都在尋找可以被他利用的一切。

    他這樣平靜安然,卻讓陷入狂躁中的蘇凌怔了怔之後,竟也漸漸平靜下來了:「是。我逼問你做什麼,你的脾氣我還不知道嗎,你不想說的事,就算用盡天下酷刑,也是逼不出一個字來的。」

    他笑一笑,眼神死死盯著盧東籬,眸子裡滿是猶疑:「抓住你,也不知道是福還是禍,活生生的盧東籬。哈哈,一個活生生的聖人,活生生的英雄。這簡直就是世上最燙手的山芋,我該怎麼辦呢?」

    他夢囈般地說,用手指托起盧東籬的下巴,眼中滿是譏嘲:「殺掉你,把最大的禍患除掉。不管當年到底有什麼隱情,只要你死了,只要你再不出現,我蘇盧兩家唇齒相依,互此幫扶的富貴,就算堪如山嶽了。」

    盧東籬只是沉靜地聽著,連表情都沒有一絲變化。

    蘇凌恨恨地望著他:「總是這樣,你總是這麼高高在上,就好像全世界只有你一個人是聖人,其他人都卑賤得像螞蟻。你不怕死,你不怕吃苦,你清高,所以,當你的親戚,他媽的就得受罪。你當知縣知府,不肯拉我一把,你當了大帥,還要拖我的後腿,你知道做為你的親戚,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要有多卑躬屈膝才能勉強在九王爺的勢力範圍內安穩地把官當下來嗎?我知道你從來就看不起我,你是君子,我是小人。可是,我的君子,我的聖人,自己的生死性命操在我這小人手裡,你是做夢都想不到的吧?」

    盧東籬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他一向自認雖嚴於律己,卻從不強求於人,實在不太明白,蘇凌對他的不滿和憤恨為何如此深重。此時他倒並不是特別關心自己的生死,反倒覺得蘇凌的語氣如此激憤,情緒如此強烈,想來入障已深,傷己更勝於傷人。

    「殺了你,就沒有後患了,可是,殺了你,我又能得到什麼呢?你根本就不怕死,而我這個所謂的禮部侍郎雖說官夠大,雖說已在中樞,其實也不過是給天下人看的花架子罷了,實權實在有限。我的榮華富貴是足夠穩當的,穩當得不會丟官去職,但也很難再繼續陞官了。」蘇凌喃喃地說著,五指掐在盧東籬的脖子上,時松時緊,顯然心中十分矛盾。

    「可是,不殺你,不殺你,後患無窮。但是,如果我試一試,賭一賭呢,風險越大,也許得到的越多。」蘇凌低低笑起來,彎下腰,湊到盧東籬耳旁,輕輕說,「東籬,我的好妹夫,你知道嗎?我雖然不是陛下的心腹臣子,可是我察顏觀色,揣摩上意的本領,可以勝得過他身邊任何人。雖然陛下裝得很像,可我就是能看出來,他其實一點也不喜歡你,他非常非常討厭你。雖然他親自寫文紀念你,雖然他親自主持儀式奠祭你,雖然他親自接見你的親人,說起你的舊事,甚至聲淚俱下,可我就是能看出,這一切全是假的,全是做戲,他討厭你,他恨你……」

    蘇凌的聲音低沉而幽秘,仿若隔著無數時間與空間,帶著無盡的惡意和冷漠,就這樣森森然傳入耳中。

    盧東籬聽得心中驚異迷茫。瑞王不喜歡他這倒也是理所當然的,他當年可是一口就拒絕了向瑞王效忠,但不至於因為這種理由,就真的恨他入骨吧?身為君主,有什麼理由記恨一個,連面也沒正面照過一次的小小臣子呢?但是,蘇凌說得如此斬釘截鐵,而他查探人心,揣摩上意的本領,也確實很高明,應該不會弄錯的啊。

    他這裡心頭紛亂,倒也沒有太注意此時蘇凌正陷入極度的矛盾中。

    「皇上恨你,卻又不得不裝模做樣欣賞你,抬高你,通過在民間神化你,來鑄就他自己一代英主的地位。他讓你這樣的死人,成神成聖,可是,如果把你活生生地送到他面前,他一定會非常高興的吧,他終於可以盡情地折騰他所恨的人了。」蘇凌扯動嘴角,無比猙獰地笑一笑,「身為皇帝,萬事為所欲為,難得有一兩件事他做不到。如果能償了他的心願,如果能讓他明白,我對他無比忠心,就算關係自己身家性命的事也不瞞他,如果……」

    他眼中升騰起瘋狂的慾望,可臉上卻仍有遲疑之色。

    沒有人知道,如果告訴當今皇帝,盧東籬還活著,那蘇盧兩家所有沾盧東籬光的人,會有什麼樣的命運。

    殺死盧東籬,最大的秘密得以保全,現有的富貴再無威脅,卻也難以再進一步。

    把盧東籬獻上,一邊可能是至大的危險,一邊也可能是至高的機遇。

    此時蘇凌就像一個瘋狂的賭徒,既渴望孤注一擲時的勝利滋味,卻也隱約有些恐懼,一把將一切輸光的災難。

    他越是心亂,手越是無意識地收緊,越是矛盾,手上的力量越是加倍。

    盧東籬眉頭緊皺,脖子已感到了極大的痛楚和壓迫,呼吸也已經被迫停止。

    如果蘇凌再這麼矛盾混亂下去,也許等到他回過神來,做出決斷之前,盧東籬就生生讓他掐死了。

    但是,此時此刻,真正掌握局面的並不是蘇凌。

    盧東籬是風勁節親傳的弟子,為了盧東籬的安危,風勁節幾乎是攪盡腦汁,尋找最有效的方式來教導他武功。

    雖說盧東籬學藝時年紀已經太大,不可能成為什麼絕頂高手,但風勁節所傳的練氣之術,本是天下至絕的內功心法,別說他當初曾潛心苦練,就算這三年來,他天涯流浪,無心練功,在睡夢之間,內力也一樣有增長。

    而招術技巧,風勁節更是費盡心血,去蕪存精,專為他設計過許多精妙招術,哪怕他內力並不高明,仗以自保也足足有餘。

    就算是頂尖高手來了,十來二十招內,也不是那麼容易把盧東籬給放倒的。

    而多年沙場征戰,刀光劍影裡練出來的功夫,血雨腥風中歷練出來的戰場經驗,沉穩心性,別說蘇凌手下所謂的高手比不得,就連那些老江湖,怕也未必能趕得上。

    盧東籬本來就是個文采武略,智勇謀略皆十分出眾的人物。他良善,並不代表他易欺,他仁厚,也不代表他愚蠢。在任何情況下保持冷靜,做出正確的判斷,這是他領兵多年的心得經驗,即使沙場血戰,數萬人交鋒,在運籌之際,他也可以保持心境空明,又豈會被幾個小小隨從侍衛所制的。

    這些年,他時時受人欺凌打罵,不過是因為他自己不願意保護自己,不願意還手傷人罷了。

    但當真正的危險降臨時,多年沙場磨練出來的本能,讓他立刻第一時間就考慮到閃避反擊。

    然而,敵人那一聲栽贓盧東覺的斷喝使他改變了主意。

    那一聲喝,雖令他心中一驚,卻並不慌亂憤怒。

    即使是現在的他,受過至深至重的打擊,他怨天,他自苦,但卻從來不曾遷怒於天下人,更沒有完全對世道人心絕望。他知道世情險惡,卻仍然相信有一縷光明,他明白人性軟弱,卻始終堅信那一份良善。

    他知道盧東覺也許不能光明正大站出來維護他,卻從沒有一時一刻懷疑過他的小弟弟會這般暗害他。

    這一聲斷喝響起,他心念已是電轉。對方能說出這句話,怕是已查知盧東覺與他有關係,此刻就算能把這些人都殺了或捉了,他口不能言,目不能視,怕也查不出背後主謀,萬一給盧東覺留下後患,此心如何得安。

    這一轉念間,他便生生頓住了要閃避的身子,只做驚惶無措,叫人刀劍架住,然後迅速上了綁。

    整個過程中,他的心境都如冰雪般冷靜。他不喜歡用陰謀,但不代表,他會輕易被人陰謀所害。他誠信待人,也不代表,他容易受人欺騙。

    褪去流浪之人無助的表象,暫時放開自暴自棄的心境,他依然有著足夠的勇氣和智慧,面對任何敵人,任何險境。只因為,還想要保護他的親人,還想要保護,已經放棄了他的親人。

    然而,這一切,蘇凌都不知道。

    在他的心裡,眼裡,盧東籬仍是少時一起長大的文弱書生罷了。那些民間所謂的盧帥英勇傳說,也僅僅只是把他神化的傳說罷了。

    那個只會讀書寫字的傢伙,哪裡真能拿刀殺人啊?歷代趙國的文臣統帥,又有哪一個真的有本事上戰場,但這並不妨礙若干元帥們的赫赫武功被傳為美談。

    蘇凌太過先入為主,被自己當年的舊時記憶所欺騙,甚至連他曾親見盧東籬在總督府脅持總督,他也並不覺得那是大智大勇,剛毅果決,倒分明是瘋狂胡鬧,衝動可笑。

    他自以為掌控了一切,卻不知道,自己的一切已被旁人掌握。

    從聽出他的聲音開始,盧東籬就隱約猜出是怎麼回事了。等蘇凌這樣瘋狂地說了這麼一番話,盧東籬更為發覺瑞王對自己的仇恨而感迷茫。

    本來他還想繼續保持沉默,看能不能聽到更多的隱密,可惜的是,蘇凌自己已因為極度的矛盾和混亂而有些失控了,如果盧東籬再忍耐下去,自己就真要屏息而死了。

    在忍無可忍之時他的處理方法很簡單,雙臂猛然一震,象白天在柴房時那樣,直接把自己的綁繩給震得斷開。

    然後在對方根本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之前,左手一伸,一擒,一扭,那掐在他脖子上的右手腕就發出「咔喀」的斷裂聲。

    蘇凌劇痛之下,張嘴痛呼,然而,盧東籬的右手已經適時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把那一聲叫給硬生生掐斷了。

    再然後,蘇凌只覺天旋地轉,自己被一股強大力量帶得身不由己地旋轉半圈,後背砰得一聲撞到了剛才綁住盧東籬的大樹上。

    形勢轉瞬間已然逆轉,生生變為盧東籬用手死死掐住蘇凌的脖子把他按在樹上。

    蘇凌眼中滿是驚恐不信,他想要掙扎,可是那強大的力量,卻讓他連手指也動彈不了一下。手腕的劇痛,讓他痛不欲生,可是卻連慘嚎都發不出來。四周有他的手下,可是,人人都識趣地躲了老遠,他卻無力發出任何一聲示警呼喚。

    他的視線中只剩下盧東籬。

    此時此刻,掌控全局,卻依舊平靜的盧東籬。手控他的生死,卻不見一絲激動和憤怒的盧東籬。

    那個,在天下百姓傳說中,處於任何戰局難關中,也能沉著應變,看到任何血戰殺戮,也能冷靜從容,每一步應對,必是冰冷殺著,每一次出擊,必能命中要害的盧元帥。那個,他從來不相信真的存在於世的,盧東籬的另一面。他終於看到了,但似乎……

    什麼都晚了。



隱遁
     
    剛才是蘇凌猶豫不知道如何處理盧東籬才好,而現在,就該輪到盧東籬為怎樣處置蘇凌而猶疑不定了。

    以他目前口不能言,目不能視的狀況,想要逼問什麼往事隱密肯定是做不到的。更何況蘇凌只是個善於往上爬的小人物,在任何一方勢力中,也無法接觸到核心機密。

    現在他雖然把蘇凌完全控制住,但勢不能一直僵在這裡,四下畢竟還有蘇凌的手下在,等得久了,他們必會過來的。

    他倒不像蘇凌那樣臉色陰晴不定,喃喃自語不決,只是眉頭微微皺起,略帶煩惱之色。

    蘇凌被他掐得脖子生疼,呼吸艱難,斷了骨頭的手腕更是奇痛無比。他滿臉哀求地望著盧東籬,想要開口求饒,卻根本作不得聲,只得拚命擠出乞憐的表情,卻不知道盧東籬根本看不清他的容顏。

    盧東籬只沉默了極短的時間,就伸手在蘇凌的衣裳上扯下一大塊布,揉作一團,直接塞到蘇凌嘴裡頭。

    剛才蘇凌從他嘴裡取出來的布條已隨便棄掉,盧東籬的眼晴不方便,肯定找不著,不過好在蘇凌還有一身的綾羅綢緞呢,要塞多少人的嘴都足夠了。

    確認蘇凌不能發聲之後,他這才松開五指,然而,手一鬆開,即刻握成拳頭,猛得往蘇凌肚子上重重打去。

    蘇凌吃痛,又叫不出來,只從鼻子裡發出一聲低哼,整個人都軟倒在地上,四肢因為痛苦而不斷抽搐。

    盧東籬卻並不停手,竟是一腳狠狠踢了過去,肋骨折斷的聲音並不大,卻很清晰。

    盧東籬神色略略動了動,稍一遲疑,卻還是舉拳再打了下去。

    蘇凌這輩子只吃過兩次受罪的虧,一回是上次被風勁節打軍棍,一回就是這次被盧東籬狠揍了。

    上次那軍棍打得雖厲害,但挨打的是屁股,畢竟沒有傷筋動骨。可這一回,盧東籬打得是真狠。

    風勁節教過他搏擊最高明的決竅,也同他說明過,人體哪些地方,最脆弱,最受不得疼痛,如何輕易摧毀對方的反抗意志,甚至動彈能力。

    如今他全部依法施為,蘇凌痛得幾乎恨不得一頭撞死算了。

    他被打得全身抽搐,身體倒像再不似自己的一般,骨頭又斷了好幾根,整個身體都渴望著放聲狂嚎,卻連半點聲息都發不出來。

    此時此刻,他的意識中除了痛,只有痛,根本不能正常思考,別說求饒,就連仇恨都顧不得了。

    在強大的身體傷害下,他整個人都蜷得如同蝦米一般,在地上任憑盧東籬肆意踢打。

    不過盧東籬到底不是暴虐之人,打得幾下,估摸著象蘇凌這種享福多年的人也到了承受的極限,便立刻收手不動了。

    他靜靜站在僅餘微弱呼吸的蘇凌身旁,神色卻也不見歡娛快意。

    他本來就不是天生暴虐殘酷的人。哪怕是以前指揮做戰,戰時固然可以有冰雪般的冷靜,從容應對,每擊必中敵方要害。然戰後,便是濤天之功勞,也抹不去他看著遍野屍體,滿目鮮血的疲憊與蒼涼。

    本來蘇凌這種人,倒真是殺了方好,但是念在蘇凌是蘇婉貞唯一的兄長,岳父岳母的獨子,他再怎麼樣,也不好下這個殺手。

    更何況,蘇凌人雖貪鄙,卻並不是當年陷害他的主謀者,不過是個營營役役,讓上位者當刀子用的小人物罷了,真要與他計較,倒也是不必了。

    盧東籬自己本來也不太記仇,若只是因著自身得失,他根本不會傷蘇凌一根頭髮。只是當年蘇凌害得風勁節無辜受了重刑,這件事,卻叫他耿耿於懷,直到如今。若是輕易放過蘇凌,對風勁節就太不公道了。

    他這一番痛打,其實純是想替風勁節報仇罷了,看起來打得雖凶雖狠,雖處處針對人體的弱點,叫人嘗到最大的痛苦,其實並不會真的造成生命危險,或永難復原的重傷。

    此時他打也打完了,心中也並不覺得痛快舒暢,反倒更加愴涼起來。

    他在蘇凌身邊站了一會兒,若是能言,可能還會說兩句忠告的話,可是心念一轉,便是說破了嘴,難道蘇凌就真的會聽嗎?

    這般一想,更是黯然,他轉了頭,便悄無聲息地投往山林深處去了。

    他不需要多作交待,也不需要威脅蘇凌保守秘密。盧東籬沒有死,這個事實就是對蘇盧兩家最大的打擊。如果能活捉他,蘇凌把他偷偷交給皇帝,沒準還能得到什麼意外之賞,但如果只是知道他還活著的消息,卻讓他逃走了,蘇凌再自己把這件事老實交待給皇帝,那和自掘墳墓沒有什麼不同。

    他也不必警告蘇凌不許傷害蘇婉貞或盧東覺。如今蘇盧兩家,榮辱與共,彼此扶持,特別是蘇婉貞,做為自己的遺孀,享有超然的地位和聲望。就算將來蘇盧二家有什麼災厄降臨,有蘇婉貞在,也有周旋的餘地。蘇凌要想坐穩眼前的富貴,就只能繼續幫助盧家,保護婉貞。

    他更不擔心蘇凌不甘心,繼續搜拿他。蘇凌是朝中的官員,禮部侍郎聽起來很威風,在地方上,並沒有什麼實權,他不能直接調動地方力量。如果要找地方官員協助,又如何把假話編得無懈可擊呢?萬一讓人發現自己沒有死的真相,傳諸天下,最吃虧的是他自己罷了。

    所以,無論怎麼看,蘇凌這頓打都只能白挨,吃了天大的虧,也只好無聲無息嚥下肚去罷了。

    盧東籬打得理直氣壯,走得毫無牽掛。

    雖然有八個人四散守在八個方位,但林深樹密,盧東籬又有意掩飾行藏,輕巧行走,竟是無聲無息地穿過密林,遁入林後深山之中。

    此一去,是盡快離開趙國,永不歸來,還是長隱山林之間,以野獸樹木為伴,再不入紅塵之世,盧東籬自己其實也並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不過是,他的理想,他的志向,他所有的期盼,所有的幸福,早已在這塵世之間,被碾作飛灰。而現在,他沒有名字,沒有身份,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也沒有未來,只能永遠躲藏在黑暗之中,不為世人所知地,僅僅為了活著而活著,僅僅為了逝去朋友的一個心願而活著,僅僅為了,要自己繼續承受痛苦而活著。

    紅塵人世再美再好,但再不能看,心中悲愴思念之情再濃再深,他再不能言。

    他僅僅只是活著,明明心已死去,人卻還必須活著。

    而在他悄然離去了一個多時辰之後,一干散在四周望風的侍衛們等了又等,實在有些等不及了,終於有人覺出不對勁,大著膽子回來,發現了被打得半死不活,兩眼翻白,鼻青臉腫偏偏卻沒辦法暈過去,還讓人堵著嘴,連一聲痛叫都不能發出的蘇凌。

    那侍衛大聲呼喊其他人來幫忙,自己急忙給蘇凌把嘴裡的布條掏出來。

    而蘇凌的嘴巴一得自由,既不是哀嚎,也不慘叫,卻是滿嘴流出白沫來。因為長時間的痛苦,連呻吟都已經沒有力氣發出來了。

    所有人都只當蘇凌要死了,個個嚇得面無人色。

    好在他們小心地把蘇凌送回城後,請了大夫來看,才發現蘇大人傷得看起來很重,也確實很痛,甚至連骨頭都斷了,卻並沒有傷及性命,只要好好調養必能好轉。

    只是因著骨頭斷了好幾處,這個調養時間,就必然要長達半年了。

    此事也令得當地的一干地方官極之震動,紛紛前來探望。

    世人這才知道蘇侍郎單獨回程想要探看一位舊時同窗,無意中竟在城外路上遇到了強盜,被人搶掠一空,還受傷極重。

    為了這事,地方官大力整頓了當地治安,幾百里內,別說是強盜,就連小偷小摸,街市混混,也全被關進牢裡,一通拷打追審,卻終究還是沒能查出,把蘇侍郎打傷的到底是哪一批強盜。

    倒是百姓平白得了天大的好處,有很長一段時間,這一地治安,好得不能再好,真個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達到了傳說中聖人的期望水準。

    當朝禮部詩郎護送盧夫人返鄉時,遇盜受重傷,此事不但傳遍全國,甚至震動朝廷,引發了御史參劾,天子明詔,把當地的一干官員,或貶或降或斥,鬧出好大一番風波來。

    而被打得面目全非,連自己夫人也認不出來的蘇凌被迫請了長假,臥床休息了大半年,等到身子好了,朝中早已沒有可以讓他回去的合適位置。雖說皇帝也曾三番兩次,發過撫慰的旨意,宮中也曾屢次送過治傷的靈藥,朝中大員們,個個都承諾,只要一有空缺,一定替他安排,但缺額等了又等,總是不來。頭頂虛銜而沒有半點實權實位的蘇大人,也就只能困坐乾等了。

    這一切,又都是後話了。

    蘇盧二家的事,固然頗為趙國人所在意,出了點小事,便傳揚全國,但此時此刻的小樓之中,再沒有人有閒心閒趣,去注意這凡俗紅塵中的變化了。

    幾乎現在小樓所有學生都聚在了一起,把一個人牢牢圍在中間。

    而大家說話的語氣,也都大同小異。

    或震驚,或不解,或指責,或勸慰。

    「勁節,你瘋了嗎?」

    「你好不容易才通過考試,以後有的是光明幸福的好日子。有什麼理由,自己再往苦海裡頭紮。」

    「是啊,照規矩我們除了做模擬之外,是不能隨便進入人世的,這樣做是嚴重違規。」

    「何止是違規啊,不但你幾世辛苦全部白費,分數一概清零,而且還要記大過,不只是學校會給你處分,時空管理局也不會放過你的。」

    「天啊,你冷靜一點好不好,想一想後果行不行?」

    大家驚怒交加,說個不停,而一直被眾人圍攻的風勁節,卻只是淡淡含笑,由始至終,連眉毛也沒動一下。

    趙晨又氣又急:「勁節,我們這麼努力都是為了考試通過,一旦分數清空,全部重來,又有千年的煎熬苦難。再說了,學校萬一給你記了大過,施予處分,後果更是不堪設想。而且時空管理局對於違規處理是很嚴格的,你可能被束縛在凡俗的身體內,在紅塵受苦,五十年不得解脫。萬一你在人間遭了大劫,卻連死都死不成,那簡直……」

    「什麼五十年?我看他這種明知故犯的行徑,最起碼要達到上限七十年。」吳宇也皺起了眉頭,「而且是得不到小樓半點幫助,無法施用各種異能,受盡一切限制。這和我們平時歷世時,神仙謫凡的遊戲完全不同。你真想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而讓自己處於那種孤立無援的可笑境地嗎?」

    眾人全都神色極鄭重地盯著風勁節。

    對於他們來說,歷世紅塵,是為了完成考試的不得己罷了。就像是嬌生慣養的大學生們,必須去軍訓吃苦一樣,軍訓再苦,好在時間很短,撐得過就是自由的校園生活了,可如果這軍訓漫長而無休無止,這怎麼叫人受得了。

    城市裡的人,偶爾到了荒僻的山村裡去住兩天,那是休閒娛樂,可要他們去那莽荒的地方長住個好幾年,那就是受活罪了。

    紅塵再美再好,在他們看來,也不過是螻蟻的世界罷了,一個好好的人,怎麼可以投身於螻蟻之中,而且被牢牢束縛,補考,處分,時空管理局的處罰,這一切加起來,沒準會有兩三千年的波折苦難呢,光想一想,就讓人不寒而慄。

    然而,風勁節卻只是輕鬆地笑起來了:「謝了,原來強行束縛最多也不過七十年啊,我以前一直以為最少要一百年呢。謝謝說明,我現在輕鬆多了。」他攤攤手,望望吳宇,臉上帶笑,眼中卻一絲笑意也沒有,「還有,我不是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而做這種事的,我的理由非常充份……」

    他眸中忽閃起燦亮的光芒,一字字說來,斬釘截鐵,卻自有融融暖意:「我的朋友現在需要我。」



歸去
     
    「他並不需要你。」張敏欣冷漠地說,「我已經看到他如何應變,如何面對難關了。你早就給了他足夠的勇氣和智慧,他不是沒有你就活不下去。」

    「他是我教出來的徒弟,我自然知道他的能力,這也是我當初可以放心一死的原因。但是,他需要我,不是因為沒有我他活不下去,而是因為在我這樣身死之後,他就算活著,也是了無生趣,就算活著,也僅僅是為了對我的承諾。」風勁節淡淡道,「我不能眼看著我的朋友,象行尸走肉一樣活著,卻裝做什麼都不知道。」

    「但這不是你的責任……」

    「這是我的責任。」風勁節平靜地打斷她的話,「他有今天,可以說,都是我害的。沒有我的點撥推動,他可能只是一個小小縣令,最後因為無法對抗整個世界的黑暗,而罷官被逐。沒有我的多方幫助,他的做為再大也有限,而之後承受的災難也同樣有限。不是為了幫助我,他不會以文臣之身守衛邊關,忍受夫妻父子分離之苦。甚至最後,不是我的堅持,他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生不如死。」

    風勁節神色微微黯淡:「當初我本來是打算接旨後,立刻自盡的,這樣可以把他的痛苦減到最低。」

    「你瘋了。」趙晨怒罵,「我們是嚴禁自殺的,那會被扣分。」

    「是啊,會被扣分。」風勁節苦澀地道,「我是多麼的自私,只因為不願被扣分,只因為最後我心中有些瘋狂的念頭,迷亂地想看看,事情到了最後的那一步,他是不是還會堅持到底,只因為,我居然瘋狂地隱約渴望著他是否能為我做些什麼,我就讓他受了那樣悽慘的苦痛。我讓他眼睜睜看我受盡折磨,我迫他親手把我殺死,我害他,多少年來,口不能言,目不能視,生不如死。我還總是一廂情願地以為替他打算,我還總是覺得,就算他為我傷痛,長久的時間總會抹平傷口,我還自欺欺人地認為,只要還有著為國為民的理想,他就不會長久沉溺於傷痛。」

    「如果沒有你,他也不過是個小人物,你一路扶他助他,他才能走到如今這一步,但你不是他的保姆,你不可能保他一生。定遠關中,是他放棄了你,是他沒有保護你,在所謂的國家大局面前,他把你看得微不足道,現在的一切,不過是他應得的罷了。」

    風勁節微微一笑,眼中竟有些譏誚之意:「張敏欣,這是現實的世界,不是你所看過的那些愛來愛去,愛生愛死的小說故事。在故事裡的人,可以為了所謂的愛情,不要爹娘,不認親人,不管師門,不顧國家,為了愛一個人,就是天下興亡,生靈塗炭,亦於他們無關。你可能覺得,那種流盡世人血,也要保住我愛的人,哪怕負盡天下,也不負愛人的所謂感情很美麗、很動人。我卻覺得那極度自私可笑。現實中的人如果做出這種事,那只會令人心冷齒寒。我所認識的盧東籬,從來不會做這樣的事。如果他是一個會為私情而負天下之輩,他也不能成為我真正的朋友。」

    他的笑容裡漸漸露出驕傲之意,那種因為朋友而自內心所發出來的驕傲,他幾乎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對張敏欣說:「你不會理解這種感情,也不懂敬重這種感情。親情,友情,愛情,理想,責任,良知,這一切都是人生最重要的,沒必要強求哪一樣最好最重。他從來不曾虧負過我,他從來不曾把我放在微不足道的位置,他從來將我珍之重之,視同性命。」

    張敏欣沒有料到自己一片好心腸,竟被他這般視做驢肝肺,氣道:「你說得這麼偉大,可你還不是因著一時的私心而沒有自殺,你還不是在神智全失的時候,天天叫著求他救你。」

    風勁節神色略略一黯,卻立刻坦然道:「不錯,不管大道理說得多好聽,我也確實有過一瞬間的軟弱,一剎那的動搖,在我的心深處,也的確有著很多私心雜念。但是,我不會為此而愧悔自卑,我是人,我有血有肉,也就會有弱點,有貪念,會軟弱,會犯錯。盧東籬也和我一樣,只是他比我更堅定,比我更能對抗內心的軟弱罷了。沒有人天生就是聖人,是人就會有慾望,有私心。而人與其他動物不同的地方在於,我們知錯而能改,我們可以戰勝自己心中的邪惡和私念。所以,我們才能創造如此輝煌的文明。」

    他微微笑起來,神色明朗,舉手指向主屏幕:「張敏欣,我知道你看不起他,你覺得他不過是個螻蟻。可是,你不要忘了,正是因為世世代代以來,有這樣的人,他們堅忍不拔,他們捨生忘死,他們一代代前赴後繼,為了百姓為了天下,爭取著公平和權益,這才能讓人類由莽荒走向文明,一代代進步,一代代追尋更好更自由,更適合整個世界發展,更能給百姓公道的制度,這才有了我們今天這樣自由的世界,這才讓今天的你,可以這樣居高論下地,把他們這些人當做螻蟻來蔑視。」

    張敏欣又氣又惱,明明是她聚集了大家來勸阻風勁節,怎麼現在變成她被風勁節教訓了:「行了,你說再多大道理都沒用,我們不會讓你出去的。這是違規,違反時空法,這是犯罪,做為你的同學,我們不會眼看著你走錯路的。更何況,你不但自己要回去,還想帶不符合那個時代的東西過去,這又是罪上加罪,數罪並罰,你真是不想活了。」

    風勁節失笑,舉舉手裡的一小包東西:「誰說是不符合時代的東西?大還丹,回魂散,返命丸,黑玉斷續膏,這都是那個時代的東西嘛。」

    眾人一起怒視他,好幾個人同時斥道:「狡辯。」

    越是醫藥不發達的古代,人們越喜歡流傳什麼神醫奇藥的故事,什麼什麼生死人而肉白骨啊,什麼什麼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能救回來啊,什麼什麼骨頭全碎了、經筋全斷了,拿靈藥粘一下就好啊。

    其實這種藥,不但古代沒有,就算是後世幾千年,醫藥極之發達後,也不曾真個見著。

    風勁節自己當過一世御醫,對古代醫學造詣極深,回到小樓之後,閒著沒事,就又研究了一些後世的醫學。

    雖說在小樓的時代,由於人人可以隨便換身體,醫學的研究幾乎都停頓了,但在此之前的醫學,確實達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顛峰。

    風勁節為了打發時間,曾經好玩一般,利用現代儀器,造出了許多古代只有在傳說中才可能存在的靈藥。

    這次他回醒之後,看到盧東籬的遭遇,根本沒有什麼猶豫為難,立刻就決定重新回到人間。不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工具還是要多帶一些的。小樓的現代化高科技的東西,沒有可能帶走,他自己以前好玩造出來的藥,本來就是照古代傳說造的,那也就勉強算古代的東西,帶著肯定沒錯的。

    雖然他也知道盧東籬的視力和語言能力,最大的障礙可能只是心理上的問題。不過,靈丹妙藥這種東西,從來多多益善,帶著總沒壞處就是。

    所以,他才看到一半,就起身離開,趕去收拾東西。

    張敏欣簡直是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死死瞪著她的同學的。原本的打算是,盧東籬的現狀能瞞就瞞,不能瞞就儘量勸說,讓風勁節不要太傷心。哪知道,這個混蛋,連傷心這一步都省了,甚至連心理鬥爭都沒有,直接說走就要走,真以為回到紅塵是上大街買菜啊。

    七十年長留人間,且不能象以前歷世時那樣,一旦身死就立刻回歸。就算小樓中人,文武雙全,才慧絕世,也不能保證應付得了一切苦厄,萬一身死,或是重傷,永遠困在軀體中,不得自由回歸小樓,這簡直是至大的恐怖。更何況,就算這一世過完又怎麼樣呢,之後相應的處罰追究,加起來,怕不是要兩三千年的苦難。

    只為了一個凡人的苦痛,只為了想要幾十年彈指一揮間的攜手互助,生生賠進幾千年的苦難刑罰,這個傢伙,到底還有沒有最基本的理智。

    到後來,她已經氣得不想說話了,憤然道:「你愛說什麼大道理都由你,反正我們是不會放人的,就是綁也要把你綁住,我們不會讓你這樣毀了自己。」

    風勁節微微皺眉,已經有些忍不住的怒氣了。

    就在局面為之一僵時,一聲斷喝響起來:「他想走,就讓他走,就算是犯罪,也沒害著其他人,就算是萬劫不復,也是他自己的選擇,我們又憑什麼以自己的看法,來決定別人的命運。

    眾人愕然望向這唯一一個站出來支持風勁節的人。張敏欣氣道:「方輕塵,你對世間的人心狠也就罷了,怎麼連對同學都沒有最基本的關心?」

    「同學不僅需要關心,也需要尊重。對於他自己的決定,我們可以不讚同,但必須要尊重,更何況……」方輕生語氣微微一頓,「如果我有一個這樣的朋友,我也會為他這麼做的。」

    包拓被他支持的風勁節在內,所有人都用驚異不信的目光望著他。

    過了老半天,張敏欣才吶吶道:「大話誰不會說,說了也得有人信啊。就你這自私自利偏激瘋狂的性子,瞧瞧那些碰上你的皇帝有多倒霉,他們只是因為偶然一次沒把你放在第一位,就下場奇慘,盧東籬這種處處顧全大局,總是犧牲朋友的人要碰上你,天知道你能幹出什麼事。」

    風勁節臉露不快之色,雖說知道張敏欣不是針對他,但也不喜歡有人這樣評論盧東籬。

    而方輕塵卻只淡淡一笑,眼中皆是冷淡和自傲:「像你們這樣的人,又怎麼會明白?」他幾乎是有些冷漠地看了眾人一眼,再不做半句解釋。

    旁的人又怎麼會明白呢?他並不曾要求自己的愛情必須被置於一切之上,他不曾逼迫情人承認,他比父母親人、比朋友事業、比國家百姓更重要。

    他要的,僅僅是愛情本身的堅貞罷了。他所遭受的一次次打擊,不是因為君王更重視國家,而僅僅只是因為愛得不夠。

    所有的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掩不住那相愛不夠的事實,他們甚至不能給他最起碼的信任。

    他不介意為了守護國家而面對難關,他不在乎在危急時刻,他的情人為了大局而任他處於困厄之中,他不懼怕任何危險和難關,他所憎恨的,僅僅只是背叛和不受信任。

    從第一代慶國女王對他的提防掣肘,到若干年之後,另一位女王因為別人拙劣的陰謀就對他誤會叢生。同燕王之間的多年生死並肩,抵不去功成名就後的猜忌防範,對楚若鴻的諸般呵護,鬥不過最簡單的帝王心術。

    他從不曾要求,他的愛人,把他置於國家百姓之上。他不懼苦難,不怕犧牲,他甚至可以不介意,當不能兩全時,他所愛的人,為了國家大局而放棄他。只要在最後一刻,能夠坦誠相待,真心無欺也就罷了。

    他所恨的,僅僅只是,千情萬愛,盟誓萬千之後的,虛偽、軟弱、懷疑、背叛。

    他所做的,只是報答罷了。不論是愛是恨,是真心相待,還是猜忌懷疑,他都同樣,乘以百倍千倍地加以回報罷了。

    一切一切,不過如此,只是並沒有人明白,包話他的老師,他的同學,他所選擇支持的那個人,也並不明白。

    他也和其他同學一樣看過風勁節的模擬記錄,旁人搖頭嗟嘆,不理解風勁節為何如此認真,如此糊塗,他卻只覺羨慕。

    旁人覺得風勁節做的一切,都太傻太不值,為了一個總是將他放棄的朋友。他卻只看到這段友誼之間,沒有猜忌,沒有誤會,沒有過一絲一毫地動搖和猜忌。這樣的情義,純澈明淨,燦若琉璃,亮如水晶。這樣美好的感情,這樣的相知相信與相托,讓他既羨且悵。

    旁人總在笑說,風勁節不值得,旁人總在憤怒,盧東籬讓人不能原諒,旁人總是憂急,不能讓風勁節知道真相,不能讓他做傻事。

    而他,卻只是淡然微笑。

    風勁節與盧東籬之間的情義,何必旁人來置評。他們之間,何曾有什麼值得不值得,原諒不原諒。為了這樣的朋友,有什麼事不能去做,又何必在意什麼叫聰明什麼叫傻。

    方輕塵這出人意科的發言和表態,讓整個局面又是一僵,可是幾個同學攔阻的包圍圈卻是沒有半點鬆動。

    風勁節有些不耐煩地揚揚眉,天啊,難道還非得逼他跳起來殺出去不成。

    好在,在他耐心用盡之前,救場的人終於到了。

    「全都圍成一堆幹什麼,要打念力戰?這裡是總控制室,要是弄壞了什麼重要儀器,你們還想不想回家了?」莊教授的聲音傳來時,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大家向兩邊讓了開去。

    莊教授漫步行來,目光卻緊緊鎖住風勁節:「勁節,你是成年人了。我是你的導師,我的權限僅僅只是監管你的學業。你現在的選擇,雖然既違反了學校的規條,也違背了時空管理局的法律,但因為並不會傷害其他人,所以,我不會強制性把你困住的。但是,你自己也要想請楚,我們在穿題時空之後,就不能再使用原來的金剛不壞體。即使是在小樓中,你的肉身也和凡人沒有區別,到了人間,限制諸多。而且,你現在的身體和你上一世的並不相同,重返人間,盧東籬也認不出你是風勁節。你得不到小樓的任何幫助,並且無法使用自動定位系優和瞬移裝置,只能用傳送器把你傳出大山之後,你自己趕路。天地這麼大,憑你一個人的力量,你怎麼去找一個把自己藏起來的人,找到了他之後,怎麼讓他接受你。別忘了你不能告訴他小樓的真相,否則我們的中央電腦會立刻把他摧毀。人的壽命是很短暫的,在這麼短的時間,漫無目的找一個四處流浪的人,保護他的安全,讓他生活的更好,並解除他的心結,這件事成功的機會,不會比在大海裡掏一根針更大,你真的確定,你要這樣做?」

    風勁節微笑,他的眼神由始自終沒有一絲動搖:「教授,成與不成,在天。做與不做,在我!」

    莊教授輕輕嘆息一聲,擺了擺手:「說到這個份上,我也就沒有什麼話了,你去吧。」

    風勁節點點頭,轉身就走,決無半點遲疑。

    幾個同學互相望望,眼神中多有迷茫無措。

    風勁節走到門前,大門自動打開的那一刻,張敏欣再也忍不住喊:「歷世的努力全部化為泡影,未來還要承受幾千年的磨難,只為了一件希望渺茫,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這值得嗎?」

    「值得。」回答的不是那頭也不回離去的風勁節,而是漫然站在一旁的方輕塵。

    「當事人覺得值得就是值得,我們外人的任何看法都沒有意義。再說……」他凝望那再次關上的大門,眼神卻像穿過大門,追尋著風勁節毅然無回的身影,竟隱隱有著嚮往之意,「他做決定的時候,根本不會去考慮值得與否,這樣無聊的問題。」

    整個主控制室完全靜了下來,同學們或是深思,或是嘆息,或是搖頭,或是不以為然。

    而莊教授則只是深深看了方輕塵一眼。

    以前一直覺得輕塵的性子過於偏激任性,如今才知道,原來風勁節這個好學生,竟也是一樣的。只不過他們兩個任性的方式不同,走的極端各不相同罷了。

    風勁節完成了論文卻又把自己的成績完全毀掉,而方輕塵,要再這麼下去,則永無完成論文的可能,做為導師,自己該怎麼辦呢?

    他重重地嘆口氣。唉,手底下有像阿漢這樣力量曠古絕今,性格也同樣奇突怪異的學生,有像方輕塵這樣極度任性,肆意妄為的弟子,居然還有像風勁節這種,看似乖巧聽話,叫所有老師引以為傲,一旦暴發,就徹底打破紀錄,成為有史以來,第一個如此嚴重違反規條的學生。

    唉,做為他們的導師,自己到底是倒霉呢,還是幸運。是會為他們累得心力交瘁,還是會因為他們而名垂教育史呢?

    相比導師的煩惱,學生們也並不輕鬆。

    張敏欣默不作聲地坐回主控台,操作幾下,主屏幕一分為二,一邊現出風勁節的身影,一邊則是盧東籬的所在。

    所有人的目光都自然而然望向主屏。

    這一次,風勁節重新入世,再無半點退路,無論生死禍福,在短期內都不能再回小樓了。

    他會遇到什麼,他能不能成功,這一切都沒有人知道。

    良久,不知是誰,輕輕問了一句:「我們……我們真的一點忙也不幫嗎?」

    主控室內一片沉靜,誰也沒有回答。



尾聲 今夕何夕
     
    風勁節催馬揚鞭,這樣不眠不休地趕路已有許多天了。衣上發上,皆遍佈沙塵,遠遠望去,帶人帶馬,都是灰撲撲一片。

    離開小樓之後,他盡展輕功,到了有人煙之處,出錢買了一匹馬,就開始日夜兼程地趕路。

    每到一地,都換過快馬,重新趕路。

    太過遙遠的距離了,這麼多天的奔波,這樣不眠不休地疾馳,到現在,也才剛剛進入燕國境內,等到再經過兩三個國家,遠涉大海,重歸趙國,還不知道要多少時間呢,更不知道在這段日子內,盧東籬會遭遇些什麼事。

    他現在根本不去想,他找到盧東籬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少,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是盡快趕路罷了。

    馬馳如飛,天地之間,似乎僅剩下那起起落落的馬蹄聲,以及……那忽然間響在腦海裡的呼喚聲。

    「勁節,勁節,快回話。」

    風勁節一怔,幾乎以為這是自己的幻覺。現在他違規入世,按規定小樓會切斷與他的一切聯繫,這呼喚卻是因何而來。

    「勁節,出大事了,快回話。」

    風勁節回過神來,這才問:「什麼事?」

    「小容和阿漢都出事了。」

    「小容?」風勁節訝異至極。阿漢會出事倒不算太稀奇,這個超人太不會保護自己,身負天下無雙的力量,卻總是很倒霉。但小容,那可是數一數二的優等生,本事大著呢,什麼人能叫他吃虧。

    「就是小容啊,真不知道最近怎麼了,你們像是撞邪了,一個接著一個的捅婁子、惹亂子。小容他被人凌遲到一半時,使用超能力,一個人打幾千個人,現在身體受到力量的反噬,非常悽慘。而阿漢那邊更要命,他好像已經因為受不了痛苦,到了暴走邊緣了。你知道的,以阿漢的力量,要是失控起來,情況將會多麼嚴重……」

    風勁節聽得瞠目結舌:「這怎麼可能?小容這傢伙一向比誰都懂輕重緩急,而阿漢不是從來遲鈍到連受苦都感覺不到的嗎?」

    「這個,說來就話長了。」張敏欣沒空跟他細說,只是長話短說的,把二人的遭遇迅速地講了一遍。

    風勁節聽得驚愕無比,驚嘆連連。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教授已經派輕塵出去收拾殘局了,但他趕到那邊還有一段時間,你現在不是就在燕國境內嗎?盡快趕去幫小容一下,你手頭上那一堆靈丹妙藥也正好派上用場。對了,雖說你違規進入人間,小樓不能幫助你們,但只要你儘量保護了學校的學生,學校當然會有所報答。所以,等你到了趙國之後,我們雖不能明確向你通報盧東籬的位置,但可以告訴你大概的方向,可以告訴你,你正在離他越來越近,還是越來越遠。」

    風勁節釋然微笑,其實就算沒有任何回報,他也不可能眼看同學受苦,而袖手不顧的。張敏欣這麼說,不過是在給一個幫助他的理由。他的同學們,想必還在小樓之中,絞盡腦汁,尋找著可以既不違背規條,又能幫助指引他的規則漏洞吧。

    這些事心知肚明就可以,自然不用點明。想到有小樓的幫助指引,找到盧東籬的可能性大幅提高,他也略覺輕鬆,笑道:「好,我立刻趕去找小容。」

    「對了,小容最近日子過得很苦,一連意念通話,就叫苦連天,哭天嚎地地叮嚀,不管是誰趕去幫忙,都別忘了帶好吃好喝的。」張敏欣笑吟吟囑咐一句,方才切斷聯繫。

    風勁節在搖頭笑嘆小容至此還不忘口腹享受之餘,揮手重重一鞭打在馬身上。

    他這裡快馬如電,日夜兼程,十餘天后,趕到了燕國京城。原想立刻去買些好菜,一轉念之間,便先改為包了一間上房,叫夥計替他買來了上好的衣衫,他自己又洗了個痛快的熱水澡,穿上新衣服,整個人立刻俊朗挺拔,神清氣爽,一走出房間來,從夥計到客人,立時吸引住無數目光。

    被張敏欣這麼一打岔,他急於趕路地瘋狂頭腦為之一清,倒也想通了。趙國離得那麼遠,趕得再急,也需要很多時間,既然如此,又何必先把自己累垮呢。現在重要的不是能否早一天到趙國,而是如何找到盧東籬。既然有了小樓的幫助,這方面有把握了許多,倒也不必用那種過於傷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方法自我摧殘了。

    心中這麼一陣輕鬆,他做事也輕快了許多。叫廚房做出一堆好菜,用炭火保溫,備了車馬運送,便往京郊而去。

    找到那小小一間茅草屋,見到裡頭那躺在茅草堆中動彈不得的小容,二人都是相視一笑。

    風勁節也不多說,先把菜一盤盤取出來,放在那幾根木棍支起來的小桌子上,再讓酒店送菜並沿途小心保溫的夥計帶了車馬家什離去。

    這沒了閒雜人等,本該二人一起吃些好酒好茶的,只是小容不能動,要吃東西,必要親自坐下來喂他,風勁節卻沒打算這麼恭敬地伺候他,正猶疑間,一聲笑語傳來:「容大哥,本晚有好吃的。」木板門被推開,一個面帶青斑,但眼神出奇澄澈的女子,正好站在門前。

    一見到他,這女子就是一驚,再看一眼滿桌好菜,立時動作有些笨拙慌亂地把手上一個明顯包著食物的油紙包藏到身後。

    風勁節假做沒看見,微微一笑:「這位一定是青姑娘。」

    那女子怔怔看著他,不能答話。

    風勁節不以為意,彬彬有禮地道:「在下姓風,名勁節,是小容的好友,聽說他遇難,就一路尋他,終於找到了他。這是我特意從京城得月樓訂來的酒菜,剛剛用快馬運到,一路用炭火保溫。姑娘一起坐下嘗嘗如何?」

    那女子卻只是慌慌張張說一句:「我還有點事,等會兒回來,你們先吃,不用等我。」便逃命一般踉踉蹌蹌地離開了。

    風勁節笑一笑,走過去,把木板門重又關了起來。

    小小的茅草屋,便自成一個封閉的世界。

    沒有人知道,在這裡,有一個人施出了驚天的醫術,用出了最神奇的藥物,讓一個完全廢掉的身體,漸漸有了生機和活力。

    而在這治療的過程中,風勁節和小容笑著談了很多很多的事。

    彼此講述各自的故事,彼此笑罵對方的愚蠢和瘋狂。

    把該干的事幹完之後,天色已是極晚,青姑不好在外面再耽誤下去,只得回來。

    風勁節正好要離去,便交待她如何照顧容謙,又留下銀兩若干。誰料青姑卻驚呼阻攔:「你,你就這樣扔下他不管?你說他是你的朋友,你怎麼能……」

    風勁節見這個明明萬般不捨的女子,卻開言反對自己離開,不覺也是一怔:「你不希望他留下?」

    青姑眼中有不捨,語氣卻極之堅定:「我治不好容大哥的病,我沒本事,我希望他好起來,你一看就是有本事的人,為什麼不帶他去求醫?」

    風勁節心中嘆息,這小容哪裡來的運氣,一個小小村姑,被他如此拖累,還這般真心相待。乘著小容開口,吸引住青姑的注意力,他微微地笑一笑,一點聲息也不出地悄然離去。

    此刻,已是深夜了,他徐步行在鄉間的明月之下,只覺四周出奇的寧靜。

    回想方才那小小茅舍裡,那稚朴村姑的真切話語,不由又是會心一笑。

    那張純樸的面容,那雙明淨的眼眸裡,竟會有這樣的溫暖和光輝呢。

    那麼小,那麼簡陋的茅草屋裡,也會因為,這樣的真誠,而有淡淡的溫情在流動。

    小容又何曾寂寞,何曾孤苦呢?小樓裡的那干人啊,真個操心太過了。

    他輕輕地笑著,抬頭,望月,今夕何夕,天之涯海之角的那個人,又在何處?

    想起盧東籬的時候,如此清寒的夜晚,心間也就漸漸有了一縷暖意。

    今夕何夕,那人抬頭望月時,可會想起,他深心熱愛的國土和百姓,可會想起,他溫柔賢良的妻子,可會想起,他稚齡可愛的孩兒,可會想起……

    可會想起,他生死已隔的朋友……

    今夕何夕,東籬,還要多久,我才能找到你。我要做什麼,才能幫你重新找回自由和歡樂。

    今夕何夕,東籬……

    千萬里外的趙國,同一片明月之下,盧東籬漫無目的地行到了一條大江之釁。

    江水浩浩東流,江上畫舫如梭。明輝亮燭照耀天地,絲竹管弦,隨風飄揚。

    江風如許,隱隱有歌女輕柔歌聲入耳,偶爾也有小船來去,落魄歌者,拉著胡琴,用略略沙啞的聲音,唱著蒼涼的歌兒,來回大船之間,乞求著一二賞錢。

    盧東籬抬頭望月,血紅的月亮高掛天邊,盧東籬低頭看江,血色的江水,奔騰不息。

    長風徐來,把江上老人的歌聲,斷斷續續,傳到耳邊。

    「這不是江水,這是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剎那之間,盧東籬只覺心動神搖,痛不可當,竟再不能支持,一跤坐倒江邊,全身瑟瑟發抖。

    天上地下,皆是血色,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啊,那一日定遠關中,飛濺天地的鮮血,直至今日,仍就深深刻印在他的眼中心中腦海之中。

    他顫抖著舉頭望明月。

    今夕何夕,今世何世。

    曾經,他有過一段極美好的歲月。縱然有挫折,有苦難,有悲傷,卻也有更多的奮鬥,更多的成功,更多的快樂。

    那時,他有一個最好的朋友,永遠相伴在身旁,永遠並肩不棄。直到現在,他依然會時時恍惚回頭,總覺得,只要一個轉眸,便可以看到那人,就在身旁,隨時對他微笑,隨時等著和他一起竟夜共醉。

    那些一天一天過去了,永遠不會再回來的好日子啊,此刻想來,每一點每一滴都似水晶鑄就,隨意摘下一段回憶,便可敲出最美麗清脆的回聲,穿透整個生命,全部靈魂。

    然而,過往的日子有多麼幸福美好,如今的歲月就有多麼苦難沉重。一分美好,化一分痛楚,百般幸福,化千般苦難。當初的歲月,分分明明,是萬種快意,到今朝,卻要有多麼堅強的身與心,才能承擔起,如此深重的痛與傷。

    這一夜,盧東籬以一個詢問蒼天的姿態,仰首看月。

    他顫抖著無聲地凝望那血色的月亮。

    今夕何夕,這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啊!

    《風中勁節》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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